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心想柳銘卿語氣裡對王素相當不滿,對自己更是充滿了厭惡,倘若他沒有辦法解開縛魔索的話,只怕
早已經一口拒絕了。現在看他不僅去檢視了王素腿上的繩索,言語中也一直沒有離開縛魔索的話題,只怕是大
有希望,於是搶著回答,像是生怕柳銘卿突然要改主意一般。那緊緊勒如王素肌膚裡的黑繩,就像是勒在他自
己的心頭,讓王素儘快擺脫這樣的痛苦,是眼下對他來說最緊要的事情。
很好,很好,柳銘卿像是聽到了正中下懷的言語一樣溢出興奮的表情,道,實話告訴你,我在那山
縫後面現成就有調配杜桑汁的成份,這杜桑汁最起碼在二十年前是軟化波迪蔓藤最有效的藥水,是我
當年受大司命府府尹黃正良大人的委託親手改良的。
啊,那太好了,周遠幾乎要雀躍起來,心想大名鼎鼎的藥督府總管果然名不虛傳,那我現在就隨柳
大人去後面取藥?
柳銘卿點一點頭說,可以,你現在過去將那把刀撿起來,只要你在這裡當場自盡,
我立刻就去調配藥汁,替王姑娘解開縛魔索。我柳銘卿從來一言九鼎,絕不食言,你儘可以放心!
柳銘卿說完,王素就在旁邊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她剛才就已經預感到柳銘卿會提出類似的要求。柳銘卿
痛恨於魔教犯下的滔天罪惡,大半生的努力都是為了消滅魔教,如果他認定周遠就是魔教新的轉世教主,又豈
有放過他的道理。
不過真正讓王素擔憂的,倒不是柳銘卿提出這樣的要求,她害怕的,是周遠完全有答應這一要求的可能。
就像周遠剛才一句話就能夠明白王素的心意,王素也能體切周遠心中的想法。似乎從燕子塢湖岸邊相遇那一刻
起,兩人就有了這樣讓人溫暖的默契。
周遠只愣了片刻,就昂然向柳銘卿說道,好,柳大人,我答應你。柳大人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我又
怎會信不過你,不過我也想請柳大人答應我一件事,請柳大人找到我的好朋友張塞,然後護送他和王姑娘離開
鬼蒿林至於營救燕子塢和峨嵋師生,為他們解毒,柳大人自然會去做,就用不著我在這裡多嘴了。
周遠如此快地答應,不僅讓柳銘卿感到吃驚,更讓在江湖險惡中歷練多年的他生出警惕。從周遠單純的外
表下,他寧願做出最壞的假設。江湖上多少人為權力金錢鬥得死去活來,為了保住性命,更是能做出更加卑鄙
齷齪的事情。柳銘卿並不瞭解周遠進了鬼蒿林後一路走來的痛苦和糾結,很難相信周遠真的可以這樣說放棄就
放棄自己的生命。
好,我答應你!柳銘卿說道,一邊暗暗運起功力戒備,我一定盡我所能,設法找到你的朋友,並帶
他和王姑娘離開聽琴雙島。
周遠滿意地朝柳銘卿點一點頭,轉身去撿剛才落到地上的那把長刀,卻見王素早就已經握在手中,將明晃
晃的刀尖對準了他。
你給我站著別動!王素用命令的口吻朝他說道,然後她轉過頭,看著柳銘卿道,柳大人,你好糊塗
,不管你過去有過什麼不幸的遭遇,請你捫心自問,你真的相信一個人的命運可以在一千年前就被註定嗎?我
們人之所以為人,為萬物之靈長,就是因為我們有思想,有情感,有自由的意志,不是嗎?世間那麼多生命當
中,只有人會真正有意識地為了挽救他人,或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去犧牲自己的生命,你難道不知道嗎?柳大
人,難道說你認為人一生中的行為意圖,只是如山中落石那樣,只要給定了初始的狀態,便可以計算出隨後的
軌跡嗎?即使人真的是被命運的因果支配,這千年百世裡又有多少錯綜複雜的因緣際會,即使是慕容公子那樣
的天才,又怎可能計算梳理得清楚呢?
王素這番話在心中已經醞釀了很久,在這一時刻一口氣噴湧而出,連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訝異。
王素的話對周遠起的作用,顯然要比對柳銘卿大得多。當週遠從王素口中聽到自由意志這四個字的時
候,只覺得渾身一顫。他在燕子塢的第一年開始系統地學習高等數學和格致理論時,就有一段時間不可遏制地
開始冥想各種形而上的問題。比如日月星辰究竟是亙古不變,還是有起始和終結?人從何時誕生,又將去向何
方?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又比如人是否和世間萬物一樣受因果規律的支配,而人是否擁
有、或者說能夠擁有突破這因果規律的自由意志?他在玄機谷上空的絲網中爬行,在那神秘的橢圓型石室中時
,也曾想到過同樣的問題。此刻被王素提起來,一時間竟又呆住了。
但是柳銘卿完全沒有花時間去細想王素話中的含義,他只是表情痛苦地朝王素搖搖頭,說,王姑娘,我
不知道你究竟喜歡他什麼許多給武林帶來大災難的人,並不是一生出來就長著青面獠牙的,他們中有許多
在小的時候也都是翩翩少年,討人喜歡,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內心裡的那股可能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的邪惡就會悄悄地滋生出來。王姑娘,我請你設想一下,就算這位周公子僅僅是有可能成為魔教的教主,這難
道還不夠可怕嗎?就是這個現在站在你我面前的人,他將來或許會害死千千萬萬的男人、女人、老人、孩童,
毀滅千千萬萬個家庭!這種可能性本身還不夠可怕嗎?如果將來這一切真的發生了,王姑娘,你會不會為了你
曾經有機會阻止這一切卻沒有去做而後悔?
