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百里客棧的大門,騎上那頭再度慘遭蹂躪的可憐驢子,蕭諾已累的氣喘吁吁,用一隻又白又胖的小手不停的擦著額頭上的汗,道:小晨晨,今兒個我這運動可過量了,快去打聽打聽往春宵閣怎麼走,讓我好好歇息歇息。
風晨曦剛道了一聲是,路邊的眾多擺攤人已經紛紛回答道:你們順著這條街往前走,再朝左一拐,就到了。
蕭諾正眼都不去瞧那些人,慢悠悠的說了句:這小地方的人倒是熱情的很,小晨晨啊,賞
哎。風晨曦拿出一大把散碎銀子,朝半空一拋,眾人頓時亂了套,哄搶而上。
蕭諾見狀,自然是少不了再度發出一兩句小地方就是小地方的感慨,搖著頭騎驢前行。
走至長街盡頭,往左一拐,果然便是昨日曾造訪過的那條青樓街。一看見蕭諾和風晨曦的身影,那些原本立在各院門戶前迎來送往的年輕女子們,俱一窩蜂似的圍了上來,這個說公子這邊請,那個說公子快請進,一時間鶯聲燕語不絕於耳,脂粉濃香薰的連那頭驢子都受不住了,不停的打著噴嚏。
風晨曦好不容易逮了個空問蕭諾道:少爺,咱們去哪一家?
蕭諾翻著一雙嵌在肥肉裡的小眼睛,沒好氣道:這些庸脂俗粉,本少爺可沒興趣。還是去春宵閣。
眾女子一聽,紛紛嘟著嘴罵罵咧咧的退了回去。
風晨曦牽著那頭飽受折磨的驢子繼續前行,卻見長街兩邊也不知有多少妓院,每個門前都站著兩三個倚門賣笑的妓女,惟獨盡頭一扇大門,冷冷清清,只在簷前掛著兩隻燈籠,門下連一個迎客的都沒有,走過去一看,卻見門戶緊閉,匾額上正寫著春宵閣三個大字。
眼見這番冷清的氣象,風晨曦不禁覺得有些失望,而蕭諾的眼睛卻亮了,連連點頭道:好好好,小晨晨,看來我們果然沒有來錯地方。
風晨曦道:可是少爺,看這陣仗,這個名聲大噪的春宵閣還不如剛才那些地方有氣派呢!
你不懂蕭諾臉上露出一副色咪咪的表情,酒香不怕巷子深,這地方表面看上去越是冷清,越是說明它裡頭有好貨。
說的就像他多有經驗似的!風晨曦瞥了他一眼,還想再說什麼,他卻已從驢子上一躍而下,全然沒了先前的臃腫之態,輕輕巧巧的上前一推門,但見門戶洞開,入目一堵磚砌影壁,形式極其正規,下面是須彌座,頂上是筒瓦屋簷,屋脊、蠍子尾一應俱全,影壁中心雕刻著亭臺樓閣的圖案,整個影壁看上去儼然就是一座磚造建築。
這種類型的影壁,向來只有官宦大家才用的,這春宵閣明明是妓院,卻偏偏設了這麼一個正經人家才有的影壁,也不知是想矇騙世人還是矇騙自己,真真叫人又好氣又好笑。
蕭諾一見之下,更是眉開眼笑,又一連高聲叫了好幾聲妙。
什麼人在這裡瞎嚷嚷!一個尖利的嗓音傳來,接著便看見一個油頭粉面的錦袍中年男子自影壁後面繞了出來,板著臉罵道:這才什麼時辰就等不急了?想解火先去別家吧,我們姑娘可都還睡著呢喲!
