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和周遠交換着撐篙,烏篷船漸漸駛入了蘆葦蕩的深處。
照射在琴韻小築島上的那道光柱開始暗淡起來,但是光的角度卻並沒有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改變。這片鬼蒿
林真是一個奇異的時空。
烏篷船裏還剩餘了一些韓家寧他們帶來的食物,周遠和王素胡亂拿了一些吃了。周圍潮濕的霧氣漸濃,仿
佛又要開始下雨。
周遠自幼生長在江南,已經習慣了這種黴濕的天氣,王素坐在船舷邊,表情卻有些愁苦,她時不時捋一下
耳邊沾濕的長髮,漠然地凝望着在冷風中搖曳的蘆葦枝。
剛才換周遠休息時,王素又給周遠講解了一些峨嵋修煉內力的要旨和方法,周遠將峨嵋內功裏的脈絡穴位
和原理轉換到量子武學框架下之後,依法習練起來。
所謂修煉內力,就是通過內力的導引和運行來鍛鍊丹田激發內力的能力,就好比用呼吸吐納來鍛鍊心肺功
能一樣。在練習的過程中,內力會自然地積聚和存儲在丹田之中,習練得越久,習練的效率越高,存貯的內力
就越多,所謂的內功是否深厚,説的就是這個。之前周遠在布郎屋施展亢龍有悔後昏了過去,就是因為內功還
不夠,丹田還無法適應如此巨大的內力運行。
在這個方面,少林的《易筋經》被公認為記載着最好的內力修習方法,當然,這部經書至今仍未對武林公
開。
周遠靜坐修煉了大約三刻鐘的時間,然後站起來,試着用他所知道的幾個門派的基礎掌法揮了幾掌,果然
覺得氣息的運行要流暢了許多,他結合剛才已經領會了一點的峨嵋輕功,在狹窄的船板上跳躍轉折,頃刻間練
完了一套燕子塢的九玄掌,雖然許多地方尚有欠缺,但已經頗具架勢了。周遠心中喜悦,不覺迎風呼喝了一聲
,可是轉瞬間,他又彷彿想到了什麼,默然低下頭,輕輕地説了一句,如果我能早點領悟量子內力,就可以
保護丁姑娘了丁姑娘也許就不會死。
王素本來邊撐着船,邊在一旁看着周遠練拳,聽到這話,突然就放下了手中的船篙,轉過臉去。
周遠並沒有立即覺察,仍獨自嗟嘆了一會兒,才注意到船漸漸慢了下來。他看着王素在料峭寒風裏的背影
,搞不清是什麼緣故,是因為自己的話也勾起了她的傷感,還是她只是覺得有些睏乏了?他記得張塞曾經説過
,女孩子要比男孩子多愁善感得多,心事也很難琢磨。張塞在讀本科的時候談過一個女朋友,在周遠的心目裏
,他已經算是對女孩子很有體驗的人了。
周遠不敢去打擾王素,走過去默默地拾起船篙,撐了起來。
霧氣更濃郁了,在湖風的吹動下忽密忽疏地飄擺。周遠來燕子塢之前的幾年裏,常常像這樣在杭州城外的
運河支流上撐船,有時候是幫人運送食物雜貨,有時候純粹是閒蕩。在江南那些陰冷的日子裏,也偶爾會這樣
在迷漫着濃霧的蒿林中穿梭,如入幻境。只是此刻對面還坐着一個如仙子般的美人。
在周遠以後的江湖人生裏,很少再會有這樣的機會讓他回想起年少時的風輕雲淡,也只有少數幾次機會,
讓他像這樣遠離塵囂,在一片如水墨畫般的靜謐中徜徉。只是這時候他還不懂得這種寧靜的珍貴。
漸漸地,在朦朧的遠處,慢慢露出一塊陸地的輪廓來。王素像從冥思中突然驚醒一樣跳了起來,幾步走到
船頭。
這裏一定就是聽香水榭了。好一會兒之前,周遠就明顯感覺到水流開始朝這邊流淌,讓他不用再調整方向。聽、琴雙島就好像是鬼蒿林裏兩個緩慢流動的大漩渦的中心,一旦越過某道邊界,就會被吸附過去。
先不要靠岸,沿着岸邊劃一會兒!王素對周遠説,她心裏一直記得黃毓教授説過的話:聽香水榭上的
東西,比怪物可怕得多,你們在那裏捱不過半個時辰!
周遠點了點頭,熟練地操作着船。前方的陸地逐漸清晰了起來,周遠和王素看着一點一點映入眼中的島上
景象,不覺都感到深深的寒意。
和沐浴在太陽光輝中的琴韻小築相比,聽香水榭島完全就是地獄。
整個島漸漸顯露出來的可見之處都呈現着一種可怕的令人窒息的衰敗。成片的樹林只剩下了黑色的、畸形
的樹幹和枝杈,彷彿在枯萎之後仍一直被繼續的侵蝕,已經分辨不出來原來是什麼樹種。地上散佈着各種高度
腐爛的堆積物,看不清是人類還是禽鳥。一股夾腥夾腐的惡臭越來越濃烈,令人腸胃翻騰,幾欲嘔吐。很快,
這種惡臭已經不再是混在空氣之中,而成為空氣本身,讓人無處可逃。
隨着烏篷船逐漸劃近島岸,湖面上的水變得越來越黑,越來越粘稠,在離岸邊大約十幾丈時,湖水幾乎變
成了深褐色的稠漿。動物,魚類,偶爾還有人的屍骨泡浮在水面上,越往裏面,就越多,腐爛得也越嚴重。許
多屍骨被包裹了一層像黑油一樣的物質,被定型成可怖的形狀,密密麻麻地佈滿了湖面。王素和周遠偶爾看了
幾眼,竟發現有許多詭異畸形的怪獸,比如他們曾遇到過的全身無毛布滿瘡痍的如猿猴般的怪物,還有頭部巨
大和身體不成比例的白魚,還有長着多個頭的像鹿又像馬的怪物,最可怕的是一具臉上長滿了惡瘤的人的屍骨。
王素抬起頭,不敢再看。這裏是她最可怕的夢魘裏的惡鬼們的墳場!