我才沒有喜歡他!王素紅著臉否認。其實她內心裡知道,柳銘卿剛才說的話裡,她一樣都否認不了。
剛才她雄辯滔滔地說出沒有人有能力去確定一個預言是否正確的時候,她其實同時也說出了沒有人有能力去確
定一個預言是否錯誤。
如果周遠將來真的變成一個魔頭,她會後悔嗎?她無法知道,因為她連去設想這種可能性的勇氣都沒有。
可是柳大人,即使沒有預言,誰又能說自己內心裡一點邪惡都沒有呢,王素說道,我記得方證大師
曾經說過,一個真正的好人並不是說他從來就沒有萌生過一絲邪念,而是他有足夠的堅強和勇氣去和自己的邪
念鬥爭柳大人,你難道對人性中的善良失去信心了嗎?你難道認為周遠連一個機會都沒有資格擁有嗎?
你說對了,柳銘卿冰冷地說,我不再相信那些了,我已經給過機會了,我曾經給了蘇婉機會,但是
我現在很後悔,本來這一切都不必要發生的,我給了她機會,其實是害了她。這一次,我不會再去犯同樣的錯
誤了。
柳銘卿頓了一頓,然後說,王姑娘,這一次,我一定要救你,請原諒了!
柳銘卿語音剛落,整個人就快捷無比地朝王素移動過去,一掌朝她的右肩劈下。他剛從石縫中走出來的時
候,步履蹣跚,顫顫巍巍,一副隨時像要癱倒在地上化為齏粉的樣子,但是這如脫兔般的步伐,才重新又使人
想起來他和黃毓教授一樣,是從少林畢業的頂尖高手。
王素驚叫一聲,舉刀向柳銘卿的手砍去。她心裡知道柳銘卿這一掌多半是虛招,但是她雙腿無法邁動,判
斷清楚虛實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只能勉強見招拆招了。
果然柳銘卿身法一轉,已經掠到王素的身後,化掌為爪,朝王素的左肩抓落。王素認得這招法是少林著名
的龍爪手。
王素在地上轉身絕對趕不上柳銘卿的速度,手中的長刀她也完全使不慣,要化解精妙的龍爪手,幾乎是不
可能。這時候一股直覺湧上王素的心頭,她向前一撲,朝左邊兩個急滾。
這一撲一滾,完全是吃了這一頓,不顧下一頓的低級防守。雖然絕對能夠避過當前這招龍爪手,卻完全失
去了對對手方位的把握。但是王素心裡隱隱覺得,只要避開眼前這一招,或許暫時就足夠了。
果然一股強勁的掌力在王素預期的時刻從王素預期的角度打過來。
周遠終於從自由意志的冥思中掙脫,及時用降龍十八掌來替王素解圍。
其實如果有時間讓周遠細想一下,他應該能夠想明白柳銘卿多半隻是想點住王素穴道,控制住她,絕不會
真正去傷害她。或者對方換了是季菲的話,他可能一瞬間裡也能反應過來。但是事情一旦牽涉到王素,周遠的
判斷力就難免有些遲鈍,心裡的承受限度也會降低許多。先前看到格致莊的村民圍著王素,他就一下子認定是
他們在欺負她。這一回柳銘卿突然朝王素動手,他也就不假思索地出招了。
從周遠的角度來看,王素的一撲一滾成為了唯一合理的招法,她為周遠讓出了一個完美的角度,來使用
亢龍有悔進行攻擊。
若干年後,王素和周遠就是因為這種珠聯璧合般的默契,被逼著去參加華山論劍的混雙項目。這當然
已經是後話了。
嘿,降龍十八掌!果然是魔頭!柳銘卿大喝一聲,急忙閃避,卻仍是被掌風帶到,向後摔出去。但是
在他失去平衡的瞬間,柳銘卿卻伸指朝周遠一彈。
當心!王素已經坐起來,朝周遠示警。藉著搖曳的火光,周遠只看到空中隱隱有一道如水波一樣流動
的暗痕,從柳銘卿那裡像自己傳遞過來。周遠猜出來這是什麼,但是卻已經沒有時間躲閃,只感到胸口一陣劇
痛,向後倒去。
柳銘卿這一招,就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名揚天下的拈花指。
自周遠掌握量子內力以來,通過和王素的對練和一些簡短的實戰,對掌、拳、刀、劍招法的觀察和防禦,
已經有了相當的提高。但是第一次遇到拈花指這樣通過氣波傳遞的隔空攻擊,卻是一點經驗都沒有。要不
是柳銘卿是在遭受亢龍有悔之後很勉強地使出這一招,周遠很可能就已經喪命。
亢龍有悔將山崖震得隱隱晃動,柳銘卿和周遠分別從地上爬起來。
你現在還想抵賴嗎?柳銘卿喘息著,一邊冷冷地說,一邊朝周遠走過去。
周遠發現自己打傷了柳銘卿,心中愧疚,一下子也理屈詞窮。他只感到經脈燒灼,胸口悶痛,降龍掌法是
決計無法再使出來了。
柳大人,等一等不要啊!王素很清楚周遠仍然無法適應亢龍有悔對他經絡巨大的壓力,現在
又被拈花指打傷,只怕已經毫無還手之力了。
周遠的血液裡也有他母親蘇婉的遺傳,你就不能給他一個機會嗎?王素用哀求的語氣說道。她心中抱
著最後的希望,只盼柳銘卿看在蘇婉的情分上網開一面。
但是柳銘卿對王素完全不予理睬,堅決而又謹慎地朝周遠逼過去。看到周遠竟然使出了降龍十八掌,柳銘
卿已經徹底把他當成是魔教的大魔頭來對待了。
王素知道言語上已經沒有了勸動柳銘卿的可能,便絕望地想趕過去救援。可是隻要她一把內力聚到手掌上
,腿上的縛魔索就會趁虛而入,進一步嵌入她的肌膚裡面。王素顧不得疼痛,右手發力,將那柄長刀朝柳銘卿
擲過去。
柳銘卿正處在與魔教教主對決的狀態裡,視聽上都是高度戒備,他的視覺因為長期待在黑暗的環境裡,已
