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棚裏多了一口楠木棺材,棺材躺着武林陰冥大會的主持人沈少球。
今天的觀眾,已不是再來看陰冥祭會的熱鬧,而多是來看沈少球的棺材,和一睹那位曾經轟動湖年原十三州府總捕頭、花花公子丁不一的風采。
丁不一下襟危坐在雲圓道長身旁,他今天特意換了套新衣,顯得精神煥發,嘴唇上那一綹修剪得漂漂亮亮的鬍鬚,更透出了一股中年男子成熟俊朗的韻味。
身着青色統褂衫與坐黑椅,在祭台上聽道場法事,這是生者對死者一種賠罪與懺悔的表示。
霍安仙能如此泰然處之,使得一度苦惱不已的崔子靈,也恢復了平靜。
白賜天卻是有些緊張,他倒不是為自己擔擾,而是他知道韓思亮已發出“白羽令”。令白雲樓一百零八樓的人趕往平都山。
任焉夢痴痴地坐着,神情又呆又傻。
整個會場籠罩着一種沉悶與神秘,緊張與不安氣氛。
丁非凡垂頭坐在台下,他昨夜見到爹爹時的那股衝動,已經過去了。
不料,丁不一對他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既然收了人家的繡花鞋,又在姚大俠死前認了這婚事,就決不能賴,留下來幫爹爹辦案,找出殺害你岳父人人的兇手。
他望着身旁姚雲瑜那張醜臉,心中沮喪已極。
呂懷良則眯着眼,望着台上任焉夢,若有所思。
這種氣氛感染了兩側看台的觀眾,沒人喧譁,沒人議論,甚至沒人説話。
整個坪場除了祭台上法師的頌經聲和磬鈸敲擊聲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這大概就是有了一統一指揮的好處,羣豪似乎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武林陰冥大會的第二場道場結束了。
看台的觀眾已散去了不少,目睹了丁不一的風采之後,這乏味的充滿了死亡的氣息的陰冥祭會,誰還願繼續呆下去?
宋孝忠站立在玉清庵前。
庵門是閉着的,但可以聽到庵內尼姑走的腳步聲。
他默立片刻,須着庵牆走到庵後院牆下。
“呱!呱!”響起幾聲烏鴉嗚叫。
他倏然回頭,身後蒼松音的昏鴉驚起撲翅飛起,西天一抹斜陽更淡了。
院中左右兩顆古榕大樹,相對而立,枝葉交結盤若虯龍,地上掃得乾乾淨淨,不見一片落葉。
好幽靜的小院!
他正欲跨步向前,突然,長廊裏跳出兩個執着打狗棍的尼姑。
宋孝忠一邊輕呼,一邊往後急躍:“二位真尼住手!在下……”
兩尼姑哪聽宋孝忠解釋?又是一聲“狂徒”出口,雙棍寒光點如浪花,直朝宋孝忠身上灑落下來。
宋孝忠無奈,只得挽下腰間的連鞘劍,揮手一撥:“二位真尼……”
八根打狗棍,如暴風驟雨攻向宋孝忠,棍棍指的都是要穴,迅捷悍狠。
尼姑們動真格的了!
剎時,一道劍芒宛若銀虹,在花雨繽粉的影中展現開來。
八尼姑欲置宋孝忠於死地,棍棍毫不留情。
驀地,空中一灰袍人臨空落下,手中拂塵銀絲閃閃往下一壓。
玉貞尼卓立在九人這間。
宋孝忠驚愕萬分,這老尼原來有一身如此好的功夫!
宋孝忠忙收劍,施禮道:“在下宋孝忠見過玉貞師太。”
宋孝忠低下頭道:“知道。”
玉貞老尼聲音更冷:“既然知道,為何還要逾牆入內?”
玉貞老尼皺起眉:“你來看賈姑娘的?”
“是……的。”宋孝忠支支吾吾地道,“聽説她病了,所以我……”
玉貞老尼縮縮鼻子:“她很好,你不用為她擔心。”
玉貞老尼唬起臉道:“佛門從不打誆語,你走吧。”
“謝師太。”宋孝忠施禮轉身就走。
宋孝忠驚詫地回頭:“師太還有何吩咐?”
宋孝忠紅了臉:“師太的意思,是要在下鑽狗洞出去?”