周遠撐着船繞着岸邊而行,轉過那些畸形的黑樹,突然看到了許多木頭的廊柱,這些廊柱向島內延伸,變
得越來越多,在盡頭,依稀可以看到一些畫樓亭閣。當然這些廊柱都已經腐爛多年,亭閣也都破敗不堪,毫無
人的氣息。
周遠再向前繞,島的地勢就越來越高,慢慢轉出一片幾十丈高的崖壁來。
那崖壁中間的一大塊被人工磨平,上面刻寫着聽香水榭四個大字,最左邊的落款已經十分模糊,但是
還能夠辨別出來是慕容復。
王素凝視了一會兒那幾個雄渾中顯露出俊雅的字跡。慕容復是她最為嗟嘆的一段愛情故事的男主角,張塞
提到的那本禁書裏説,聽香水榭,是慕容復的丫鬟阿碧居住的地方。
我們還是從剛才看到遊廊的地方上岸吧。王素對周遠説。
王素在格致莊後的山洞裏見過黃毓教授採摘的菱花根莖,她希望那些菱花就長在岸邊,採完就可以離開,
但是現在看來,至少聽香水榭的這個區域,沒有任何活着的東西。
周遠點了點頭,將船撐回去,駛過那些可怕腐屍,將船擱淺到岸上。
兩人上了岸,朝着廊柱的方向走去。周遠提起內力,施展起輕功,既是練習,同時也免於陷入岸邊的淤泥
之中。
那一連串的廊柱,原本肯定是一座蜿蜒的遊廊的一部分。從那些斷木殘榫上看,那或許還是一座非常精緻
豪華的遊廊。曲折的遊廊兩邊,仍還有一些假山水池的痕跡,昭示着在許多年前,這裏是一派富貴奢華的景象。
王素對整個島沒有任何概念,也不知道菱花根莖要去哪裏尋找,但是她本能地沿着這些廊柱走去,總勝過
在那些可怖的樹林裏胡亂穿行。
周遠在後面緊跟着王素,來到這樣一個到處瀰漫着死亡氣息的地方當然讓他心情忐忑緊張。他努力想保持
注意力的集中,但是一絲極大的困惑卻時時來擾亂他的心神。
那就是,這位王仙子的背影和丁珊實在太像了。那瘦削的肩背,柔美的腰臀,修長的雙腿,還有那輕盈騰
越的姿態,完全和丁珊一模一樣。周遠機械地跟在後面,眼光隨着王素的身體跳躍晃動,像着了魔一般無法擺
脱。他只能相信這是他的幻覺,但是這幻影就如之前丁珊真的伴在他身邊時那樣讓他心安和温暖。
周遠暗自下定決心,這一次,他要保護好她,不會讓她受到傷害。
很遠的地方突然傳來一聲長嘯,讓王素渾身一震,猛地停了下來。這尖利的嘯聲從瀰漫着腐臭的空氣中傳
過來,粘滯在他們周圍,過了很久才慢慢消去。然後,兩人都感到周圍的氣流有了微妙的變化,原本黏稠厚重
的腐氣似乎開始了緩緩的流動,周圍不知道是風還是什麼發出輕微但可以覺察的窸挲之聲。一切就好像這個死
氣沉沉的島嶼感受到了活物的到來,而本來蟄伏着,沉睡中的某些東西,也甦醒了。
王素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又繼續向前走去,周遠看到她握劍的手微微顫抖着。
大約一刻鐘後。兩人來到了一個寬敞的庭院裏,庭院的中間是水池假山,三面圍繞着三座樓閣,已經斑駁
腐爛卻仍可看出一些精雕細刻痕跡的木牆窗稜無聲地訴説着往日的繁華。
然後一切在轉瞬之間發生了。
王素往旁邊一躍,躲開一個突如其來的灰影,然後一轉手中劍,向周遠刺來。周遠知道她是攻向自己身後
的某樣東西。
事後聽王素解釋,周遠才知道那兩個人原本躲藏在假山之中。他們幾乎是以一種極度扭曲的姿態嵌在假山
的石縫裏,又由於他們身穿灰袍,所以周遠根本沒有察覺。
王素挺劍來保護周遠的身後,自己的後背就露出了破綻,周遠看到那個灰影伸出一隻乾瘦的手抓,抓向王
素的肩頭。
周遠沒有多想,一招九玄掌自右而左打向那灰袍人的腰際。這一招從局部來看非常的拙劣,進攻上並不猛
,防守上卻仍露出了被自下而上穿越的破綻。那灰影果然一掌去架開周遠的攻擊,那抓肩頭的手稍一變招,自
下而上仍拍向王素的後肩。這招眼看就要得手,王素卻輕巧地把劍橫着一蕩,瞬間就逼得那灰袍人不得不撤手。
這是曉芙劍法裏精妙的一招,周遠曾看丁珊使過兩次,印象非常深刻。他想王素是峨嵋學生中的翹楚,這
一招只會使得比丁珊更好,所以才放心地打出那一虛招,現在在王素的配合下,他早已雙掌齊出,拍向早已算
好的灰袍人的退路。
這種心有靈犀的配合堪稱是招式優化案例的典範,倘若楊冰川教授在場,必定也會讚賞。如果對方是韓家
寧或武功水平相似之人,立時就會落了下風。
然而那黑袍人竟向後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退了開去,將周遠的進攻化為了烏有。周遠的驚愕可想而知,
在他所有研究過的案例當中,從來是不把這樣匪夷所思的移動考慮在內的。
這時後面的灰影已經撲了過來,王素哎地一聲驚叫,手中的劍竟立刻被擊飛。周遠情急之下,使出
神龍擺尾,那灰影怪叫了一聲,大概是沒有料到一個剛剛在使九玄掌那樣的初級武功的人會突然間使出如此
的頂尖招數,但是他仍是一個怪異的弧線後退,避開了神龍擺尾掌法裏的大部分鋒芒。
這幾招一過,周遠已經知道這兩個灰袍人的武功遠遠在他們之上。即使是慕容校長,楊冰川教授那樣的高
手,大概也不能這樣在頃刻之間就把王素的劍擊飛。同時,周遠也看出,這兩個灰袍人的武功路數和安護鏢局
的那些黑衣鏢師非常相似,都和張三丰體系無關。當然,灰袍人在這路武功上的造詣要比鏢師們高几個檔次。
