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瀾那日在雪魂谷中和車辟邪搏鬥,為了搶回游龍劍,扭傷胚骨,因此不能和群雄同上邙山。十二指神偷陳德泰也因受了董巨川掌力所震,不能走動。兩人同在谷中養傷,養了一個月,方始恢復。楊仲英託人捎了口信來,叫唐曉瀾速回山東東平家中。唐曉瀾悶悶不樂,心想:師傅叫我回去,一定又是催我結婚的了。可是恩師有俞不能違背,只好和陳德泰一道,離開雪魂谷,同往山東。不料走了兩天,便在小鎮的客店碰到了少林監寺弘法大師,弘法說起有那麼一個女孩子,中了七煞白眉針,剛剛離去。弘法雖然不知道馮琳的名字,但唐曉瀾聽他所述,已知必是兩姐妹中之一無疑。
唐曉瀾曾立誓要將兩姐妹找回,聽了消息,立刻和陳德泰尋找,一路打聽,直尋到陳留年家附近。唐曉瀾想起馮琳曾在年家長大,便想到年家探訪,可是陳德泰打聽得年羹堯正在家中,高手甚多,恐防打草驚蛇,反為不妙,因此將唐曉瀾勸止。而人就在年家附近的山頭埋伏,意欲等待年羹堯離家之後,再行探訪。
這一晚唐陳二人伏在附近山頭,見年家花園火光點點,廝殺聲聲,陳德泰偷偷出去,將園外一個看守點了麻穴,擒回山頭,訊問之下,始知皇帝也在年家,而且今晚捉拿的正是馮琳。
唐曉瀾聽了大吃一驚,想道:“若然馮琳給他們捉回深宮,再想救她出來,可是千難萬難!”心念一動,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對陳德泰道:“陳大哥,今晚我可要到年家走走了。”陳德泰吃一驚道:“你想去送死麼,只年羹堯的手下,便非我們二人可敵,何況皇帝也在年家,高手如雲,怎容你闖進闖出?”唐曉瀾微微一笑,說道:“正因為有皇帝在那裡,才是最好的時機。”低聲和陳德泰說了幾句,陳德泰連連點頭稱妙,於是兩人依計行事。
唐曉瀾獨自去叩門求見,其時已是馮瑛被擒之後,隨從衛士,鬧了半夜,各自散去歇息。下半夜在園中負責輪值的是天葉散人,天葉散人見深夜有人求見。已感奇異,開門見是唐曉瀾,更是驚訝。唐曉瀾道:“我有緊要事情,非見皇上不可,煩你通報。”天葉散人想起此人乃是康熙老皇帝的衛士,以前曾奉老皇帝之命到過四皇府,和當今皇上也是舊交,莫非真有什麼機密的事情,不敢怠慢,趕忙給他通報。
雍正在房中思來想去,想殺馮瑛,又捨不得,在殺與不殺之間,兀是決斷不下。忽報唐曉瀾求見,不耐煩的道:“又是這個傢伙,你把他拖去打五十六板,明日朕再問他。”天葉散人正想退下,哈布陀道:“此人曾受先皇詔書,又曾隨十四貝勒到過暢春園探先帝之病。只恐真有什麼機密事情?”雍正心中一凜,道:“好,那麼這五十板權且記下,你喚他進來。”
唐曉瀾見了雍正,長揖不跪。雍正怒道:“哼,你好大膽,居然還敢前來見朕!”唐曉瀾將康熙給他的那塊漢玉,放在手中撫弄,微微笑道:“恭喜皇上登了大寶,皇上想還認識這塊玉吧?”
雍正面色一變道:“你有什麼機密要說?”唐曉瀾道:“請皇上屏退左右。”雍正心想:唐曉瀾武功雖是不凡,但亦不能傷我。便道:“哈總管和天葉散人,你們暫且退下。”
寬闊的客廳中,雍正和唐曉瀾面面相對,唐曉瀾仍然撫弄手中漢玉,雍正道:“先皇遺詔,曾要聯好好待你,你且坐下。”唐澆瀾也不客氣,坐了下來,雍正又道:“那日先皇駕崩,你隨十四貝勒闖進暢春園,意欲何為?”
唐曉瀾微微一笑,道:“皇上真好手段。”雍正以為唐曉瀾是指那日被他所擒之事,冷笑道:“朕在少林寺出身,也不怕你知道。”又道:“你和呂四娘那賊婢是否同黨合謀害我?你從實招來,朕決不計較舊恨。”那一夜(雍正初登大寶之夜),雍正未及審問,唐曉瀾便被呂四娘救走,雍正甚多疑問,盤塞心中,所以想問個明白。
唐曉瀾長笑不答,雍正面色一沉,便想發作。唐曉瀾忽道:“康熙五十九年三月十六之事,皇上還記得麼?”
那一日晚上,正是唐曉瀾初次入宮,碰見馮琳偷入正大光明殿的晚上。唐曉瀾當時還不知道是允禎叫她偷看遺詔,直到允禎即位之後,唐曉瀾記起前事,才起了疑心。故此出言相試。
雍正聽了,面色一變,“哼”了一聲道:“你對十四貝勒倒很忠心。”他一直以為唐曉瀾是先帝的衛士,允堤的心腹。
唐曉瀾聽言察色,心道:“看來我猜得不錯!”想起在暢春園中所見的先帝死時的慘狀,驀地顫聲說道:“允禎,你幹得好事!”
雍正吃了一驚,霍地起立,右臂一抬,向唐曉瀾咽喉抓去,雍正的武功得自少林前任主持本空大師的真傳,極為厲害,唐曉瀾肩頭一縮,腳步不移,避了這一招,朗聲說道:“你殺死我也沒用!”
