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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飛鷹

    第一章飛鷹

    清晨寒風從漠野吹來,繡着展翅雄鷹的軍旗獵獵作響,飄揚在寧古草原上空。旭日灑下金黃的陽光,在這嚴寒的初冬,卻無一絲温暖。遍地都是枯黃衰草,鋪展到原野盡頭,襯得孤零零的城堡異常渺小。

    城堡用青黑色條石砌成,橫直豎方,顯得異常規整。歲月和戰火的洗禮,鐫刻下深淺的痕跡,或刀鑿斧痕,或煙熏火燎,為城堡平添上厚重滄桑。這是飛鷹百年血火的見證。

    歷任城主從未想過修葺補繕。寧古草原上這樣的要塞有數百座,未被清蒙鐵騎攻陷的卻只有飛鷹。血火與榮耀,就書寫在一道道凹凸不平的痕跡裏。

    紅石大公長久注視着飄揚的戰旗,這一刻,許多關於城堡、英雄的傳説在他心中復活。死去的只是軀殼,長存的卻是榮耀。那些傳説經過後人千百度傳唱,已流淌在草原人的血液裏。而現在,他也迎來了這樣的機會。與城偕亡,如同他所崇敬的英雄一樣。

    三日前,城主紅律大公為狙擊手所傷,勉強捱到當夜,便傷重難返。按照公國官制,其胞弟紅石接替城主職位。而清蒙帝國最擅攻城的迂難營也似乎看到了破城希望,潮水般的進攻延綿不絕,三日之內發動大小二十一役,城堡上下伏屍狼藉。

    四名羽威勇士將紅石拱護中間,警醒敏鋭的目光四下逡巡,不放過任何一絲可疑。迂難營雖駐紮於五裏外,但神出鬼沒的狙擊手卻防不勝防。攻城以來,他們已射殺十數個校尉,甚至城主紅律大公。

    克勤,你可知飛鷹城堡為何固守百年,從未淪陷?紅石大公從容不迫地問道。他今年剛過五十,雙鬢微白,兩片嘴唇異常薄削,一望即知是殺伐決斷之人。

    侍衞們不禁一愣,原以為大公在想如何應敵,卻未料到出神半天,竟是這麼空泛的問題。校尉克勤很快答道:我飛鷹城高七丈,牆防堅固,牢不可破。清蒙無堅不摧的投石車也只能望而興嘆。

    紅石大公搖頭道:飛鷹城堡再如何堅固,能比得過西戎第一關統萬城?而當年清蒙三萬精騎,朝發夕至,一鼓作氣便將之攻破,城中二十萬軍民四散潰逃,可見地險不足恃。

    飛鷹城中鐵甲五千,都是以一當十的勇士,皆願為城主效死命。慨然一諾,大草原上的夜狼羣也要聞風喪膽。校尉夜鷹沉聲答道。城牆上兵士攥刀的手不由一緊,心中一陣激揚。

    紅石大公仍然搖頭:夜狼羣再兇悍,也只能在大草原上稱雄。而當年地陷東南之時,洪水四方肆虐,長河中蛟龍為患。清蒙先祖大炎人以竹弓石刀捕剿,歷時十一載,終於河清海晏。論到勇毅,無人可與其後裔相比。

    兵士們傾耳關注,卻不敢隨意接口。仍是克勤答話,他眼中一亮:那定是我寧古草原的險要了,草海深廣千里,氣候陰綿多雨,是公國南面的天然屏障,阻擋住清蒙帝國雄師。

    夜鷹嗤之以鼻,譏笑道:若是天時地利靠得住,大草原上城堡就沒有淪陷之虞了。克勤瞥他一眼:等你自己知道答案,再嘲笑不遲。

    夜鷹向大公躬身道:紅氏家族世代鎮守飛鷹,這個問題,城主最有資格回答了。

    天時地利人和皆不足恃,那只有一個解釋。紅石大公仰望着陰沉天空,深秋陽光下,如石雕般閃爍冷光。兵士目光崇敬,聽他靜靜地道:天意如此!

    長空中傳來一聲清唳,黑點由遠及近。一隻體形碩大的灰鷹,正撲展開如輪大翅,穿越過低壓雲層,盤旋到城堡上空。即便如此陰晦的天氣,它安詳沉穩的動作,依然清晰地傳到兵士眼中,彷彿在昭示着什麼。

    是鷹神在庇佑着我們。大草原上的主宰,高於一切的鷹神,將永遠庇佑着它的子民,它的城堡,直到洪荒再來,天地毀崩。沒有人可以摧毀飛鷹,清蒙帝國戰無不勝的迂難營也不能夠。紅石大公平舉起雙臂,仰首向天,立在大草原最堅固的城堡上。

    一片曳曳響動的鎧甲聲,兵士盡皆跪倒,虔誠注視着灰鷹飛翔的軌跡。空曠的視野裏,紅石的身影高大而堅定。

    草原各族雖以崇山峻嶺為圖騰,其守護者薩滿團也從中領悟秘術,但具體到各城各姓,仍有自己的膜拜。

    在寧古草原最古老的傳説中,鷹神大如鯤鵬,日出則翱翔於九萬里青溟之上,日沒則棲止於昆鳴山下,展翼兜護而千里草海得安。滄海桑田之後,昆鳴山早成了一片原野,百年前更崛起一座城堡,以飛鷹為號。在這最接近神祇的地方,戰士都以鷹神近衞自許。