兩個灰袍人各自劃過一道弧線,相互交錯而過。周遠把心一橫,雙掌上下一轉,一股強大的量子內力從丹
田遂穿而過。
兩個灰袍人划着弧線交錯而過時,第一次同時出現在了周遠的正面。周遠想,也許這是他施展亢龍有悔
唯一的機會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還無法承受這麼大的內力運行,但是心念電閃之間他毫不猶豫地就做了這
個決定。哪怕經脈俱斷,哪怕立時氣絕,他都要打出這一掌。
這是他早已下了的決心。
可是就當周遠要向前送出掌力的時候,突然間看到在兩個灰袍人的背後站着一個臉色蒼白的小男孩。
在那樣的情況下,周遠根本分不清這是真實還是幻覺,但在驚訝之下,手上這降龍十八掌中最剛猛無籌的
一招已經不自覺地收住了大半。
剩下的小半招亢龍有悔仍然強大,一股猛烈的內力夾着呼嘯襲向那兩個灰袍人,將他們一起甩向兩邊
,而那個小男孩,也被強勁的掌力捲起到了空中。
周遠打出這一掌後,感覺好像所有的氣息都被吐了出去,所有的血液也都被甩離了身體,頭腦裏一片空白
,兩眼也是一片漆黑,整個人就像被抽成了真空,輕飄飄地就要軟倒在地上。然後他聽到自己的心臟幾乎是震
耳欲聾地撲通撲通跳動着,然後所有的一切,氣息,血液,內力才如海水回潮那樣湧回了自己的經絡血管裏。
周遠像瀕臨淹死的人終於浮出水面那樣大口地喘息着,王素護在他的身前,用峨嵋掌法勉強抵禦着兩個灰
袍人。亢龍有悔只發揮了一小半,所以那兩人都只是受了一點輕傷,片刻之後又都攻了上來。
周遠正要出掌相助,猛看見剛才那個小男孩從上空墜下來。周遠心中難過,沒想到小孩竟被自己的掌力甩
到了那麼高。他試着想去接住男孩,但很快發現他下落的軌跡並不是自由墜落的軌跡。
在周遠的驚訝之中,那小男孩一腳踏中其中一個灰袍人的肩,又借勢橫轉一圈,反手打中了另一個的後頸
,兩個灰袍人立刻東倒西歪,破綻百出,王素乘勢又重重各補上一掌。那兩個灰袍人一疊聲的怪叫,向後退去。
原來,這小孩竟是來救他們的。
那兩個灰袍人在遠處站住,瞪視着他們,周遠這時才有機會看清那兩人被兜頭半遮住的額頭上竟長滿了雞
蛋大小的惡瘤,十分恐怖,他們的目光中滿是仇恨,就好像要把周遠王素還有那小孩一起千刀萬剮。他們就這
樣毒辣地瞪視了好一會兒,才一齊轉身用極快的身法躍過亭閣,消失在後面的黑樹林裏。
周遠轉身看着那小孩,正要出口詢問,那小孩卻對他一擺手,然後説,那兩個毒人回去叫幫手了,你們
快跟我來。
周遠和王素聽那小孩説話,雙雙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原來這小孩説話的聲音語氣,竟完全像一個三十多歲
的成年人。兩人再仔細看那小孩的表情,稚嫩的五官皮膚上呈現出來的竟也是一個陰沉老道的成人才有的樣子。相比剛才滿頭腫瘤的噁心醜陋,這種錯位的怪異情景更有一種令人渾身發麻的驚悚。
那小孩看到王素和周遠後退,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然後説,如果你們想活命,就跟我來!説完就施展
起輕功,向中間的一間亭閣跑去。
周遠和王素互相看了一眼,都覺得這聽香水榭島上真不是一般的荒誕恐怖,但王素還是拾起峨嵋寶劍,和
周遠一起朝着小孩的方向跟了過去。
小孩熟門熟路地轉了兩個彎,從亭閣的一扇偏門跑了出去,那裏以前似乎是一個大庭院,周圍有一圈殘留
的廢牆。小孩輕盈地從一處斷開的縫隙中躍了出去,奔入了外面的一片樹林中。
周遠和王素怕跟丟,都使盡了全力,追隨這那小孩。而那小孩的輕功明顯在王素之上,每奔出十幾步,都
會故意慢下來等他們。
在樹林裏幾個轉折之後,周遠立刻意識到這片樹林的與眾不同。樹林中的樹並非是自然生長,而是由人工
按照一定的設計栽種的,這些密密麻麻樹木的間隙留出了只能供一人穿行的道路,每過十幾步,便會有兩三條
岔路。
這裏是一個樹木的迷宮。
迷宮並不是什麼新的東西。周遠之前讀過張塞寫過的一篇介紹北宋時期許多文人雅士,武學大師設計迷宮
的論文。據説當時那些有錢的鄉紳們很多都流行在自己家的後花園或田舍裏用各種樹木、灌木或藩籬構築成簡
單的迷宮,供自己的家人朋友嬉戲賞玩。當然也有許多武林隱士會設計非常複雜的迷宮,作為自己居所的防護
,這其中最著名的自然就是當年有東邪之稱的武學泰斗黃藥師設計的桃花陣。另外,鍾南山後的活死人
墓也是一座極其複雜的迷宮。慕容復生活的年代應該比黃藥師早一些,以他的聰明才智,在這聽香水榭島上
建築一座迷宮,也頗為正常。
不過這座迷宮裏的道路並不像普通迷宮那樣橫平豎直,而全部是帶着弧度的曲線。
又是曲線!周遠想起剛才那兩個灰袍人怪異的掌法和移動路線,這真是一個充滿了曲線的地方。
迷宮的道路一旦變成曲線,設計的難度和尋找出路的難度都同時增大了。周遠和王素進來轉過三四個彎後
,就已經徹底迷失了方向。極遠處那道陽光已經變得十分昏暗,眼看就將要徹底隱沒在天際。
那小孩一口氣穿了大約十幾條岔路後,放慢了腳步,衝着身後兩人説道,現在我們已經都安全了。
你是這島上的居民嗎?