雍正面色青白,忽地哈哈笑道:“你瞧見了我也不怕,你有什麼本事能搖動我的寶座,搶奪我的江山?俗語云: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從實說來,你是受誰的指使?是八貝勒還是九貝勒?你若想替他們奪位,那你的主意就打得錯了!現鐘不打你反去練銅嗎?你從實說來,自有你的好處,你自己想想。”
十四貝勒允堤被解了兵權軟禁之後,在眾皇子中,雍正最懼的就是八貝勒允祀已了。允祀精通武藝,而且頗得人心。至於九貝勒允唐則是允祀的一黨。雍正謀奪了皇位之後,生怕其他皇子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謀奪他的皇位,因此處處提防,疑心甚重。
那一日在暢春園中,雍正扼殺了康熙之後,唐曉瀾才衝進來,雖然見康熙死狀可疑,還不敢料到是允禎所施的毒手,如令見允禎如此口氣,分明先帝是他所弒無疑。
這剎那間,唐曉瀾幾乎按捺不住,就想拔劍和他廝拼,雍正目露兇光,嘴角掛著冷笑,唐曉瀾打了一個寒噤,心念這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時候。雍正逼前一步,追問道:“你說不說?指使你的人是八貝勒還是九貝勒?”
唐曉瀾強抑怒火,仰天一笑,道:“我是何等樣人?你也不知道!他們豈配指使我?你把皇位看得如此之重,難道別人也得像你麼?”
雍正怔了一徵;道:“你是說八貝勒不想皇位嗎?”唐曉瀾哈哈一笑道:“我是說我自己,與他何涉?我為自己慶幸,好在我不長在皇家,哈哈,哈哈,哈!”
雍正斥道:“你瘋了嗎?”他怎知唐曉瀾也是鳳子龍孫,只因目睹皇室黑幕之多,骨肉相殘之慘,一時控制不住,發為悲憤之聲。
唐曉瀾狂笑一陣,雍正又問道:“你既然不是想替八貝勒爭奪皇位,那麼你深夜到此,意欲何為?所說機密,又是何事?”
唐曉瀾道:“你派人偷入正大光明殿,又在暢春園逼死父皇,這還不算是機密嗎?哈,在你,這不算是機密,但若眾皇子知啊,可就是天大的秘密,他們豈肯與你干休?”
雍正目露兇光,“哼”了一聲道:“你是藉此要挾我了?來——”“來人哪”三字尚未說出,唐曉瀾忽地一聲冷笑,笑聲刺耳穿心,饒是雍正絕代奸皇,也覺寒慄,只聽得唐曉瀾道:“你今晚若殺了我,十日之內,你的秘密,就要傳遍京華!”
雍正獰笑道:“你單身到此,我把你化骨揚灰,誰能知道?你好好聽聯的話,不失你的功名富貴,先帝還有什麼遺詔交給你嗎”?雍正想軟硬兼施,再加盤問,唐曉瀾忽地長嘯一聲,雙掌一拍,屋頂突然有聲叫道:“唐兄弟你放心,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雍正大叫:“捉刺客!”屋頂上的人哈哈大笑,門外哈布陀與天葉散人飛身追趕,笑聲散入花木叢中,轉瞬不見。
這人正是陳德泰,他號稱“神偷”,自有日走千家夜劫百戶的神出鬼沒本領。唐曉瀾與他算準,在園中大鬧之後,武士歇息,戒備必松;而且唐曉瀾單身求見,哈布陀與天葉散人的注意必然放在唐曉瀾身上。守在門外,留心的是屋內的聲息。因此陳德泰得以從容埋伏,大膽發言,這在江湖百計中屬於“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轉移注意,深入敵人腹地之計,本來是極險的一著,僥倖竟得成功。
雍正面色青白,頹然坐在太師椅上,不發一言。片刻之後,哈布陀與天葉散人回來請罪。說是刺客已經逃逸無蹤。哈布陀悄悄稟道:“皇上,請把唐曉瀾這小子交給我,我用毒刑逼供,不怕他不說出刺客來歷。”雍正怒極。一掌向哈布陀摑去,忽地想起哈布陀忠心耿耿,不應太傷他面子,一掌拍出,未到面門,方向忽改,一掌將靠椅的抗子打斷,道:“你們出去,朕自有主意,不必你們多言!”
唐曉瀾神色自如,待哈布陀與天葉散人走後,淡淡說道:“皇上,這脾氣可發不得哪!”
雍正怒極氣極,眼珠一轉,反而面色緩和,大笑說道:“哈,有你一手,這交情可得賣給你了。你說,你既然冒死見朕,而又不是聽人指使,那必定是有所求於朕了。你爽直的說,你所求的究是何事?”
唐曉瀾道:“皇上知機善斷,果然比十四貝勒高明,難怪你得了皇位。”似贊似諷的說了幾句之後,忽地面色一端說道:“我斗膽請皇上將琳姑娘交給我帶回去!”
雍正怔了怔,他絕未料到唐曉瀾冒險犯難,為的竟是這個女子。想起馮琳月貌花容,十分難捨。但聽得唐曉瀾道:“我帶她出去之後,發誓跳出是非之場,再不管你們皇家之事了。”雍正心念一動,想道:“怎麼聽此人口氣,竟似與我們皇室大有淵源?為什麼父皇這樣寵信於他?他到底是什麼來歷?”