    鷹神庇佑。兵士們以首搶地,發出整齊的禱告。飛鷹城堡永不淪陷的神話不會破滅,鷹神翱翔的天空下,每個人都升起堅定的信念。

    灰鷹似感受到祈禱,飛得越來越低,幾乎貼着城頭檐宇盤旋。紅石大公緩緩垂下手臂,幾日來因城主之死、敵軍猛攻,士氣每況愈下。此舉更多是刻意而為,目前要支撐危局,也只有以鷹神的名義了。

    他正要示意兵士起身,心中兀然湧起不祥。城下百步處的枯草瑟瑟而動,一個半矮的身影蹲立起,手中似舉着具烏黑的勁弩。箭頭閃爍毫光,越過百丈距離,正對準自己眉心。

    置身勇士雲集的城頭,紅石大公卻感到軟弱無助。他一眼便看出,這是三十石的強弩,射程可及五百步,眼下只在百步,幾乎瞬息可至,根本沒有躲避可能。又是該死的狙擊手,他們似乎無孔不入。

    紅石大公絕望閉眼,卻在這時,那狙擊手將弓弩抬起,準星上移。

    這可是狙殺城主的絕好機會,他為何捨棄,難道有什麼東西更令他心動?念頭電光石火閃過,紅石大公神色劇變,厲聲喝道:不要!

    弓弦錯開之聲響起,兵士們轉過念頭時,只見那隻灰鷹兀自張着翅膀,卻突然失去了飛翔的凌厲,一頭栽下,隕墜於城頭。只見它腹部插着一支勁矢,沒入得很深,幾至翎羽。

    闃然無聲的寂靜,誰也不敢打破,兵士們面面相覷。他們在祈禱神的庇佑,而神的徽章卻在這刻隕落。既然鷹神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如何去翼護大草原上的蒼生?

    紅石大公生性勇敢果決,此時也沒了主意。城下狙擊手仰起塗滿油彩的臉,竟有一抹頑皮笑意,通過眼神,生動地傳遞給城頭眾人。隨後施施然收起弩,朝迂難營駐地跑去。

    弓弩手眼睜睜地看着他跑出射程,壓根兒沒想到放箭。信仰的摧毀,讓鷹神的戰士不知所措。

    灰鷹一時沒死透,爪足仍在間歇性抽搐,每一次抖動,便有鮮血濡出。青黑色的箭桿染得殷紅,異常刺眼。夜鷹驚咦一聲,快步上前,托起負着箭矢的鷹屍,呈到紅石大公面前:城主請看!

    紅石大公神色凝重,這青黑色的箭桿的確眼熟。他一舉抽出羽箭,隨着鷹血淅瀝淌下,錐形箭鏃呈現在眾人眼中。

    夜鷹。紅石大公冷然喝道。校尉夜鷹應聲遞上一支箭。兵士們注意到,那箭上有斑斑的褐色,是風乾的血跡。

    兩支箭被紅石大公並排舉到空中,兵士譁然一驚。同是青黑色的箭桿,菱羽也一般無二,更重要的是那錐形箭鏃。這可是很少見的樣式。

    時下諸國交戰,以銼形箭鏃為主,蓋其製作簡單,殺傷力也高。但從盡善盡美的角度來説,卻是錐形箭鏃最佳。完美對稱的圓錐形,讓準星無可比擬。着力集中一點,殺傷力倍增,要説缺點就是製作費事。

    紅石大公將羽箭擎起:這兩支箭,一支射殺了翱翔在天空上的雄鷹,另一支,他聲音陡然提高,另一支射殺了馳騁在草原上的英雄,你們偉大的城主,紅律大公。

    而射出這兩根箭的敵人要從我們眼皮底下溜走,勇士們,你們答應麼?紅石大公高聲喝道。城下那狙擊手步履甚快,已經奔到七百步外,似乎聽到城頭羣情洶湧,更加奮力疾跑。

    決不允許。兵士們一起拔出斬馬刀,高聲應道。

    那就跨上你們雄駿的戰馬,沿着這兩根箭的方向,去取下敵人的首級,來祭奠偉大的鷹神。紅石大公扯過一把譬雕弓,弦拉雙箭,朝茫茫草原射去。

    粗大鏈條沿着滑輪飛快放下,哧溜聲長久激盪,以巨大的撞響為終結。飛揚的草絮塵埃中,吊橋平鋪在深深的壕溝上。早已不耐的戰馬從圓拱形石門中馳出,騎士揮舞着雪亮的斬馬刀,唱起飛揚豪邁的戰歌。

    領頭的是校尉夜鷹、克勤,統領着二十騎羽威勇士,負責這次至關重要的獵殺。羽威是城主親衞隊,只有四十人定額,俱是以一當百的勇士,遴選自各部精鋭。

    遠遠看見那兩支羽箭斜插在草地上,夜鷹與克勤互視一眼,陡然呼哨一聲,二十二騎齊刷刷地分成兩列,從兩翼包抄過去。

    那狙擊手已經逃得很遠,再有四百步,便可進入迂難營硬弩射程,屆時敵人只能望而興嘆。留給羽威勇士只有片刻工夫,他們全力催動馬速,將距離瘋狂拉近。城頭戰鼓適時響起,咚咚鼓點似敲在草原深處,一下子引動兵士熱血。他們齊齊拔出長刀,發聲吶喊。狙擊手卻似沒察覺,仍按照原來步伐奔跑。左翼由克勤率領,倏忽間追到四百步距離。而右翼夜鷹為人謹慎,令戰士持藤盾護體,速度緩了一線,稍落在後。

