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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絕色易凋

    六、絕色易凋

    南京城西一帶池塘、湖泊眾多,莫愁湖便是其中最大的湖泊,唐時名橫塘,北宋時始得莫愁湖之名。太祖定都南京後,沿湖濱栽花植柳,修建亭臺樓閣,後將此湖賜予魏國公徐達,徐達死後收回官中。那吳錯等一干官員常在湖上消夏,四周修葺得十分雅潔。

    滿湖荷花迎著日光,直至天邊般無窮無際,吳錯又早安排了教坊樂女三三兩兩地坐了小船,穿梭花葉之間,著白衣的像白蓮,著粉衣的像紅蓮,一個個綽約婀娜,忽而珠滾玉喉,婉轉歌唱。

    朱厚照讚歎不已,笑道:吳卿家過的神仙日子,當真遠勝於朕啊。吳錯聽了這句誇讚,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一時甚是尷尬。朱厚照又道:金陵女子盡多秀色,此番南巡,朕也算不虛此行了。

    遠遠的一人忽道:啟稟皇上,金陵城中有一位才貌雙全的絕色女子,可惜皇上無緣見到。卻是馬太平。吳錯知他武功高強,特意叫上他陪侍護駕。平日見他寡言少語,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中甚感驚訝。

    朱厚照一聽此言,忙道:你過來細細說給朕知,那女子是誰?何以朕富有天下卻無緣一見?馬太平趨近前來,稟道:皇上,這位姑娘名叫俞碧溪,容貌秀美絕俗,世之少見。不僅善彈琵琶,也吟得詩詞,雖是青樓中人,卻是個守身如玉的黃花閨女。

    朱厚照大喜,道:她是哪家院子的姑娘?你快快說來!他本是色鬼,對方是不是黃花閨女並不在意,只要面貌姣好。馬太平道:這位俞姑娘犯了事,是個待罪之身。朱厚照笑道:她一個美嬌娘能犯什麼事?莫非偷了客人銀子?馬太平道:回皇上,俞姑娘殺了人,犯的是死罪。朱厚照最喜刺激,聞言不驚反喜,道:馬卿家趕緊說,休要賣關子!

    馬太平道:是。五月十五,俞姑娘失手殺死了一個姓喬的客人,她雖未招認犯案細節,但從現場和身上的傷痕看來,便是那姓喬之人強行動粗,爭鬥之中反被金簪刺入頭頂心而死。朱厚照連連搓手,道:有意思,依朕看來,是這姓喬的不是,俞姑娘既然賣藝不賣身,這人就該遵守人家的規矩,聽聽琵琶,摸摸小手,那也不錯,何必非要霸王硬上弓?俞姑娘是力抗強暴,失手殺人,何罪之有?吳卿家,你快快將這位俞姑娘放出來,給她好好養息,今兒嗯,明日送到府衙來,朕要聽她彈琵琶。

    他愛慕其色,一時竟成了明君,本想即刻相見,想到美人久處牢獄,自然蓬頭垢面需要好好梳洗,才要吳錯明日送來。吳錯滿頭大汗,道:這皇上聖明,微臣也認為俞姑娘勇烈可嘉,只是只是此刻她並不在監牢中。朱厚照興沖沖道:既然她早就出獄了,朕便親自去探望。吳錯跪下磕頭,道:啟奏皇上,微臣失察,半月之前,這位俞姑娘叫人劫走了!心想交不出俞碧溪,皇上必定見怪,暗恨馬太平多事。

    朱厚照大失所望,本已站起,又坐了下去,哼道:什麼人這般大膽,竟敢劫獄!馬太平在吳錯身側跪下,道:此事不與吳大人相干,實在是微臣罪該萬死,那劫獄的,本是微臣屬下的一名捕快。

    朱厚照大怒道:反了,反了!吃著官糧,敢劫官牢!此人是誰,朕要重懲不怠!吳錯至此方明白了馬太平用意,暗暗心驚,不承想這區區捕頭竟比自己還要老辣。

    馬太平伏地道:微臣不敢說。朱厚照豎起了眉毛,怒道:朕是個爽快人,見不得婆婆媽媽,再不一口說明白,連你一併治罪!馬太平磕頭道:這人原是捕快,現下乃是皇上駕前的左武將軍江浪。

