一
杜七的手放在桌上,卻被一頂馬連坡大草帽蓋住。
是左手。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用帽子蓋住自己的手。
×××
杜七當然不止一隻手,他的右手裏拿着塊硬饃,他的身子就和這塊硬饃一樣,又幹、又冷、又硬!
這裏是酒樓,天香樓。
桌上有菜,也有酒。
可是他卻動也沒有動,連茶水都沒有喝,只是在慢慢地啃着這塊他自己帶來的硬饃。
杜七是個很謹慎的人,他不願別人發現他被毒死在酒樓上。
他自己算過,江湖中想殺他的人至少有七百七十個,可是他現在還活着。
黃昏,黃昏前。
街上的人正多,突然有一騎快馬急馳而來,撞翻了三個人,兩個攤子,一輛獨輪車。
馬上人腰懸長刀,精悍矯健,看見了天香樓的招牌,突然從馬鞍上飛起,凌空翻身,箭一般竄入了酒樓。
樓上一陣騷動,杜七沒有動。
佩刀的大漢看見杜七,全身的肌肉都似已立刻僵硬,長長吐出口氣,才大步走過來。
他並沒有招呼杜七,卻俯下身,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裏面看了一眼,赤紅的臉突然蒼白,喃喃道:“不錯,是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佩刀的大漢手一翻,刀出鞘,刀光一閃,急削自己的左手。
兩截血淋淋的手指落在桌上,是小指和無名指。
佩刀大漢蒼白的臉上冷汗雨點般滾落,聲音也已嘶啞:“這夠不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佩刀大漢咬了咬牙,突又揮刀。
他的左手也擺在桌上,他竟一刀剁下了自己的左手:“這夠不夠?”
杜七終於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走!”
佩刀大漢的臉色已因痛苦而扭曲變形,卻又長長吐出口氣,道:“多謝。”
他沒有再説一個字,就踉蹌着衝下了酒樓。
這大漢行動矯健,武功極高,為什麼往他帽子裏看了一眼,就心甘情願地砍下自己一隻手,而且還像是對杜七很感激?
這帽子裏究竟有什麼秘密?
沒有人知道。
×××
黃昏,正是黃昏。
兩個人匆匆走上了酒樓,兩個錦衣華服,很有氣派的人。
看見他們,酒樓上很多人都站起來,臉上都帶着尊敬之色,躬身為禮。
附近八百里之內,不認得“金鞭銀刀,段氏雙英”的人還不多,敢對他們失禮的人更沒有幾個。
段氏兄弟卻沒有招呼他們,也沒有招呼杜七,只走過來,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帽子裏看了看,臉色突然蒼白。
兄弟兩人對望了一眼,段英道:“不錯。”
段傑已經垂下手,躬身道:“大駕光臨,有何吩咐?”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他不動,段英段傑也都不敢動,就像呆子般站在他面前。
又有兩個人走上酒樓,是“喪門劍”方寬,“鐵拳無敵”鐵仲達,也像段氏兄弟一樣,掀開草帽看了看,立刻躬身問:“有何吩咐?”
沒有吩咐,所以他們就只好站着等。他若沒有吩咐,就沒有人敢走。
這些人都是威鎮一方的武林豪客,為什麼往帽子裏看了一眼後,就對他如此畏懼、如此尊敬?
難道這帽子裏竟藏着某種可怕的魔力?
×××
黃昏,黃昏後。
酒樓上已燃起了燈。
燈光照在方寬他們的臉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在流着汗,冷汗。
杜七還是沒有吩咐他們做一點事,他們本該樂得輕鬆才對。
可是看他們的神色,卻彷彿隨時都可能有大禍臨頭一樣。
夜色已臨,有星升起。
樓外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一陣奇異的吹竹聲,尖鋭而淒厲,就像是鬼哭。
方寬他們的臉色又變了,連瞳孔都似已因恐懼而收縮。
杜七沒有動。
所以他們還是不敢動,更不敢走。
就在這時,突聽“轟”的一響,屋頂上同時被撞破了四個大洞。
四個人同時落了下來,四條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精赤着上身,卻穿着條鮮紅如血的紮腳褲,用一根金光閃閃的腰帶圍住。腰帶上斜插着十三柄奇形彎刀,刀柄也閃着金光。
這四條修長魁偉的大漢,落在地上卻輕如棉絮,一落下來,就守住了酒樓四角。
他們的神情看來也很緊張,眼睛裏也帶着種説不出的恐懼之意。
就在大家全都注意着他們的時候,酒樓上又忽然多了個人。
這人頭戴金冠,身上穿着件織金錦袍,腰上圍着根黃金腰帶,腰帶上也插着柄黃金彎刀,白白的臉,圓如滿月。
段氏雙英和方寬他們雖也是目光如炬的武林高手,竟沒有看出這個人是從屋頂上落下來的,還是從窗外掠進來的。
但他們卻認得這個人。
南海第一鉅富,黃金山上的金冠王,王孫無忌。
就算不認得他的人,看見他這身打扮,這種氣派,也知道他是誰。
杜七沒有動,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王孫無忌卻已走過來,俯下身,將桌上的草帽掀起了一角,往裏面看了一眼,忽然鬆了口氣,道:“不錯,是你。”
他本來顯得很緊張的一張臉,此刻竟露出了一絲寬慰的微笑,忽然解下腰上的黃金帶,將帶扣一擰,黃金帶中立刻滾出了十八顆晶瑩圓潤的明珠。
王孫無忌將這十八粒明珠用黃金帶圍在桌上,躬身微笑,道:“這夠不夠?”