經退化得非常厲害,但是聽覺因為同樣的原因卻變得比以前更加敏銳,因此對王素所擲長刀的速度、線路都掌
握得清清楚楚。另外,柳銘卿也早就料到王素會設法救援。在他的眼裡,王素和二十一年前的蘇婉一樣的已經
迷失在女子的痴情裡,無可救藥。
不過柳銘卿心中終究還存著一份惻隱,他原本準備點住王素的穴道,讓她昏睡過去,就不必看到自己殺死
周遠的場面。但沒想到他對王素的攻擊卻讓周遠展露出傳說中只有魔教轉生教主才能夠學會的降龍十八掌,他
便收起了憐憫之心,一心一意去擊殺周遠了。
柳銘卿微一側身,然後伸左掌準確地在長刀的刀面上一撥,那長刀立刻改變方向,朝周遠疾射過去。
柳銘卿這精妙的一撥,用的是羅漢擒拿手中的招法。羅漢擒拿手原本是少林絕技中用來近身對戰
的武功,和武當的雲手、峨嵋的芷若汀蘭手還有燕子塢的燕尾掌齊名,對內力的要求較小,而對出招的速度和
精度要求極高。
柳銘卿用這一招在間不容髮的時間內去改變高速飛行中兵器的方向,可以說既需要想像力,又需要對各路
武功的融會貫通,同時還需要有對局面高屋建瓴的構思和把握能力。
如果柳銘卿使用須彌山掌去封擋,或者用少林穿花掌這樣需要運轉內力的招數去撥打長刀,那麼氣力催吐
出去以後必須要有一個短暫的回聚的空隙。面對一個身負降龍十八掌絕技的對手,這無疑是奉送給對方施展長
處的機會。因此柳銘卿用本該是攻擊腕、肘、肩、頸的擒拿手去直接撥打兵器的刀面,雖然驚險,卻讓他可以
立即滑步向前,依據周遠躲閃的方向環環緊扣地進行下一招攻擊。
王素看到柳銘卿不但輕而易舉躲過自己的飛刀,還巧妙地將飛刀變成下一招攻擊的探路石,心中既是無奈
地傾佩,又是冰冷地絕望。
周遠心中也忍不住讚歎柳銘卿一招之間所表現出來的高明的武學構思,他雖然對飛刀的來路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因為胸中氣滯,腳下根本使不出輕功。另外,面對武林中曾經赫赫有名的前輩,周遠還是不免有些心怯。
應急的本能讓周遠向後一倒,鼻尖堪堪避過長刀的刀鋒,但是他同時也腳下一滑,整個人重重地仰面摔倒
在地上。他知道柳銘卿隨著長刀必定已經疾攻過來,卻已然不知道該如何防禦,因為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對方的
位置。
這場對決其實已經結束。
但是周遠並不感到恐懼,也沒有什麼不甘心。他無論如何都不是柳銘卿的對手,而柳銘卿要殺死自己的意
志也無論如何不會改變。他本來就已經準備好以自己的生命來換取柳銘卿為王素解索,剛才的一切只是為樂曲
的終章又增加了一段簡短的插曲。
周遠躺在地上,感到一股濃重的疲憊感就像鬼蒿林裡冰冷的湖水那樣由胸口湧上,快速地沒過頭頂。周遠
分不清這種疲憊是來自於生理還是心理,抑或是兼而有之,他只感覺到一種不顧一切,放棄所有的放縱,和一
種痛苦糾結終於到了盡頭時的解脫。
周遠閉上眼睛,等待著最後一擊的來臨。等到這最後痛苦的一瞬過去之後,他就再也無須恐懼被人誤解、
抑或擔心自己真的就是魔教的教主。
他聽到王素髮出一聲驚呼,她的聲音動聽而又顯得遙遠,好像已經是另一個世界裡的天籟了。周遠為這是
他此生聽到的最後的聲音而感到欣慰。儘管命運看上去是在和他開很殘酷的玩笑,他仍然懷有感謝,因為是命
運讓他在燕子塢湖畔遇到了王素
然後周遠聽到王素的驚叫聲戛然而止,四周在長刀刺入他身後的巖壁發出噌地一聲後驀然寂靜了下來
,預計中柳銘卿的致命一擊並沒有到來。
周遠躺在地上靜待了一會兒,才終於用力支撐起了上半身。就在離他大約三步路的地方,柳銘卿痛苦地捂
著自己的心口,佝僂著腰喘息著,然後慢慢坐倒在地上。
周遠驚訝地望向王素,發現她美麗而蒼白的臉上也是一片茫然。他又望向四周,只看到一片黑暗和火光交
織而成的昏黃。
過了一會兒,周遠才意識到,原來柳銘卿竟然在即將殺死他的那一瞬間心力衰竭了。
柳銘卿在封閉的山壁中依靠少量的水、食物還有他隨身攜帶的藥物和他精湛的調息內功生活了整整二十一
年。他原本需要慢慢地恢復飲食運動才能夠慢慢的復原,陡然間爆發內力,進行激烈的對戰,終於超出了他心
髒的承受。
柳銘卿是醫藥的大師,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經油盡燈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痛苦地躺到地上,一顆一顆
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滲出來。
周遠走過去,到他身邊跪下,卻束手無策。
柳大人,你身上有什麼藥嗎?周遠問。
柳銘卿將已經開始渙散的眼神從山崖的頂部回聚到周遠的臉上。他微弱地喘息了幾口,說道,無論你學
成多麼強大的武功,都對付不了你此生最大的敵人那個敵人那個敵人就是你自己要靠要靠你
心中的尊嚴、勇氣還有善良你母親那樣善良去戰勝你自己
我知道了,柳大人!周遠說,你能不能告訴我解開縛魔索的方法?