    朱厚照大是意外,愣了一陣,卻道:你見過那位俞姑娘,當真生得極美?馬太平道:俞姑娘在衙門受審時,微臣曾經見過,微臣是習武粗人,也說不出俞姑娘有多美,只是眼前這些女子跟她一比,十成中及不了一成。他極力渲染俞碧溪容貌,便是要激起皇帝奪美之心,江浪若不交出人來,便是天大的罪責。

    朱厚照雙目失神,半晌方道:美女易得,絕色難求,左武將軍這等勇武血性之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劫獄,可見英雄難過美人關。馬太平與吳錯面面相覷,聽皇帝這口氣,竟不像要怪罪江浪,一時都不敢再說什麼。

    朱厚照自此興致大減,挑了兩名姿色出眾的樂女便即回衙。府衙門口見了江浪,江浪奏道:前日江浪去城裡尋友去了,便是這位林九,也是個勇武善鬥之人。朱厚照也不等林九陛見,道:左武將軍好豔福。便摟著二女進去了。倒是江、林二人被這話說得驚疑不定,心想難道已被皇帝瞧出了破綻?

    右威將軍江彬落後一步,雙眼如電,上下打量林煙翠,忽然伸出手來,道:林九九,幸會。他將林九說成了林九九,林煙翠神色微變,也伸手與之一握,一大一小兩隻手相握須臾,林煙翠面色便陡然泛青。

    江浪喝道:初次見面,何必多禮!料想江彬借握手之機動手較量,林煙翠已吃了虧,正要出手拆開二人,江彬已鬆開手,低聲冷笑,笑聲甚是特異,轉身而去時狠狠瞪了她一眼。江浪忙自詢問有沒有受傷,林煙翠神色驚疑不定,瞧著江彬的背影,隱隱然頗有懼意,直到江浪連問兩遍,她才驚醒似的搖了搖頭。

    江浪恨道:總有一天要這廝好看!林煙翠道:何必呢,反正我也沒有受傷。你你也離他遠一些,這人陰沉沉的,咱們不惹為妙。江浪失笑道:料想不到,你也怕起事來!

    林九乃是白衣,無詔不得入內,二人正要別過,忽見知府吳錯在角落裡招手。江浪走了過去,吳錯附耳道:今日馬太平在皇上面前提起俞碧溪姑娘被劫走一事,請將軍善處。江浪一驚,這才知道豔福之真意,低聲道:多謝吳大人。吳錯打了一躬,便即退去。他既對馬太平擅作主張不滿,又見皇帝並無責難江浪之意,索性賣個人情,以圖後日。江浪自然不懂這些官場中人的心思,忙將此事說與林煙翠。

    林煙翠趕往烏衣巷,半途中突然下起雨來,到得湯家,已是渾身溼透狼狽不堪。她在湯家住了多日,先去洗沐更衣,再往聽雨堂去見湯逸臣。湯逸臣斜倚著窗口,風將雨吹進來,撲得他半身皆溼,他卻不顧,見林煙翠進來了,方始放下窗子。

    二人相對坐下,春雨捧上來新榨的柳橙汁,笑道:林姑娘終於回來了,這兩日我表哥覺也沒睡,飯也沒吃,看著就瘦了一圈。不待表哥申斥,一笑而去。林煙翠微微臉紅。兩日不見,湯逸臣確實頗見憔悴,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她知道他的心思,可是她除了低頭啜飲橙汁,一時無話可說。

    湯逸臣沒有看她。她新浴過後,清豔出塵,任何男人看上兩眼都難免會失態,所以他就忍住不看。春雨說,俞姑娘服了藥,剛剛睡下了。這兩天來,她傷勢又好了很多,雙手也完全消了腫,估計再過三五天便會痊癒。他好像知道她不是為了他而來,開口只談俞碧溪。