杜七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這時黑暗中的吹竹之聲已越來越急,越來越近。
王孫無忌笑得已有些勉強,舉手摘下了頭上的黃金冠,金冠上鑲着十八塊蒼翠欲滴的碧玉。
他將金冠也放在桌上:“這夠不夠?”
杜七不動,也不開口。
王孫無忌再解下金刀,刀光閃爍,寒氣逼人眉睫:“這夠不夠?”
杜七不動。
王孫無忌皺眉道:“你還要什麼?”
杜七忽然道:“要你右手的拇指!”
右手的拇指一斷,這隻手就再也不能使刀,更不能用飛刀。
王孫無忌的臉色變了。
但這時吹竹聲更急、更近,聽在耳裏,宛如有尖針刺耳。
王孫無忌咬了咬牙,抬起右手,伸出了拇指,厲聲道:“刀來!”
站在屋角的一條赤膊大漢立刻揮刀,金光一閃,一柄彎刀呼嘯着飛出,圍着他的手一轉。
一根血淋淋的拇指立刻落在桌上。
彎刀凌空一轉,竟已呼嘯着飛了回去。
王孫無忌臉色發青:“這夠不夠?”
杜七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要什麼?”
王孫無忌道:“要你殺人。”
杜七道:“殺誰?”
王孫無忌道:“鬼王。”
杜七道:“陰濤?”
王孫無忌道:“是。”
杜七不再開口,也不再動。
方寬、鐵仲達、段氏雙英,卻已都不禁聳然失色。
“鬼王”陰濤,這名字本身就足以震散他們的魂魄。
這時吹竹聲忽然一變,變得就像是怨婦低泣,盲者夜笛。
王孫無忌低叱一聲:“滅燭!”
酒樓上燈火輝煌,至少燃着二十多處燈燭。
四條赤膊大漢突然同時揮手,金光閃動,刀風呼嘯飛過,燈燭突然同時熄滅。
四面一片黑暗,黑暗中忽然又亮起了幾十盞燈籠,在酒樓外面的屋脊上同時亮起。
慘碧色的燈火,在風中飄飄蕩蕩,又恰恰正像是鬼火。
王孫無忌失聲道:“鬼王來了!”
×××
晚風悽切,慘碧色的燈光,照在人面上,每個人的臉都已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看來竟也彷彿是一羣剛從地獄中放出的活鬼。
纏綿悲切的吹竹聲中,突然傳來了一聲陰惻惻的冷笑:“不錯,我來了!”
五個字説完,一陣陰森森的冷風吹過,送進了一個人來。
一個長髮披肩,面如枯蠟,穿着件白麻長袍,身材細如竹竿的人,竟真的像是被風吹進來的,落到地上,猶在飄搖不定。
他的眼睛也是慘碧色的,瞬也不瞬地盯着王孫無忌,陰惻側笑道:“我説過,你已死定了!”
王孫無忌突也冷笑:“你死定了!”
陰濤道:“我?”
王孫無忌道:“你不該到這裏來的,既然已來,就死定了!”
陰濤道:“你能殺我?”
王孫無忌道:“我不能。”
陰濤道:“誰能?”
王孫無忌道:“他!”
他就是杜七。
杜七還是沒有動,連神色都沒有動。
鬼王陰濤一雙碧森森的眼睛已盯住了他:“你能殺我?”
答覆很簡單:“是!”
陰濤大笑:“用什麼殺?難道用你這頂破草帽?”
杜七不再開口,卻伸出了手,右手,慢慢地掀起了桌上的草帽。
×××
這帽子下究竟有什麼?
帽子下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隻手。
左手。
手上卻長着七根手指。
×××
手很粗糙,就像是海岸邊亙古以來就在被浪濤衝激的岩石。
看見這隻手,鬼王陰濤竟像是自己見到了鬼一樣,聳然失色:“七殺手!”
杜七不動,不開口。
陰濤道:“我不是來找你的,你最好少管閒事。”
杜七道:“我已管了。”
陰濤道:“你要怎麼樣?”
杜七道:“要你走!”
陰濤跺了跺腳,道:“好,你在,我走。”
杜七道:“留下頭顱再走!”
陰濤的瞳孔收縮,突然冷笑,道:“頭顱就在此,你為何不來拿?”
杜七道:“你為何不送過來?”