你知道島上哪裏有菱花嗎?
周遠和王素幾乎同時發問。
那小孩仍然不回頭,説道,我已經在這島上住了二十多年了,我叫蕭哲,你們叫什麼名字?
周遠和王素報了姓名。兩人心中都想知道為什麼這個叫蕭哲的人會是這樣一副七八歲孩童的身材容貌,但
都想不好該如何開口詢問。
你們為什麼要找菱花?蕭哲問。
我們需要菱花的根莖來製作金蠱毒王散的解藥。王素回答。
蕭哲總算回過頭來,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王素。蕭哲沒有表情的時候,看上去純粹是一個孱弱蒼白
的小男孩,但他看着王素時,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一個成年人好色的表情來。王素對男人們這樣的目光早就習
以為常,只是從這樣一張孩童的臉上展現出來,顯得有些滑稽。
金蠱毒王散蕭哲輕輕念着,好像是在回憶這個名字,最後他搖了搖頭,説,搞不懂菱花和金蠱
毒王散有什麼關係,菱花生長在島的另一端,那塊地方可是非常危險的。
不管有多危險,我都要去採,王素説道。
嗯,這樣啊蕭哲眼光直直地盯着王素,今天天色已暗,肯定是不行了,你們就先在我這裏住一
晚,明天我帶你們去找吧。
王素雖然想盡快找到菱花,但夜裏沒有陽光的指引,也回不去琴韻小築。她朝蕭哲點了點頭,然後轉過來
看了周遠一眼,神情裏充滿了希望。這個蕭哲在聽香水榭住了二十多年,肯定對這裏非常熟悉,有他的幫助,
明天一定可以找到菱花,然後就可以和黃毓教授一起返回燕子塢去救老師和同學們了。
周遠看着這個古怪模樣的蕭哲,心中總覺得有些不踏實。
蕭哲已經一拍手,説了聲好,然後重新又加快了腳步。周遠和王素跟着他,在樹林迷宮裏又穿行了起
來。一路上,他們看見道路的兩邊時常倒斃着一些動物或者類似剛才那兩個灰袍人腐爛的屍體,估計是誤闖進
迷宮後,再也轉不出去,最後餓死渴死在了這裏。周遠和王素緊跟着蕭哲,所以沒有時間停下來細看,大概一
刻多鐘以後,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庭院,院裏有一座兩層的小樓。
蕭哲説了一聲到家了!,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小樓比剛才樹林外面的那些亭閣看上去要新一些,樓四周的許多支柱和欄檻上都用木板重新加固過。如
果這個迷宮真是慕容復所建造,那麼這裏大概曾是他隱居清修的地方。過去二十多年裏,蕭哲將這裏修葺整理
,變成了他的居所。
王素和周遠跟着進了小樓,蕭哲跑到屋後的灶房裏引了火來,點亮了廳裏的油燈。整個屋子非常陳舊,散
發着一股黴腐的味道,但是看得出來,當初這小樓剛建好的時候,一定非常的華貴。窗稜樑柱上都隱約可見精
細的雕刻,黴黃的窗簾和門簾上也都留着漂亮的蘇繡的痕跡,屋裏的一張八仙桌和幾把椅子都是上好的紫檀木
,放到姑蘇城的古董交易所裏一定能拍出很高的價錢,桌上的水壺碗盞雖然都缺了口斷了柄沾滿了再也洗不去
的茶漬,但是也明顯都是前朝官窯裏燒製的精品。
當然這些都是對王素來説一目瞭然,周遠並不懂,也不在意,他只是警惕地盯着蕭哲。
你們先坐一會兒,我去弄些吃的來,蕭哲説,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好客和喜悦。毫無疑問,二十多年來
,他未必在這裏招待過別的客人。王素和周遠剛才就注意到,蕭哲説話時語音很有些含糊和不自然。這並非像
格致莊裏的村民那樣是因為方言的原因,而是因為他二十年裏很少説話。
蕭哲興奮地搓着手,去了灶房。王素便找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她今天一早就起來,奔波了一日,剛才又
是一場惡戰,已經非常疲憊,她抬眼卻看見周遠很不安地站在那裏。
你站着幹什麼,不累嗎?王素問。
周遠搖了搖頭,説,我還是跟着那個蕭哲去看看,剛才我見他眼神猥瑣,總是有些不放心。
周遠説話的時候,壓低聲音,同時試着使用內力控制發聲的方向,雖然很不純熟,但還是有明顯的效果,
屋後的蕭哲,應該無法聽見。
王素微微一笑,道,男人看我的各種眼光,我見得多了,有的大膽直露,有的躲躲藏藏,有的色情猥瑣
,有的裝模作樣,也難説誰比誰更加危險。那蕭哲剛才凌空一擊,武功遠在我之上,如果他有心要加害,我們
大概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周遠聽王素説到武功,忍不住來了興趣,立刻説道,這幾日來,我見到安護鏢局的人,琴韻小築上格致
莊裏的人,還有剛才那兩個灰袍怪人和蕭哲,使用的都是非常怪異的武功,和多年來學習的張三丰武學,完全
不是一個體系,真是大開眼界。
説到這個,你剛才情急之下使用的兩招,是降龍十八掌嗎?王素問。
周遠點了點頭,説,降龍十八掌的自然力方程可以從量子武學的總方程裏直接推導出來,兩者完全兼容
,掌握了量子內力,就可以使用降龍十八掌。不過我的內功基礎太薄,像亢龍有悔那樣宏大的招數,還不太容
易駕馭。
真是奇妙啊,王素嘆道,那會使降龍十八掌的歷任丐幫幫主,還有當年的北俠郭靖,肯定也都是運
用的量子內力啦?