玉貞老尼道:“你能為她犯禁逾牆而入,也當前為她鑽狗洞而出。”
宋孝忠眉毛一揚,居然紮起衣袖,撩起衣襟,走到院角趴在地上,從狗洞裏鑽了出去。
玉貞老尼瞧着宋孝忠鑽過狗洞,這才對八尼姑一擺手:“收陣。”
宋孝忠忙從地上爬起,揩去臉上泥土,拍拍衣襟道:“楊少俠,你怎麼也到這裏來了?”
“哦,哦。”宋孝忠連哦兩聲,神色有些不自然。
楊谷瓊故意用幾分嘲弄的口氣道:“咦。你剛才為什麼鑽狗洞?堂堂的鐵血旗少主鑽狗洞,要讓人知道準會笑掉大牙。”
楊谷瓊瞧着宋孝忠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聲:“沒骨氣的哈叭狗!”
楊谷瓊合掌施禮道:“在下楊谷瓊見過玉貞師太。”
玉貞老尼還禮道:“原來是楊少俠。不知楊少俠駕至敝庵,有何貴幹?”
“哦。”玉貞老尼眯起眼道:“關心賈姑娘的男人倒不少。”
楊谷瓊淺笑道:“她是參加武林陰冥大會的貴客,我是武林陰冥大會的大管事,她病了,我來送藥,這是理所應當的事。”
玉貞老尼伸手去接小藥瓶。
玉貞老尼肅容道:“不能,誰也不能破壞本庵的規矩,就是皇帝老子也不成。”
楊谷瓊將小藥瓶遞給玉貞老尼:“既是如此,就煩勞您老人家了。請您老人家轉告賈姑娘,就説無名谷楊谷瓊向她問候。”
楊谷瓊望着庵門冷冷一笑,轉身即走。
賈無瑕沒精打采地坐在窗前,讓窗外射來的夕陽光把她整個包了起來。
她呆呆地坐着,面容憔悴,在夕陽光中,更惹人憐惜。
她望着窗外的天空,冷漠美麗的眼睛裏都露着倦意。
她確實已經很疲倦,身心都很疲倦了,什麼事也不願想,手指也不願動一動。
這是為什麼?她問了自己整整一個下午,卻找不到答案。
她不覺打了個冷噤,感到了一絲涼意。
她之所以坐在陽光中,是因為陽光的温暖使她覺得自己還活着,現在陽光淡了下去,她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將要結束了。
答案雖然是疑問式的,但卻猛烈地撞擊着她疲倦的心。
她駭然大驚,忙雙掌合十,低聲頌念:“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的救世觀音菩薩……”
此時,玉貞老尼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玉貞老尼在她身旁站定,默然地看着她。
賈無暇唸佛數遍,心情逐漸平靜,此刻才發覺身旁的玉貞老尼。
她被按坐在椅中,卻有些不好意思:“師太,這……”
賈無瑕接過小藥瓶,捏在手中道:“謝師太。”
玉貞老尼又道:“等會你不必去齋房用飯了,我叫小尼將飯送到你房中來。”
玉貞老尼合掌打斷她的話道:“佛門慈悲為本,方便為門,這點兒小事,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玉貞老尼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心又怦然一陣狂跳,臉上一片酡紅。
雲圓道長、了塵道長、太乙真人、天果大師和緣大師六位主持人,地上丁不一與楊谷瓊,共八人圍住一張方桌。
桌上油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雲圓道長佈滿冰屑的臉。
了塵道長、緣塵大師和楊谷瓊皆各點點頭。
雲圓道長被丁不一盯得有些尷尬,抿抿嘴道:“丁莊主貧道如此安排,不知是否妥當,請予指教。”
丁不一搓搓手道:“道長此話折煞丁某了。丁某是在等候,道長是否對丁某有所吩咐?”
