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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咦。不是我要過馬路才被車子撞上嗎?你怎麼拉住我?要跑到我前頭被車子撞呀!”說話顛三倒四,看來他真的被那場車禍嚇得掉魂了,前言不搭後語,他自己都迷糊了,真是好笑。

    季亞連臉色微變,輕咳數聲,笑笑揚眉。“我是說組織你送午餐,公司有員工餐廳不怕沒飯吃,讓你大熱天送飯來我會心疼,若是人會掐指一算,我寧可辛苦一點天天回家吃午餐,也不讓你頂著太陽勞累身體。”

    若是人生可以重來,他盼望能停格在那一秒鐘,讓他能順利救下她,他虧欠她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你……你不用對我太好啦,我覺得我對你和不是很熟悉,我們可不可以先從朋友做起,你對我好得過分我會有罪惡感。”說不上是什麼感受,聽他說著夫妻間的種種過往,她越聽越陌生,好像他說的是另一個人,她不過是過場的第三者,完全無法融入他架構的溫情裡。

    有同情、有惋惜、有一絲絲的憐憫,但是沒有心動,他的妻子叫石宜青,而她空白的大腦找不到石宜青這個人的過往,有的只是這十來日的記憶,護士張錦慧、醫生宗向峰,以及自稱她丈夫的季亞連。

    再多就沒了,在她空得很的腦海裡居然只有這幾個人,她的朋友、她的親人呢?她的人員不會差到沒人來探病吧?還是他們都太忙了,忙得沒有時間抽空來看她一眼,沒個聊天的好對象真的很悶。

    車禍重傷已經很倒黴了,還沒個人和她煲煲話湯,每天一睜眼就瞧見帥得不像話的男人,溫柔多情得叫人直掉雞皮疙瘩,她都不曉得他是對著她說情話,或是和他老婆情意纏綿,他好得不像是真的。

    其實有些話她不能對他講,只能和姊妹淘聊聊,女人和男人畢竟有很不大的不同,想法也不一定相同,她內心的惶恐他體會不到。

    季亞連沒把手鬆開,反而握得更緊。“對你好是因為你是我摯愛的妻子,我愛你全無理由,只是愛你而已,我沒辦法把你當朋友看待,我會想吻你、抱你、佔有你,讓你只能成為我一個人的。”

    “我……我……”她說不出“我也愛你”這句話,她心中沒有愛的感覺,眼神飄忽地逃避他的注視。

    “季先生、季太太,到了。需要我幫你們把行李提上樓嗎?”前頭駕駛座的司機忽然出聲,他將車子停在寬敞的地下停車場,守禮地未回頭,目視前方詢問。

    “嗯!”

    那是一棟管制相當嚴格的大廈,分層分樓的出手,坪數最小三十坪起跳,最大有兩百多坪,進出要有指紋辨識和通行磁卡,每戶住家只能到居住的那一層樓,除非受到鄰居的邀請由管理處解碼,否則電梯門不會開啟,只會停留在自家樓層。

    雖然有二十四小時照明的寬敞樓梯,不過通往每一層樓的白鐵門是由內上鎖的,只有住在這層樓的住戶可以自由開關,旁人若未經允許擅闖便會發出刺耳的警示聲,警衛室的警衛會立即出動,將闖入者請出或報警處理。

    而季亞連和妻子的住所是頂樓上下兩層,是間佈置溫馨的樓中樓,玄鐵色門一拉開,鞋櫃上擺了一盆生意盎然的薄荷,再往前是客廳,一組兩大一小的乳白色沙發擺在一人高的窗戶旁,小茶几上是家用電話,走到沙發後將玻璃窗往兩旁拉開,是足以容二十人烤肉的花園陽臺,遍植花木的小花圃旁邊有座兩人的水藍色鞦韆。

    石宜青看到液晶電視下方的香水百合,半盛開的花朵有她巴掌大,碩美潔白的插在八分滿清水養著的長頸水晶花瓶裡,十分高雅帶著濃烈香氣。

    她很喜歡這樣淡淡的溫暖,有鵝黃色的牆、淺柚色書架和酒櫃,排列整齊但有點小亂的書琳琅滿目,絕大部分是看過的,翻閱的痕跡還在上頭,可見看書的人是個愛書的書痴,從散文到雜誌。最多的是各類小說,還有歷史人物叢書和百科全書。

