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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節

    “是啊。”滬妮慢慢地吐著煙霧,想著有關海南的各種傳說,就是那些傳說,讓她對海南充滿了嚮往。

    小言沉默了一下,突然問:“你真的是大學生嗎?被學校開除了的?”

    滬妮笑笑:“我希望不是,這樣想起來還不是那麼不平衡。”

    小言的眼睛裡突然地就多了一些豔羨的目光,對混完高中的小言來說,“大學生”這三個字裡麵包含了太多讓人羨慕的內容。

    “怎樣?現在你家裡人是皆大歡喜吧。”滬妮有意要避開話題。

    “別提了!”小言擺弄著手裡的玫瑰花瓣,有些悵茫地說:“還好我吃得定張勇哦,誰家是這樣的,嫁女兒就像賣人一樣,想想,真不敢相信我是他們親生的!有這樣的父母嗎!”

    小言的情緒激動起來,抓扯著玫瑰花瓣說:“如果換一個人,我都不知道臉往哪裡擱的好,媽的!就是是張勇,我都覺得太沒有面子了,你看看,家裡都添了這麼多東西了,還不夠,居然主動地開口問張勇要商品房,說是女兒交代出去了,也要享享清福了。就算我多半是奔了張勇的錢去的,可連我都沒有那個臉那樣張口去要什麼東西……還沒有嫁過去呢,臉就已經全部給丟光了……要是是小剛,恐怕我都不好意思跟他結這個婚了!”

    “我怎麼就有這樣的父母呢!”小言看著窗外深藍的天空,悠悠地說。

    對於兒女和父母之間的糾葛,滬妮是永遠不明白的,當然也沒有體會過,但那種感覺一定也是溫暖的,滬妮想。

    天漸漸地亮了,迎親的人來了。女孩們興奮起來,堵住門索要紅包。面對忘我的狂喜和熱鬧,滬妮有點不知所措,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參加婚禮,前幾天她是那樣地期待婚禮的到來。

    小言有點像個羞澀的新娘一樣端坐在床頭,滬妮沒法加入到轟鬧的人群裡,就陪小言在床邊坐了。

    迎娶者在被一番刁難以後,終於把新娘接走了。

    小言的婚禮極盡奢華。十五輛拉了花條的黑色奔馳車,在一九九二年的重慶街頭行駛,讓沿街的人無不駐足觀看。小言坐的那輛奔馳,在車頭上放了兩個小型的新郎新娘的玩偶,排在車隊的第一輛。滬妮和幾個女孩坐在另一輛車上。女孩們按捺了興奮看著車外觀望的人們,有個女孩豔羨地說:“能像小言這樣地嫁一次,也就真他媽沒有白活一回了。”

    車隊行駛得很緩慢,還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不長的一段距離,用了一個小時才到。到酒店以後,稍事準備,小言就穿著那身潔白的婚紗,和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張勇站在酒店的大堂外面像迎賓一樣地迎接客人,臉上帶著很有分寸地微笑。他們的身後,是一個用紅紙寫的牌匾,上面寫著他們兩的名字,和他們今天的婚事。

    客人陸續地來著,小言戴著潔白手套的手已經握過了上百隻手,臉上的笑容也在開始僵硬。終於到了婚禮開始的時間。

    大廳裡賓客滿座,熱鬧非凡。臺上早已給裝飾得繽紛喜慶,婚禮將像節目一樣地在上面表演給大家看。

    滬妮坐在親友團的席位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臺上的一切。她被氣氛感染著,心情激動。婚禮進行曲奏響了,新郎先站在了臺子的中央,他的旁邊是個穿了亮閃閃的衣服的男人,是個夜總會的主持人,據說是重慶夜總會這個行業的金牌主持人。本來是想要請電視臺的節目主持人來做司儀的,但那個時候電視節目主持人還不懂搞笑,所以放棄。

    小言被她的爸爸挽了胳膊帶到臺子上,很緩慢的腳步。小言爸今天也穿了一身西裝,很名貴的品牌,穿在他身上,也就像在夜市上淘來的幾十塊一身的貨色。小言笑著,由衷地,向一樣由衷地笑得臉都笑爛了的張勇慢慢地走去。小言爸也笑著,由衷地,笑得極其燦爛,眼睛裡有星光點點,從今以後,這個女兒就嫁出去了。小言爸把女兒的手放在張勇的手裡,小言的奶奶笑著,開始抹眼淚,小言媽明媚的眼睛裡也星光湧動。