應該是吧,周遠説,我剛才在船上推導了一個局部的張三丰武學和量子武學的換算公式,發現基本
上凡是張三丰體系下的武功,都可以轉換成量子體系,可是量子體系下的武功,卻未必能轉換成張三丰體系。
降龍十八掌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歷任丐幫幫主們,不管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一定都激發了量子內力。降龍
十八掌掌譜從來不傳丐幫以外的人,導致這麼多年來,一直成為武學界的一個大謎團啊。
那有沒有可能這聽琴雙島上的人,使用的也是某種量子武學的分支,所以和張三丰體系非常的不同?
王素又問。
其實周遠早就想過了這個可能,但是儘管周遠剛剛領悟了量子內力,還沒有時間完整地思索整個量子武學
的體系,他還是很明顯地感覺到,聽琴雙島上的人的武功傳承和量子武學很不一樣,似乎是來自於另一種獨立
的體系。過去的幾年裏,周遠一直覺得張三丰的三個公式就是武學的全部,現在看來,還有許多深刻的奧義值
得去挖掘思索。想到這個,周遠的內心就充滿了興奮和激動。
應該不是,周遠回答,或許,還有第三種武學體系的存在吧。
這時候,兩人同時聞到一股濃湯的味道,開始從灶房裏飄了過來。
過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蕭哲端出來一個大湯鍋以及三套碗勺來。他把大鍋放到八仙桌上,搓着雙手説,
這裏的後院裏種不來稻米,只能種些青瓜和蕃茄,這湯,嘿嘿,我已經吃了二十幾年了。
他説完跳上一張椅子,蹲在上面,同時向周遠和王素做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就坐後,蕭哲分別舀了一大碗湯遞給他們,然後自己也舀了一碗,立刻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雖説喝
了二十多年,但是他看上去仍對這湯充滿了胃口。
蕭哲喝了差不多半碗後,抬頭看到周遠和王素雙雙拿着湯勺,充滿了疑惑地看着各自眼前的碗。
哦,那個是臘乾的田鼠肉,放心吧,我一直吃,沒有毒的。蕭哲舀起自己碗裏一塊褐色的肉塊説道。
整鍋湯都散發了一股酸餿的味道,周遠和王素離開文明世界的時間還不久,所以還能分明地覺察。但是兩
人一天來都只在船上胡亂吃了一些雜食,腹中非常飢餓,猶豫了一會兒,只得喝了起來。那田鼠肉很硬,還略
略帶着一股腐味,但是兩人也顧不得太多了。
蕭哲見兩人埋頭喝了起來,臉上露出了一股盡了地主之誼的滿足,他咧開嘴笑了起來,説,你們搞不好
也要在這裏住上一輩子,慢慢就習慣這湯啦,對了,這湯還有一個名字,叫紅香綠玉!蕭哲指着湯裏的青瓜
和蕃茄。
周遠喝了幾口,發現習慣了之後,這湯也並非不可下嚥,他一口氣將一碗喝掉,然後説道,這湯挺好喝
,多謝你的款待了。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蕭哲蹲在那裏連連擺手,以後説不定就要在一起過日子了。
這個恐怕我們周遠準備講出採到菱花根莖,制好解藥之後以陽光做指引,回燕子塢的計劃,
但是王素用眼神制止了他。
周遠猜到了她的意思,不管蕭哲有沒有壞心眼,此刻他熱情歡喜的模樣,完全發自肺腑,自己將心比心,
如果同樣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上獨自生活了二十多年,陡然間見到從外界而來的人,自然興奮,如果從此有
人為伴,那更是快樂無比,沒有必要現在一定要給他澆一盆冷水,壞了他的興致。
蕭哲又給周遠盛了滿滿一碗湯,然後問道,你們也是從燕子塢來的?
周遠和王素聽到這個也字,立刻都放下了手中的湯勺。
你還見過別的從燕子塢來的人嗎?周遠立刻急切地問。
是啊,蕭哲點點頭,就是昨天,和你們年紀差不多,三男一女,你們是一起來的?