陰濤大笑,笑聲淒厲。
淒厲的笑聲中,他的身子突然幽靈般輕飄飄飛起,向杜七撲了過去。
他人還未到,已有十二道碧森森的寒光暴射而出。
杜七右手裏的草帽一招,漫天碧光突然不見,就在這時,陰濤人已到,手裏已多了柄碧森森的長劍,一劍刺向杜七的咽喉。
這一劍凌空而發,飄忽詭異,但見碧光流轉,卻看不出他的劍究竟是從哪裏刺過來的。
杜七的手卻已抓了出去。
慘碧色的光華中,只見一隻灰白色的,長着七根手指的手,凌空一抓,又一抓。
劍影流轉不息,這隻手也變幻不停,一連抓了七次,突聽“叮”的一聲,劍光突然消失,陰濤手裏竟已只剩下半截斷劍。
劍光又一閃,卻是從杜七手裏發出來的。
杜七手已捏着半截斷劍,這半截斷劍忽然已刺入了陰濤的咽喉。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也沒有人能看清他的手。
大家只聽見一聲慘呼,接着,陰濤就已倒下。
沒有聲音,沒有光。
樓外的燈籠也已經突然不見,四下又變成了一片黑暗。
死一般的靜寂,死一般的黑暗。
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王孫無忌的聲音説:“多謝。”
杜七道:“你走,帶着陰濤走!”
“是!”
接着,就是一陣腳步聲,匆匆下了樓。
杜七的聲音又道:“你們四個人也走,留下你們的兵器走。”
“是!”四個人同時回答,兵器放在桌上:一條鞭、一柄刀、一把喪門劍!
杜七説道:“記住,下次再帶着兵器來見我,就死!”
沒有人敢再出聲,四個人悄悄地走下樓。
黑暗中又是一片靜寂。又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點燈光亮起。
燈在一個人的手裏,這人本就在樓上獨飲,別的客人都走了,他卻還沒有走。
是個看來很平凡、很和氣的中年人,臉上帶着種討人歡喜的微笑,正在看着杜七微笑:“一手七殺,果然名不虛傳!”
杜七沒有理他,也沒有看他,用一隻麻袋裝起了桌上的兵器和珠寶,慢慢地走下樓。
這中年人卻又喚道:“請留步。”
杜七霍然回頭道:“你是誰?”
“在下吳不可。”
杜七冷笑,道:“你也想死?”
吳不可道:“在下奉命,特來傳話。”
杜七道:“什麼話?”
吳不可道:“有個人想見七爺一面,想請七爺去一趟。”
杜七冷冷道:“無論誰想見我,都得自己來。”
吳不可道:“可是這個人……”
杜七道:“這個人也得自己來。你去告訴他,最好爬着來,否則就得爬着回去。”
他已不準備再説下去,他已下樓。
吳不可還在微笑着,道:“在下一定會將七爺的話,回去轉告龍五公子。”
杜七突然停下腳,再次回頭,岩石般的臉上,竟已動容:“龍五?三湘龍五?”
吳不可微笑,道:“除了他還有誰?”
杜七道:“他在哪裏?”
吳不可説道:“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樓相候!”
杜七的臉上已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我去!” 二
公孫妙的手並沒有放在桌上。
他的手很少從衣袖裏拿出來,從不願讓別人看見。
尤其是右手。
×××
公孫妙説話的聲音總是很小,相貌很平凡,衣着也很樸素。
因為他從不願引人注意。
可是現在他對面卻坐着個非常引人注意的人,身上穿的衣服,是最好的質料,用最好的手工剪裁的;手上戴着的,是至少值一千兩銀子的漢玉戒指;帽子上綴着比龍眼還大的明珠。
何況他本身長得就已夠引人注意。他瘦得出奇,頭也小得出奇,卻有個特別大的鷹鈎鼻子,所以他的朋友都叫他胡大鼻子;不是他的朋友,就叫他大鼻子狗。
他的鼻子的確像獵狗一樣,總能嗅到一些別人嗅不到的東西。
這一次他嗅到的是一粒人間少有、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他的聲音也壓得很低,嘴幾乎湊在公孫妙耳朵上:“你若沒有見過那粒夜明珠,你絕對想不到那是多麼奇妙的東西。”
公孫妙板着臉,道:“我根本不會去想。”
胡大鼻子道:“它不但真的能在黑暗中發光,而且發出來的光比燈光還亮,你若將它放在屋子裏,看書都用不着點燈。”
公孫妙冷冷道:“我從來不看書,萬一我想看書的時候,我也情願點燈,燈油和蠟燭都不貴。”
胡大鼻子苦着臉,道:“可是我卻非把它弄到手不可,否則我就死定了。”
公孫妙道:“那是你的事,你無論想要什麼,隨時都可以去拿。”
胡大鼻子苦笑道:“你也明知我拿不到的。藏珠的地方,四面都是銅牆鐵壁,只有你能進得去;那鐵櫃上的鎖,也只有你能打得開。除了你之外,世上還有誰能將那粒夜明珠偷出來?”
公孫妙道:“沒有別人了。”
胡大鼻子道:“我們是不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公孫妙道:“是。”
胡大鼻子道:“你願不願意看着我死在路上?”
公孫妙道:“不願意。”
胡大鼻子道:“那麼你就一定要替我去偷。”
公孫妙沉默着,過了很久,忽然從衣袖裏伸出他的右手:“你看見我這隻手沒有?”