    以後的節目就開始有些無趣了,事實上大概只有滬妮覺得無趣,別人都在笑著,很開心的樣子。那個穿了今光閃閃衣服的主持人開始了他的“搞笑”。他讓滬妮和張勇吃吊著的一顆糖,讓張勇在觀眾席上煽動了手臂,像個蝴蝶一樣的朝小言“飛去”。他讓張勇和小言表演豬八戒背媳婦,滬妮看著小言潔白的婚紗,和她驚豔的臉龐,感到有些悲傷。婚禮不應該是這樣的。

    到了雙方父母發言的時間,張勇爸木鈉地站在話筒前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小言爸的發言又把婚禮推向了一個新的高xdx潮。他自己寫的賀詞幾乎可以叫作打油詩,他一本正經地用了重慶味很濃的普通話來朗讀,臺下的人笑著,前仰後合,幾個女孩甚至很響地拍了桌子笑。主持人終於宣佈張勇和夏小言正式結為夫妻。

    小言換了一身衣服,紅色的吊帶晚禮服。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她今天計劃是要換五身衣服。小言挽了張勇一桌一桌的敬酒,手裡端了一個小小的酒杯,在嘴邊碰一碰,就算是個心意了。碰到愛鬧的客人,就非得把一杯全給喝掉。滬妮看了看這個龐大的場面,應該有好幾十桌吧,她都為小言感到辛苦。

    桌面上開始狼籍起來,客人們的臉也帶了油光地紅起來,酒宴開始散場,客人陸續地離去。留下的都是新郎新娘的好朋友,他們準備在四樓的卡拉OK去唱歌,或打牌,等到晚上,好給新郎新娘鬧洞房。喝多了的新郎新娘開了一間房,睡覺去了。

    滬妮向小言的父母和奶奶道別,然後離開。

    不想晚上去鬧洞房了,不知道怎樣加入的好,小言的朋友很多,而且,都很陌生。

    匆忙地搭上公共汽車,匆忙地走過那條小巷,匆忙地收拾好東西,有一班七點到廣東的火車。

    把媽媽的照片用塑料紙包好,放在貼身的口袋裡,一併放入口袋裡的,還有從銀行裡取出來的一千塊錢。

    滬妮拿上自己全部的東西,走到門口,停住回頭觀望,她應該要記住這裡,她要記住這裡。滬妮轉身,鎖好門。

    隔壁堅硬的女子穿了一件皺皺的綿綢睡衣出來,堅硬地看了滬妮一眼,然後很響地下樓。她沒有鎖門,應該是去這條小巷盡頭的公用廁所。

    滬妮走到樓下,房東太太看見滬妮就笑了說:“妹兒現在就走了?”

    滬妮把鑰匙遞給她,說:“是啊,您要不要上去看看?”

    房東太太一臉堆笑地說:“沒得啥子好看的,沒得啥子好看的,你走就是了。”

    廚房裡飄出一陣陣的香味,是房東兒子的老婆在為晚上的麵攤做準備。胖胖的女人端了一盆漂了油花的水,向外面搖要謊晃地走來,滬妮趕緊側著身子給她讓了一條道。女人走到門口,把手中的盆往外一倒,一盆汙水就倒在了地上。

    “張家屋頭的堂客,你啷個又把髒水倒到外頭來了哦!啷個沒得耳性得哦!說過你好多次了哦?就是不聽!你那個水好髒哦!汙染環境嘛!”戴了紅袖箍的老太婆在外面叫起來。

    “哎呀劉婆婆!天氣這麼熱,我灑點水降一下溫,好心好意的,還用的是自家屋裡頭的水呢!”胖女人說著就回了廚房,她正在忙。

    劉婆婆不依不饒地跨進了屋,滬妮走出去,把吵鬧聲拋在了身後。

    老屋邊的剃頭師傅正在給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修剪頭髮,花白的頭髮散了一地,老頭低了頭,半眯著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一聲驚呼把他從睡夢中驚醒:“李老頭兒!等會兒吃了飯要和你再來一盤,啷個說都要贏你一盤!”

    老頭想抬起頭來,卻被剃頭師傅按了頭,修剪脖子根的頭髮,他只好低著頭斜了眼很牛氣地說:“張老頭兒!讓你一個炮,一個馬,你也贏不了我!”

    站在一旁的一個剃著光頭的老頭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呸!我讓你一個馬一個炮還差不多!”