    林煙翠抬起頭來,說道:這些時日,我和俞姐姐在府上多有打擾,本來應該道擾離去,只是我有事在身,一時不得方便,況且,當今皇帝已經聽說了俞姐姐的事,對她頗有覬覦之心,這皇帝心血上來,說不定會挨家挨戶的搜查,所以,我想託湯公子妥善照看俞姐姐。

    湯逸臣笑了一笑,道:你不親自跟她說說?林煙翠道:我脫不開身,現在雨勢漸小,過一會兒雨一停我就走了,日後,再來瞧俞姐姐。

    湯逸臣忽然抬眼直視她,道:你知不知道,這兩天我好擔心你會一去不回。你們你們一直在一起麼?他眼色熱烈而古怪,林煙翠微微不快,淡淡道:正是。

    湯逸臣長眉微皺,道:我真不懂,他哪點比我強?是長得比我俊,武功比我好,還是比我會花言巧語?他聲音低沉如在自語,林煙翠霍地起身,正色道:湯公子請自重,林煙翠心有所屬,這等話請湯公子從此休提。

    她轉身出門,忽然身子一搖,忙扶住了門框,跟著慢慢軟倒。湯逸臣端坐不動,遊廊那頭奔來一個女子,道:發作了?卻是春雨。她在柳橙汁中下了迷藥,橙汁味大,林煙翠沒有辨出其中古怪,何況她哪裡想得到,一個天真無邪的表妹,一個有情有義的表哥會合起來給她下藥?

    春雨撥開她蜷縮的身子,伸手到她衣襟裡一摸,出來時手上已多了一枚楓葉形的紅玉,喜笑道:表哥,這便是玉髓麼?取下來遞到表哥手中。湯逸臣眼中神色明亮而灼熱,牢牢盯住玉髓,痴痴道:不錯,就是它,跟爹說的一模一樣!天幸林煙翠跟那姓江的都不知道這玉的來歷。那日他二人離去後,我曾好生後悔沒有當場搶奪,只怕已坐失了良機,天幸這女子放不下俞碧溪,果然自動送上門來了,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一百多年了,當年落在林中賢手上的玉髓終於為我所有,這是天意,天意!等咱們把皇帝手中的蘭精弄到手,我和你就可做一對長生不老的神仙眷侶,你歡不歡喜,表妹?春雨臉上放出興奮的紅光,聲音因過度激動而微微顫抖:跟表哥一起長生不老,我自然歡喜不盡,只是這樣的事像在做夢,叫人又歡喜,又害怕,又不敢相信。

    湯逸臣道:我爹說得再明白不過,當年燕王攻破南京那一日,派了我曾祖、林中賢和姓範的三大高手進入玄天洞奪取靈姬子所煉之物。雖然燕王沒說什麼,大家夥兒還是知道了那是可令人長生不老的寶貝。玄天洞中一場大戰,靈姬子終於不敵,曾祖父搶到了龍涎,林中賢搶得了玉髓,那姓範的得了蘭精。曾祖父存了私心,但他們三人武功在伯仲之間,若是爭搶,便會玉石俱焚。所以曾祖父龍涎到手後便立刻飛遁而去,那林中賢果然也是一樣的心思,只有那姓範的蠢材將蘭精呈給了燕王。燕王登基後八方追索,姓林的不知所蹤,我曾祖膽大心細,易容改名反而就在南京城中住了下來。那晚咱們從秦淮河中碰巧撈起這女子時,我見她相貌與曾祖父留下來的林中賢的畫像有七分相似,便存了疑心。那日姓江的在這裡與她見面,我看到了他拿出這玉,也聽到林煙翠說起其父為了這玉流落在外而將其母關入地牢,我便肯定,這就是玉髓。說完,他從案上拿了一張白紙,將玉髓印在紙上,以指甲沿邊緣畫出其形,估量了厚薄,向春雨道:你拿了這模子,到就近的玉店裡尋塊相似的玉,照樣子打好了,咱們依舊給她戴回去。春雨接過來摺好放入懷中,拿了傘冒雨而去。