唐曉瀾見雍正沉吟不語,朗聲說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過便算,咱們今後井水不犯河水,我言盡於此,你還有什麼顧忌麼?”這話斬釘截鐵的說明:若然雍正將馮琳放出,他就決不揭穿雍正的秘密。
雍正哈哈一笑,掩飾窘態,舉手說道:“你既然要她,我便賜給你吧。美人兒人見人愛,想不到朕以萬乘之尊,也竟無福消受,你今後可得好好看待於她!哈,來人哪!”唐曉瀾想不到他心思如此淫邪,滿面通紅,“呸”了一口道:“怪不得本無大師罵你是採花淫賊!你做了皇帝,我真要為愛新覺羅氏的列祖列宗叫屈!”
雍正面色一沉,忽又笑道:“你的記性倒不壞,還記起朕在山東時候做的風流韻事。對啦,咱們還是老朋友呀!”
說話之間,哈布陀與天葉散人又已雙雙走進,雍正摔手道:“哈總管,你把琳姑娘帶來。”又對天葉散人道,“你將朕的金波玉液瓊漿酒拿來。朕要與唐兄痛飲幾杯。”
兩人接旨退下,唐曉瀾想起年羹堯毒殺本無大師之事,冷笑說道:“我事情一完便走,誰要喝你的酒?”
天葉散人捧壺走出,斟了兩杯,垂手退下。雍正舉杯笑道:“最難相識故人來,咱們在青島的濱海樓同飲以來,霎忽又近十年,光陰如白駒過隙,思之令人感嘆!”
唐曉瀾仍然端坐不動。雍正忽笑道:“你怕朕毒殺你嗎?朕要殺你,何必在酒中下毒?”將杯酒一飲而盡,擲杯笑道:“你如此多懼,叫朕如何能信託於你?”
唐曉瀾心想:不飲恐生枝節。他有秘密在我手中,料他不敢殺我。這杯酒飲又何妨?看他又有什麼花樣?也舉杯一飲而盡,將空杯摔下庭心。雍正哈哈大笑。
唐曉瀾但覺酒香濃冽,亦無異狀。雍正大笑聲中,哈布陀已將馮瑛帶上。馮瑛大聲嚷道:“你要殺要剮,隨你的便。要我聽你擺佈,可萬萬不能。你如此荒淫無道,我看你的皇位也不久長!”
唐曉瀾聽馮瑛痛罵皇帝,心中喜道:“這丫頭恢復了本性了。”馮瑛忽見唐曉瀾也在堂上,驚喜交集,罵聲頓止,叫道:“咦,唐叔叔,你也在這兒!”
雍正道:“原來你們還是叔侄,好呀,琳姑娘,你不願回京,就隨你的叔叔走吧。”
馮瑛睜大眼睛,看著唐曉瀾,目光中帶著無限疑慮。唐曉瀾聽了她那聲“叔叔”,已知她是馮瑛而不是馮琳,問道:“師傅好嗎?你到了邙山沒有?”馮瑛道:“是師傅叫你來接我的嗎?”這時她已確知不是在夢中,神情頓然喜悅。
唐曉瀾道:“咱們走吧!”雍正忽然斟滿一杯美酒,道:“琳姑娘,這是你最喜歡的金波玉液瓊漿酒,你不喝一杯麼?”馮瑛怒道:“誰是你的琳姑娘?誰希罕你的酒?”伸手一掃,把酒杯掃落臺階,砰然一聲,酒杯碎裂,忽地泛起一團火光,唐曉瀾心中一凜,想道:“這酒入口並不嗆喉,為何如此厲害?
馮瑛袖子一拂,走下臺階。雍正忽道:“唐曉瀾,你且慢走。”馮玻霍地迴轉頭來,怒道:“我早知你不懷好意,你想把我的叔叔留下麼?唐叔叔,這個皇帝壞得很,他的話不能相信,他哪肯容我們好好的走,一定是另有詭計,你不要給他騙了。”拔出短劍,便待再拼。
雍正把手一揮,哈布陀將馮瑛攔住。雍正低聲笑道:“唐兄不是我信你不過,事關重大,我總得在你身上留下一點憑記。”唐曉瀾狂笑道:“好呀,你至尊皇上,也要行江湖上黑道的規矩麼?那就來吧,我既敢到此,即算三刀六洞,決不皺眉。”
所謂留下“恁記”,乃是黑道上的術語,例如削掉一隻耳朵,刺瞎一隻眼睛之類,都算在身上留下的“憑記”,這乃是輩份尊、武功高的一方,要懲戒對方時所下的辣手,但這種手段,只有黑道上的霸主才會使用,一般武林的正派人物,是決不願施為的。
雍正得意笑道:“我早在你的身上留下恁記了,你不知道麼?”唐曉瀾一怔,心道:你的武功也不見比我高明,怎能在我的身上做下手腳?
雍正道:“唐兄,你休怪我,剛才那一杯酒乃是毒酒!”唐曉瀾道:“你言而無信,可休怪我不守諾言!”雍正笑道:“雖是毒酒,可對你全無傷害。這毒酒要一年後才發作,在未發作時,你一切都如常人。發作之後,三日眼盲,七日殘廢,到第十日便嘔血身亡!所以你至遲在明年今日,便當入宮見我求討解藥。”
唐曉瀾氣得渾身戰抖,半晌說不出話來。雍正得意笑道:“你在這一年之內,若然安份守已,明年今日,你來求我之時,我自然把解藥給你。若你妄圖生事,亂道是非,挑撥眾皇子與我作對,那麼,哼,哼!你就別想活命了!”雍正這一手確是非常毒辣,他心中早已算定:“在一年之內,必能將各皇子的羽翼全部剪除,那時就算唐曉瀾與馮琳洩露他的秘密,他也不怕了。那時,唐曉瀾來求解藥,生死之權,可就全操在他的手上。
唐曉瀾罵道:“好不要臉的下流手段!”雍正大笑道:“若非如此,聯怎能安心!”面色一沉,拂手說道:“一年後再見,到時你還要把琳貴人也帶來,你聽清楚沒有?哈總管,別動手啦,讓他們走!”