他手上只有兩隻手指,他的中指、小指、無名指,都已被從根切斷。
公孫妙説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根小指是怎麼斷的?”
胡大鼻子搖搖頭。
公孫妙道:“三年前,我當着我父母妻子的面,切下我的小指,發誓以後決不再偷了。”
胡大鼻子在等着他説下去。
公孫妙嘆道:“可是有一天,我見了八匹用白玉雕成的馬,我的手又癢了起來,當天晚上,就又將那八匹玉馬偷了回去。”
胡大鼻子道:“我看見過那八匹玉馬。”
公孫妙道:“我的父母妻子也看見了,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説,第二天早上,就收拾東西,搬了出去,準備從此再也不理我。”
胡大鼻子道:“你為了要他們回去,所以又切斷了自己的無名指?”
公孫妙點點頭道:“那次我是真的下了決心,決不再偷的,可是……”
過了兩年,他又破了戒。
那次他偷的是用一整塊翡翠雕成的白菜,看見了這樣東西后,他朝思夜想,好幾天都睡不着,最後還是忍不住去偷了回來。
公孫妙苦笑道:“偷也是種病,一個人若是得了這種病,簡直比得了天花還可怕。”
胡大鼻子在替他斟酒。
公孫妙黯然道:“我母親的身體本不好,發現我舊病復發後,竟活活的被我氣死。我老婆又急又氣,就把我這根中指一口咬了下來,血淋淋的吞了下去。”
胡大鼻子道:“所以你這隻手只剩了兩根手指。”
公孫妙長長嘆了口氣,將手又藏入了衣袖。
胡大鼻子道:“可是你這隻只有兩隻手指的手,卻還是比天下所有五指俱全的手,都靈巧十倍,你若從此不用它,豈非可惜?”
公孫妙道:“我們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你又救過我,現在你欠了一屁股還不清的債,債主非要你用那顆夜明珠來還不可,因為他也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你若不能替他辦好這件事,他就會要你的命。”
他嘆息着,又道:“這些連我都知道,但我卻還是不能替你去偷。”
胡大鼻子道:“這次你真的已下了決心?”
公孫妙點點頭,道:“除了偷之外,我什麼事都肯替你做。”
胡大鼻子忽然站起來,道:“好,我們走。”
公孫妙道:“到哪裏去?”
胡大鼻子道:“我不要你去偷,可是我們到那裏去看看,總沒關係吧。”
×××
五丈高的牆,寬五尺,牆頭上種着花草。
就只這道牆,卻很少有人能越過去。可是這一點當然難不倒公孫妙。
胡大鼻子道:“你真的能過得去?”
公孫妙淡淡道:“再高兩丈,也沒問題。”
胡大鼻子道:“藏珠的那屋子,號稱鐵庫,所以除了門口有人把守外,四面都沒有人,因為別人根本就進不去。”
公孫妙忍不住問道:“那地方真的是銅牆鐵壁?”
胡大鼻子點點頭道:“牆上雖有通風的窗子,但卻只有一尺寬,九寸長,最多隻能伸進個腦袋去。”
公孫妙笑了笑,道:“那就已夠了。”
他的縮骨法,本就是武林中久已絕傳的秘技。
胡大鼻子道:“進去之後,還得要打開個鐵櫃,才能拿得到夜明珠。那鐵櫃上的鎖,據説是昔年七巧童子親手打造的,惟一的鑰匙,是在老太爺自己手裏,但卻沒有人知道他將這把鑰匙藏在哪裏。”
公孫妙淡淡道:“七巧童子打造的鎖,也不是絕對開不了的。”
胡大鼻子道:“你打開過?”
公孫妙道:“我沒有,但我卻知道,世上決沒有我開不了的鎖。”
胡大鼻子看着他,忽然笑了。
公孫妙道:“你不信?”
胡大鼻子笑道:“我相信,非常相信。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公孫妙反而不肯走了,瞪着眼道:“為什麼要趕快走?”
胡大鼻子嘆道:“因為如你一時衝動起來,肯替我進去偷了,卻又進不了那屋子,打不開那道鎖,你一定不好意思再出來的,那麼我豈非害了你?”
公孫妙冷笑道:“你用激將法也沒有用的,我從來不吃這一套。”
胡大鼻子道:“我並沒有激你,我只不過勸你趕快走而已。”
公孫妙道:“我當然要走,難道我還會在這黑巷子裏站一夜不成?”