    風吹得半扇門咣的一響,湯逸臣身子一震,瞧向猶在地上的林煙翠。春雨取出玉髓時,激動之下,沒有將她的衣襟掩好,一痕雪似的白露了出來。他忽然口乾舌燥,將玉髓掛入頸中,關上房門,抱起林煙翠輕輕平放在几案上。他貪婪地盯著她的臉,惡狠狠地低聲道:以往多看你一眼你也當作是冒犯,今日我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他解下她的腰帶,褪開她的衣裙,讓她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他面前。那迷藥的性子十分猛烈,此時她已完全不省人事。他的喉頭不住吞嚥,滿額青筋暴起,擴大的瞳孔中燃燒著慾望的烈焰。他家傳武功雖不嚴禁女色,卻是越少近之功力越純,是以他家人丁不旺,娶妻只為傳宗接代。他遵守祖訓,本要到三十歲後方與表妹成親,可是既見了林煙翠這等絕色,一顆心早就蠢蠢欲動,當此情境,祖訓漸漸遙遠,一隻手停在半空不斷顫抖。他原想只在她身上摸上一摸,不過心下明白,如果這隻手落下去了,只怕他就再也無法剋制自己。

    他內心正自交戰,忽然間,看到了她右臂上的那一點鮮紅。守宮砂!他低聲嘶喊,內心的貪慾一下被刺激到了頂點。如果我當機立斷,她就是我的,那時生米煮成熟飯,便是老天爺也莫奈其何!他厲聲低語,終於不再猶豫,烏雲一般,向案上那花一樣純潔嬌美的身體壓了下去。春雨回來時,一切都已過去,林煙翠衣衫完好,還像先前一樣躺在門邊。她給她戴上假玉髓,得意地與湯逸臣相視而笑,哪裡知道,他們拿到的玉髓其實也是假貨!

    春雨將解藥混在茶中給林煙翠喂下,見她醒來,焦急道:林姑娘,你怎麼了?為什麼突然暈倒了?謝天謝地,幸好很快你又醒了。身上哪裡不舒服麼?她的焦慮和關懷那麼真切,一旁湯逸臣俊美深沉的臉上也是掩飾不住的關心,林煙翠覺得頭有些暈,身體有些笨重,想起玄天洞中那老道,心想,難道是他說的那玄氣發作了?她本是處子之身,不明所以,對湯逸臣二人又沒起半點疑心,雖然身體上依稀有些異樣之感,調息運氣發現真氣通暢,竟而就此離去,在府衙附近投了早先喝茶時定下的如意客棧。

    此時雨漸漸小了,春雨瞅著表哥,為難道:咱們三寶已得其二,但蘭精在皇帝手中,卻怎麼弄得到?湯逸臣眼光閃閃,道:你只要照我說的去做,拿到蘭精也未必是難事,只是,表妹,又得讓你受委屈了。

    春雨瞧著他,柔聲道:表哥,我從來沒覺得委屈過,我知道,不管是林姑娘還是俞姑娘那裡,你都只是作戲,都是為了想辦法拿到三寶。湯逸臣微微一嘆,道:知我者,表妹也。他將她攬入懷中,呢喃道:有了三寶,我們就可以立刻成親了,到那時,我要一心一意疼你、愛你、報答你。

    春雨輕輕嘆息,在他承諾般的話語裡,眼含熱淚,幸福無比。

    俞碧溪一覺醒來,雨已經停了,水土之氣和著花木之氣從窗口湧了進來,空氣十分清新。她愜意地深深呼吸,目光環顧處身其中的雅潔居室,心頭充溢著滿足和幸福,彷彿重回了十五歲前那些純潔、寧靜、快樂的閨秀生活。她很感激湯逸臣和春雨兄妹,雖然衙門裡那叫江浪的捕快說過要來救她,可是,冒著危險將她救出監牢的畢竟是湯逸臣。他為了她,連身上的瘡毒都發作了,險些便要送了性命她當然並不知道,湯逸臣這麼做只是想借此獲得林煙翠的好感和信任。