馮瑛給哈布陀攔著,衝不上臺階,正自發急,忽見哈布陀退過一邊,唐曉瀾走下堂來,又喜又疑,問道:“唐叔叔,怎麼這狗皇帝又肯放你走了?”唐曉瀾一言不發,將馮瑛拉下臺階,出了年家花園,這才吁了口氣。
馮瑛道:“這是怎麼回事?”唐曉瀾恐說了出來,徒令馮瑛傷心,於事無補。淡淡說道:“沒什麼。他有把柄在我手裡,所以才不得不放咱們出來。”
唐曉瀾轉問馮瑛下山之後的事情,馮瑛約略說了一遍,忽道:“唐叔叔,世界上會不會有兩個相貌完全相似的人?”唐曉瀾道:“若然是孿生的兄弟姐妹,相貌完全相同,那也是有的。”馮瑛低頭沉思,良久,良久,抬頭問道:“那麼,想必我還有個孿生的姐妹了。師傅不肯將我的來歷身世說出來,唐叔叔,你可知道麼?”
唐曉瀾下山之時,易蘭珠曾有吩咐,要他在找到師嫂鄺練霞與馮琳之後,才能將馮瑛的身世之謎說破。因為馮瑛自小性情剛烈,未到其時,讓她知道,不但妨礙了她的練功,還得恐防她闖出事來。
唐曉瀾聽了馮瑛所述,想道:“聽她所說今晚的遭遇,馮琳想必先已逃出這個園子。她不肯做皇帝的貴妃,可見她本性未混,還有志氣。以前師傅不讓我告訴阿瑛,除了怕擾亂她的心思,妨礙她的練功之外,還怕她冒險闖入宮廷,或者引起骨肉相殘。現在她的功夫已經練好,馮琳又出了宮門,告訴她想亦無妨。馮瑛見唐曉瀾久久不語,又追問道:“唐叔叔,自從我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和我極為相似之後,我的心總是不安。不論她在什麼地方,我總要探出她的下落。唐叔叔,你先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好不好?”
唐曉瀾遲疑不決,見她焦急之情,現於辭色,心道:“暫時還是不要告訴她好,待她再長大一兩年,江湖閱歷更多的時候,那時再說也不遲。”因此欲說還休,勉強的笑了一笑。
馮瑛急道:“唐叔叔,到底是怎麼回事?”唐曉瀾笑道:“你的急性子還沒改悼。我也不知道那個琳姑娘是不是你的姐妹。既然這樣相似,是也說不定。既然她逃走未久,咱們就在附近找一找她。”馮瑛好生失望,道:“那麼,你也不知道我的來歷嗎?”唐曉瀾含糊應了一聲,道:“將來總有水落石出之日,你放心好了。”
陳德泰在附近等候,見唐曉瀾帶了一個女孩子同來,大喜相會。唐曉瀾道:“這小姑娘是我的侄女,但又是我的師妹,還有一個相貌和她極似的姑娘,剛從年家逃出,咱們在附近地方再找一找。”
這一找就找了三天,三人把陳留通往鄰縣的幾條大路都踏遍了,兀是得不到半點消息。陳德泰道:“我勸你還是回到你丈人的家中去吧。他人面極熟,託他打聽,那要比咱們瞎找可強得多!”
馮瑛噗嗤一笑,小指頭在臉上一刮,羞唐曉瀾道:“唐叔叔,你幾時訂了親也不告訴我知道。嬸嬸姓什麼?一定是又漂亮又會武藝的女英雄了?”唐曉瀾面上一紅,這門親事他實在很不願意,聽人提起也不舒服。
陳得泰笑道:“哈,你看你這個叔叔,還像小孩子一樣,提起新娘子就臉紅。他不告訴你,我告訴你,鐵掌神彈楊仲英的名字你聽說過沒有?”馮瑛道:“我在路上曾聽人說過。說是南有甘鳳池,北有楊仲英。南甘北楊,都是領袖武林的人物。”陳德泰道:“對呵,你叔叔的新娘子就是楊仲英的女兒。這樣的好親事他都不肯說,真該罰。瑛姑娘,你和他同到楊家,可得好好巴結你這未來嬸嬸。”馮玻笑道:“她是我的嬸嬸,我當然該尊敬她。但也不必特別巴結啊!”唐曉瀾道:“你別聽這陳伯伯的胡說。”陳德泰一笑說道:“你的叔叔最怕她,你不巴結她,那怎麼行啊!我偷偷告訴你,你的嬸嬸脾氣可不大好,但只要你曉得奉承她,那麼她也一定很疼你。”陳德泰為人喜歡說笑,卻很爽直;楊柳青的壞脾氣名聞江湖,陳德泰甚為歡喜馮瑛,怕她將來和楊柳青相處不好,所以預先將楊柳青的脾氣告訴她聽,教她應付。他是唐曉瀾的兄長之輩,直言無隱,也不怕唐曉瀾怪他。
馮瑛大笑道:“陳伯伯,我不信。”陳德泰道:“你不信?你不信你問你叔叔。”馮瑛道:“叔叔,你真的很怕嬸嬸嗎?”唐曉瀾面紅直透耳根,連道:“胡說,胡說。陳伯伯為老不尊,你別信他的話。”
馮瑛見陳德泰態度似頗認真,將信將疑,心道:“唐叔叔人很純厚,若然真個娶了個雌老虎,那可是令人為他叫屈。哈,我看沒有這個道理。若然嬸嬸脾氣不好,唐叔叔又怎肯要她?”馮瑛孩子之氣未泯,雖然不信,也拿唐曉瀾取笑,一路上弄得唐曉瀾甚為不好意思。
過了半月,唐曉瀾等三人從陳留北上商邱,進入山東境內,到了定陶,陳德泰道:“送君幹裡,終須一別。此地離你岳家不過數天路程,你的熟人甚多,料無意外發生,即算有事,也有人照應,恕我不遠送了。”折向南方,自去找尋甘鳳池等江南六俠。