他冷笑着,往前面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道:“你在這裏等我,最多半個時辰,我就回來。”
這句話還沒説完,他人已掠出兩丈,貼在牆上,壁虎般爬了上去,人影在牆頭一閃,就看不見了。
胡大鼻子臉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老朋友總是知道老朋友有什麼毛病的。
得意雖然很得意,但等人卻還是件很不好受的事。
胡大鼻子正開始擔心的時候,牆頭忽然又有人影一閃,公孫妙已落葉般飄了下來。
“得手了沒有?”胡大鼻子又興奮,又着急。
公孫妙卻不開口,拉着他就跑,轉了幾個彎,來到條更黑更窄的巷子,才停下來。
胡大鼻子嘆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得手的。”
公孫妙瞪着他,突然開了口,吐出來的卻不是一句話,而是一顆珍珠。
夜明珠。
月光般柔和,星光般燦爛的珠光,將整條黑暗的巷子都照得發出了光。
胡大鼻子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抓住這顆夜明珠,立刻塞入衣服裏。珠光隔着衣服透出來,還是可以照人眉目。
突聽一個人微笑道:“好極了,公孫妙果然是妙手無雙。”
一個人忽然從黑暗中出現,看來是個很和氣的中年人,臉上帶着種討人歡喜的微笑。
胡大鼻子看見了這個人,臉色卻變了變,立刻迎了上去,雙手捧上了那粒夜明珠,勉強笑道:“東西總算已經到手,在下欠先生的那筆債,是不是已可一筆勾消?”
原來這人就是債主。可是這債主並不急着要債,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那顆夜明珠一眼。
難道他真正要的並不是這夜明珠?
他要的是什麼?
“在下吳不可。”他已微笑着向公孫妙走過來,“為了想一試公孫先生的妙手,所以才出此下策,甚至那筆債也只不過是區區之數,不要也無妨。”
公孫妙已沉下了臉,道:“你究竟要什麼?”
吳不可道:“有個人特地要在下來,請公孫先生去見他一面。”
公孫妙冷冷道:“可惜我卻不想見人,我一向很害羞。”
吳不可笑道:“但無論誰見到龍五公子都不會害羞的。他從不會勉強別人去做為難的事,也從不説令人難堪的話。”
公孫妙已準備走了,突又回過頭:“龍五公子?你説的是三湘龍五?”
吳不可微笑道:“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個龍五?”
公孫妙臉上已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驚奇,是興奮,還是恐懼。
“龍五公子想見我?”
吳不可道:“很想。”
公孫妙道:“但龍五公子一向如天外神龍,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我怎麼找得到他?”
吳不可道:“你用不着去找他,七月十五,他會在杭州的天香樓等你。”
公孫妙連考慮都不再考慮,立刻便道:“好,我去!” 三
石重伸出手,抓起了一把花生。
別人一把最多隻能抓起三十顆花生,他一把卻抓起了七八十顆。
他的右手比別人大三倍。
花生攤子上寫明瞭:“五香花生,兩文錢一把。”
他拋下了三十文錢,抓了十五把花生,一籮筐花生就幾乎全被他抓得乾乾淨淨。
賣花生的小姑娘幾乎已經快哭出來。
石重大笑,大笑着將花生全都丟到地上,便揚長而去。
他從來也不喜歡吃花生,可是他喜歡看別人被他捉弄得要哭的樣子。
他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想出些花樣來,讓別人過不了太平日子。
山上的玄妙觀裏,有隻千斤銅鼎,據説真的有千斤,尋常十來條大漢,也休想搬得動它。
有一天大家早上起來時,忽然發現這隻銅鼎到了大街上,而且不偏不倚就恰巧擺在街心。
這隻銅鼎當然不會是自己走來的。
這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將這隻銅鼎從山上搬到這裏來,這個人一定就是石重。
於是大家跑去找石重。
有這麼大的一隻銅鼎擺在街心,來來往往的車馬,都要被堵死,所有的生意都要受到影響。
大家求石重再將它搬回去。
石重不理。
再等到每個人都急得快要哭出來了,石重才大笑着走出去,用他那隻特別大的手托住了銅鼎,吐氣開聲,喝了聲:“起!”
這隻千斤銅鼎竟被他一隻手就託了起來。
就在這時,人叢中忽然有人道:“石重,龍五公子在找你。”
石重立刻拋下銅鼎就走,什麼也不管了,走了十幾步,才回過頭來問:“他人呢?”
“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樓等你。” 四
七月十五,月圓。
杭州天香樓還是和平常一樣,還不到吃晚飯的時候,就已座無虛席。
只不過今天卻有件怪事。今天樓上樓下幾十張桌子的客人,竟全都是從外地來的陌生人;平時常來的老主顧,竟全都被擋在門外。
就連天香樓最大的主顧,杭州城裏的豪客馬老闆,今天也居然找不到位子。
馬老闆已漲紅了臉,準備發脾氣了。馬老闆一發脾氣,可不是好玩的。
天香樓的老掌櫃立刻趕過來,打躬作揖,賠了一萬個不是,先答應立刻送一桌最好的酒菜,和五十隻剛上市的大閘蟹到馬老闆府上,又附在馬老闆耳邊,悄悄地説了幾句話。
馬老闆皺了皺眉,一句話都不説,帶着他的客人們,扭頭就走。
老掌櫃剛鬆了口氣,杭州萬勝鏢局的總鏢頭“萬勝金刀”鄭方剛帶着他的一羣鏢師,穿着鮮衣,乘着怒馬而來。
鄭總鏢頭就沒有馬老闆那麼講理了:“沒有位子也得找出個位子來。”
他揮手叱開了好意的老掌櫃,正準備上樓。
樓梯口忽然出現了兩個人,擋住了他的路。
兩個青衣白襪,眉清目秀的年輕人,都沒有戴帽子,漆黑的頭髮,用一根銀緞帶束住。
居然有人敢擋鄭總鏢頭的路?