    狙擊手仍在奔跑,沒有回頭,卻洞察身後形勢,飛快地從背後拔出一支羽箭,拉開強弩的勾簧。猛一回頭,弩隨身轉,也不用瞄準,便按動勾柄。錐形箭矢發出尖鋭嗚鳴。克勤亡魂大冒,這一箭竟是衝他面門而來,匆猝之下只能以長刀斜撩。當,疾勁的長箭雖被架開,卻斜向下兩分,穿透他左肩。

    長長的痛嘶響起,克勤應聲跌倒。隨後諸騎都在高速奔跑,硬生生地將戰馬往旁一帶,不作絲毫逗留,仍向狙擊手追去。

    那狙擊手低聲詛咒,早聽説過草原人悍勇,卻沒料到這般罔顧同伴生死,簡直要與迂難營媲美。長而婉轉的嘯聲由夜鷹口中呼出,這是飛鷹城堡的秘製軍令,便於臨陣指揮。兩翼騎士迫近到兩百步,聞聽嘯聲,立時布成長弧形陣列。這一場截殺,已經到了收官的時候。

    就在這時,前方草海中響起一聲馬嘶。一匹黃驃馬悄無聲息遊弋過來,在所有人只注意狙擊手的時候,它似乎從天而降。馬上騎士低伏下身子,在寒意凜冽的長風中,風馳電掣般行進。

    夜鷹心中一聲冷笑,憑這一騎孤騎,便想要將人救出,未免將羽威勇士小覷了。他派出四騎迎擊向黃驃馬,其餘諸騎仍按部就班收攏。

    弧陣越縮越緊,羽威勇士搭箭上弦。夜鷹卻阻止道:城主是要將這人活捉,在鷹神面前祭祀。迎向黃驃馬的四騎羽威一齊控弦,四根勁矢飛也似射出。黃驃馬猶自四蹄奔踏,直到近身處,才將前蹄一矮。這一蹲敏捷異常,竟然快過了離弦之箭,將四根勁矢都避了過去。

    羽威勇士不自禁喝彩一聲,再要搭箭,卻見那馬借一蹲之勢奮力躍起,天馬行空一般掠過十步。幾個動作連貫已極,彷彿它的下蹲,是早有預謀的蓄勢騰躍。

    馭馬術!夜鷹驚歎出聲。自胡服騎射之後,清蒙帝國便以騎兵為重,其武功院更推陳出新,將真氣與騎術結合,以內息馭馬,至極處可人馬合一。不過只有偏將軍之上才得研習,如何迂難營中也有人會?

    變生掣肘,四騎羽威慌不迭拔出近戰長刀。

    那騎士起立身形,卻是一個高大雄壯的中年男人,面龐粗糙褐紅,長得一部威武絡腮鬍。踞坐馬上,便像一座小山不可動搖。

    四騎羽威各自一聲長喝,揮動長刀向那騎士襲去。他們平日一起作戰,彼此諳熟戰法,長刀織成的光網無隙可擊。

    然而黃驃馬再次加速。它原本已快若疾風,這一加速,更是像一道閃電一般。與此同時,那馬上騎士也掣出一柄漆黑色的巨劍。羽威勇士眼睜睜看着敵人如風般衝近,然後一片黑色的光弧在他們頸項間亮起。

    四顆首級高高飛起,飛揚血光中,騎士策着黃驃馬繼續前進。

    狙擊手已經被弧形馬陣圍定,夜鷹冷笑一聲,正要下令圍捕,卻聽得身後羽威驚呼。那黃驃馬上的騎士正揮舞着巨劍,風馳電掣般逼近。

    迂難營長十數騎羽威一齊震驚。那黑色巨劍曾是最無情的惡魔,奪走了無數飛鷹戰士的生命。草原人把它視作魔神之鞭,在它的揮動下,沒有哪座城池能逃脱淪陷的厄運。

    黃驃馬潑風一般殺到,在羽威驚愕的當兒,一氣劈翻了兩騎,而後衝進馬陣。夜鷹猛一咬牙,狠聲喝道:殺了他!十幾騎羽威也將三石的硬弓拉得渾圓,在浩蕩長風中一線排開。

    距狙擊手只有三丈遠近,迂難營長一側身,將右手伸給了狙擊手:爬上來,小子。那狙擊手仰起油彩鮮豔的臉,眼中閃過一絲遲疑,最終還是騰身而上。老黃,你為何要救我?狙擊手被扔在前座。

    迂難營長嘿聲笑道:老子愛救誰就救誰媽的!背後飛來一排勁矢,尖鋭氣鳴在耳邊炸開。迂難營長一扯繮繩,堪堪將這一輪箭雨避過。狙擊手還要説話,迂難營長一把將他按下:小子,給我坐好了。控制着黃驃馬左閃右避,將一輪又一輪的羽威追殺避開。

    這更激起草原人好戰天性,駿馬揚蹄,逆風呼嘯,疑似流星。在夜鷹的指揮下,他們輪流放箭。這一間隔開,老黃一個疏漏,傷了右肩。

    身下的狙擊手突覺幾滴殷熱的液體落在臉上,低聲問道:老黃,你還挺得住嗎?老黃抽了口冷氣:挺個屁!老子要和你這小兔崽子一起殉國了。那狙擊手也揚高聲音:老子死自己的,誰要你多管閒事!老黃還要再罵,痛嘶一聲,又被一支箭射中了。黃驃馬已徹底陷落到包圍中。羽威勇士大為篤定,夜鷹就要下令,進行最後一輪絕殺。