啊,是周雲松,季菲他們王素驚叫道。
周遠轉過頭去,有些奇怪王素如何會認識章大可季菲,但轉念一想,定是丁珊轉告了她的經歷。
王素自知失言,臉上一紅,幸好周遠沒有追問,而是對着蕭哲道,都是我的同學,他們現在在哪兒?
蕭哲嘆了口氣,説,我本想救他們的,可是魔教的人太多,我就沒有辦法了唉,好不容易有新來的
人
不過幸好還有你們,蕭哲又轉憂為喜地説,你們可走運多了,一般誤入這片蒿林的,總是先漂到島
的那一邊,那樣就會碰到魔教的人,多半沒法活命,你們卻好像是從琴韻小築那邊過來的,才會漂到島的這一
邊,哈,都是天意吧。
周遠略一思索,立刻就明白了。他本來也會和周雲松他們一起,隨船漂到聽香水榭島的那一頭。但是他,
丁珊和張塞卻被水中那條巨大的怪魚拖到了琴韻小築。然後從琴韻小築來這裏,就從島的這一邊登陸,避開了
蕭哲説的魔教。這一切,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天意。
但是他唯一不明白的就是,王素怎麼會一下子出現在琴韻小築島上呢?
那魔教的人,把他們都殺死了?王素在旁邊問。
我看到魔教的人把他們帶走了,蕭哲説,被魔教抓去,就算不被處決,也會被廢掉武功,強迫做他
們的奴僕那樣,還不如死了。蕭哲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這裏為什麼會有魔教的人,他們有多少人?周遠問。
我來的時候,這裏就有許多魔教的人了,蕭哲説,聽我父親説,外面的江湖聯合起來要消滅魔教,
許多教眾就躲到這裏,因為進來後就出不去,所以朝廷和各大門派的人也不敢進來剿殺。
那你,還有你父親,也是從外面進來的?王素問。
蕭哲搖頭,説,我們是琴韻小築島格致莊人氏,我的父親叫蕭驊,本來是莊上學堂的教務長我父親
他,嘿嘿,一輩子夢想能離開這裏,去外面的世界
蕭哲説道這裏,眼神黯淡起來,他推開眼前還剩下的小半碗湯,坐到了椅子上。
周遠和王素對蕭哲的來歷自然都充滿了好奇,卻又都不敢主動問太多,此時兩人都不去驚擾他,希望他能
自己主動講出自己的身世。
我七歲那年,父親偷偷帶着我乘上一條船,準備離開這裏,蕭哲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説道,我父親是
莊上格致學最好的人,他每天除了上課以外,還喜歡出去捕魚,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帶我到琴韻小築島附近釣
魚,每到一處地方,他都會測量那裏水的深度和水流的速度。他回家以後就會把各個地方的水流方向,速度什
麼的都畫在一張大紙上,然後寫寫算算,研究到很晚,後來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對我説,他找到離開這裏的方
法了。那天晚上他一夜沒睡,很高興的樣子,我也沒有睡着,心裏其實有些害怕。第二天一早,他帶着我像往
常一樣跟莊裏的男人一起出去捕魚,我們的船越劃越遠,就再也沒有回去。我們沒有跟任何人告別,只給伯父
留了一封信
蕭哲一口氣説完,他坐在椅子上時,因為身材矮小,從八仙桌的上方只露出了半張臉,周遠和王素看不清
他的表情,但是語氣裏,似乎對父親有一絲恨意,也有一點留戀。
你的伯父,是不是叫蕭駿?周遠這時候問。
蕭哲立刻從座位上直起身子,你怎麼會知道?
周遠便將昨天如何被大魚拖到琴韻小築,然後去格致莊借宿的事情説了一遍。説的時候難免提到丁珊,心
中又是一番酸楚。周遠沒有説今天格致莊被焚燬,蕭駿還有李嬸都過世的事情,在周遠的內心裏,總覺得自己
要對他們的死要負很大的責任。
蕭哲點了點頭,説,原來你們果真是從琴韻小築過來的嘿嘿,大魚!自從被撒了毒之後,這裏什麼
怪物都有了。
撒了毒?周遠和王素立刻異口同聲地問。
自從進了鬼蒿林,就遇到了一連串的怪物和怪事,湖中的巨魚,琴韻小築島上的那種像猿猴一樣的癩皮怪
物,聽香水榭湖岸邊的浮屍,島上黑腐的植物,還有那兩個滿頭腫瘤的灰袍人。這一切,是該從這個擁有着七
八歲孩童身體的成年人蕭哲嘴裏獲得一個答案了。
蕭哲看了他們一眼,身體又靠回到椅背上,彷彿是要故意隱藏起自己的表情。
周遠和王素聽到八仙桌對面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然後蕭哲説道,我還是按着順序講整個事情吧你
們肯定也猜到了,我父親的計算有錯誤,我們沒有能夠離開這片蒿林,只是從一個島,到了另一個島上。我們
來這裏的時候,聽香水榭的這一邊,還住着許多居民,他們和我們格致莊一樣,靠狩獵打魚為生。那時候已經
陸續有魔教的人進來避難,他們有嚴格的組織,在島的另一端伐木蓋屋,獨立生活,和這邊的居民基本相安無
事。那些魔教的人建造了一個極大的禮堂,所有的人每天早晚都會在禮堂裏禱告,小時候聽這裏的一個長老説
,這些魔教的人好像並不是消極地在這裏避難,而是在等待着他們新一任教主的重生
嗯,那個時候,魔教的教主李天道已經被楊冰川教授殺死了,王素説,不過什麼魔教教主重生的事
情,卻從來沒有聽説過。
哦,你們有沒有聽説過《慕容家書》?蕭哲問。
聽説過,不過是最近才聽説的,周遠點頭道,從我的好朋友張塞那裏,他是研究武林史的博士生
周遠轉頭看着王素,他這話既是回答蕭哲,也是對王素解釋。他並不知道王素其實以丁珊的身份和他一起
聽到了張塞的話。
王素迎着周遠的目光,心中越加不安。自己一時頑皮,現在已經騎虎難下,要讓她説出真相,卻不知道如
何開口,可到時候回到琴韻小築見到黃毓教授和張塞,難免一切都會拆穿,那時候真不敢想象周遠會有什麼反
應。
周遠看到王素細眉微顰,還當是因為她第一次聽到《慕容家書》這個詞,便又説道,這本書在外面好像
並不有名,我那朋友也是在一本被朝廷禁絕的書裏才看到的,説實話,在我進這鬼蒿林之前,都不知道有這聽
、琴雙島的存在呢。
朝廷禁書?嘿嘿!蕭哲一拍手,冷笑了一聲,這就對了,你們管這裏叫鬼蒿林?嘿嘿,那也對了!