    她陷身青樓那些年,什麼樣的男子沒見過?可是,她沒有見過湯逸臣那樣的公子,那麼風度翩翩,那麼俊逸瀟灑,又那麼溫文有禮。她從他眼裡看到的自己是美麗、純潔、高貴的,只要跟他的眼光相對,她就會心生春風,洋洋然忘卻所有痛苦。這些日子來,她的身體漸漸康復,雙手得到了及時有效的治療,雖然指節變得比以前略粗些,終究無甚大礙。林煙翠曾說,待她傷好後要帶她回幽冥谷,可是她暗暗決定了,她要留下來,哪怕為了掩藏形跡而終身不見外人、足不出戶半步,她也情願留在他身邊,做一個拭笛的婢女、磨墨的丫頭。

    門上輕輕兩響後,春雨進來了。她端來了茶點,問她睡好了麼。可是,快樂的春雨為什麼鎖著眉尖一臉愁容?俞碧溪喝了兩口茶,問道:春雨妹妹,有什麼事麼?春雨同她敘過年齒,她年長兩個月,二人便姐妹相稱。

    春雨眼圈兒一紅,道:我真擔心表哥,他的瘡毒又發作了。俞碧溪驚道:湯公子的瘡毒不是已經清了麼,為什麼又會復發?春雨道:先前林姑娘回來過,說皇帝聽說了姐姐的事,對姐姐的美貌十分豔羨,說不定會挨家挨戶的搜查,直到找出姐姐為止。林姑娘出去後,表哥就在屋裡來回踱步,可能是他太過焦急,引發了潛伏體內的餘毒他的毒是從孃胎裡帶來的,林姑娘的解毒藥雖然有效,哪裡又能說清便清?他這次發作比以往都厲害,只怕只怕保不得性命。伏身案上,失聲慟哭。

    俞碧溪再也無法滯留片刻,便同春雨去湯逸臣屋中探望。湯逸臣歪在床上,呼吸急促,臉上布一層淡淡黑氣,原本俊美瀟灑的儀容一下就暗淡憔悴起來。俞碧溪在他床邊坐下,低聲道:湯公子,何苦為我這低賤之人一語未畢,眼淚一滴滴流下。湯逸臣微微一笑,低聲道:不許說這低賤二字,在我眼裡,姑娘如蓮花般淨潔,是世上尊貴無比的女子。他沒有再掩飾他的柔情,目光中的溫柔和誠懇可令石人動容。

    俞碧溪垂淚道:你的毒難道就沒有法子一次清除麼?湯逸臣柔聲道:我倒不擔心我的毒,我只擔心毒發身亡了,誰來保護你躲過那無恥昏君他忽然說不出話來,蓋在薄被下的身體不斷顫抖,面容因為痛苦而開始扭曲,喘息道:你快快出去,我不要你看到我這樣子

    俞碧溪踉蹌出房,門口春雨正在掉淚。她絕望地拉住春雨,嘶聲叫道:真的沒有辦法了麼?春雨哽咽道:我聽說世上有一種叫蘭精的解毒藥,可以化解天下任何一種毒。只是這種解毒藥珍貴無比,只有皇帝才有,那昏君又怎麼可能拿來救表哥呢?我也想悄悄去偷,可那皇帝身邊高手如雲,只怕不容易得手,不過今兒晚上我就去試一試,大不了死在那裡,表哥就拜託給姐姐了。俞碧溪忽然不流淚了,道:妹妹知道皇帝將蘭精放在哪裡麼?見春雨搖了搖頭,又喃喃道:那你怎麼可能偷得到呢?

    便在此時,管家突然飛奔而來,大急叫道:糟了!馬捕頭帶了人馬來,說要搜查皇上欽點的俞姑娘,少爺偏又病著,這這可如何是好?聞言春雨臉色一變。她同湯逸臣演一出雙簧,本是要騙得俞碧溪不惜色相,答應到皇帝那兒伺機取得蘭精,哪想到事尚未妥,官府就已前來索人。

    馬太平的確已經帶人前來。他當日見到林煙翠在湯家出入,便斷定俞碧溪藏在此處。他在皇帝面前爆出江浪劫走俞碧溪一事,本想以美色為餌,誘使皇帝向江浪索人,哪知皇帝愛惜其材,竟不加追究。他既已向江浪下手,便就一不做二不休,心想找出俞碧溪來呈給皇帝,皇帝必會為其美色所動,那俞碧溪剛烈異常,必不會就範,江浪其人也必不會袖手旁觀,紛亂一起,到那時就該他馬太平大顯身手了。