萬勝鏢局裏的第一號鏢師“鐵掌”孫平第一個衝了出去,厲聲道:“你們想死?”
青衣少年微笑着道:“我們不想死。”
孫平道:“不想死就閃開,讓大爺們上去。”
青衣少年微笑道:“大爺們不能上去。”
孫平喝道:“你知道大爺們是誰?”
“不知道。”青衣少年還在微笑,“我只知道今天無論是大爺、中爺、小爺,最好都不要上去。”
孫平怒道:“大爺就偏要上去又怎麼樣?”
青衣少年淡淡道:“大爺只要走上這樓梯一步,活大爺就立刻要變成死
孫平怒喝,衝上去,鐵掌已拍出。
他的手五指齊平,指中發禿,鐵沙掌的功夫顯然已練得不錯,出手也極快。
這一掌劈出,掌風強勁,鋭如刀風。
青衣少年微笑着,看着他,突然出手,去切他的手腕。
孫平這一招正是虛招。他自十七歲出道,從趟子手做到鏢師,身經百戰,變招極快,手腕一沉,反切青衣少年的下腹。
這一着已是致命的殺手,他並不怕殺人!
但青衣少年的招式卻變得更快,他的手剛切出,青衣少年的兩根手指已到了他咽喉。
只聽“噗”的一響,這兩根手指竟已像利劍般插入了他咽喉。
孫平的眼睛珠子突然凸出,全身的肌肉一陣痙攣,立刻就完全失去控制,眼淚、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出,連一聲慘呼都沒有,人已倒下。
青衣少年慢慢地取出塊雪白的手帕,慢慢地擦淨了手背上的血,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每個人都怔住,都像是覺得要嘔吐。
他們殺過人,也看過人被殺,但他們現在還是覺得胃部收縮,有的已幾乎忍不住要吐出來。
青衣少年慢慢地疊起手帕,淡淡道:“各位現在還不走?”
他的出手雖可怕,但現在若是就這麼走了,萬勝鏢局以後還能在江湖中混麼?鏢師中又有兩個人準備衝過去。
他們吃的這碗飯,本就是隨時都得準備拼命的飯。
但鄭方剛卻突然伸出手,攔住了他們。
他已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今天來的這些陌生客,雖然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但卻有一點相同之處。
每個人都沒有戴帽子,每個人的頭髮上,都繫着條銀色的緞帶。
這邊已有人血濺樓梯,那邊的客人卻連看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鄭方剛勉強壓下了一口氣,沉聲問:“朋友你高姓大名?從什麼地方來的?”
青衣少年笑了笑道:“這些事你全都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夠了。”
鄭方剛道:“什麼事?”
青衣少年淡淡道:“今天就算是七大劍派的掌門,五大幫派的幫主,全都到了這裏,也只有在門外站着,若是敢走這樓梯一步,也得死!”
鄭方剛臉色變了:“為什麼?”
青衣少年道:“因為有個人在樓上請客,除了他請的三位貴客外,他不想看見別的人。”
鄭方剛忍不住問:“是什麼人在樓上?”
青衣少年道:“這句話你也不該問的,你應該想得到。”
鄭方剛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嗄聲道:“難道是他?”
青衣少年點頭道:“是他。”
鄭方剛跺了跺腳,回頭就走,鏢師們也只好抬起孫平,跟着他走。
走出了門後,才有人忍不住悄悄問:“他究竟是什麼人?”
鄭方剛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長長嘆了口氣,道:“行蹤常在雲霄外,天下英豪他第一。” 五
現在他正坐在樓上的一間雅室裏,坐在一張很寬大的椅子上。
他的臉色是蒼白的,瘦削而憔悴,眼睛裏也總是帶着種説不出的疲倦之色。
不但疲倦,而且虛弱。在這麼熱的天氣裏,他坐的椅子上還墊着張五色斑斕的豹皮,腿上也還蓋着塊波斯毛氈,也不知是什麼毛織成的,閃閃地發着銀光。
可是他的人看來卻已完全沒有光采,就彷彿久病不澈,對人生已覺得很厭倦,對自己的生命,也完全失去了希望和信心。
一個滿頭銀髮,面色赤紅,相貌威武如天神般的老人,垂手肅立在他身後。這年已垂暮的老人,全身反而充滿了一種雄獅猛虎般的活力,眼睛裏也帶着種懾人魂魄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視。
可是他對這重病的少年,態度卻非常恭敬。無論誰看見他這種恭敬的態度,都很難相信他就是昔年威鎮天下,傲視江湖,以一柄九十三斤重的大鐵椎,橫掃南七北六十三省,打盡了天下綠林豪傑,會遍了天下武林高手,身經大小百戰,從未敗過一次的“獅王”藍天猛。
還有一個青衣白襪,面容呆板,兩鬢已斑白的中年人,正在為這重病的少年倒茶。
他一舉一動都顯得特別謹慎,特別小心,彷彿生怕做錯一點事。
暖壺中的茶,倒出來後還是滾燙的,他用兩隻手捧着,試着茶的温度,直到這杯茶恰好能入口時,才雙手送了過去。
這重病的少年接過來,只淺淺的啜了一口。
他的手也完全沒有血色,手指很長,手的形狀很秀氣,好像連拿着個茶杯都很吃力。
但他卻正是天下英豪第一的龍五。
×××
屋子裏沒有別的人,也沒有別的人來。
龍五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道:“我已有五六年沒有等過人了。”
藍天猛道:“是。”
龍五道:“今天我卻已等了他們半個多時辰。”
藍天猛道:“是。”
龍五道:“上次我等的人好像是錢二太爺。”
藍天猛道:“現在他已決不會再讓別人等他了。”
龍五又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他死得真慘。”
沒有人會等一個死人的。
藍天猛道:“以後也決不會再有人等杜七他們。”
龍五道:“那是以後的事!”
