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年了,大婚的那夜曾經是我以為幸福的開始,可不曾想,最終的結果卻是這樣。我靜靜的靠在窗前的塌子上,努力感受着早那已冰涼的温暖。
這是她最喜歡的地方,似乎時不時地就看見她歪在塌子上,要麼拿着一本書,津津有味的看着,要麼端着一杯清茶,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可眼中總是帶着那樣的平和和心滿意足,每每讓我那顆或憤怒,或躁動,或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哎喲,你又不洗手不洗臉的就躥了上來,髒死了”,每次我偷偷跑去撲到塌子上嚇唬她的時候,她都會這樣輕嗔一句,可眉梢嘴角兒的笑容卻是遮也遮不住的,從不管我是一身的臭汗還是滿臉的塵土,就那麼輕柔卻密實的環抱住我。
“小薇”,我低喃了一句,眼眶有些發熱,澀的難受,卻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我幹扯了扯嘴角兒,從皇阿瑪告訴我,她已被處死的那天開始,我就再也沒有流過眼淚了吧。小薇,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有你的陪伴,我才會那樣開心的笑,可到現在才發現,沒了你,我連眼淚都沒了。
思緒忍不住又飄回了那個漆黑的夜晚…“為什麼!!為什麼!!您明知道不是她做的,為什麼還要下這個旨意,我的額娘已經不明不白的沒了!!現在連她您也不放過嗎!!!我難道不是您的兒子嗎!!為什麼我唯一有的您都要拿走…”我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胡亂的狂吼着,甚至忘了眼前是我最敬愛,也最害怕的皇阿瑪,只覺得這些年來所經受的委屈和傷痛一下子都湧上了心頭。
九哥十哥的嘲諷與陷害,大哥八哥十四阿哥的不理不睬,宮裏奴才們的輕賤眼神,一幕幕的從我眼前飄過,我不禁握緊了拳頭,這些年我是靠着四哥才一步步地挺了過來。四哥用淡漠卻實際的行動撐起了我的一片天空,可小薇,她卻温暖了我的心。
“啪”,一記重重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臉上,一絲鹹腥從我嘴角兒滑了出去,我愣愣的看着皇阿瑪,他的嘴唇緊抿成一線,臉上帶了些怒色,眼神卻不若以往那樣炯炯有神,令人不敢直視。
“你-混-帳”,皇阿瑪的聲音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他頓了頓,略微背轉了身,只有背脊被呼吸帶動有些起伏。我突然發現皇阿瑪好像又變老了些,以前鬢角的白髮有這麼多嗎,揹負着的雙手看着也是那樣的乾瘦,心不禁一軟。
“沒有一個父親會去害他的兒子的…”,皇阿瑪突然低低的説了一聲,微不可聞,我一怔,回過了神兒來,再看過去,他已經轉過了身來。那個那看着有些蒼老的老人已經消失了,眼前的還是那個驕傲威嚴,一生文治武功的的康熙皇帝,我心裏一陣苦澀。在那冷漠傲然的逼視之下,我情不自禁的低下了頭去,可心底的傷痛,不甘,絕望卻令我的身體不可抑制的顫抖了起來。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頭頂上傳來了皇阿瑪緩慢但又彷彿是隱藏了些感慨地聲音,“我也問過她,有沒有想過你以後怎麼辦”,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如雷擊般抬起頭,瞬也不瞬的看着皇阿瑪,小薇她
皇阿瑪微眯了眼,牢牢的盯住了我,可眼光卻彷彿穿透我的身軀,而看向別處,“她説,兩害相較取其輕”,皇阿瑪緩緩地説完,就合上了眼,臉上的表情好象有些不適重負似的。可那樣輕輕的一字一句,都恍若把我的心放在門軸的縫隙裏,緩緩的碾壓着。
“夫妻本是一體,何必再分彼此”,大婚那晚,小薇微笑卻堅定的這句話,曾令我在那些兄弟面前驕傲了那麼久,原以為是白頭偕老的誓言,可現在卻變成了畿語。一時間只覺得眼睛又熱又腫,心裏卻燒痛的好像剛吃了一把火鹼,一個泡一個泡的燎在了我心上,“小薇,不值得啊,你不值得”…
一陣腳步聲響起,我下意識的抬起頭,模糊中看見皇阿瑪正站在我身前,他默默地注視了我一會兒,轉過眼淡淡地説了一句,“那你就別讓她死的不值得”,説完轉了身頭也不回的就出去了。
我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原本又麻又痛地膝蓋已經沒了知覺,想起小薇的言笑宴宴,令我心頭一熱,想到這樣的温暖我再也不會有了,又令我心頭一冷。就這樣不停的一熱一冷,讓我的心開始麻木起來。
一股熟悉的檀香味道若有似無的傳了過來,“四哥…”,我啞聲喊了一句,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微地嘆息,只覺得一隻有些冰涼的手,正輕輕的從我的額頭撫至我的髮辮,又落在了我的肩上,用力一捏。
我略偏了頭看向那隻蒼白冰冷卻堅定的手…那是我以後唯一擁有的了吧。“啪”的一聲,然後又一聲,我愣愣的看着一滴又一滴滴眼淚落在了肩頭和衣襟上和四哥的手上,原來我還會哭。自從那年被十哥他們狠揍一頓,在四哥懷裏大哭一場之後,我有多就沒哭過了,十年,還是更久…