    他成竹在胸,雷霆般震開湯家大門,氣勢騰騰衝將進來。意外的是,俞碧溪竟然迎面款款走來,向他淡淡道:馬大人,這便帶俞碧溪面聖去吧。他微微一愕,春雨臉上則掠過一抹隱秘的喜色。

    朱厚照用過了晚膳,攜了二樂女在花園中納涼,江浪、江彬、錢寧、許泰、神週五將散在四周,四名貼身太監侍立身側。朱厚照聽二女唱了一回,忽然叫過江浪,眨著眼道:愛卿,你看這兩個女子如何?江浪道:二位姑娘能彈會唱,色藝俱佳。朱厚照喜道:既然如此,朕拿兩個換一個,你將這兩個領去,把那俞碧溪送給朕,如何?

    江浪腦中一炸,半日來朱厚照沒有提起俞碧溪,只道他得了二樂女已經忘了,誰想此時竟然說出這樣話來!江浪但覺胸臆中怒氣橫生,勉強剋制,低頭道:皇上美意,可惜江浪無法領受。那俞姑娘在監獄中受盡酷刑,江浪實在看不過,這才大膽劫了獄。她受傷極重,江浪帶著她十分不便,逃到山野處,見她氣息奄奄,只好將她遺棄。

    他謅出這番話,拼得讓皇帝不快,好讓其絕了念想。朱厚照眼光轉動,正想詰問,忽然絃索叮咚,琵琶聲在花園外響起。樂聲優美鏗鏘,聽入耳中,那明媚的眼波,飛舞的裙袂,清脆的倩笑便彷彿近在咫尺。樂曲既極動聽,又頗短暫,園中君臣正自陶醉,樂聲已嫋嫋止歇。朱厚照拍案叫道:快將彈琵琶之人領進來。

    那四名貼身太監向來只管繞在皇帝身邊,這傳喚、跑腿之事反而由江彬等將奉行,這一回,一向勤快的江彬巋然不動,許泰忙出園去,片刻領進來一個女子。但見她懷抱琵琶盈盈而來,體態嫋娜,素裙微揚,飄飄然有洛神之態,在皇帝數尺外跪下,低頭斂眉道:犯女俞碧溪,叩見皇上。

    她嗓音清柔如風吹細雪,朱厚照入耳忘形,呆呆道:美人抬起頭來。俞碧溪抬頭來,微微一笑。她腹有詩書,氣質如蘭,衣飾素雅,蛾眉淡掃,言笑之間,便覺清風明月自她眉梢眼角而生。朱厚照濫淫之輩,見多了各式各樣的女人,卻沒見過這樣一種不染纖塵的容光,一時如墜雲霧,目瞪口呆。跪在一旁的馬太平再三稟奏微臣在城中找到了俞姑娘云云,他才揮揮手道:馬愛卿辦事幹練,深得朕意,先行退下,朕自有褒賞。

    江浪兩道目光利劍般射在馬太平臉上,馬太平神色自若,謝恩退去。他自從在湯家見了俞碧溪神情,便知欲令江浪觸怒皇帝的初衷難以實現,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自己若因獻上美人而獲皇帝倚重,也是大大的美事。而俞碧溪承歡君前,本就是想獲得朱厚照寵幸,以便伺機為湯逸臣取得蘭精,江浪不知情由,見她宛如換了個人,當真驚異無比。

    那朱厚照一生只知貪歡享樂,從來不懂情愛滋味,這時見了俞碧溪,卻覺心頭沉醉,甜滋滋、癢酥酥地十分銷魂。呆看半晌,離座扶起俞碧溪,柔聲道:美人受苦了。他不像往常般立刻擁美進屋,揮手令所有人等退下,卻似要與佳人在園中暢談。江浪瞧了瞧俞碧溪溫柔婉轉的神態,暗歎一聲,只好退去。如果俞碧溪是被迫而來,哪怕立刻與皇帝翻臉,他也會救下她來。他同江彬等人分散把守在園外,他功力深厚,運起內力,便清清楚楚聽得了園中二人的說話。