藍天猛道:“現在們還不能死?”
龍五道:“不能。”
藍天猛道:“那件事非要他們去做不可?”
龍五點點頭。他彷彿已覺得説的話太多、太累。他並不是個喜歡説話的人。
他甚至連聽都不願多聽。所以他不開口,別人也都閉上了嘴。
屋子裏浮動着一陣淡淡的茶香,外面也安靜得很,二十多張桌子上雖然都坐滿了人,卻連一句説話的聲音都聽不見。
剛換上的嶄新青布門簾,突然被掀起。一個藍布短衫的夥計,垂着頭,捧着個青花蓋碗走了進來。
藍天猛皺眉道:“出去。”
這夥計居然沒有出去:“小人是來上菜的。”
藍天猛怒道:“誰叫你現在上菜的?客人們還沒有來。”
夥計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那三位客人,只怕都不會來了。”
龍五疲乏而無神的眼睛裏,突然射出種比刀鋒還鋭利的光,盯在他臉上。
這夥計圓圓的臉,笑容很親切,眼角雖已有了些皺紋,但一雙眼睛卻還是年輕的,帶着種嬰兒般的無邪和純真。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正是那種心腸很軟,脾氣很好,而且一定很喜歡朋友和孩子的人。
女人若是嫁給了這種男人,是決不會吃虧,也不會後悔的。
龍五盯着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遭:“你説他們不會來了?”
這夥計點點頭:“決不會來了。”
“你怎麼知道?”
這夥計沒有回答,卻將手裏捧的青花蓋碗,輕輕地放到桌上,慢慢地掀起了蓋子。
龍五的瞳孔突然收縮,嘴角忽然露出種奇特的微笑,緩緩道:“這是道好菜。”
夥計也在微笑:“不但是道好菜,而且很名貴。”
龍五居然同意了他的話:“的確名貴極了。”
這道菜卻吃不得,碗裏裝的既不是山雞熊掌,也不是大排翅、老鼠斑,而是三隻手。
三個人的手!
×××
三隻手整整齊齊的擺在青花瓷碗裏:一隻大手,兩隻小手。一隻左手,兩隻右手。
大手至少比普通人大三倍。左手上多了兩根手指,右手上卻少了三根。
世上決沒有任何一個菜碗裏,裝的東西能比這三隻手更名貴。就算你在一個大碗裏裝滿了碧玉金珠,也差得多。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能真正估汁出這三隻手的價值。
龍五當然認得這三隻手,已不禁輕輕嘆息:“看來他們的確是不會來了。”
這夥計居然還在微笑:“可是我來了。”
龍五道:“你?”
“他們不來,我來也一樣。”
“哦?”。
這夥計道:“他們並不是你的朋友。”
龍五冷冷道:“我沒有朋友。”
他的眼瞼垂下,看來又變得很疲倦、很寂寞。
這夥計居然能瞭解他這種心情:“你非但沒有朋友,也許已連仇敵都沒有。”
龍五又看了他一眼:“你不笨!”
這夥計道:“你找他們來,只不過有件事要他們去做。”
龍五道:“你果然不笨!”
這夥計笑了笑:“所以我來也一樣,因為他們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他們三個人做的事,你一個人就能做?”
這夥計道:“我最近很想找件事做。”
“分光捉影,一手七殺。”龍五凝視着碗中的左手:“你知不知道這隻手殺過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殺人有多快?”
“不知道。”
“妙手神偷,無孔不入。”龍五目光已移至那隻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你知不知道這隻手偷過多少奇珍異寶?你知不知道這隻手的靈巧?”
“不知道。”
“巨靈之掌,力舉千斤。”龍五又在看第三隻手:“你知不知道這隻手的神力?”
“不知道。”
龍五冷笑:“你什麼都不知道,就認為自己可以做他們三個人的事?”
“我只知道一件事。”
“你説。”
這夥計淡淡道:“我知道我的手還在腕上,他們三個人的手卻已在碗裏!”