周遠聽蕭哲的語氣裏充滿了嘲諷,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那你的朋友有沒有説,這《慕容家書》是誰寫的?蕭哲問道。
好像説,是大宋時燕子塢的主人慕容覆在外雲遊時,寄回來的書信集?周遠試探着回答。周遠在燕子塢
的三年裏,關於這所學校創始家族的掌故可以説聽了很多,包括那時候一心想興復燕國的慕容博、慕容復父子
很多正史,野史裏的記載。慕容復和他的表妹王語嫣的愛情則因為被姑蘇城觀前街上的戲院改編成了膾炙人口
的舞台劇,甚至在大江南北都廣為流傳,可是卻從來沒有聽説他寫過這樣一本書信集。那天聽張塞提起,感覺
完全是一個不着邊際的傳説。
蕭哲點了點頭,説,沒錯,慕容複復國無望,他的表妹也離開了他,於是心灰意冷,就隱姓埋名,到處
雲遊,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寫在信裏,寄回給一直對他不離不棄,侍候在他
身邊的阿碧。這個聽香水榭島,就是阿碧的家,這間迷宮裏的小樓,就是慕容復親手為她設計和建造的
蕭哲看了周遠和王素,發現他們都屏息凝神地聽着,便又繼續説道,據説慕容覆在之後的十幾年裏踏遍
了名山大川,遇到了數不清的世外高人,他的見聞和感想,也變得越來越高深起來,漸漸的,他的書信開始變
得晦澀神秘,充滿了很玄妙的哲理。阿碧很快就看不懂信的內容了,但是隻要知道她的慕容公子還平安,她就
心滿意足了。她仍然把那些書信按照順序整理裝訂起來,等待着慕容公子有一天會結束雲遊,回到燕子塢
那,慕容公子最後回來了嗎?王素這時候忍不住問。她的語氣很輕柔,已經不像是之前發問時那樣,
急切地想要搞清楚這個島的秘密和自己的處境,她此刻好像已經沉浸到了這個久遠的故事中去,只是純粹地想
要知道結局。
蕭哲越過八仙桌的桌面,正好可以看到王素一雙清澈的眼睛,她柔美的聲音和滿是期待的眼神讓蕭哲渾身
一震,幾乎要忘掉自己正在講述什麼,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有些尷尬地説道,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有好多
種不同的傳説不過這個島上的人一致相信的是,慕容復最後意識到,自己寄回去的這些家信裏包含了太多
很重要,但是也很危險的內容如果讓壞人蔘悟到這其中的道理,就可以利用這些家書,做出許多極其可怕
的事情來。所以慕容復最後寫信給阿碧,讓她將所有的書信都焚燬
可是,阿碧應該不願意吧?王素立刻説。
沒錯,蕭哲點點頭,阿碧不同意,因為這每一封信,都是她獨自一個人在聽香水榭島上盼好久,才
等到的,每次收到信,她都會高興很久,因為這是慕容公子報的平安,信裏的每一張紙,每一個字,不管她是
否看得懂,都會默默地讀好幾遍,然後仔細地收藏,裝訂起來,讓她把這些辛辛苦苦整理好的信都燒掉,她舍
不得
蕭哲忠實地憑着他的記憶複述着這個他從小就在聽香水榭島上聽到的故事,但是他卻未必真正懂得阿碧不
願意燒掉慕容家書的原因。這間屋子裏唯一能明白的,大概就是王素了。只有一個女子,才能懂另一個女子的
情懷。阿碧並不是因為整理得辛苦才捨不得燒掉那些書信,對於阿碧來説,這些書信是她和她的慕容公子之間
唯一的牽念,燒掉家書,就是燒掉了她一生的期盼和守候。
那後來呢周遠問道,他側轉身看着王素,她已經完全陷入到了故事裏。
嗯後來蕭哲也看着王素,有人説,慕容公子後來最終回到了聽香水榭,回到了阿碧的身邊
,然後,他運用自己領悟到的關於整個天地的終極奧義,將聽琴雙島變成了一個封閉的時空人們只能進來
,卻無法離開,這樣就永遠封存了慕容家書裏的秘密
蕭哲的敍述時而簡單,時而又會冒出幾個很深奧的詞彙,顯然是努力在把通過口耳相傳聽來的故事完整地
表達出來。可以肯定的是,蕭哲在不同版本的結局中,選了王素最期望的那一種。
王素聽到慕容公子最終回到了阿碧的身邊,微微低下頭去,一直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了開來。
之後的好多好多年裏,有許多漁民還有船客誤入了這聽琴雙島蕭哲繼續説下去。
王素驀地又抬起頭,好像才反應過來,自己並不是在聽童話故事。蕭哲的講述,距離聽香水榭現在這副模
樣,尚缺少許多因果。
他們再也回不去原來的地方,就只能在這兩個島上定居了下來,蕭哲繼續説,他們種地打漁,生兒
育女,一代一代地生活了下來,可是每一代人裏,嘿嘿,總有那麼幾個人,希望能夠離開這裏,去到外面的世
界比如我的父親。他小的時候,正好有兩個船客不小心漂了進來,我父親從他們那裏聽了好多關於外面的
事情,後來就一心想要去看看外面的江湖不過呢,和之前無數個嘗試過的人一樣,他失敗了。自從慕容公
子封閉了聽琴雙島以後,不借助那奇異的陽光而成功地離開過的,就只有一個人
蕭哲説到這裏停了下來,拿過一個茶杯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算是賣個關子。
王素和周遠互看了一眼,他們的心中都各自有一個猜測。王素想的,是黃毓教授。太多跡象表明黃毓教授
曾經來過鬼蒿林,比如他繪製的那張地圖,比如他關於藍實草和菱花的知識。或許黃教授,本來就是在聽琴雙
島上長大?