    空中突然傳來巨大聲響,彷彿黑厚的雲層撞擊,閃出霹靂。羽威一起仰頭,黑壓壓的石塊從天而降,從他們頭頂隕墜。一瞬間,戰馬悲鳴,騎士惶亂,只以為天威突降。塵埃落定,夜鷹看到羽威瞬間歿了四騎。人馬倒成一片,被隕石壓得血肉模糊。

    看,投石車!一個羽威艱聲喝道。迂難營轅門口,一具高大的投石車已展開。肱臂高高揚起,六個兵士用兒臂粗的麻繩拖拽着向後拉。另有兩個兵士用畚箕裝滿碎石往彈囊中傾倒。

    這麼笨拙的傢伙竟然能攻擊騎隊?羽威一時皆懼,草原要塞久歷征伐,薩滿團常派人協助,他們也見識過方仙者神鬼莫測之能。但機械之力能如此靈活運用,方仙者也要黯然失色!

    夜鷹高聲喝道:他們湊巧擊中而已。鷹神庇佑的勇士,迂難營長的頭顱就要被割下,城主將捧着美酒迎接我們入城。

    榮譽和功勞戰勝了怯弱,羽威再度策馬向獵物奔去。

    城頭觀戰的紅石大公卻驚呼出聲迂難營轅門口,龐大的投石機再次忙碌。長及三丈、重逾百斤的肱臂竟通過輪盤開始轉動。

    拖拽麻繩的兵士不停校正肱臂高度,指揮他們的卻是一個長袍人。迂難營是清蒙帝國敢死隊,由重刑將決的死囚組成,穿着襤褸的皮衣又或破爛的盔甲。這個長袍人分外顯眼。

    紅石大公霎時間臉色青白:鳴金,讓夜鷹他們立即撤回!急促鑼聲才響,隔過數里,卻見長袍人將手一揮,蓄勢待發的肱臂斷然彈出。密集的碎石塊越過三百步,像冰雹一般砸落。

    十數騎羽威傷亡殆盡,只有夜鷹閃避得快,僥倖躲過。他孤零零地立在血肉模糊的夥伴中間,望着黃驃馬奔遠,眼中閃動的只是倉皇。

    紅石大公轉過頭去,問道:那個長袍人是誰?

    負責軍情的校尉戰戰兢兢上前:這是迂難營中最有名的匠師葉護。迂難營的攻城利器都由他設計。

    葉護、葉護紅石大公不住喃喃,猛然拔出長刀,向身前的城牆劈下。刀鋒與青石急遽撞出火花,他的聲音傳出:滅我羽威,毀我城郭。毀我城郭,滅我羽威

    黃驃馬旋風般衝進轅門,迂難營一片歡呼。老黃身中兩箭,衣甲殷紅,臉上仍是彪悍神色。他一圈臂,將狙擊手扔到地上。那小子吃痛,挺身從地上躍起,罵道:老黃你吃多了,不能好好下馬?

    老黃嘿聲笑道:老子救你中了兩箭,血就白流了,總叫你摔些回來。那狙擊手臉上油彩叫汗水沖刷,溝壑斑駁,很是滑稽,眼中卻滿是怒火:老子又沒要你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老黃眼睛一眨,侃道:難道指望你那上不了馬、提不了刀的窩囊廢爹去救。真是個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自顧大笑,旁人卻現尷尬。迂難營中雖戲謔無忌,此時卻像遭了忌諱,一個個沉默以對。

    那狙擊手正欲暴跳,眼珠一轉,道:營長真是了不得!沒有那兩輪投彈,你個老王八,自己也要被射成刺蝟吧。

    老黃笑容一僵,火冒三丈,身形一掠,就去捉他衣領。他軀體龐然,本應身法笨拙,但一動之間,疾若流星。那狙擊手滴溜溜一轉,如陀螺一般疾旋,眾人眼睛一花,他已到了丈許開外。老黃大手僵滯空中,問道:好小子,從哪裏學來的?那狙擊手得意洋洋:老黃你真識不出來,還是不肯承認?老黃遲疑片刻,澀聲問道:是她教你的?

    當然是雪姨。這一式鶴雪身法,靈動飄逸,除了黎族誰能使出?這是正宗的方仙術。老黃,你就別自欺欺人了,雪姨早答應要做我後孃了。這小子當地一站,不知好歹地瘋叫。

    老黃哧哧喘氣,突然笑道:你小子一張嘴沒遮攔,老子如果信了,就是頭蠢豬。不動聲色地逼前兩步,只作要袖手離開。那小子察覺之時,卻已晚了,衣領頓被拎住,吊在半空,他雙腳撲騰直踢,不服罵道:老黃你這個王八羔子,竟暗算老子,有種再來比試。

    老黃渾不理會,把他按倒在地,揮起蒲扇大的巴掌,衝他屁股來了兩記。小兔崽子,老子就教教你怎麼做人!手上不停,啪啪又是兩記。

    那小子拼命掙扎,根本不能動彈,轉頭狠狠盯視,似要冒出火來:士可殺不可辱,老黃你欺人太甚。老黃罵道:屁大一小孩兒,還敢自稱士呢!老子當官那會兒,最他媽討厭的就是酸秀才。