唐曉瀾和馮瑛一路同行,未到楊家,已有人先報信給楊仲英知道。楊仲英迎了出來,唐曉瀾道:“青妹妹呢?”他倒不是惦記楊柳青,而是不見她出來,甚為奇怪。
楊仲英瞧了馮瑛一眼,叫道:“咦,咱們不是在邙山會過嗎,姑娘,你的劍使得真好!”馮瑛道:“哦,原來是楊老前輩,怪不得你的彈弓打得這樣好,那天不是你老手下留精,我的寶劍都幾乎給你打崩。”唐曉瀾奇道:“你們竟在邙山會過麼?”楊仲英道:“賢婿,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唐曉瀾心道:“怎麼丈人今日如此不近人情。他平日極為好客,為何見了我的侄女,反而不悅。剛談得幾句,就要撇開她。幸而她不是馮琳,要不然定鬧性子。”
馮瑛也瞧出了幾分,心道:“難道北五省鼎鼎有名的武林領袖,氣量也這樣狹窄?那天和我莫名其妙的打了一陣,就懷恨在心了。”上前攏袖一揖,說道:“唐叔叔,楊老前輩,我不打攪你們了。”楊仲英哈哈一笑,道:“小姑娘,你別多心。你來了,正好和你的姑姑作伴。”叫一個丫環帶她人門.自己則攜著唐曉瀾的手,在門外的柳林談話。
唐曉瀾滿腹狐疑,只聽得楊仲英問道:“這個姑娘怎麼會是你的侄女?”唐曉瀾道:“我不是對你老說過麼?我的師傅收留有一個孤女,這孤女就是她。我們在天山之時,一向以叔侄相稱。”楊仲英道:“如此說來,她既然是易祖婆撫養大的關門弟子,就應該是個明理之人,為何卻與江南七俠作對?”唐曉瀾奇道:“她怎麼會和江南七俠作對?”
楊仲英將那日在邙山之上,馮琳把李源和路民瞻殺得狼狽敗逃之事說了。又道:“李源在路上中了她的飛刀,幾乎殘廢。為什麼小小年紀,這樣殘忍?”
唐曉瀾怔了一怔,忽而笑道:“這一定是誤會了。”楊仲英道:“怎麼會誤會呢?”唐曉瀾道:“因為還有一個和她極為相似的姑娘。李源大哥碰著的想是另一個人。”
楊仲英將信將疑,忽道:“那麼,難道欺負青兒的也是另一個人嗎?”楊柳青那日被馮琳戲弄,連頭上的玉簪也給撥去,回家之後,氣得不得了,幾次央父親給她報仇,楊仲英知道對方是個小姑娘後,把女兒罵了回去。但後來聽得女兒描述馮琳顏容,和自己在邙山遇的那個小姑娘似是一人。心中極不舒服。若非年老,真想親自出馬,打聽她的來歷。
唐曉瀾聽了丈人的話,想道:“這事不能不說了。”當下將馮瑛馮琳原是孿生姐妹,父親被血滴子所殺,母親被擒入皇府,後來又逃走了,現在尚未知下落,等等事情都詳細說了。
楊仲英聽得潸然淚下,道:“我幾乎錯怪了這個孤兒!”
唐曉瀾道:“她們身負血海深仇,又是年羹堯和官中衛士所要搜捕的人。師傅,你不要說給青妹知道。”楊仲英點點頭道:“我知道青兒的口不牢,連你的身世我也不敢告訴她呢。賢婿,你放心。”
楊仲英揩了眼淚,忽而笑道:“青兒氣你和她一同回來呢?”唐曉瀾道:“有人先告訴她了?”楊仲英道:“這幾縣的武林朋友,都是我的知交,昨天已有多事的人,從鄒縣到來,說起你和一個小姑娘一路同行。她問清相貌,氣得不得了。”唐曉瀾恍然大悟,笑道:“所以她生了氣,不肯出來見我了。”
楊仲英也笑道:“這丫頭的脾氣,不知什麼時候才改,賢婿,你將來可得多包涵她。”唐曉瀾尷尬一笑,忽道:“師傅,那麼你叫瑛兒先進家門,只怕青妹會和她動手。咱們可得回去勸架。”楊仲英笑道:“那不至於。我已再三叮囑了她,叫她無論如何,不準動手。”
唐曉瀾心中稍寬,楊仲英道:“呂四娘和甘鳳池很惦記你。呂四娘遭逢慘變,趕回浙江,我本想和她同行。但她說不願因一人之事,勞動大家。而且人去多了,也無濟於事,所以在邙山祭掃了獨臂神尼的墓後,我們就分路了。”
唐曉瀾聽得丈人提起了呂四娘,不覺黯然神傷,楊仲英見他沒精打采,只道他旅途勞頓,道:“你長途跋涉,也該歇歇了。”翁婿兩人步出柳林。
馮瑛悶悶不樂,隨丫環進了楊家,無人招待,更覺不安。坐定之後,問道:“楊姑娘不在家麼?”丫環道:“在家呢!”馮瑛道:“她不舒服麼?”丫環道:“我不知道。她今天整天躲在房內。”馮瑛心道:“她是我的嬸嬸,我又到她家作客,應該先去拜候。”便道:“煩你帶我到她房中。”丫環心道:小姐的脾氣,我可不敢招惹。馮瑛已站了起來,等待丫環帶路。
丫環無奈,帶她走入後堂,指著一條冷巷道:“東首那一間房,便是我們小姐的閨房。我還有點事情,恕我不陪你了。”
馮瑛心道:“這丫環也不懂禮貌。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楊仲英和他的家人,怎麼都是這個樣子?”她到底還是小孩,不通世故,穿過冷巷,揭開門簾,直入楊柳青的房間。只見一個女子,坐在床上,氣鼓鼓的圓睜雙眼,看著自己!