他驀的噤了聲,上上下下的把蕭諾打量一番,突然間就非常嚇人的換上了一個大笑臉,迎上前道:這位公子富態逼人,想必就是那位剛來我們這個小鎮的貴人嘍?快請進,快快請進。
風晨曦和蕭諾相視一笑,知道他們先前誇張的做派已經成功的令他們揚名百里鎮,怪不得方才那些妓女一見他就全圍了上來,想必是知道大金主駕臨,誰都不願意放過。
把驢子交給一名小廝,叮囑他要好好照料,蕭諾便在風晨曦的攙扶下隨那名錦袍男子進了門,尚未拐過影壁,鼻中便覺清香繚繞,待拐過去,眼前豁然一亮,但見一座碩大的凹形建築,正面一座大屋,琉璃瓦整齊地排列在屋脊之上,兩端安置著吻獸,樑柱上飾以五彩花紋;兩側是二層小樓,曲折蜿蜒的迴廊伸入後院深處真真是雕樑畫棟碧瓦朱欄,華麗無比。
而那一陣陣清香的來源,卻是凹形建築中央空地上的成百上千株菊花。那純潔碩大的白菊,妖豔俏麗的桃花菊,富貴逼人的金絲菊,還有翡翠般的綠菊,玉雕般的臘光菊,有的大如冰盤,有的小如茶盞,有的端莊,有的素雅,或矯健如驚龍騰空,或飄逸如翩然仙子,每一株單獨看去已是美極,何況這麼多株擺放在一起,又是經過精心修飾的,更是色、香、姿、韻皆備,千姿百態,變化無窮。
此景美則美矣,只不過菊花素來被稱為花中君子,如今卻被大量擺放在妓院裡,多少叫人心裡有點彆扭。和那個影壁一樣,兩者都有婊子門前立牌坊之嫌。
看來,這家妓院的老闆不但喜歡沾沾自喜,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顯然必是個在百里鎮很有份量的人物。
風晨曦腦中忽跳出一個想法:那個七哥能在三個月內把黑虎捧成一方惡霸,其本事之大可見一斑。而俗話說一山難容二虎,這小小百里鎮可能容下兩個厲害人物?莫非,這家妓院的幕後老闆,也正是那位七哥?
正想著,聽身旁的蕭諾細聲細氣的念道: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看見這些個菊花,我倒想起上回家裡來的那個大內御廚來。小晨晨啊,他做的那個什麼菊花宴,你還記得吧?不知這小地方的廚子,做不做的出。
剛從百里客棧吃了飯出來,這麼快又餓了,難道他外表變胖了,連肚子也變大了?風晨曦白了他一眼,還沒來及說話,那錦袍男子已經搶著道:做的出做的出。公子您有所不知,莫說在這百里鎮,就是整個滇邊,也要屬我們家的廚子廚藝最高明,不是我自吹,只要是公子您說的出名的菜餚,他就一定能給您做出來。
當即吩咐了廚房,又引蕭諾到大廳。大廳內上懸琉璃垂花燈,下設雲母屏風,門窗俱是絳紅描金,也是一派富麗繁華的氣勢。
蕭諾落了座,等不多會,菜陸陸續續的上來了,清一色菊花入餚:菊花豆腐、菊花肉卷、菊花裡脊、菊花藕羹等等,居然還有菊花蟹鬥和菊花蛇羹這兩道淮揚菜和粵菜中的名餚,外配由菊花、芹菜、黃瓜、海帶製成的小菜醃菊香。
蕭諾每樣只嚐了一小口便停下筷子,對那錦袍男子道:你倒果然沒有撒謊,這廚子的手藝的確還不錯。只不過
錦袍男子忙問:公子覺得哪裡不滿意?
蕭諾拿眼睛瞟著他道:只不過,這地方太嫌冷清了些。
錦袍男子先是一怔,隨即會意,賠笑道:小的明白了,您且稍坐,小的這就去叫姑娘們起床。飛奔而去。
以眼角瞥見他走遠了,蕭諾立刻拉住風晨曦的手,小聲道:姐姐,快坐下!都大半天了,你一口東西都沒吃,餓了吧?說著,塞了把筷子到她手中,連聲催促:快吃快吃!
感動突如其來,風晨曦一時間竟愕住無法出聲:他故意要這麼多菜,又支開外人,原來竟是怕餓著她!這個蕭諾,何其細心,何其令她悸動怔忪間,蕭諾又拿起桌上的小酒瓶,為她倒了一杯酒,道:《西京雜記》中有記:菊花舒時,並採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他們這酒是用川菊泡製的,雖不及白菊、杭白菊和黃山貢菊那麼好,卻也一樣有清風散熱、平肝明目的功效,而且味道不錯的很吶,姐姐你喝一點。
風晨曦自幼飽讀醫書,曾在《神農本草經》上看到過菊花入酒入餚可治諸風、頭眩、腫痛,並久服利氣血、輕身耐老延年,卻不曾嘗試過,忍不住喝了一口,初入口時覺得味道甘苦,入喉後卻覺得清甜無比,果然很好喝。再吃那些菜,只覺氣味芬芳,無論是蒸、煮、炒、燒、拌皆很美味,當下大快朵頤起來。
蕭諾坐在一旁,見她吃得那麼香,好象比自己吃到美食還高興,興致一來便道:姐姐,你吃這菊花宴,我再說個菊花的故事給你聽,如何?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道:話說蘇東坡任職湖州期滿後,赴京等候新的任命。有一天,他到當朝丞相王安石府上拜訪,在書房等候接見時,看到一首題為《詠菊》的詩稿,上面只有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遍地金兩句詩,字跡是王安石的,還沒有完稿。蘇東坡就覺得很奇怪嘍
風晨曦道:為什麼奇怪?這兩句詩的對仗沒有問題啊。
怎麼會沒問題?簡直是有悖情理!蕭諾眨眨眼道,在蘇東坡看來,菊花開於深秋,其性屬火,敢於秋霜鏖戰,最能耐久,即便老來枯爛,也不會落瓣。王安石卻說它吹落黃花滿地金,豈不大錯特錯?