雲圓道長眉頭一皺,隨即迅速展開:“貧道豈敢吩咐丁莊主,真是笑話,丁莊主調查案情一定很忙,就請自便。”
“當然可以!”丁不一坦然地道,“第一,霍安仙的藏經箱確是被人動過,箱上的神符封條是重新貼上去的。
我查了霍安仙的住房,房中也確實來過盜賊,盜賊從屋頂扒瓦而入,身材十分瘦小,顯然是十分老道的高手,但是……”
丁不一眯起眼道:“那位經驗老道的盜賊在離去之時,居然將扒開的瓦蓋得歪歪斜斜,實在令人奇怪。”
楊谷瓊插嘴道:“也許是在屋頂上怕被人發現,所以亂了手腳。”
丁不一頓了頓,目光有意無意地轉到雲圓道長臉上:“第二,我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
丁不一緩緩地道出一個名字:“楊豔豔。”
“中原一點火?”了塵大嚷出了聲。
楊谷瓊臉上罩起一片陰雲。
丁不一道:“在下已查明,姚星華死的那天夜裏,楊豔豔的曾約他去了九蟒洞。”
楊谷瓊扁扁嘴道:“不對呀,在下所聞那天夜裏楊豔豔正和朱合璧在山下農舍偷情,恰被天威鏢局總鏢頭柯達偉撞着。”
楊谷瓊呼地站起:“待我把她抓來,交給大會審訊。”
“且慢。”丁不一擺擺手道,“這婆娘刁潑得很,眼前還沒有確鑿證據,不要打草驚蛇,想在三天內,我一定能找到她是大行宮人的證據,那時再動手也不遲。”
丁不一從小禪房出來後,把楊谷瓊叫到了內殿坪的槐樹下。
楊谷瓊肯定地道:“沒有。”
丁不一搓搓手道:“這就奇怪了。”
“不。”丁不一斷然地道:“我決不會懷疑他,不過,我總想不出他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告訴你我,難道……”
丁不一點頭道:“還是年輕人離袋瓜子轉得快,説的有些道理,但我們對這件事卻不能大意,我看還是派幾個可靠的人去接應一下為好。”
“嗯。”楊谷瓊道,“我對天雲洞的情況很熟悉,可以先派幾個人到天雲洞藏着,以防意外。”
楊谷瓊想也沒想:“呂懷良和丁公子,他倆是最可靠的人。
武功也不錯。”
丁不一凝目道:“好,這件事就交與你了,千萬不能出差錯。”
夜色朦朧,星光暗淡。
天雲洞上的夜空壓着一片低低的烏雲,顯得獰猙可怖,而又神秘莫測。
洞裏石埠犬牙交錯,大洞套着小洞,也十分複雜。
右側的一塊活動石塊後,藏着陸文欽和孫甫誠。
呂懷良已和他倆約定,不是萬不得已,不得隨意出手。
他和陸文欽、孫甫誠一樣,不相信這會是真的。
儘管他們不相信,但仍然還是來了,這不僅因為是丁不一的主意,更重要的是,他們希望這位德高望重的武當掌門,能如他們想像的那樣值得信任,從而能挑起武林盟主的大任。
子時已到。
陸文欽和孫甫誠已在推動石塊,打算從藏身之處鑽出來。
突然,裏洞裏響起了袁功勳的聲音:“別動,急什麼?”
陡文欽發話道:“平南王爺是爺麼?”
呂懷良沉聲道:“誰叫你來的?”
袁功勳沒回答他的問題,卻尖聲道:“呂少俠,你能來,我也就能來。”
他一直覺得袁功勳這個人,在大會期間的舉動言行頗有可疑,所以刨根問底。
袁功勳“嗤”了一聲:“你們來接應雲圓道長,我來看熱鬧行不行?”
“哎呀!”陸文欽道,“你們別爭了,丁總捕頭準是受人騙了,這場約會只是個騙局,我們掌門師傅不會來的。”
“小夥子,我説了彆着急。”袁功勳在裏洞道,“雲圓道長一定會來。”
孫甫誠道:“不會。”
孫甫誠道:“怎麼賭?”
“唉,年輕人沒見過場面。”袁功勳道,“我賭雲圓道長來,你們賭他不來,他來了你們一人輸我五十兩銀子……”
陸文欽驚呼道:“五十兩銀子。”
袁功勳道:“你們賭不賭?”
陸文欽和孫甫誠一齊搶着道:“賭!”
袁功勳又道:“有人來了!”
陸文欽和孫甫誠的頭縮回到了石塊後面。
洞內頓時一片死寂。
洞外聽不到腳步聲,也聽不到聲響,但見一縷輕煙從洞口飄入。
陸文欽和孫甫誠,包括裏洞的袁功勳,對呂懷良的聽覺功夫,不由不從心底佩服。
那人影彎下腰來,“噌”地點燃了一支蠟燭。那人目光掃過四周,將蠟燭找個避風處擱好,然後緩緩地摘下了臉上的蒙面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