周遠心裡知道在柳銘卿彌留之際追問他縛魔索的解法或許並不是最禮貌的態度,但是這又的確是他心中頭
等重要的大事。
然而柳銘卿似乎已經聽不見周遠的說話,他閉上眼睛,又喃喃說道,我不在的時候負責負責管
理神迷散的是刑獄府侍郎石瑞天你要去查清楚毒藥是怎麼洩漏出去的
柳銘卿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輕,周遠一邊點頭,一邊握住柳銘卿的手臂,俯下身子到他的臉旁。
還有不要和別人說在這裡見到過我就當我二十一年前就死了柳銘卿斷斷續續地
說道。
說完這些話,柳銘卿已經幾乎沒有了氣息,他用盡最後的力量,睜開眼睛,望向王素的方向,含糊地輕叫
道,蘇婉,然後就身體一沉,溘然而逝了。
周遠握著柳銘卿迅速變冷的手臂,夾雜著各種複雜的情緒,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可是他並沒有很多時間來
整理心情,因為整個崖壁突然再次開始發出節律地震顫,頭頂被封住的地方開始滾滾墜下許多碎石,像是隨時
要坍塌下來。
周遠跳起來,不顧一切地衝向王素,一把將她抱起來,然後向著柳銘卿先前出現的方向急奔。
頭頂和背後傳來石塊滾落和撞擊的聲音,腳下的晃動幾乎讓周遠無法穩住腳步。他忍住受傷的手腕和胸口
傳來的劇痛,拼盡全力,衝入了一道狹窄的石縫中。巨大的山石砸落到身後和石縫的上方,碎裂的石塊落下來
,砸到周遠的肩上,碎石掀起巨大的粉塵,瀰漫在四周。周遠屏住呼吸,向石縫的內部奔進去,轉折了幾個彎
後,終於來到了一個相對寬敞的空間。
周遠快速地觀察了一下這個新的所在,這裡既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又不完全密閉,頭頂的山岩歪歪斜斜地
露著幾條縫隙,透進來幾絲暮色微光。周遠抱著王素,將她緩緩放到地上。等到暫時的安全感降臨下來後,周
遠才開始意識到自己正抱著王素溫軟的身體,她的長髮飄過來皂角的清香。
相比之前在歷史研究所地下室和在聽香水榭迷宮菜地上的懵懂,周遠此刻已經明確地知曉他心中的悸動是
源於男女之情。王素坐到地上,想向後靠去,但是周遠仍是緊緊地抱著她,竟是不想鬆開了。
王素任他抱了很久,才幽幽地說,你還嫌剛才柳大人罵我罵得不夠嗎?
這一句話才讓周遠冷靜下來,他鬆開手,朝後退開一步,輕輕說,王姑娘,是我失禮了,我只是覺得
有那麼多人覺得我不應該活在這個世上,要置我於死地,我覺得我可能隨時都會死去如果我鬆開手,也
許此生永遠都無法再抱你了
王素望著周遠。她不是第一次聽周遠說悲傷喪氣的話,但不知道為什麼,剛才這一句,她心中有特別不好
的預感,只覺得全身流過一陣清冷陰寒,有一種一語成讖的悲涼。
黯淡的暮色星光從頭頂照到王素的臉上,勾畫出優美的輪廓。她的臉上仍有淚痕,想來是剛才以為柳銘卿
一招之間要奪取周遠性命時流下的。
她努力露出一個微笑,說道,你堂堂一個男子漢,說得像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為了抱我似的,成何體統?
周遠看到王素微笑,突然間有一道電光從他的頭腦中閃過。一個困惑了他四年的謎竟然就此解開,一下子
不由得痴了。
王素見他又露出那種書呆子的傻氣,伸手在他頭上一敲,說,你還不趕快在這裡找一找,看有沒有柳大
人留下的藥草,可以試著來解縛魔索!
周遠經王素提醒,才想起過了這許久,她腿上的痛楚必是又增加了好多。
周遠連忙回身,在附近的空間裡搜找起來。他先是在角落裡看到一個圓盤,裡面盛著一些油脂一樣的東西
,中間是一根焦黑的細繩。他靈機一動,立刻拿起旁邊的兩塊圓石,撞擊磨擦起來。只幾下,火星就濺到細繩
上,將油脂點燃,周圍一下子亮堂了起來。
這整個空間大約有四分之一個神堂那麼大,一側的石壁下,有一道山泉緩緩地流過。山泉下游旁邊的一個
石臺上,堆積著一些山鼠類動物的皮毛。儘管有飲水和食物的來源,要在這地方生活二十一年而仍然保持柳銘
卿那樣的神智,實在已經超出了周遠的想象。
周遠抬頭查看頭頂上的裂縫,感覺像是新近形成的。當年這個地方應當完全密閉,否則就會被神迷散所侵
襲。如果玄機谷深處那神秘的地質運動繼續下去,說不定這裡會變得完全敞開也未可知。
另一側的石壁旁邊,對方著幾卷書籍,數個盆罐,還有許多植物藥草。周遠連忙走過去翻看。他一邊查看
,一邊將剛才柳銘卿臨終時說的話轉告王素。王素聽到柳銘卿叮囑不要說出曾在這裡見過他的話,想到一代英
雄人物,竟在這山崖裡過了二十一年孤獨困苦的歲月,也不覺心下悽然。
周遠的藥理知識單薄,於盆罐中和地上堆放著的藥草全然不識。他於是去翻看那些書卷,希望裡面某一章
節記載著用來軟化波迪曼藤的杜桑汁的配方。可是那些書卷裡多是詩詞史哲,只有一本藥書,是元末神醫胡青
牛所著的《青牛藥經》。周遠隨便翻了一下,發現裡面全都是各類深奧的專業名詞,他完全不懂。不過縛魔索
應該是近百年之內的發明,胡青牛根本不可能會在書中記錄解藥。
周遠翻看的時候,書中突然掉出來一張泛黃的硬紙,周遠撿起來,發現是一幅畫像,畫中是一位極美麗的
年輕女子。周遠一看之下,就立即認了出來。