    滬妮繼續向前走著,樹陰下還沒有唱川劇的老頭,現在時間還早。屋外依舊有人躺在躺椅上乘涼,肚皮上放著的收音機裡咿咿呀呀地放著川劇。兩個不大的孩子追逐著跑過滬妮的身邊。滬妮把背上的包聳了聳,包裡因為有一些書所以很沉。

    走出小巷,來到繁華熱鬧的大街。滬妮把包放了下來,駐足等待,腳邊的行李是一個鋪蓋卷和一個不太大的帆布包。

    幾分鐘過去,一輛中芭車在滬妮的面前停住,一個女人扯了沙啞的喉嚨吼著:“妹兒納,火車站走不走?”

    滬妮彎身拿上行李,跳上了中巴車。

    還沒坐穩,中巴車就迫不及待地開足了馬力向前奔去,滬妮一個踉蹌,賣票的胖女人一把抓住滬妮的胳膊,說:“妹兒坐穩!”

    滬妮坐下來,來不及把自己的汗擦一下,先把錢掏給了那個在自己旁邊等待著的女人。

    中巴車浮躁地在這個炎熱下午的街頭行駛著,滬妮低了頭,昏昏欲睡,汗水溼漉漉地粘在她身上,一個夏天,都是這樣地粘著,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閉上眼睛,昨夜幾乎一夜未眠,但卻是怎樣也睡不著的。趕火車,怎樣把自己安頓在另一個城市,未來有太多的為可知的因素,讓滬妮不安。滬妮甚至有些猶豫,也許像小言說的那樣,在這裡找一個不錯的人嫁了,就不用再出去飄蕩。但是有太多的理由足以讓滬妮放棄這樣的念頭,預想裡有太多精彩的東西還沒有體驗。而且,向來滬妮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卑。

    火車站,和炎熱的天氣一樣的熱鬧。滬妮混在凌亂嘈雜的人群中,匆匆地向排了長隊的車門走去。

    上車,尋找自己的座位,把東西放好。一切安頓下來,汗水如注。滬妮把水和食物放在桌子上,再拿了兩本書下來,漫長的旅途,沒有東西來消磨時間是不行的。

    滬妮終於把自己放在了座位上,還好座位是靠窗的,一坐下來,滬妮才想到了傷感。滬妮認真地不能阻擋地傷感起來,還有太多的忐忑不安。第一次一個人坐上從上海到重慶的火車時,滬妮多少是帶了對未來的塌實憧憬的,她有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讓她對未來有足夠的信心,至少她的安身之處她是不用擔心的了。而現在,未來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滬妮突然地感到害怕。但她卻不能不硬了頭皮繼續她的旅程。因為不管在哪裡停留,都是需要勇氣的,一個沒有家的人,在哪裡都是一樣的感覺,一種沒有根的感覺。

    熱。滿車廂無邊無際的熱還有悶,車廂裡所有的窗戶都大開著,頭都吹暈了,還依舊地熱。滬妮的口很渴,她忍耐著不去喝水,洗手間外面的隊伍太長,而且,車上沒有水,能夠不去那個地方就不去的好。有嬰兒劇烈地哭起來,年輕的母親抱著他來回地在車廂裡搖晃著,哄著他希望快點止住令人更加心煩氣燥的哭泣。

    天漸漸地黑了,滬妮旁邊的一對年輕男女互相支撐著對方的頭睡著了,嘴張得大大的,不時發出輕微的鼾聲。他們大概也是出去找工做的,滬妮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是兩個人,他們不孤獨,也有人來分擔彼此的勇氣。

    滬妮對面的一家三口農民模樣的人也開始在尋找好的睡覺的方式。男人鑽進了座位的下面,把身體很舒展地放平了,很快地響起了呼嚕。女人坐在座位的最外面,六、七歲的小男孩在座位上把身子躺平了,把頭枕在媽媽的腿上,睡著了,嘴角開始流出黏液。女人也歪了腦袋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滬妮趴在窗臺上,看著漆黑的車外的世界,陌生的原野不斷地閃過,火車車身發出有節奏的轟隆聲.在這樣陌生的景緻和持續不變的聲音裡,滬妮突然地覺得累了,她真希望火車就這樣一直的開下去,那麼她就永遠不會去面對即將面臨的一切。

    在火車的顛簸中,滬妮昏昏地睡去,再昏昏地醒來,窗外依舊地黑暗,然後再昏昏地睡去,反覆許多遍以後,天濛濛地亮起來。

    旅途還很漫長,趴在窗邊,看著外面的景色,非常地珍惜著車上的安閒和淡定。下車以後的所有情形,就都是未可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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