    朱厚照先是稱讚俞碧溪的琵琶絕技,接下來又憐惜她手上傷痕,責罵吳錯那昏官下手太重,要將他貶官云云。俞碧溪則溫言軟語,句句動人。朱厚照但覺眼前麗人一顰一笑皆牽動心魂,摟住了她笑道:朕封你為貴人,你可願意?他在巡遊中臨幸過無數女子,卻從未有人獲得封贈,似這般見面即封為貴人,真是天大的恩寵。俞碧溪笑了一笑,竟不謝恩。朱厚照道:你不開口,定是嫌品級低了,那朕就封你為貴妃,如何?俞碧溪仍不謝恩,卻慢慢地滾出兩顆淚珠。朱厚照從來只見美人笑,不見美人哭,這時見了她淚珠自睫毛尖上滴下的模樣,便覺心頭一顫,柔聲道:愛妃有何委屈儘管說來,朕為你作主。

    俞碧溪一雙淚光盈盈的秀目凝視他,嘆息道:碧溪沒有委屈,只是感動,微賤之軀,何以承君王如此厚恩。她的淚其實是為了自己即將作出的犧牲,朱厚照聽在耳中,大感喜慰,伸嘴過去,便向她淡淡櫻唇吻落,但覺懷中佳人溫婉嬌羞,令人如登仙境。他是好色之徒,一吻過後,便去解她衣裙。俞碧溪心中狂跳,到底鼓起勇氣,一下推開皇帝。朱厚照雖感不快,仍是沒有變臉,笑中含威,說道:愛妃可以拒絕天下人,卻不可以拒絕天子。朕愛你之情出自真心,你不明白麼?

    俞碧溪跪下說道:不是碧溪膽敢拒絕皇上,其實是碧溪不敢害了皇上。碧溪流落江湖時,無意間身中奇毒,這毒平常看不出來,只是只是若與男子交接,便會大大不妥,於那男子更有極大害處。朱厚照皺起眉頭,扶她起來,道:朕宣御醫來給你瞧瞧。俞碧溪忙道:那下毒之人說了,世上只有一種名叫蘭精的藥可以解毒,只是這種藥久已失傳。碧溪是絕對好不了的,皇上請保重龍體,勿以碧溪為念,總之是碧溪命薄。

    江浪聽到這裡,心中咚咚而跳,心想:她身中奇毒明明是謊言,撒這謊顯然是為了引出蘭精,只是她怎麼會知道蘭精的?九九曾說她喜歡上了湯逸臣,難道她一反常態接近皇帝,其實是為了湯逸臣?這世上知道三寶之人少之又少,除非是當年的當事人和他們的後代,難道說,湯逸臣就是那奪去龍涎之人的後代?這些令他心潮激動的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跟著又大感忐忑:皇帝會不會為了俞姑娘而拿出蘭精?

    他思前想後之際,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江彬亦是雙眼炯炯、神色微變,竟似也在竊聽。園中的俞碧溪更是緊張到了極點,朱厚照只是沉吟了片刻,她的心跳已幾乎停止。朱厚照伸手拭去她臉上淚痕,微笑道:愛妃並不是命薄,而是命大,朕身邊正好攜有蘭精,據說這是一千九百九十九種靈花異草煉成的,既有其他用途,也可解盡天下之毒。

    俞碧溪啊了一聲,全身幾乎虛脫。只見皇帝解下腰間寶帶,那腰帶正中有一塊半卵形的大玉,皇帝旋下那玉,中空的玉腹內藏著小小一塊泥黑色的膏體,他伸出手指甲刮下少許,笑道:這麼一點解毒已是足夠了。那蘭精香味郁烈之極,便是園外的江浪也自風中聞到了一絲它的氣息。朱厚照讓俞碧溪以口吮去藥粉,收好玉帶系回腰上,輕笑道:這是咱們朱家的秘密,愛妃可要牢牢守住了。