那是你母親嗎?王素在身後問。
周遠點點頭。
她長得好美!王素說。
難怪柳銘卿對她一片痴情,念念不忘。王素心中想道。
王素看周遠的表情,知道他從書中找不到任何線索。柳銘卿說杜桑汁的原料這裡現成都有,以他的身份,
絕不會是亂說,但是他們兩人都只有非常粗淺的藥理知識,要調配柳銘卿這樣的高手改良過的藥水,完全沒有
可能。如果章大可在這裡,或許還有一些希望。
算了,你不要找了王素嘆了一口氣,輕聲說。
我再找找看吧。周遠仍不死心,繼續查找。當他移動牆邊的一本書時,不小心將靠在牆上的一個被灰
布包裹著的桿狀物體碰倒到了地上。
那東西雖然被包裹著,可是落地時隱隱發出金屬的聲音。周遠好奇地撿起來,將白布拆開,發現裡面竟然
是一把長劍。長劍的劍鞘泛著銅黃色古樸的光芒,應當頗有一些歷史,恐怕是柳銘卿的佩劍,但不知道他為什
麼不隨身佩著,而是用白布包起來。
周遠握住劍柄,想把長劍拔出來,但是那劍卻紋絲不動,不知道是因為經年累月已經鏽住了還是什麼別的
原因。
你拿過來我看一下!王素突然說道。她的聲音比剛才提高了一些,語調裡竟有這一些壓抑的激動,聽
上去像是盼望著這是某樣東西,卻不肯定是不是那樣東西,又害怕不是那樣東西時的語氣。
周遠將長劍拿過去,遞給王素。王素端詳著那劍鞘,臉上興奮的表情變得越來越明顯。她閉上眼睛,像是
在回憶著什麼,突然,她唰地一聲將寶劍拔了出來,舉到空中。只見那長長的劍鋒在燈火下發出青藍色的
奇異光芒。
燕子塢劍術系學生的佩劍都是當世的寶劍,周遠見過不少,卻從來沒有看到過能發出如此美麗光澤的劍鋒。他湊上前去,看到在靠近劍柄的地方,用古篆體雋永地刻著倚天兩個字。
啊這是這是倚天劍!周遠驚叫起來。
王素看著周遠驚訝的模樣,臉上照例是幾許調皮和享受。
可是這倚天劍不是應該在柳依仙子那裡嗎?周遠迷惑地說,他隨即又猛然一拍手,說,難道
難道二十一年前,柳依校長來鬼蒿林時,失落在了這裡,或者是留贈給了柳大人?
王素點了點頭,說,一年前我十六歲生日那天,柳依校長很鄭重地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裡,跟我講了許
多峨嵋派的歷史掌故和許多峨嵋前輩的生平事蹟,其中許多恐怕只有峨嵋內部輩份較長的老師們才知道,有的
甚至只有柳依校長自已知道。其中一個外界絕不知道的秘密就是倚天劍在多年之前就遺失了,她這些年來隨身
佩帶的,其實是一把複製品校長對寶劍遺失的地點和細節諱莫如深,我也就沒有細問,沒想到竟然是遺落
在了鬼蒿林裡。
王素一邊說,一邊執劍變換著角度。隨著方位的變化,倚天劍劍鋒上青藍色的光澤從劍柄到劍尖來回流動
,就好像是有靈性一樣。周遠在一旁看得目不轉睛,嘖嘖稱奇。
沒有人能夠真正考證出倚天劍的淵源。有人說是女媧補天后採集了從天縫中落下來的天外金屬,用煉石的
神火煅鑄而成,也有人說是當年黃帝戰蚩尤時,天遣玄女下授兵信神符,並倚天劍,黃帝方才戰勝了威懾天下
的蚩尤,總之是上古神兵。在相對可靠一些的史料裡,最早的記載便是魏武帝曹操曾經擁有倚天和青釭
兩把寶劍。據傳倚天的名字是取自宋玉的名句拔長劍兮倚長天,李白也寫出過安得倚天劍,跨海
斬長鯨的詩句。許多流傳至今的野史小說裡還繪聲繪色地把倚天劍和當年神鵰大俠楊過聯繫在一起,不
管怎麼說,倚天劍最終由峨嵋的創派祖師郭襄女俠作為峨嵋的鎮派之寶一路流傳下來顯然是不爭的事實。
對於當代人來說,倚天劍的非凡意義則在於,它是朝廷特許流傳於民間的七大超一級兵器之一。
一百七十四年前,本朝太祖先皇軒轅易眾望所歸地並滅各路諸侯,重新一統中原,開啟了新的紀元。他登
基後改編軍政,重整吏治,推行一相、三部、七府的中央行政體系,同時頒佈了一系列旨在更好地管理江湖,
從民間武校更多地汲取人才為國效命的政令。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在傳統的巡捕、吏戶、刑獄、
商市、六業五府之外,又增設了管理武林、同時也是和江湖門派武校進行聯絡溝通的藥督府和江
武府。
廟堂之上的朝廷和江湖之遠的武林之間的關係歷來複雜微妙,兩者從來不會完全對立,也難以做到完全從
屬,只是在兩個極端之間的不同程度上搖擺。這種不確定的關係在許多時候會讓朝廷感到棘手,但有時候也讓
武林門派、幫會和武校感到處於很難自我定位的境地。最可怕的,則是這種不確定性很容易被企圖稱霸武林或
者算權奪位的壞人所利用。但雙方的領導者多年來也鮮有膽識和勇氣去從本質上改變兩者的關係。
太祖軒轅於是挾平定天下的餘威,以新舊交替、百廢待興為契機,於軒轅元年和天下武林近三百多個幫會
,門派,教派,武校的掌門首腦會晤於華山之巔,共同商討制定了許多影響深遠的框架協議。這次會晤史稱
華山會議,會議通過的所有約定和章程被統稱為《華山備忘錄》。黃毓教授在《武林史》裡將華山會議
稱為紀念張三丰誕辰三百週年的武當會議之後最重要的武林會議。各大江湖媒體對《華山備忘錄》也是一
片讚揚,認為是武林和朝廷關係史上最激動人心的政治創新。
軒轅元年同時還正好是十二年一度的華山論劍年,太祖軒轅在會議結束後未經宣佈突然出現在了華
山論劍的主席臺上,併為單人刀劍項目的第一名頒發了象徵華山論劍最高榮譽的重陽劍。從王重陽
