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妮不説話了,她在黑暗中墜落,秋平都沒有把握。
秋平的鼾聲漸漸響起,他愛她,因為愛,他有所有釋懷的理由,所以他很坦然地入睡,明天的事,大可以明天解決。但滬妮不行,因為問題在她身上,因為他們都是很傳統的人。但滬妮是要幸福生活的,她緊抓了綺麗絢爛的幸福,她的秋平,那個讓她可以把過去和未來銜接起來的男人,實在的不願意放手。不説吧,就讓大家都這樣快樂着,實在不行,就像秋平説的那樣,抱養一個小孩也可以。或許,過兩年,科學發達到不用女人自己來孕育小生命了,現在不是已經有試管嬰兒了嗎,或許他們可以要一個試管嬰兒,秋平親生的孩子……
蘭色的月光下,滬妮慢慢地起身,走到窗台前,看着深藍天空裏點點的星星,在遙遠的天際閃爍着寒冷的光。陽台上的蘭花已經開了,在夜色中異常地妖豔迷人。
但是,有的事畢竟是不能當它不存在的,特別是在這樣的時刻。
家裏的兩個男人已經睡了,秋平媽叫住了滬妮。滬妮記得秋平進屋時的目光,他是叫她不要提起那件事。滬妮也暗暗地決定,不要提起,不提,永遠也不提。
在橘黃的燈光下,秋平媽因為幸福的滋養而特別地慈祥,圓圓的胖臉透着發自內心的喜悦。她把滬妮拉在自己身邊坐下,掏出一個首飾盒,打開,裏面是塊玉佩,晶瑩剔透,翠綠得彷彿要滴出世界上最純淨的水珠。一種不能負擔的重力向滬妮壓來。
“滬妮啊,你們結婚媽也沒有什麼好送你們的,這塊玉佩是我和你爸結婚的時候,他媽媽留給我的,沒什麼用,是個意思。”
“媽,還是你留着吧。”滬妮不敢伸手。
“拿着,滬妮,以後我們都是一家人了,打小,就看見你和秋平那樣要好,你們也都是好孩子,知道你們在一起,我和你爸可都高興了……”聲音低低地,細柔地在耳邊盤旋,在房間裏縈繞,非常温柔地,把滬妮的堅定一點點擠碎。
“媽,有件事,我們一直想找機會對你們説,又一直不敢説……”
同樣輕柔的話語,讓秋平媽的幸福飛揚的世界猛地沉入深谷,油光還浮在臉上,安定喜悦的神情卻不見了,滿臉的震驚,粉碎般的震驚。
話沒有説完,秋平媽已經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進了自己的房間,房門輕輕地關上,輕輕的聲音,震得滬妮抖了抖。
滬妮呆坐在沙發上,慢慢地把頭埋進膝蓋裏,用細長的手指抓扯着自己的頭髮,她不是個可以帶給人幸福的人……
“滬妮!”
滬妮抬起頭,看見秋平站在了面前,他一直在擔心。快速地搜尋她的臉,用他令人心碎的眼睛,他俯在上方的行雲流水的臉龐。滬妮抱住了他,她實在是不捨得放棄這個男人。
他低頭撫摩她的頭髮,低聲問:“怎麼了?滬妮,你告訴我。”
滬妮抬起淚眼婆娑的眼睛,説:“我説了,我對你媽媽説了。”
秋平不再問什麼了,他拍拍滬妮的頭,説:“先睡吧,明天我會和他們談的。別擔心。”事情已經挑開,秋平確實就不太擔心了,他相信自己的父母是還算開通的。他希望這樣。
這個夜晚,滬妮又做夢了,夢見自己走在高聳入雲端的圍牆上,周圍有風聲呼呼吹過,為了不讓自己摔下來,她坐在了牆上,世界萬分的孤寂,空無一人的可怕。在心裏,卻是焦灼難安的,她要找秋平,她不見了秋平,可是在這高高的圍牆上,她該到哪裏去找……
九點鐘,滬妮出門,去超市買菜。今天她沒有等秋平父母。事實上秋平媽到現在還沒有起牀,這和平時太不一樣了。秋平父母都是習慣早起的人,九點鐘,他們已經晨練回來,吃過早飯,然後已經在超市裏挑選新鮮的蔬菜了。
秋平爸今天也在迴避滬妮的目光,滬妮沒有堅持,自己上街去。秋平已經請了假,他們一家人,需要談一次。
滬妮懶洋洋地走在小區的小徑上,昨天的夢讓她今天精神不振,當然還有他們談話的結果,讓滬妮憂心沖沖。
“滬妮,你公公婆婆今天怎麼沒有來晨練啊?”
滬妮被一個有些蒼老但絕對有力的聲音喚醒,抬頭看見隔壁家的老頭陸伯正牽了自己的寶貝狗“乖乖”溜達。
“陸伯早!他們……昨天睡晚了,今天起完了。”
乖乖看見滬妮,拼命地朝她的腳邊蹭着,一隻精力特別旺盛的小狗。
“睡懶覺可不行,又不是小年輕了,讓他們每天都要按時起牀。”陸伯用力扯着自己的小狗説。
“好!”滬妮低頭拍拍尾巴亂搖的乖乖,繼續向外面走去。
超市每天這個時候都有許多的人,辭職以後滬妮才知道原來上班時間也有許多人是不在辦公室裏的。在蔬菜架和肉架間來回走動的,或年輕或年老的女人們,職業就是買菜做飯,照顧家庭。
在穿梭的人羣中,不難看出有的女人曾經受過的高等教育,甚至還殘存着在職場上的幹練精明,但是家庭讓他們退了回來,心甘情願地駐守在後方,告別波瀾壯闊,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猶如宿命的安排。安寧但嫌過於平淡。
沒有心緒地買了一些菜,就匆匆地向回走,結果,就像等高考結果一樣地緊張,比等高考結果緊張了許多倍,這是一生的命運。
出門時勉強的淡定現在一點都沒有了,滬妮在街道旁疾走,世界退回到一個次要的角落,車水馬龍,人流湧動,都不過是晃動的風景,沒有聲音的風景。
喘息着打開門,滬妮的心有些發顫,手也有些發顫,渾身都有些發顫。鼻尖,已經浸滿了細密的汗珠。
小心地走進去,房間裏沒有一點聲音,客廳裏,沒有人。
秋平媽突然的有些失控的聲音從他們的卧室傳來,把滬妮驚了一跳。聲音帶着失控和絕望的尖利:“不行,絕對不行,你爸沒有兄弟姐妹,我們就你一個兒子!”