風晨曦聽得入迷,連舀了一勺菊花藕羹都忘了喝,追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蘇東坡就舉筆依韻續了兩句詩: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寫完之後,擔心王安石責怪,乾脆也不等見面了就一走了之。再後來,王安石看見蘇東坡提的詩,決定煞一下他的傲氣。沒過多久,經王安石的安排,蘇東坡被任命為為黃州團練副使姐姐,你可知這是為什麼?
風晨曦想了想,道:我覺得,和黃州這個地方脫不開關係吧?
不錯,姐姐你真是聰明!蕭諾撫桌讚了一聲,又接著說,其實,王安石所詠之菊乃一特殊品種,僅產於黃州。蘇東坡赴黃州上任後沒過多久,便到了重陽節,他和來訪好友一起去後花園賞菊,沒想到卻看見因連日的大風而被吹落了一地的菊花花瓣,蘇東坡目瞪口呆,這才知道黃州菊花果然是落瓣的,而王安石遷他到黃州,就是為了讓他看菊花。由此可見,人們總是容易被已知的事物所矇蔽,而忘了世上還有許許多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很多錯誤也就是這樣犯下的。
風晨曦心上一震,慢慢的嚥下那一勺菊花藕羹,渾然不覺羹已涼透,半晌才沉吟道:我們會不會也犯了蘇東坡的錯誤這個案子究竟還隱藏著多少我們不知道的秘密,而我們究竟有沒有被已知的線索所誤導?
蕭諾隱去笑意,緩緩道:我不知道我也很擔心。也許那個七哥根本就和這個案子沒有直接關聯,也許真正的兇手還隱藏在我們至今也沒有注意到的地方
話未說完,他就突然匆匆收了聲,而風晨曦也聽見門外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剛站起身,大門就被人推開了,那名錦袍男子領著十七、八個年輕女子熱熱鬧鬧的進了門,往蕭諾身邊一站,道:還不快叫公子!
公子眾女子嗲聲喊道,你一言我一語的圍了上來,把風晨曦擠到了一邊。
蕭諾此刻又換上了那副色咪咪的模樣,左擁右抱,口中心肝寶貝的亂喊一氣,叫這幾個女子彈琴、那幾個跳舞,忙的不亦樂乎。
很快,絲竹聲起,幾名羅衣女子手執小扇翩翩起舞。剛扭了沒幾下,蕭諾突然猛的拍了下桌子,喝道:停停停!都給我停!
這下,別說眾女子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就連風晨曦都愣住了。
蕭諾用力推開懷裡的女子,氣的滿臉的肉都像波浪一樣顫抖,大聲罵道:你們這叫跳的什麼舞,啊?有氣無力,腰也不動、屁股也不扭,本少爺花大價錢就來看你們扮殭屍麼?太過份了!
這錦袍男子錯愕了一下,忽然湊上前去,壓低聲音道:公子息怒,她們她們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蕭諾怒道,莫非你們徒有其名,淨來騙我們新客的銀子麼?
不是不是,公子您誤會了!錦袍男子更小聲的道,實不相瞞,我們這兒的姑娘都好那一口,每日起床頭一件事便是把那玩意吃上一包,可是您催的緊,我讓她們化了妝就趕來了,所以這個要不公子您再坐一會,我讓她們先回去吃了藥,再來伺候您?
蕭諾的臉色剛稍有緩和,一聽這話,又是一拍桌子,道:本少爺哪有那麼多閒功夫在這兒等!這麼著吧,小晨晨?
風晨曦知道好戲就要上演,忙上前道:在。
蕭諾揮揮手要她低下頭來,在她耳邊哼哼唧唧起來,風晨曦把臉一抬,失聲道:那怎麼行!少爺,這東西一銖千金,豈可
哎呀!蕭諾又是一揮手,大聲道,此趟就算便宜她們了,照我說的去做!
風晨曦猶豫了一下,垂首道:那好吧。
眾女子聽她方才說道一銖千金時,已是面露驚異之色。要知這一銖,只是一兩的二十四分之一,一銖千金,什麼東西竟然這般珍貴?
所以,當風晨曦打開包袱,取出寶藍鑲珠翡翠爐和繪彩鈞瓷瓶裡的綠色藥丸時,大廳內不知何時已變的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眼睛都睜的極大,一心只想看看這一銖千金的東西,究竟是個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