力壓四絕,奪取《九陰真經》以來一千多年的華山論劍史上,這是第一次。
《華山備忘錄》中最重要的框架協議之一就是為所有江湖中廣泛使用的兵器和藥物進行分級。就兵器來說
,三級或以下的兵器可以隨意製造攜帶,二級兵器需在江武府備案,一級兵器則必須由江武府統一監督鑄造。
像武當、燕子塢、峨嵋武校的佩劍便都屬於一級兵器,上面都有江武府統一的印記和編號。
所有品級高於一級的兵器都將由朝廷嚴格管制,民間不得私自鑄造和攜帶。世上現存的超一級兵器中
,只有七件例外,峨嵋的倚天劍就是其中之一。
周遠自進入鬼蒿林裡以來,雖然吃了很多苦頭,幾次險些就丟了性命,但是卻碰到了以前只在戲文裡看到
過的魔教長老和藥督府總管,而令多少人神往遐想的傳奇武器縛魔索和倚天劍此刻竟全都在他的眼前
,這樣的經歷,只怕三天前他最汪洋恣肆的夢裡也絕想不到。
那這倚天劍,應該可以斬斷縛魔索吧?周遠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以他對《華山備忘錄》精神的理解,
朝廷之所以要禁絕超一級兵器,就是為了使縛魔索這樣的朝廷兵器可以在江湖上獲得權威。這就意味著超一級
的兵器或許具有破解縛魔索的力量。
王素沒有直接回答周遠的問題,和周遠一樣,她也是第一次見到倚天劍,對江武府兵器分級的標準和
細節也不是特別清楚。但她臉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她也有同樣的期望,這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利器究竟是不是徒
有虛名,只怕就在此一舉了。
王素伸直雙腿,然後屏氣凝神,將劍舉起,那劍鋒上青藍色漸漸開始透出淡紫的光芒。然後王素輕輕低喝
一聲,揮劍劈下。
周遠雖然沒有出力,在一旁卻也是握緊了拳頭,屏住了呼吸。王素的劍落下後,他急忙探頭去查看。
縛魔索並沒有被切斷。但是和周遠剛才用格致莊的長刀切割不同的是,幽黑的縛魔索上,竟淺淺地裂
開了一條口子。
一定是內力還稍稍不夠!周遠聲音裡的希望大過失落,既然能切出口子來,只要力量大一些,就一
定可以切斷的!
王素點一點頭,再次將劍高舉,這一次,她用足了十成內力砍下去。
縛魔索上的切痕又深了一些,但是離徹底斷開還很遠。王素於是又舉劍連砍了幾下,卻發現力道竟一次不
如一次,砍的部位也開始有些許的偏差。她自被縛魔索捆束之後,一直用內力抵禦繩索的收緊,消耗了許多內
力,剛才為了救周遠向柳銘卿擲刀,已差不多傾盡了全力,剛才連砍了幾下之後,手不由得漸漸有些開始發軟。
周遠知道砍不斷繩索還不算最壞,只怕王素內力下降之後出手萬一有個閃失,傷到自己就糟糕了,連忙說
,王姑娘,你還是先歇一歇,我來幫你抵禦縛魔索,等你恢復了內力後,再試一試。
王素的額頭已經沁出了汗珠,她喘了幾口氣,突然將劍柄倒轉,遞向周遠,說,還是你來幫我砍吧。這
劍上最用得出力的地方,是劍鋒朝上三分之二不到一些的地方,我這樣曲著手臂,使不出全力來。
沒錯,周遠立刻說,準確來講,就是黃金分割的那個點上!
王素想起剛才周遠說的那番丈量自己身體的話,立刻臉一紅,白了他一眼,說,趕快接劍!
哦周遠往前一步,用幾乎顫抖的手接過劍來。他儘管從小受丹田通徑所限,但還是一直企圖練習
一些內力拳腳,可是他卻從來沒有使過劍,四年裡對劍法招式優化的研習也非常有限。原因很簡單,學校不給
理論系的學生髮佩劍,而他也沒有錢買劍。
周遠一接過倚天劍,那劍鋒上的青藍光芒竟就立刻消失了,代之以銀灰色黯淡的光暈,竟變得像一把普通
的寶劍一樣,而那劍身看上去似乎也變得比剛才要粗厚一些。
哎呀,這是怎麼一回事?周遠嚇了一跳,臉上是小時候不小心把洗衣店老闆家的鐘漏弄壞時的表情。
柳依校長跟我說過,倚天劍必須要用特定的內力方法才能激發出天下第一利器的特性來,王素說道,
使用不正確的內力,倚天劍會變得比普通寶劍還要粗鈍,這就是你剛才拔不出倚天劍來的原因。
周遠恍然大悟地點一點頭,沒有想到這傳說中的寶劍竟然神奇如斯。
你聽仔細了王素說著便將去年柳依仙子傳授給她的駕馭倚天劍的內功心法一字一句地說給周遠。
這套內功是峨嵋最高深的心法,除了激發倚天劍外,運用於滅絕劍法、曉芙劍法以及其他幾門掌法也
都會有極大的幫助和提高。只是這套心法一般需要二十年以上的修煉才能夠完全精熟。
王素一邊說,周遠一邊用自己推導出來的換算法則把心法翻譯成量子語言。整套內功異常複雜,但王素只
是提綱挈領地把激發倚天劍特性的那一小部分著重解說。
周遠聽王素講解了差不多一刻鐘,自己又消化體會了一番,便開始慢慢將量子內力通過右手傳遞到倚天劍
的劍柄上。周遠畢竟還是掌握一些最簡單的用劍原則,也知道每個人第一次用內力使劍時會有一個奇特的磨合
過程,就好像小孩子學踩高蹺,需要一段時間的體會才能夠突然找到那種平衡的感覺,之後就能駕馭自如了。
周遠剛開始傳遞內力的時候,仍感覺到自己是在用掌面擊打倚天劍的劍柄,那劍柄幾乎要被他的內力逼得
脫手而出。
控制住內力,調小一些,要滲透,而不是擊打!王素在旁邊指點,要把劍想象成是你自己手臂的延
伸,而不是一樣外物!