    江浪料想那蘭精皇帝是隨身攜帶著,只不知藏在身上何處。他不再運內力偷聽,俞碧溪解毒之後,園中二人必會有一番雲雨,那俞碧溪蘭精既沒到手,也不會讓任何人去救她。

    次日,朱厚照頒下兩道聖旨,一道冊封俞碧溪為貴妃,一道升馬太平為指揮使。馬太平由一個無品無級的捕頭一躍而為掌地方兵權的大員,晉升之快,令知府吳錯深感惆悵。而俞碧溪從女死囚變成貴妃娘娘,更是一步跨入青雲裡。

    第二天中午,府衙中擺開盛筵,齊賀娘娘千歲,地方上有誥命的夫人也紛來覲見。江浪冷眼看去,一片繁華紛亂中,那盛裝華服的俞碧溪神情淡然,平靜的眼波中偶然閃現一星寒光,顯得堅毅而孤絕,他彷彿又看到了牢獄中那個不折不屈的女子。

    歡宴之上,俞碧溪手持酒杯,儀態雍容地走向江浪。她跟皇帝說,左武將軍曾經救過她,這一杯酒是必須要敬謝的。她凝視江浪時,眼光盈盈,似有千言萬語,江浪本有些疑惑,接過酒杯時,突然明白了她目光的含意他的掌心忽然多了一方摺疊得極小巧的紙片。他捏住紙片,仰脖飲幹。她輕聲道:多謝將軍。然後深深萬福,轉身走回,江浪猜想,她謝的,一定不是監牢中的喂藥之情。

    過了片刻,他藉故出去,揹人處展開紙片,掌心大小的白紙上寫著娟秀的蠅頭小楷:江浪吾兄:碧溪身繫牢獄之時,蒙兄救助,知兄仁義,故以要事相托,吾之寢處窗下孔雀插瓶中有玉盒,請交烏衣巷湯逸臣處。事關生死,煩兄從速。碧溪泣血叩拜。

    皇帝與俞碧溪寸步不離,同宿於妙靜堂。此時,妙靜堂中只得幾個侍婢,堂外有小隊軍士守衛。江浪輕鬆避過眼目潛至窗下,果有一對斑斕插瓶,一隻鳳凰的,一隻孔雀的。伸手到那孔雀插瓶中摸出一隻小小玉盒,拈住盒蓋頂上的小玉獸揭開蓋來,盒中雪白絲巾包著一小塊圓餅,雖有絲巾覆裹,卻是芳冽之氣觸鼻,正是蘭精的氣息。江浪心想:我先將此物交給湯逸臣,不負俞碧溪所託,過後再行奪回,那時一箭雙鵰,連他手上的龍涎也一併到手。心中又得意又歡喜,將玉盒收入懷中,回到筵席上。

    俞碧溪一直若有所待,江浪進來後,她問詢的眼光就射到他臉上,他微微頜首,她的神情頓時如釋重負,秀目生輝,不勝喜慰。江浪心中忽感酸楚。當日俞碧溪曾經說過,寧死也不讓自己沾上泥汙,卻不知那湯逸臣使了什麼手段,竟騙得她不惜捨身侍奉皇帝那天下第一大淫棍。隔著滿殿歌舞酒筵,他看到她的臉孔像白玉琢就般瑩然光潤,那如水的眼波漸漸充滿了霧氣,顯得溫柔矇矓,嘴角噙著微微的笑,彷彿沉醉在幸福美好的無邊幻夢裡。片刻之後,她彎下腰,直起身來時,臉上表情轉為了剛毅。

    江浪心中一凜,忽有不祥之感,可是,在他來不及作任何反應時,俞碧溪右手揚起一劃,頸畔頓時噴射出焰火般的血霧。她的身體在滿殿驚呼中軟倒在地,無力攤開的右手上跌落半把鋒利的小剪刀,那是她事先系在裙內小腿處的,她彎下腰時悄悄抽取在手,決絕地用它割斷了頸上動脈!

    這是無救的、慷慨而勇烈的一擊,朱厚照先是驚嚇得一跳老遠,繼而哭了起來,一聲聲慘叫著愛妃。沒人能明白,一個剛剛獲得了人人豔羨的尊榮富貴的女子竟然會甘心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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