馮瑛嚇了一跳,趕忙施禮.叫道:“嬸嬸。”楊柳青怒道:“誰是你的嬸嬸?”馮瑛心道:“是啊,她和唐叔叔還未成婚,所以不高興我叫她嬸嬸。”改口叫她“姑姑。”楊柳青又道:“不敢當,你本領高強,我那有福氣有你這樣的侄女!”
馮瑛愕在當場,心道:“這是什麼話啊!脾氣再怪也沒有一見面便怪人的道理。哦,現在是夏秋之交,天時不正,莫非她中了邪了?”滴溜溜的眼珠在楊柳青面掃來掃去。
楊柳青越發憤怒,道:“是誰叫你進來的?”馮瑛道:“我和唐叔叔同來的。”楊柳青更氣,心道:“曉瀾豈有此理,帶了這個野丫頭回來,他自己不先來見我,卻叫她來氣我。”
馮瑛道:“姑姑不舒服麼?房中悶熱,為何不出去散散心呢?”楊柳青一躍而起,在壁上取下彈弓,道;“很好,我就和你到外面散心去。
馮瑛雖覺她的行動奇怪,仍然笑道:“練練武舒散筋骨也好。楊公公以鐵掌神彈威震河朔,姑姑的彈弓也一定打得非常之好了。”
楊柳青哼了一聲,心道:“你還說風涼話兒。”面色鐵青,揭簾而出;不一刻到了屋後面的練武場中。
馮瑛道:“姑姑的彈弓怎樣打法?給我開開眼界。”楊柳青勃然大怒,喝道:“小賤人,你別猖狂,你那天僥倖逃過,就敢輕覷我楊家的神彈絕技了麼?”馮瑛一愕,氣往上衝,道:“什麼話?”楊柳青道:“叫你開開眼界!”彈弓一曳,疾似流星,嗖嗖嗖,上中下三路齊到,全奔馮瑛的穴道打來!
楊柳青那日受了馮琳的折辱之後,回家苦練彈弓,自信已有十分把握,一動手便用連珠打法,毫不留情。
馮瑛纖腰一擺,團團一轉,楊柳青的彈丸全落了空,叫道:“喂,你且慢動手,我有話說!”這時,她已想起可能又是誤會,是那個什麼“琳姑娘”所幹的事,楊柳青算到她的頭上來了。
楊柳青惱怒異常,毫不理會,彈弓再曳,這一番來得更急,每三粒布成一個品字,迎面打來,馮瑛也給她弄得怒了起來,展開空手接暗器的功夫,伸手一抓,將先來的三粒彈子抓在手心,還擲過去,噼噼啪啪,將楊柳青的第二組彈丸全部碰落,如是者邊授邊發,瞬息之間,楊柳青的半袋鐵彈,已在空中對撞粉碎。
楊柳青騎虎難下,兀是發個不體,最後一招,竟用出“滿地花雨”的打法,一大把一大把的逕射出去。馮瑛心中氣道:“不給你點厲害,你也不知進退。”腳尖一點,身形憑空飛掠起來,真的賽似彈九,揚柳青忽見一團白影迎面撲來,措手不及,彈弓竟給馮瑛一把搶去,折為兩段,丟在地上。
楊柳青又驚又怒,反手一掌,掃敵中盤,蓮翹一起,又踢膝蓋。馮瑛聞得外面腳步之聲,心念一動,身形一側,用了個“燕子斜飛”之勢,讓開了楊柳青的腿,卻避不過她的鐵掌,“卜”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馮瑛胸上。
楊柳青得意大笑,忽見父親和未婚夫婿飛奔而來。楊仲英面色鐵青,氣急敗壞的道:“你,你,你怎麼不聽我的話!”唐曉瀾卻跑去拉馮瑛的手,問道:“你覺得怎麼樣,被打傷哪裡!我給你推血過宮。”
楊柳青氣道:“爹,別人找上門來,欺負你的女兒,你也不理,卻反而怪起我未。曉瀾,過來!過來呀!哼,你在我家這麼多年,如今卻吃裡扒外,和這小賤人一道來欺負我了!”楊仲英喝道:“閉口,你再胡罵我就打你耳光!”