    那小子沒法可施,扯破喉嚨大喊:老爹,老爹,老黃這王八羔子在罵你呢!旁人鬨然大笑。這小子在迂難營中年紀最小,平常最是搗蛋,以前看他老子臉面,不作計較,現在這狼狽樣子,卻分外讓人解恨。

    老黃掄着巴掌,嘴裏罵咧咧的。這時,一個聲音傳來:黃兄大人大量,不必再與犬子計較了吧!眾人笑聲齊歇,中開甬道,讓長衫中年人過去。赫然是早前操縱投石機的葉護。

    老黃咧嘴一笑:這小子就是欠管教,平常滑溜得像個龜孫子,逃跑起來像個兔崽子,老子是讓他長點記性。旁邊人噤若寒蟬,這可是再明白不過的挑釁,兩人都是迂難營的大佬,誰也不好得罪。

    偏那小子裝糊塗,叫道:老爹,他罵你是兔子和烏龜呢,孃的跟他拼了。葉護不作理會,只是拿眼瞧着老黃。

    老黃嘿嘿笑道:沒錯,你老爹就是頭烏龜,哪次不是躲在戰場後面!那小子拼命揚頭,一口唾沫啐去:你才是頭王八,雪姨都跟我老爹睡了。老黃偏頭躲過,眼中閃過寒光,運勁於掌,卻是朝狙擊手後心拍去。眾人驚喊道:不要!營長今天是瘋了,對一個半大小子也下重手,一掌下去,和葉護之間的樑子就揭不開了。

    唯有葉護喝了聲小心,同時一揚袖子,一塊黑乎乎的物事直奔老黃脖頸。這一刻,只有他看清了兒子動作。那小子一手正摸向腰間,悄無聲息一按,三道毫光閃電射出。這是他的護身利器,一管梨花針,且淬了劇毒,如此近的距離,老黃根本無法閃躲。

    奪奪奪三聲,梨花針俱射在葉護擲出的物事上,卻是一塊小棋盤。

    老黃被棋盤擊中,只是輕微疼痛,冷汗卻涔涔而下。狙擊手一躍而起,一邊埋怨:救他作甚!這狗孃養的,早該射死他。

    葉護轉身冷冷盯他,忽然掄開巴掌,重重打在兒子臉上。

    那狙擊手臉上油彩原已浸濕,一巴掌下去,現出五根清晰指痕。那小子暴跳:老爹,你瘋了!葉護冷看他一眼:葉浩,我給你這針筒時怎麼説的?葉浩捂着臉,恨恨道:誰叫他罵你,還打老子屁股!

    葉護不再理他,掃了老黃一眼,就要離去。老黃半天期期艾艾,驀地喊道:姓葉的,你救了我,這個情我會記住!可咱們倆沒完。

    葉護也不回頭,道:我們之間有什麼事?根本就沒事。老黃漲紅了臉,道:你給老子離開她,否則就沒完。葉護轉過頭,咧嘴一笑,齜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是她自己要來跟我的!你跟她講去。

    老黃虎吼一聲,立直巨獸般身軀,似要擇人而噬:給你兩條路,一是滾得遠遠的,一是現在就去死。葉護冷笑一聲:這可是你説的。

    去死吧!老黃拔出巨劍,不用任何花巧招式,直接衝了上去,似一下就能把文弱的葉護劈成兩爿。

    眾人俱未擔心,葉護雖不諳武功,刺配到迂難營前,卻是清蒙帝國最有名的巧匠,一身都是暗器機弩,老黃是豬油蒙了心,敢找他動手。葉浩更是興奮得大喊:老爹射死他!射死這狗孃養的。

    果不其然,三支弩箭橫亙空中,呈品字射向老黃雙腿和左手。老黃猛一加速,差之毫釐避了開去。此時他距葉護只有十步,瞬息可到,又有五支弩箭射來,仍是照着手腳而去,他一銼鋼牙,腳下連錯,最後一根無法閃躲,任其穿透右臂,仍是旋風般奔襲。

    葉護神色一變,劍風已劈到臉面,再也無法淡定,猛將袖子一抖,一大蓬針雨朝老黃面門射去,同時身軀陀螺般疾旋,掠向丈許開外。嘶的一聲,他的長袍還是被劈下一片,連帶着皮肉落地。

    老黃也不好受,雖劈出一道掌風,但針雨密集,仍有不少穿透,右肩上釘了數十根。他放聲大笑,意興暢快:姓葉的,你竟靠娘們兒的武功,還要不要臉。

    葉護臉色鐵青,也不顧傷口流血,道:看來你真鐵了心,葉某就成全你!他抖了抖長袍,目光森冷,注視着老黃。老黃不敢大意,劈手奪過一面藤盾,全神防禦:少練嘴皮功夫,今天咱倆只能一個人站着離開。兩人無聲對峙,眼光在空中碰撞,一個森冷,一個悍勇,誰也不錯開片刻。就像兩頭負傷的獅子,舐着帶血的爪牙,不死不休。

    就在這時,一團黑影旋風般掠入場中,隔到兩人中間。卻是一個身着黑衣的中年女子,眉目清秀,有着歲月雕琢的風韻。她冷笑道:你們長本事了,竟窩裏鬥起來!是漢子就比比明天誰殺敵更多!

    那老黃立時軟下來,道:阿雪,是這樣的七尺昂揚身軀,一點頭哈腰,像個陪侍的小廝一般。話頭卻被葉浩截住:雪姨,是老黃先挑釁的。這老狗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跟老爹吃味呢!