周遠依照王素的話體驗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慢慢地將量子力調整到了合適的頻段上,生平第一次
將自己的內力輸送到了一把兵刃上面。
周遠心裡感到難以言表的興奮。他甚至沒有時間去細想,在整個武林史上,只怕沒有幾個人能有幸在倚
天劍上體驗這個第一次。
當週遠終於感受到將倚天劍變成了自己手臂的延伸之後,他開始慢慢加大內力。突然之間,倚天劍的
劍鋒發出了橙黃色的光芒來。
王素和周遠都嚇了一跳,驚愕不已,剛才王素握劍時,倚天劍明明是呈青藍色。
周遠繼續催吐內力,倚天劍開始逐漸變得赤紅,繼而開始發出熾白色的光來,就像是剛從烈火熔爐中取出
來一樣。那劍身,竟顯得比剛才王素握著的時候更加的扁薄鋒利。
赤橙黃綠青藍紫,這倚天劍彷彿是一把標尺,將王素的傳統內力和周遠的量子內力分開在了光譜的兩頭。
當王素提升內力的時候,倚天劍光逼向紫極,而當週遠加強力量的時候,倚天劍光逼向了赤極。
那王姑娘,我先找塊石頭練一練!周遠提心吊膽地向旁邊跨出一步,手上像是捏著一個燙手的山
芋。
王素看著周遠笨拙的模樣忍俊不禁,說道,記住,最簡單的方法是用你食指的第二個關節來瞄準就
像用指節去敲桌子那樣,要乾脆,絕不能拖泥帶水
周遠點點頭,在地上尋了一塊半大不小的石頭,一劍砍去。僅僅在一聲極細微的聲音之後,那石頭脆生生
地就裂成了兩半,就像是用麵糊起來的一樣。
果然是天下無雙的寶劍啊!周遠喜道。
看著!王素叫一聲,用手指將身邊的小石頭彈到周遠面前的地上,砸出一個小凹坑。周遠會意,舉劍
瞄準一番,砍下去,雖然沒有切過凹坑的圓心,卻也只偏了一點。
嗯,還可以!王素鼓勵一句,又刷刷擲出幾枚石子。周遠依照王素設定的標靶揮劍練習,精準度開始
逐漸提高。
算你還有些小天賦,王素說,看來太湖旁邊你救我的那一顆飛石,不算完全是歪打正著!
周遠得了王素的表揚,心中得意,卻聽王素又呼喝了一聲,開始將石子向他面前的空中打來。
周遠凝神捕捉,凌空揮劍削砍,十顆石子裡,竟被他砍到七八顆。只是他於劍術的步伐實在從未涉獵,輾
轉跳躍間只是隨意想象發揮,那樣子,就如同一隻在抓撲蝴蝶的猴子一樣。
王素擲完十顆石子後立刻笑得岔了氣,再也擲不動,腳上被縛魔索一緊,痛得又叫了一聲,說,好啦好
啦,雖然樣子難看,準度還過得去,你就過來砍一劍試試吧!
周遠顫顫巍巍走過來,說,那王姑娘,我就真的砍啦。
王素點點頭,不由得眯起眼睛,身體向後仰去。
周遠滿臉嚴肅,如臨大敵,運氣凝神了好一會兒,嘴
裡不知默唸了一句什麼後,右手一揮。
王素忍不住在最後的關頭閉上了眼睛,突然之間,她只感到兩腿一鬆,身體裡的血液和內力像決堤的水一
樣一下子湧到了十個腳趾尖上,頓時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舒服
砍斷了,砍斷了!周遠激動地叫起來。他手中的倚天劍切斷縛魔索,一斬到底,將地上的岩石也劃出
一道深深的裂縫。
王素睜開眼睛,抬頭望向周遠。在那一刻,他突然間沒有了剛才初執寶劍時的那種笨拙
,倚天劍被他向下斜引在右手邊,發出熾白的光芒,映照著他洋溢著成功喜悅的面容。一陣穀風透過山崖頂部
的裂縫襲來,從地上捲過,直吹得周遠衣襟起伏,袍帶飄然,剎那間,如同是一幅定格在悠遠年代,古意盎然
的畫卷。
王素驚訝於自己之前竟然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十九歲的少年豈止是對武學理論有著驚人的天賦?當他匯
聚起意志,迸發出力量的時候,在不經意地行止起落中,竟不時能流露出一股彷彿是與身俱來的俠客氣質。
湖畔初遇時的飛石,駐波亭激揚的黑水,墜落懸崖的臨波一擊,還有神堂現身時淡然的環視這一幕幕
在王素的腦海中回映,那種舉手投足間的沉靜果決、揮灑氣韻,竟是有著如預言般古老積澱的俠骨豪情。
王素看著周遠,一時間凝噎無語,心中湧起復雜的情感。江湖兒女,又怎會不傾慕那銀鞍白馬、颯沓流星
的少年風流,可是周遠這種驚鴻乍現般的瑰麗,與他樸實淳厚的本質卻顯得格格不入,讓王素隱隱間感到難以
名狀的不安。
周遠當然完全沒有去注意自己那些轉瞬即逝的神情姿態,也不曾覺察王素起伏的心緒。從小窮困的經歷讓
他對自己的外在幾乎沒有任何自我意識,只有周雲松那樣的俊美公子才會去在意儀容風度這些事情。
周遠俯下身子,想去查看王素腿上的皮肉是否破損,卻突然感到胸口一悶,一股腥熱一下子湧了上來。他
甚至來不及屏息抗拒,就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來,險些全部噴到王素身上。
王素驚叫一聲,急忙翻身起來,扶住周遠。
剛才被柳銘卿用拈花指當胸一擊,周遠其實傷得不輕。但當時情勢緊迫,周遠先抱著王素衝到安全的
地方,後又急著想幫助她解索,便渾然忘卻了身上的傷痛,此刻被精神上的亢奮所掩蓋的身體透支終於一股腦