馮瑛一笑過來,長揖說道:“姑姑,你怎麼一見面就罵我打我?我不是什麼小賤人,我是天山易女俠的徒弟,幾時冒犯你了?”楊仲英和唐曉瀾見馮瑛面色如常,絲毫不顯受傷之態,放下了心,楊仲英更是奇異,心道:“青兒本事雖是尋常,但她得我所傳的鐵掌功夫,這一掌少說也有三五百斤力量,這小姑娘接了這掌,若無其事,功力之深,連我也未必能及。”
楊柳青見馮瑛受了這掌,若無其事,也覺心慌,唐曉瀾道:“青妹,你認錯人了。”楊柳青瞪眼說道:“什麼?我又不是孩子!”楊仲英道:“你比小孩子還胡鬧!你跟我學了這麼多年武功,江湖閱歷也不少了。你就算看不出這位姑娘的武功門戶,也該看出她的手法與你以前所碰到的不同。”楊柳青一想:“馮瑛的武功精純,果然在那日碰到的那小姑娘之上。”唐曉瀾笑道:“天下相貌相同之人,在所多有。也怪不得青妹認錯。”這話原是給她開解,不想楊柳青接連吃虧,這口氣咽不下去,又給父親訶責,索性放刁說道:“就算我認錯了人,她也不該把我的彈弓折斷,我們楊家以鐵掌神彈名聞天下,她折斷了我們的彈弓,就等於把鏢局的鏢旗撕了,爹,你受得了我受不了,來,來,咱們再鬥!”
楊仲英氣得面色紫黃,一把將女兒拉開。馮瑛道:“姑姑掌法高明,我已輸招,何必再鬥。我為了自衛,逼得折斷你的彈弓,我再給你賠禮。”其實馮瑛是故意受她一掌,好讓她下臺的。馮瑛身上,穿有鍾萬堂在她週歲之時所贈的金絲軟甲,受一兩掌滿不在乎。
楊仲英斥女兒道:“你瞧,這小姑娘比你年紀小許多,卻比你懂事。你不害臊,我也害臊。快給這位小姑娘賠罪,要不然我就不認你做女兒!”楊柳青見父親脖子漲紅,鬍子翅起,知他是真的發了脾氣,越發下不了臺。
唐曉瀾一笑解圍,左手拉馮瑛,右手拉楊柳青,笑道:“不打不成相識。瑛侄女,你瞧你的姑姑是不是像你一樣小孩子氣?你們在一起玩,不愁沒伴啦!”馮瑛又叫了聲“姑姑”,楊柳青只得應了一聲。楊仲英這才放寬面色。
馮瑛正想說話,楊柳青側臉一邊,故意避她眼光,唐曉瀾甚覺不安,只聽得楊柳青道:“曉瀾,你來!”不理馮瑛,逕自把唐曉瀾拖回房中,關起房門,大加盤問。
馮瑛碰了個釘,目睹楊柳青真如雌老虎一般,將唐曉瀾拖去,想起陳德泰的話,不覺噗嗤一笑。楊仲英搖搖頭道:“真沒辦法。姑娘,叫你見笑了。”馮瑛道:“沒什麼。我下山之後,叫人誤會,已不止一次啦。”楊仲英歉然說道:“瑛姑娘,論世俗的輩份,你是我孫女一輩;論武林中的輩份,你我卻是同輩。咱們不理這些,你既到了我家,咱們就如自己人一般。我女兒脾氣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已叫人替你收拾好房間,你去歇歇吧。”馮瑛道:“楊公公,你是我叔叔的丈人,怎麼和我客氣起來了。我怎麼敢怪姑姑呢。”隨著楊仲英回到正宅,隱隱聽得楊柳青責問唐曉瀾的聲音,不覺甚為替他難過。
是夜,馮瑛翻來覆去,總睡不著。想起日間之事,心道:“這個嬸嬸兇得不近情理。我何必在這裡受她的氣?”悄悄收拾好包袱,又想:“不辭而行也不大好,但若然辭行,楊公公必然挽留。我又不好說怪他的女兒,不如我去告訴唐叔叔一聲,叫他代我向楊公公告罪也便罷了。”她日間已知唐曉瀾所宿的書房在那一邊,為了避免驚醒楊家家人,索性飛身踏上瓦面,宮奔唐曉瀾的書房。
書房燈光未滅,房中有人談話。卻是唐曉瀾和楊仲英的聲音。馮瑛伏耳一聽,只聽得唐曉瀾道:“師傅,不是我要悔婚,實是我怕耽誤了青妹青春。”楊仲英道:“什麼?你有何難言之隱?你是嫌她脾氣不好,還是別有原因,對我直說了吧!”