    黑衣女子瞪他一眼:你就愛挑撥是非。轉頭對老黃喝道,快四十的人呢,沒一點長進,像個營長的樣麼?老黃被罵,卻覺渾身舒泰,道:阿雪,你別聽這小子胡説他正想找幾句話茬,黑衣女子卻轉對葉護,猶豫片刻,道:你也是的,就真打起來了。

    葉護冷哼一聲,不作理會,轉身就走開。黑衣女子待要招呼,見他轉瞬走遠,頭也不回,不由一跺腳,嗔罵一聲:這死人

    葉浩笑嘻嘻地跑過來:老爹也吃醋呢。黑衣女子給他個暴栗子,道:就你話多!見圍觀眾人還不散,吼道,熱鬧看完了,還不快滾!

    眾人嘻嘻哈哈,回頭就散了。迂難營中最受愛戴的不是營長,也不是匠師葉護,而是眼前這黑衣女子。刺配徙邊之人大多孤苦,迂難營又是敢死攻城的隊伍,傷亡甚眾,這黑衣女子醫術高明,活人不知凡幾,是故眾人都以雪姨呼之,對其甚是尊敬。

    營中帳篷一般大小,都住兩人,老黃也不例外。雪姨卻是唯一的女子,單獨擁有一間,雖在戎旅之中,佈置也不省心,地上鋪了青藍氈毯,粗製的傢俱也用碎花布蒙着,中間更拉了一道簾子,隔成卧房和廳子。

    葉浩掀開帳篷,一腳蹬了靴子,叫喚道:好香!有紅燒肉。耳朵卻被揪住,整個人給擰出來,雪姨嫌惡地道:身上那麼髒,快去洗乾淨。你老爹挺齊整一個人,怎麼生出你這怪胎。葉浩滿不在乎道:老爹那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把自己作當官的看。

    話雖如此,還是提了桶水,將臉上油彩抹淨。桌上早擺了飯菜,香氣撲鼻,他抓起筷子,瞄準了油汪汪的紅燒肉。正待夾去,卻被雪姨拍開,葉浩煩惱地道:又怎麼了?還讓不讓人吃飯呀。

    雪姨道:等等你老爹。這死鬼不知跑哪去了。葉浩眼珠轉動,道:準是到鄧麻子那裏灌黃湯去了,咱們不候他。

    雪姨一猶豫,擔憂道:他會不會生我氣,不願來呢?葉浩心思全放在紅燒肉上,隨口道:老爹那麼歡喜你,怎麼會呢。

    雪姨嘆口氣,道:你先吃吧。葉浩如聞仙音,片刻間腮幫鼓漲,含了一嘴肥油,邊含糊道:真他媽的好吃。

    一番掃蕩,盤子裏只剩湯汁,這小子拍着肚皮:雪姨,你怎麼不吃?老爹不會來了。雪姨又好氣又好笑:吃飽了吧,小祖宗。

    葉浩道:雪姨,老爹還是很在乎你的,否則今天就不會跟老黃打起來。雪姨似觸到心結,強笑道:小孩子懂什麼?

    誰説我不懂,葉浩嘻嘻笑道,雪姨心中只有老爹一個人,老黃再怎麼巴結也是徒勞。雪姨神色一暗,道:他心中卻未必有我,只念着你的孃親。

    怎麼會!葉浩不信道,老孃生我的時候,就難產死了。都十幾年過去,老爹怎麼還會想她?雪姨撫摩他的頭,嘆道:你還小,不能明白,等遇到喜歡的女孩子,就知道了。

    葉浩疑惑地點頭,拿眼望着雪姨,見她緊皺着眉頭,輪廓異常柔和,只覺胸中翻湧,堅定地道:雪姨,我永遠幫你,老爹若敢不要你,我就捉他回來。雪姨被他哄得一笑:好孩子,雪姨平時沒白疼你。

    葉浩嘻嘻笑道:雪姨,你的鶴雪身法很好用,不如再多傳我幾手吧。雪姨嘿聲一笑:就説不會無故賣乖。你是第七十八次提這要求了,小猴子。葉浩只仰着頭,滿眼企求,雪姨卻一沉臉,衝口道:不行!

    葉浩問道:為什麼?雪姨嘆口氣:真纏不過你,今天就明説了吧。鶴雪身法乃方仙之術,只適合黎人,且須是星脈者,能吸納周天星力,普通人只能施展一式,不然內力不敷,就要傷筋動脈、走火入魔。

    葉浩滿眼嚮往:星宿海麼?雪姨透過帳簾,望向漫天星斗,眼神幽幽:對,鶴雪身法原就是星宿海不傳之秘。葉浩一臉興奮,似乎星宿海三字有奇詭魔力,將內心深處的情緒一忽兒點燃。

    也難怪他這般,星宿海原本就是神秘偉大的存在。

    這片廣袤的土地,以族羣為界限,可以劃分成三塊。西北是無垠草原,為北狄控弦之所,他們終其一生,都在馬背上度過。飛鷹所在的突古即是其中一族。中原則是冠帶之室,繁華富饒,為諸國割據,烽煙不斷。清蒙即為其中一國。至於極西南邊,有十萬大山連綿逶迤,世代為九黎之族佔據。