龍五霍然抬起頭,凝視着他:“就因為你,所以他們的手才會在碗裏?”
這夥計又笑了笑:“無論誰要賣東西,都得先拿出點貨物給人看看的。”
龍五的目光又變得刀鋒般逼人:“你要賣的是什麼?”
這夥計道:“我自己。”
“你是誰?”
“我姓柳,楊柳的柳,”這姓並不怪,“我叫柳長街,長短的長,街道的街。”
“柳長街!”龍五道,“這倒是個怪名字。”
柳長街道:“有很多人都問過我,為什麼要取這樣一個怪名字。”
龍五也問:“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長街。”
柳長街微笑着,又道:“我總是想,假如我自己是條很長的街,兩旁種着楊柳,還開着各式各樣的店鋪,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人從我身上走過,有大姑娘,也有小媳婦,有小孩子,也有老太婆……”
他眼睛似又充滿了孩子般的幻想,一種奇怪而美麗的幻想:“我每天看着這些人在我身上閒逛,在柳陰下聊天,在店裏買東西,那豈非是件很有趣的事,豈非比做人有趣得多?”
龍五笑了。
他臉上第一次露出愉快的笑容,微笑着道:“你這人也很有趣。”
這句話説完,他臉上的笑容已不見,冷冷道:“快替我把這個有趣的人殺了!”
藍天猛一直石像般站在他身後,他的“殺”字出口,藍天猛已出手!
他一出手,整個人就似已變成了只雄獅,動作卻還比雄獅更快,更靈巧!
他身子一轉,人已到了柳長街面前,左手五指彎曲如虎爪,已到了柳長街胸膛。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一抓,就可將人的胸膛撕裂,連心肺都抓出來。
柳長街身形半轉,避開了這一抓,閃避得也很巧妙、很快。
誰知藍天猛卻似早已算準了他這閃避的動作,右手五指緊緊併攏,一個“手刀”劈下去,急斬柳長街左頸後的血管。
這一招不但立刻致命,而且也已令對方連閃避的退路都沒有。
“獅王”藍天猛自從四十歲後,出手殺人,已很少用過第三招。
柳長街閃避的力量已用到極限,不可能再有新的力量生出,若沒有新力再生,就不可能再改變動作。
所以獅王這次殺人,也已不必再使第三招。
他的確沒有使出第三招。因為他忽然發現,柳長街的手已到了他肘下,他這一掌若是斬下去,他的肘就必定要先撞上柳長街的手。
手肘間的關節軟脆,柳長街食指屈突如鳳眼,若是撞在他關節上,關節必碎。
他不能冒這種險。他的手已突然在半空中停頓。就在這一瞬間,柳長街人已到了門外。
藍天猛並沒有追擊,因為龍五已揮手阻止了他,道:“進來。”
柳長街進來時,藍天猛已又石像般站在龍五身後,那青衣白襪的中年人,一直遠遠地站在角落裏,根本連動都沒有動。
“你説我是個有趣的人,這世上有趣的人並不多。”柳長街苦笑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龍五道:“有時我也喜歡説謊話,但我卻不喜歡聽謊話。”
柳長街道:“誰在説謊?”
龍五道:“你!”
柳長街笑了笑,道:“有時我也喜歡聽謊話,卻從來不説謊。”
龍五道:“柳長街這名字,我從來沒有聽過。”
柳長街道:“我本來就不是個有名的人。”
龍五道:“杜七、公孫妙、石重,本都是名人,你卻毀了他們。”
柳長街道:“所以你認為我本來也應該很有名?”
龍五道:“所以我認為你在説謊。”
柳長街又笑了笑,道:“我今年才三十,若是想做名人,剛才已死在地上。”
龍五凝視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他已聽懂了柳長街的話。
要求名,本是件很費功夫的事;要練武,也是件很費功夫的事。能同時做好這兩件事的人並不多。
柳長街並不像那種絕頂聰明的人,所以他只能選擇一樣。
他選的是練武。所以他雖然並不有名,卻還活着。
這句話的意思並不容易懂,龍五卻已懂了,所以他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道:“坐下。”
能夠在龍五對面坐下來的人也不多。
柳長街卻沒有坐:“你已不準備殺我?”
龍五道:“有趣的人已不多,有用的人更少。你不但有趣,也很有用。”
柳長街笑道:“所以你已準備買我了?”
龍五道:“你真的要賣?”
柳長街道:“我是沒有名的人,又沒有別的可賣,但一個人到了三十歲,就難免想要享受享受了。”
龍五道:“像你這種人,賣出去的機會很多,為什麼一定要來找我?”
柳長街道:“因為我不笨,因為我要的價錢很高,因為我知道你是最出得起價錢的人,因為……”
龍五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三點原因已足夠!”
柳長街道:“但這三點卻還不是最重要的。”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最重要的是,我不但想賣大錢,還想做大事。無論誰要找杜七他們三個人去做的事,當然一定是大事。”
龍五蒼白的臉上,又露出微笑,這次居然抬起手,微笑道:“請坐。”
這次柳長街終於坐了下來。
龍五道:“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