    但是,她為什麼有格格不入的違和感?似乎少了什麼,又多了什麼,她腦子裡出現類似亂碼的影像。

    “這是你住的地方?”很有家的味道。

    “這是我們的家。”季亞連拿起櫃子上的相框,輕輕撫摸相片裡開懷大笑的兩人,他們正合力抱起一尾二十多公斤的大魚。

    “喔。”她偏過頭看看他手裡的相片,她看見自己曬得有點黑的笑臉,一個男人……不,是她的丈夫深情地凝望她。

    “沒有記憶沒關係,我們創造新的記憶,明天的明天你會偎在我懷裡,說起合歡山的雪景,淡水的夕陽,雲海中跳出的日出,還有北極的冰海,雪融後的阿爾卑斯山的春櫻草,命運不會將我們打倒,只會讓你我的心更接近……”總有一天他要帶著她踏遍她想看的美景,尋找她心目中的感動。

    睡眼惺忪的石宜青揉揉發澀的眼,睜開仍發睏的迷濛雙眼,清新的青草味由窗外飄入,洗去昨日的塵囂。

    淡淡的鵝黃色映入眼中,她有片刻的怔忡,遊離的意識像飛到外太空,有一瞬間她以為她又失憶了,不知身處何處,眼前的一切陌生得宛如在夢中。

    過了好一會兒,她從海洋藍羽毛被裡伸出藕白手臂,斜射入屋內的晨光從她張開的五指穿透,她才知道這不是夢,她離開了令人感到壓迫的醫院,回到家……家?

    好叫人困惑的字眼裡,這裡就是她一直渴望回來的地方嗎?

    再次感到迷惘的石宜青找不到回家的歸屬感,只有濃濃的疲倦,她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很累,身體累,心更累,渾身上下乏力無勁,沒有一件事能讓她提的起勁,彷彿進入職業倦怠的中老期。

    或許是前幾日的一番懇談讓她瞭解了自己的些許過往,她是十八歲那年來到季家,因為父母雙雙因意外過世,基於兩家深厚的情誼,季爸爸在父親臨終前接受了好友的請託,收留了無父無母的她。

    然後朝夕相處,日久生情,情難自抑下,她和相愛的男人結婚了,大三那一年嫁給了季亞連,在白色大教堂和上帝的見證下成為他的妻子。

    可是,他說的這些全是真的嗎?

    為何聽在耳中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她毫無一絲觸動,完全想不起來曾經發生過的種種,有種很空很空的感覺。

    “算了,不去想了,越想越心煩,索性全放開,當個全新的自己。”對嘛!何必自尋煩惱,她有家,有丈夫,看起來還是有錢人家的闊太太,又不是走到無處可去的絕路,她在庸人自擾什麼勁?

    想開的石宜青露出一抹甜美笑容,雙臂往上伸直伸了伸懶腰,就像騎過腳踏車的人不會再學也能騎的很順,經過幾天的練習後,她手指的靈活度已回覆到從前,受過傷的雙腳也能走上幾步,只要別走得太遠或是上坡路,不需要人扶也能穩穩地走路。

    其實說來是季亞連太大驚小怪了,總把她當成一摔就碎的水晶娃娃,太過小心翼翼,按表操課的復健不許她太累,醫生囑咐半小時就絕對不會超過三十一分,時間一到不管她原不願意,長臂一伸便將她抱起,放在沙發上揉按她發硬的雙腿,把腿上過度用力所造成的硬塊揉掉。

    他對她的照顧可以說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讓她有些吃不消,有個太粘人的老公也是挺辛苦的,她……驀地,她略微長肉的腮幫子微微發燙,有一些不自在,看向身側有人躺過的凹痕,被褥裡仍留有尚未散去的餘溫,以及讓她感到安心有慌亂的男人體味。