唐曉瀾道:“我性命只能保一年,若然成婚,豈不累青妹守寡。所以不如早早將婚約解了。請師傅另選英才。”
楊仲英急聲問道:“你受了內傷嗎?”唐曉瀾道:“不是。”楊仲英道:“那是什麼?”唐曉瀾道:“我飲了皇帝的毒酒,毒性潛伏在血液之中,一年之後才發。到時若不入宮求他解藥,十日之後,便毒發身亡。師傅,你知道我的性情,咱們俠義中人,頭可斷而志不可辱。我寧教身死名滅,也不願向皇帝哀求!”楊仲英顫聲說道:“你怎麼毫無戒備之心,喝了他的毒酒?”唐曉瀾道:“若然不喝,他也不放心,讓我把瑛侄女帶出來。”
馮瑛聽到這裡,心兒卜通一跳,幾乎要跌下瓦面。急忙強攝心神,伏耳再聽。
楊仲英又道:“難道除了他的解藥,就別無他藥可解嗎?”唐曉瀾道:“天山的碧靈丹是解毒的聖藥,我將師傅給我的幾粒,全部吃了,亦是無效。不知道這毒酒是什麼制煉的。這樣厲害。平時不覺什麼,運氣之後,再接丹田,便覺隱隱作痛。想來那皇帝說話,絕非虛聲恫嚇!”停了一停,又道:“我飲毒酒至今,己將一月,明年蟬鳴荔熟之時,便是我的死期到了。”
楊仲英啪的一掌把書案打得“砰”然作響,怒道:“好狠毒的皇帝。”頓了一頓,又道:“我不信別無解藥。賢婿,你安心靜養,我派人去替你訪問天下名醫,在一年之內,總可以設法替你救治。”活雖如此,其實卻是毫無把握。
唐曉瀾道:“你老人家別費心啦,我求你不要將此事說給青妹和瑛侄女知道。免得她們為我擔心。”
馮瑛心痛如絞,想道:“原來唐叔叔竟為我而喝了毒酒,我豈可舍他而去。”又想道:“我聽師傅說,唐叔叔在天山三年,雖然得她的劍法真傳,對本派內功的秘奧,尚未深悉。所以唐叔叔只是她掛名弟子,而我輩份雖小,卻反是她衣缽傳人。我何不將內功百日竅,都傳了給他。若他功力增強,也許可以抵禦毒力。”
馮瑛反覆思量,決定不走,當下無心再聽,又悄悄溜回自己房內。
第二天馮瑛和楊柳青見面,楊柳青宿氣未消,對馮瑛淡淡點頭,愛理不理。馮瑛為了叔叔,強自忍住。對她殷勤招呼,楊柳青心道:“晤,你這個小丫頭也知向我討好了。”火氣漸消,二覺得怪一個‘小孩子’也不好意思,便也和她說笑。
可是早餐過後,楊柳青又生氣了。馮瑛跑進唐曉瀾房中,關了房門,大半天都不出來。楊柳青叫了三次,要他出來陪她玩,唐曉瀾每次都說:“就來啦,就來啦!”卻總不出來。
楊柳青氣得將客廳裡的一對大花瓶摔得粉碎,罵道:“十六七歲的姑娘,也不小啦,不是親叔叔,哼,真不要臉,躲在男人房中不肯出來。”故意罵得讓馮瑛聽見。
馮瑛在房中聽得她這樣的罵,果然生氣,唐曉瀾急道:“瑛侄女,她說話不知分寸,你別生氣。”馮瑛想起內功竊要,叔叔尚未完全領會,眼淚滴了出來,道:“叔叔,那麼晚上我來看你。”打開房門,氣呼呼的跑出,楊柳青見她小嘴緊繃,雙眼圓睜,怕她發作,反而不敢說了。
唐曉瀾等楊柳青進入房中,面孔一扳,說道:“你連我的侄女也不能容,你還來見我作甚?”楊柳青一怔,想不到唐曉瀾竟然也會向她發氣。哭道:“好呀,你要侄女就不要妻子了!”
唐曉瀾怒道:“胡說!你當我們是何等樣人?她是個孤女,你還要折磨她嗎?我告訴爹爹知道。你容不得我們,我們今天便走!”楊柳青雖然驕縱任性,心地倒並不壞,聞言一震,哭聲頓止。唐曉瀾半哄半騙,軟硬兼施,將她勸住。以後楊柳青果然不敢當面發馮瑛的脾氣了。
馮瑛白天也不敢到唐曉瀾房間。仗著輕功神妙,每晚三更之後,便偷偷去和唐曉瀾相會,將天山一派的練神練氣練精之法,細心傳授給唐曉瀾,託言是師傅要她代教的。唐曉瀾也想到內功治病這點,用功甚勤。但他卻並不知道馮瑛已將他與楊仲英的話聽去,教的學的都有深心,大家都不說穿。
如是者過了一月,馮瑛與楊柳青相安無事,唐曉瀾內功頗有進境,也甚喜歡,一日白天,唐曉瀾想與馮瑛研討天山劍法中的精微之處,一早與她往後山,楊柳青四覓不見,在家中正自生氣,忽聞得外面有拍門之聲。楊仲英交遊廣闊,時有江湖上的奇人異土相訪,楊柳青心想:“不知是哪位客人來了?”偷偷到廳後屏風,向外張望。只見爹爹已候在客廳,三位客人,一男二女,大步走上臺階。男的是個光頭,頭髮雖白,面色卻是紅潤有光,兩個女的一老一少,跟在後面,那個少婦面有悲憤之容。似乎是尋仇來的一般。
只聽得楊仲英霍然起立,歡聲說道:“唐二先生,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那老頭道:“我帶小女來給你老叩頭,向你求情來了。賽花你還不給楊伯伯叩頭麼?”那少婦“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果然跪下磕頭。楊柳青看得極為納罕,心道:“這是什麼事啊?”
楊仲英更為納罕,又不好伸手去扶,只得欠身還了半禮,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難道有什麼人還敢欺負你們嗎?”
那老頭咳了一聲,道:“孩子,哭哭啼啼有什麼用?有楊老前輩給你主持公道,你還怕你的大仇不能報嗎?”
楊仲英眉頭一皺,道:“唐二先生,你們千里道道,從四川到此,為的是要我替你們報仇嗎?我年紀老邁,對江湖上尋仇毆鬥之事,已不願插手其間。再說憑你們的本領,還怕有什麼仇不能報呢?”
隨同來的那個老婦,忽然從旁插嘴,冷冷說道:“他們的仇人藏在一個有大勢力的人家裡,不經過你老人家,他們不敢去找。”
楊仲英奇道:“有人敢與你家結仇?這事已經奇了。到底是什麼仇恨?仇人是誰;他又靠誰包庇?唐二先生,你說出來,我雖然不願插手,這裡的武林人物,都是朋友,有什麼為難之處,也好商量。”
那老頭眼睛一亮,朗聲說道:“那麼我們多謝楊老英雄了。小女要報的是殺夫之大仇,仇人就在你老府上!”
正是:晴天來霹靂,大禍起蕭牆。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