兒冒了上來,向他本已因濫用量子內力而變得虛弱的經脈逼償舊債。
我沒事周遠還想逞強,卻感到渾身發軟,手腳上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王素將周遠平放到地上,然後伸手到他的檀中穴,想幫助他撫平翻湧的氣血。可是王素的指尖剛觸到周遠
的穴位上,就立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震了開來。周遠望著王素,嘴裡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來。他的氣息逐
漸變弱,竟慢慢地閉上眼睛,失去了意識。
王素有些慌了。那時候從山崖上跳下來之後,她曾經幫周遠平復過度激發內力而受損的經絡,但這一次,
顯然因為是被拈花指擊傷的原因,他經脈中殘餘的內力竟失衡到開始抗拒外力的疏通。這種情況雖然也不
算罕見,但是王素因為對周遠體內的量子內力的性質完全沒有概念,就有些吃不準該如何應對了。
王素焦灼一番,然後站起身,跑到崖壁邊上柳銘卿存放藥草的石臺上翻找起來。她思咐像柳銘卿這樣的醫
藥行家,身邊應該有許多療傷急救,滋養補氣的神藥才對。可是石臺上並沒有任何新鮮的藥草,大都是經過配
制提煉以後的藥膏。如果是章大可這樣的藥理系高材生,且有充足的器材試劑,或可逆流而上,從製成的藥膏
中反推出原始配方來,但以王素的藥理知識,則是絕無可能。她只能一盆一盆藥膏反覆查看聞嗅,總算在一個
青白相間的小碗裡,看到了兩顆顏色氣味都和她知道的九死還魂丹非常相似的藥丸。九死還魂丹的主
要配方,就是王素在燕子塢的藥圃裡找來療傷的絳珠草。這絳珠草本生長在江南,柳依仙子二十多年
前參加完圍剿魔教的太湖之戰後,向當時燕子塢的校長慕容天帆討要了數十粒種子,回到峨嵋種植培育起
來。王素小的時候就經常在絳珠草的苗圃邊上玩耍,所以對這種姿形優美,藥效神奇的草藥非常熟悉。
王素反覆確認後,取來一些溪水,將藥膏化開,往周遠口裡灌了些許。周遠依然昏迷不醒,但是喝下藥後
,呼吸漸漸地平穩下來。王素找了一塊布,到水裡絞溼,幫周遠擦去嘴邊的血跡,又伸手到他額頭探了探體溫
,然後再次伸指到周遠的檀中穴。
這一回,周遠體內的抗力已沒有先前那樣的強烈。王素成功地用內力在周遠的經絡裡疏導一番,知道他雖
然傷得很重,卻並沒有性命之憂,如果調理得法,靜養數十日,應該可以復原。
當然在眼前的局勢之下,數十日只怕是一種奢侈。
周遠昏睡過去以後,一切都突然安靜了下來,王素心中湧起一股空蕩蕩的感覺,卻也第一次有時間靜靜地
去回想自迷宮中出來後所發生的一切。她抬眼看著從山崖頂上的裂縫透進來的月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魔教神堂莫名其妙地坍塌和這山崖間正發生著的運動於她來說,完全是神秘莫測、難以捉摸的奇象。她從
小就對格致之學沒有太大的興趣,倒不是因為日月星辰的流動、萬物生息的神秘從未打動過她,更不是因為她
不夠聰穎,而是她天生就對任何想徹底洞悉、解密自然或是征服、駕馭天地的企圖懷有一種本能的抗拒。
王素在過去的三年裡常常獨自遊歷山川,有時候她會搭著帳篷眠宿於花木叢中,在清晨黃昏和野兔麋鹿一
起在溪邊飲水,她對自然和天道循環總是充滿了敬畏,深怕人的自私和慾望會驚擾和打破萬物的平衡。
當然王素也知道自張三丰對自然力進行了精確的數學解釋以來,格致學便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有許多人
樂觀地認為人類最終可以完全瞭解和改造自然。這種思潮隨著最近二十年的太平盛世和物質的極大豐富而變得
更加流行,黃毓教授幾年前在《江湖週刊》上撰文將這種思潮稱為後荀況主義,因為荀況,也就是荀子被
認為是最早提出人定勝天的思想家。
而現在她又知道世間可能存在著一本叫《慕容家書》的奇書,書的最後一卷裡竟記載著支配宇宙萬物最終
極的真理。
王素低頭去看昏睡中的周遠,他緊鎖著雙眉,彷彿還在思考著什麼深奧的難題。他是否真的就是預言中所
說的會找尋到這部書的人?而這是否意味著他將要窺探和領悟到天地萬物間最深奧的法則?如果真的是這樣,
他又會給這世界帶來什麼?想到這些,王素就感到胸口有一股無計消除的沉悶。
自逃出安護鏢局的挾持之後,王素第一次感到氣餒,她甚至想,如果她和周遠像柳銘卿那樣十年,二十年
,甚至一輩子就被封鎖在這石洞裡,或許並不是最壞的結果,至少不用去面對那種一想起來就讓她渾身冰涼的
未知。
在之後的歲月裡,王素不止一次地產生了同樣的想法。
王素這樣想著,漸漸感到一股倦意襲了上來。她找來裹倚天劍的那塊白布,輕輕蓋到周遠的身上,然後挨
著他躺下來。周遠短促卻仍有節律的氣息朝她吹吐過來,讓她在這片幽暗封閉的空間裡感到自己並不孤獨。
不一會兒,她也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