    傳説上古時代,地陷東南,懷山襄陵的洪水淹沒大地。為鎮河海六虛,極少數人從日、月、星辰、崇山中領悟力量,有翻江倒海之能事,被世人譽為方仙者。洪荒既定,方仙之術代代相傳,未有斷絕。星脈者即其中一支,只有純正黎人血胤才可獲取,他們能夠吸納周天星力,可藉以幻化翅膀,翱翔於青溟之上,不過萬存其一,數量極少。在黎族人心中,他們就如神祇一般,可以決定一切。這些人組成了星宿海,主宰着南疆的過去與未來。它同中原宗主蓬萊仙宗、草原守護薩滿團鼎足而立,具有莫大的權威。

    雪姨你會鶴雪身法,豈不是葉浩緩過神來,震驚道。雪姨一搖頭,道:我母親是清蒙人。只有一半血統,可飛不到天上去,只能吸納星力。一頓笑道,這秘密只有你老爹知道,可別到處亂説。

    葉浩泄氣道:説了半天,我根本學不了。雪姨一笑,道:你這小猴子,內功都不好好練,就算是星脈者,也是白白糟蹋資質。

    內功有什麼好練的,如不能進入先天境界,連方仙者一根指頭也抵不過。我練好弩箭,還能抽冷子殺他幾個。葉浩不以為然道。方仙者有鬼神莫測之異能,天賦所限,旁人勉強不來。但武者臻至先天之境,也可一較長短,不過以武入道,難上青天,真能有成者,也是鳳毛麟角。

    雪姨搖頭笑道:你這小子對弓箭還真有幾分天賦,剛開始時,我還以為有幾分黎人血統呢。黎人居住在深山密林中,最擅使用弓箭,征伐交戰時,全軍皆可控弦,如瀑箭雨令中土各國膽寒。葉浩聞言一撇嘴:我祖宗十八代就沒有黎人過。

    雪姨不再閒扯,驅趕到帳篷一角,令他趺坐修煉內功。葉浩一臉苦相:反正我練不成,與其有這工夫,不如出去逛逛呢。雪姨轉頭收拾碗筷,由得他獨自抱怨。這小子果然唸叨一陣,老實下來,靜心吐納。

    他老子葉護不諳武事,這內功還是雪姨傳授,修習也有半年,但丹田空空,根本沒有成效。本來童身修煉,乃上德之體,不需百日築基,直接可週天搬運,再如何拙劣資質,也能煉精化氣。這小子狀況卻比下德之體還要糟糕。雪姨也大搖其頭,只存萬一念想,才逼迫他日不間斷。

    但她刷完碗筷回來,葉浩五嶽朝天的坐姿,只剩下手心向上,腦袋低懸着,發出細微鼾聲,竟已熟睡過去。雪姨無奈一笑,也不去叫醒,自顧做起針線活。

    葉護此時醉意微醺。

    他的確在鄧麻子帳裏喝酒,兩人杯來盞往,喝到興處,幾盤菜餚早就見底,此時便大碗幹喝。葉護斯文模樣,酒量卻不淺,迂難營中興酒令,一桌人吵吵囔囔,他極不喜歡,而這鄧麻子悶頭苦幹,挺合他性子。於是兩人常湊一塊,一個臉含微笑,一個苦大仇深,轉眼一罈酒就見底。

    葉護抿下最後半口酒,搖搖空罈子:今晚就到這,叨擾鄧兄了。搖晃起身,也不多作客套,向外行去。鄧麻子捉住他袖子,道:不忙走,葉老大,咱有件事想問你。

    葉護微覺訝異,尋常兩人喝完就散,從不閒聊,因問道:鄧兄請説。鄧麻子搓着手,道:這次是不是真的?

    葉護摸不着頭腦,拿眼去望,鄧麻子眼含熱切:這次朝廷的文書真能赦免嗎?葉護明白過來:出征飛鷹城之前,帝國五軍都督府轉達刑部批文,若能攻破這座從未淪陷的要塞,迂難營全員皆獲赦免,轉為正規邊軍,不再是待罪之身。這是天大的恩典,營中戰士摩拳擦掌,十數日內讓飛鷹城損兵折將,幾至山窮水盡。

    葉老大,你是見過世面的人,真有可能嗎?鄧麻子呼吸粗重,忐忑不安。葉護沉吟片刻,反問:你覺得飛鷹城堡重要麼?

    當然,鄧麻子毫不猶豫,這座要塞從未淪陷,號稱不可攻佔,迂難營如果成功,就是頂天的戰績。葉護冷冷一笑:戰績?哼,只是給清蒙軍爭臉面而已。還有其他的麼?

    鄧麻子遲疑道:你是説葉護截斷道:這次我們孤軍出塞,沒有後援,即便攻下飛鷹城也難堅守,絲毫沒有意義。清蒙是文臣主事,只講開疆拓土,等我們一退,還有什麼戰功可言。

    鄧麻子嚥了口唾沫:那這是假的?葉護搖頭道:未必。老鄧,你知道飛鷹城堡最近的援軍在哪裏?