“……媽,現在不是有試管嬰兒了嗎……”
“住口!沒有在母親肚子里長大的小孩,怎麼會和正常的小孩一樣呢!”
“……算了,由他們去吧,反正他們已經這樣了,你總不能讓滬妮走吧。”
“可是我就是想留一滴血脈在這個世界上啊,沒有小孩的家庭不是完整的!我可以當滬妮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們可以補償她……”
“媽!你不要再説了!……我不會離開滬妮的。”
“你!秋平!媽是為你好!一個人到頭來,他最大的幸福是他的孩子,是他流在這個世界的一滴血脈,你怎麼不明白!”
“媽,我不會讓滬妮離開,我娶定她了。媽,你就點個頭吧!”
“算了,就由了孩子們去吧。”
“不行……沒有孩子就是不行。”
“媽,我們今天不説這個事好嗎?以後再説。”
“以後?等你們結婚以後?那還有什麼好説的!”
“……反正,我這一輩子只要滬妮。”
“秋平!你怎麼還不明白!我是為你好,等你將來老了,什麼念頭都沒有了,孩子是你最大的驕傲和希望……”
滬妮輕輕地退出了房間,輕輕地關上房門,提着一大包菜到了樓下草坪邊的石椅上坐下。在這件事情上,她是沒有一點主動權的,只有等待,一個結果,或許結果已經出來了。深深嘆一口氣,突然地,感覺釋然了。
天空,有人字形的大雁飛過,這個美麗的城市是這樣的温情脈脈。
再回去,碰見秋平媽怒氣衝衝地提了行李要走,左邊是秋平,右邊是秋平爸,他們都在阻攔,他們都希望事情能夠中庸一點的解決。圓滿不了了,但可以折中。但秋平媽不能,她就秋平一個兒子,秋平爸就秋平一個兒子,她説得對,在他們都離開這個世界以後,還有一滴血脈,一點希望留在這個世界,作為他們的延續。
看見滬妮,三個人都有些尷尬和為難,秋平的父母昨天一定是經過了一個不眠的夜晚,眼睛裏佈滿了紅血絲,還有因為焦慮而突然憔悴的臉,這些讓滬妮感到內疚,她想要的幸福,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的,不被祝福的幸福。
秋平媽就説話了,揚着她凌亂的花白頭髮説:“滬妮,你是個好孩子,……我沒有一點要衝你來的意思,……可我……就是想要個孫子。”説完,眼圈就紅了。
“媽!你不要走,再陪秋平一段時間。”滬妮沒有想到這樣的結果,比她想象的還要強烈。她走上前,抓住秋平媽的行李,説:“再多住一段時間,算我求你。”
“唉,你們有你們的生活,我也管不了你們,你們好自為之吧。”
“媽,求你了,再呆些天。”滬妮抓住秋平媽的胳膊説。
滬妮要不遺餘力地留下秋平媽,她得幫助秋平度過一段難熬的日子。事到如今,滬妮已經別無選擇,她不可能看着秋平媽的失望不顧,硬生生地嫁給秋平,她做不到,她唯一能夠選擇的,就是離開。
“媽!”秋平懇求地叫。
“老太婆,就再住段時間吧,你看你,這是……”秋平爸的語氣萬分地無奈。
“媽,再説,現在票還沒有訂呢,要走,也要把票定好了才能走啊。”秋平説。
秋平媽放下行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滬妮曾經在許多個平凡的日子裏渴望着發生能夠改變點什麼的事情,但生活總是以它最平淡的姿態削減着人的希望。幻想一點一點的破滅,人無可奈何地不得不隨波逐流,對命運再沒有做抵抗的勇氣和念頭,生活更加地真實和平淡。但滬妮遇到了秋平,他是讓她可以心安理得平淡生活的藉口和理由,而且有了他,她又怎麼會平淡。生命的奇蹟,眼看要消失了……
離開秋平,萬分不得以。
“秋平,再抱抱我。”滬妮幽幽地呼喚籠罩在月光中的愛人。
“還不累嗎?”
“不累,我還想要,我還要。”
“吃不飽的小讒貓!”秋平打趣地笑。
滬妮在喉嚨裏笑了一下,眼淚突然地滑落。趕緊地掩飾着把眼淚擦掉。他們緊緊地擁抱,蘭色的冰冷火焰在黑暗中瘋狂地燃燒,生命裏最後的有感知的時光,要記住啊,一定要記住啊!
高xdx潮把滬妮拋上了輕飄的雲端,四周空寂一片,只有秋平,秋平的身體,秋平身體傳達的眷戀。秋平顫抖着在滬妮身體裏釋放,臉上表情有些痛苦,滬妮莫名地心疼。輕撫那張令她心碎的臉,這一生,她都會把這張臉刻在自己的心裏,永遠,不捨得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