四哥緩緩的走到了我身前,輕輕的矮下身來,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與我平視。模糊中我只能看見四哥的臉色蒼白如雪,嘴唇也青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只有那雙漆黑的眸子依然充滿了堅定和…不能掩飾的傷痛。四哥定定的望了我好一會兒,才説,“好兄弟,你忘了吧”,他的聲音嘶啞的好像被沙子揉過似的。
我只覺得心裏一片空白,忘了…怎麼忘,我直直的盯着四哥,他與我對視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垂了眼下去,只是雙手越發用力的握住我的肩膀,用力的甚至讓我覺得有些痛,但是那痛卻安慰了我的心,四哥,他也痛吧。
“一天忘不了,就十天,十年忘不了就一年,終究,終究會忘的…”,四哥越説聲音就越低,低的就像一根細細的繩索,勒在了我的脖子上,讓我難以呼吸,我忍不住伸手扯了扯衣領。
四哥一回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竟火一樣的燙,與方才的冰涼截然相反,我掙了一下,竟紋絲沒動。他死死的盯着我,“老十三,就算四哥求你了”我一反手握了回去,“四哥,一天忘不了,十天,一個月忘不了,一年”,我強咧了咧嘴,四哥的手一顫,“也許終有一天會忘了,可在忘了之前,我該怎麼活”。
四哥一怔,嘴巴張了又張,可竟是一句話也説不出來,我心裏越發得痛了起來,鬼使神差的又説了一句,“四哥,你又是多久才忘記的”,説完我就後悔了,他臉色一瞬間白得有些透明,過了會兒,他才有些踉蹌的站起了身來,一時間屋裏靜的只有我們的粗重的呼吸聲。
心碎和後悔的感覺令我的頭沉重的有如石鼓,我低垂着頭,聽着四哥的腳步緩慢的往門口挪去,過了良久,原因為四哥已經走了,突然聽他啞聲説了一句,“原是四哥對不住你”,説完,他一轉身走了出去。
我愣在了那裏,可那個時候我真的不明白四哥的意思…
沒過多久,皇阿瑪就放了我出來,我每天只是喝酒,騎馬,要不就是無所事事的,靠在那塌子上一整天。四哥來看過我一次,看着我半醺着邀他喝酒,什麼也沒説,轉身就走了。倒是老十四來過一次,眼裏沒有嘲笑,卻有着莫名的失落。
我心知肚明,那封調兵令,十有八九是他的手筆,可眼前我竟是連看也不想看他,只是一個人喝着酒,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走了,我也混不在意。
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了一段日子之後,有天早上,小桃兒紅着眼拿了張宣紙給我,抖着手打了開來,看着那熟悉的字體,我的眼又不禁酸脹起來,“世上只有絕望的人,沒有絕望的事”,我輕輕的,一遍又一遍的念着…這是她什麼時候寫的,難道説她早料到了這一天嗎。
看着落款畫着的那個鬼臉兒,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總是這樣,每封給我的信上,都畫着不同的鬼臉兒,笑的,皺眉的,吐舌頭的,各個都像她。我忍不住用手指摩挲着那個鬼臉兒,彷彿那上面還留着她的温度,這是她留給我的,我明白…
四哥再見我時,不禁有些吃驚,看着我笑着迎接他,他的眼竟紅了,一向不怎麼喝酒的他,竟整整陪我喝了一下午。再見無期了吧,我掃了一眼放在一旁的聖旨,什麼也不想説,只想再踏踏實實的和四哥呆一會兒,他也是越發的沉默,可看我的眼神總帶了兩分憐惜和愧疚。
那愧疚我一直不明白,我早知道四哥他為了救小薇,曾在煙波致爽齋外,整整跪了一夜,又為了我的事,去求德妃娘娘,愧疚的原該是我才對,從我向小薇要了承諾的那一天起。可我也不想問他,四哥他明白我的心,而我也知道,報答四哥最好的辦法,就是幫他得到他想要的。
“呼”,我輕輕的呼了口氣,手裏的那張宣紙,我細細的折起,貼着胸口放好,看着窗外的梅樹已綴滿了半熟的果實。不禁回想起以前,小薇曾在那兒摘了果子,在身上蹭蹭就放入了嘴裏,不管一旁的小桃兒和秦順兒大呼小叫,還笑嘻嘻的説,“你們沒聽過嗎,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站起身來信步向屋外走去,走到梅樹下,伸手摘了一個,也放在身上蹭了蹭,一口咬下去,又苦又澀,可心裏卻是甜的,恍惚間,我覺得小薇彷彿就在我不遠處。
“主子,主子”,不遠處秦順兒氣喘吁吁的向我跑來,臉上帶着一絲異樣的潮紅,他的表情好象有些扭曲。我不禁有些好笑,突然想起來這奴才提過,今天有新的秀女進來,我也沒放在心上,他一早就去辦這事兒了。
我不禁自嘲的一笑,一個被圈禁的皇子,也還有這樣的排場…秀女,我微微一怔,心口突然熱了起來,我順手握住了胸口,小薇…
看着秦順兒越來越近,臉上的表情竟是狂喜,難道…“這世上只有絕望的人,沒有絕望的事”,我喃喃着念着,腦海中突然閃現過了四哥的那句話,“原是四哥對不住你”,四哥他…
我的心跳得越發的快了,回頭輕撫上那顆正在微微搖曳的梅樹,小薇,真的,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