    鄧麻子是迂難營右部副頭領,參贊軍機要務,對敵方態勢有過研究,答道:最近的是山稜城,有駐軍一萬,來援需要三日。迂難營五千人馬,分左中右三部,營長統轄全軍,各部又設正副頭領,大小事務一應由這七人加上葉護、雪姨組成的圓桌會議決定。

    葉護道:我們攻城半月,敵人已岌岌可危,為何至今不見援軍?迂難營是孤軍,只需截斷後路,糧草供應不上,自要退卻。鄧麻子從未想及此,一時頭大,道:也許敵人還沒偵察清楚,遲遲不敢出兵。

    葉護冷笑道:突古公國的斥侯聞名大陸,至多隻要三日,就能把我方虛實探聽清楚。鄧麻子喃喃道:那又是為何?一支孤軍、一座孤城,真是從未有過的事。

    葉護眼中閃着精光,道:帝國的賽馬節你知不知道?鄧麻子頷首:只聽説過,從沒有參加。葉護道:清蒙以騎軍立國,賽馬節便是擢選駿騎,如能斬關奪魁,其榮耀不下於殿試登科。上至王公大臣,下到殷商富賈,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參賽者能選送十匹駿騎,兩家一組,捉對廝拼,獲勝場次多者晉級。那一日裏,京郊上林苑冠蓋雲集,駿馬成羣,皇帝會親臨主持,真是比過年還要熱鬧。

    鄧麻子卻不解,問道:這和迂難營有什麼關係?葉護乜他一眼,道:鄧兄少安毋躁。賽馬節層層選拔,到得最後,只剩下兩家對決。你知道怎麼比出勝負麼?

    鄧麻子道:不是二十匹駿馬捉對廝殺麼?葉護嘿聲一笑:當然不是。兩家只選出最好的馬,一場決勝負。鄧麻子愕然:這不是很機巧麼?葉護灑然答道:蹊蹺之處頗多,關口卻只有一個,朝中大佬都會賭馬,十場決勝缺少懸念。而只有一場,無疑要刺激得多。

    鄧麻子倒抽一口涼氣:你是説迂難營和飛鷹城就是那兩匹被選中的馬?葉護神情謹肅,道:對,決勝雙方就是清蒙和突古。鄧麻子被震呆了,愣愣道:那賭注是什麼?

    葉護跌足大笑,拍擊着空酒罈:我不過信口雌黃罷了,鄧兄,你還真的相信?鄧麻子莫名所以,撫着腦袋,怔然看着葉護起身。空酒罈嗡嗡作響,葉護頗有擊缶而歌的架勢,朗吟出帳:朝遊北海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

    飛鷹城堡大公府,月掛中天。

    大廳佈置頗類中原,水磨大理石鋪就地板,檀木桌椅造型古雅,幾盞宮燈照亮四壁。紅石大公卸去盔甲,着一身便衣,眉頭深鎖,坐在中堂位置。下首是克勤與夜鷹兩人,燈光映射,臉色略顯蒼白。

    丫環僕役早被揮退,廳中靜得有些瘮人。克勤苦笑道:城主,迂難營果然厲害,今天我們折了三十騎羽威,對士氣打擊更甚。

    紅石大公温聲道:你的傷勢怎樣?克勤一振手臂,頗是艱難,強自笑道:還好,叫府裏醫師看過了,十幾日就能痊癒。

    紅石大公皺眉:軍情緊急,你守東門,豈拖得了十數日。克勤囁嚅着道:城主,再這樣兩三日,只怕城就真的不能求援山稜城麼?他們晝夜奔馳,兩日即可到達。紅石大公堅聲道:不行!克勤呼地站起來,道:公國在草原上林立城堡,不就是為相互救援麼?單是一座孤城,豈能永不淪陷?城主,我想不通。紅石大公目光鋭利:你到底想説什麼?克勤被他一掃,氣勢頓弱,強自撐持:您山稜城如果不是勃斤家族鎮守,您會否派人前去求援?

    啪,卻是夜鷹拍案而起:克勤,你怎麼跟城主説話的!克勤偷覷臉沉似水的紅石大公,知道一語犯忌,低頭不再言語。

    行了,紅石大公一擺手,你們就不必搭雙簧了。這些小把戲能瞞得過我?夜鷹,這些話是你教克勤的吧?夜鷹神色一窘,訕然道:屬下妄為了,請城主責罰!紅石大公沒理會,只是嘆氣:勃斤家族雖與紅氏不和,但涉及國事,我不至於如此小氣。克勤大感訝異:那是為何?夜鷹雖然緘聲,也拿眼望着城主。

    迂難營攻城之前,王都曾有人來過。紅石神色怪異。夜鷹反應機敏,問道:是那日的黑色馬車麼?克勤猶自不記得,苦苦思索。

    對,那輛馬車中有族王特使,帶來詔諭,明言飛鷹城堡在一月內將受清蒙軍攻擊,不得向遠近求援,只可以孤城應戰。紅石大公淡然道。這怎麼可能?我們面對的是清蒙最可怕的趕死隊迂難營。克勤難以思議。我們飛鷹城堡也是草原上最堅固的。紅石平靜地道。

    夜鷹腦中閃過一道靈光:迂難營編制五千,而我們城堡也是五千駐軍他身子一震,為自己的發現而悚然。克勤也瞪大眼睛,四道目光利箭一般,皆打在紅石臉上。不必再想,紅石一揮手,神色堅決,你們只需知道,戰至最後一人,也需死守。沒有援軍,沒有變數,唯餘背水一戰。夜鷹、克勤兩人起立躬身,一齊應是。待要轉身退出,夜鷹忍不住問:此事是不是與後院那兩人有關?

    紅石神色一變,喝道:那裏已劃為禁區,只有公侯以上爵位才可出入,任何人妄自靠近,格殺勿論。臉上兩道法令紋深刻,竟是少有的疾言厲色。夜鷹兩人噤若寒蟬,不敢吭聲,悄然退出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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