    石宜青搖搖頭,不讓自己再胡思亂想,披上一件罩衫,緩緩移動雪白晶瑩的裸足,踩上鋪了羊毛地毯的地板,以手撐住床沿再慢慢起身。

    雖然吃力,但熟能生巧,在做了幾回後,她駕輕就熟地移動到半開的落地窗前,白色紗窗閃著金色陽光,徐徐微風吹在臉上令人神清氣爽,心中的煩悶一掃而空。

    臥室外頭的小陽臺並不大,植滿許多植物,想紫藤、軟枝黃蟬、鍾玲花等,還有兩株開著小白花的葡萄,小小的綠色果實長在覆蓋的枝葉底下,沿著女兒牆往上攀爬,青綠色的葉子帶來遮蔭的功能,釋放出陣陣涼意。

    聽她老公說頂樓也是他們家的,同樣也植滿綠色植物,愛花喜綠的她還親手佈置了一間小溫室,裡頭有一張圓形的公主床,夜裡躺在床上可以透過採光罩看到天上的星星,滿室花香味。

    但是她住院太久疏於照顧。有些花木枯萎了有些則半死不活,所以他禁止她上頂樓,怕她看了傷心,等整頓好才許她如溫室透透氣。

    不過她很想告訴他那個老是神經兮兮的老公,她真的不記得他說過的一切,花開得好不好,植物生得茂不茂密全無記憶,她只能說感謝他無微不至的用心,她很喜歡處處綠意盎然的家。

    她想,她是喜愛植物的,如果讓她自行選擇工作,她會是植物園管理人,或是森林觀察員,將植物和花卉的生長一一記錄下來,編列成冊,讓更多愛護花木的人懂得如何去照顧它們。

    “告訴我什麼,你又不聽話偷偷下床,說了幾回還是陽奉陰違,就不能乖一點,好讓我放心嗎?”一隻古銅色手臂從後伸向前,環抱住纖細腰身,輕輕一扯,將站得不太穩的人兒拉近懷中。

    “老師說不可以偷聽被人說話,你犯規了。”石宜青悄悄挪動身體,她還是不習慣夫妻間親密舉動,但他動不動抱來抱去的,又親又摟地挑逗她,強迫她得適應她是他妻子的事實。

    笑聲很輕地落在柔白頸間,他低頭吻上妻子細嫩肌膚,“你失憶了,不記得二十三歲前的自己。所以以上作廢,還有,你是我的妻子,我想親你就親你,想抱你就抱你,你不得有異議。”

    “我要改掉自言自語的毛病,不然太吃虧了……”她又不自覺地喃喃自語,一說完又滿臉怔然地露出懊惱,小女孩脾氣的嘟著嘴,氣惱馬上又犯了同樣的“症頭”,總是不經意把腦子裡的事說出。

    “這樣很好,不用改,我喜歡你小聲碎語的模樣,很像偷吃葵瓜子的花栗鼠,怕人瞧見又怕人搶。”同時具備膽小和膽大特質的小動物,反應靈敏、跑得快又充滿好奇心,一有風吹草動竄得比誰都快,可是一經餵養又敢與人親近,任人撫摸。

    她扮了扮鬼臉吐吐舌,十分俏皮又苦惱。“我才不是花栗鼠,便宜都讓你佔光了太吃虧,你也後不許偷偷摸摸地出現我身後三步,我膽子很小會嚇到,到時候你要帶我去公廟受驚。”

    石宜青並未發現她此時的語氣有撒嬌意味,她的理智尚未認同季亞連“老公”的身份,可是在他不斷的洗腦和柔情攻勢下,本就不堅固的心牆已有鬆動現象,不知不覺中有了依賴。

    好比雛鳥心態,第一眼瞧見會動的事物便會認親,當時最親近的保護者,沒有理由的尋求溫暖。

    這也是腦科醫生宗向峰提出的“鳥巢計劃”,她的大腦記憶區損害嚴重,想要恢復到最初可能性不大,雖然腦部的構造太複雜他不敢打包票,“奇蹟”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但案例非常少,她十有八九永久失憶,再也想不起來曾發生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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