周遠則想起了李嬸,想起了她臨終前的話。如果他的姑姑是格致莊人氏,那麼他父親多半也是了。他想起
自己在布郎屋裏過夜時那種熟悉的感覺,那裏,是否曾是父親生活過的地方,那閣樓上的書卷和手稿,是否就
是父親留下的?
但是他們兩個猜的都不對。
這個人蕭哲繼續説下去,就是李天道!
王素和周遠都輕輕啊了一聲。原來魔教教主李天道,竟是出生在鬼蒿林裏。
他是用什麼辦法離開的?周遠立刻問。
傳説,他找到了《慕容家書》,蕭哲一攤手,表示這是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而且,也領悟了書裏
寫的道理。
這也正是周遠的猜測。
李天道在外面都幹了些什麼事情,你們應該比我清楚。蕭哲説,後來他死了,他手下的教眾凡逃脱
各大武校和朝廷追殺的,就來到這聽琴雙島上避難,據説,這一切,都是《慕容家書》上面準確地預言了的,
那書上還説,若干年後,新一代教主,會在這裏的重生
王素聽到這裏一臉的迷惑,周遠也沒有比她好多少。慕容復可以改變時空,封閉聽琴雙島,以及《慕容家
書》竟然可以預言千年以後發生的事,這些在周遠看來,都太離奇,太不可思議了。
周遠想了想,又問道,可是你還是沒有講,撒毒是怎麼一回事?
蕭哲哈哈地笑了兩聲説,唉,故事太長,一言難盡,結果説着説着就忘了本來要講什麼了!
撒毒,應該是後來那些逃進來的魔教教眾乾的吧?王素問。
蕭哲嘴角明顯地露出一絲譏諷,然後説,撒毒這種事情,大家第一個都想到魔教,就算要説是名門正派
乾的,也沒有人信啊
周遠和王素不知道蕭哲什麼意思,都不敢插話。
這毒,就是追殺魔教的各大武校撒的!蕭哲一字一句地説,就是你們燕子塢,峨嵋,少林,武當,
還有朝廷,聯合起來撒的!撒完了以後,嘿嘿,就把這裏叫做鬼蒿林,然後讓整個江湖把這裏徹底遺忘掉,真
是妙極!
周遠和王素聽完這話的震驚可想而知。他們都呆在那裏,滿臉都是不相信的表情。
嘿嘿,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們兩個都還沒有出生哪,蕭哲冷笑着繼續,這毒隨着水流漂進來
,又瀰漫到空氣裏,碰到什麼,什麼就死,不死的,就變成各種各樣的怪物你們看我,自從中了毒以後,
就再也沒有長大過了嘿嘿,為了一本《慕容家書》,要那麼多的人,付出那麼多的代價啊
蕭哲的語調裏有明顯的憤恨,但卻不是那種新鮮的、激烈的憤恨,而是被歲月沖淡了的,過濾了的,風乾
了的,平緩了的憤恨。沒有了火山爆發般的狂躁,卻如能穿石的水流那樣滴瀝不盡。
周遠和王素心中許多的謎團都得到了答案,但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他們兩人的心裏都充滿了疑惑,他們不是不相信蕭哲的話,但是一切仍然有可能是誤解。
畢竟那是關於他們從小就耳熟能詳的英雄故事,畢竟是關於他們從小就崇拜景仰的英雄人物,畢竟是關於
黃毓教授,柳依仙子,楊冰川教授,慕容遲校長這些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
一定還有別的解釋。
毒在空氣裏瀰漫了三天三夜蕭哲繼續説着,他已經不像是在給周遠王素他們講述,而是在勾起來
的恐懼回憶中囈語,所有的人都七竅流血倒到地上,要麼就是發瘋一樣的見人就殺我父親,嘿嘿,他雖
然沒有算對離開聽琴雙島的路,不過卻算出了這迷宮的走法,他把我抱到這裏,用他的內力給我逼毒,逼了三
天三夜,直到他再也發不出內力為止唉他就這樣留下我一個人真可惡啊
蕭哲平靜的聲音下,壓抑着許多複雜的感情,周遠和王素都不知道該説什麼。
蕭哲又倒了一杯茶後,才説,哎,故事講太多,難免會講到不高興的事天不早了,明天還要陪你們
去找菱花,我上樓去休息啦,你們倆就睡在那邊的客房裏吧
蕭哲説完,從椅子上跳了下來,轉身朝樓上走去,他瘦小孤獨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樓梯盡頭。今晚,
是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有機會講述這段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