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天香道:“梅姐,你已經報了仇,那就用不著再傷心了。”
侍梅掏出一方手絹,抹去了臉上的淚痕,收了眼淚之後,突然又把這方手絹撕開,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把手一揚,這方手絹化成了片片蝴蝶,隨風而逝。龍天香方自吃驚,只聽得侍梅朗聲說道,“不錯,侍梅這丫頭死了!我不再是辛家的丫頭,我是楊潔梅!”原來那方手帕,也是辛龍生送給她的。
龍天香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心道:“她有了這個想法,這倒好了。我還以為她是發了神經病呢。”當下笑道:“不錯,你本來是小姐的身份,過去遭逢的不幸,就當作一場噩夢吧。如今噩夢已成過去,也是你應該恢復本來身份的時候了。”
楊潔梅說道:“負心人我已經懲戒他了,如今我只有一件心事未了。”
龍天香道:“什麼心事?”
楊潔梅說道:“我要找那使我遭逢不幸的人算帳!”
龍天香道:“你說的想必是那拐賣你的賊人吧,你還記得他的面貌?”
楊潔梅道,“當時我雖然年小,見了面我總還會認得他的。”
原來楊潔梅的父親本來也是一位名武師,和龍天香的父親是好朋友,兩家比鄰而居。楊潔梅七歲那年,有一天約龍天香到後山採摘野花,編結花環,不料在山邊的小路上碰見一個拐於,那柺子向她噴了一口煙,她就迷迷糊糊的不知人事,給他拐去了。
龍天香在山坡上曾聽得她叫了一聲,等了許久,不見她來,跑回家去告訴大人,再去追那柺子,已經遲了。
龍天香道:“這個仇當然是要報的,不過,你也不知這柺子是何方人氏,人海茫茫,從何尋找?只能盼望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恰好給你碰上他了。如今你我的爹孃都已死了,回家也沒有什麼意思,我和你到別個地方散散心好不好?”楊潔梅道:“好呀,是什麼地方?”
龍天香道:“我爹爹有一位朋友,名叫武延春,是湘西武崗縣人氏,那個地方風景很好,我和你到他家裡去玩幾天好不好?”
原來龍天香的意中人就是武延春的獨生愛子武玄感,她此去一來是為了要與意中人相會,二來也是想為楊潔梅找個尋覓如意郎君的機會,因為武家是湘西世家,交遊廣闊,武玄感的少年朋友之中,就不乏文武全才的人物。
楊潔梅無可無不可地笑道:“反正我現在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你去哪裡,我都和你作伴好啦。”
兩人一路遊山玩水,這一日到了湖南境內的平田,還有三天的路程就可以到武崗了。正行走間,忽聽得馬鈴聲響,有兩騎馬從後面追了上來,楊潔梅與龍天香閃過一旁,不料那兩個騎客到了她們的跟前,忽地雙雙下馬。一男一女,看來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
那男的雙眼望著楊潔梅,雙頰微紅,似乎想說什麼,一時間卻不知道要怎樣開口才是的樣子,楊潔梅心裡想道:“看樣子倒不像是個無賴少年。哼,他若是敢來調戲我,那就是他的晦氣臨頭了。”
那女的笑道:“哥哥,還是讓我說吧,楊姑娘,龍姑娘,咱們是見過面的。或許你不認識我們,我們卻是認識你的。”
龍天香詫道:“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面?請恕我記性不好,實在想不起來。”
那男的仍然一直在望楊潔梅,楊潔梅初時心裡有氣,也瞪起眼來看他,不料一看之下,忽地有個奇妙的感覺,想道:“奇怪,這人我當真好像是似曾相識,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呢?但他的妹妹,我卻可以斷定是決沒有見過。”
心念未已,只聽得那女的已在說道:“我們姓邵,家住湘西邵陽縣。家父和龍姑娘的令尊也曾有過一面之交的。”
龍天香瞿然一省,說道:“令尊敢情是湘西大俠邵元化邵老前輩麼?”
那女的道:“不錯,我哥哥名叫邵湘華,小妹名叫湘瑤。”
龍天香道:“家父曾提過令尊的名字,不過我和賢兄妹好像還是從沒有見過面的呀!”原來龍伯巖和邵元化不過是在江湖上偶然見過一面,過後就沒有往來的。
邵湘瑤道:“上個月十五那天,在江南武林盟主文逸凡那裡,兩位姐姐不是一同來喝他那掌門弟子的喜酒嗎?”
龍天香方始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你們也是文大俠耶天的客人。”
楊潔梅聽她揭開了謎底之後,心裡仍然十分奇怪。要知道她那天是特地去生事的,根本就沒有留意文家的賓客。也就是說,這個現在呆呆的望著她的名叫邵湘華的少年,在那一天就根本不可能留下印象。“怎的我卻覺得似曾相識呢?”楊潔梅心想。
龍天香道:“原來如此,不知賢兄妹有何指教?”
邵湘瑤道:“我們不敢妄自攀交,不過家父與龍姑娘的令尊總也算得是曾經相識。楊姑娘那天的巾帽鬚眉氣概,我們兄妹更是佩服得緊。難得兩位姐姐來到敝鄉,我們豈可不稍盡地主之誼!”
原來邵陽、武崗、平田是成三角形的相鄰縣份,如今她們所在的平田,離邵陽不過兩天路程,比武崗更近。
楊潔梅一直沒有開口,此時方始說道:“難得賢兄妹如此好客,但只怕我不配做你們的客人。”
邵湘瑤推了她的哥哥一下,說道:“哥哥,我請不動兩位姐姐的大駕,可得看你的啦!”
邵湘華給妹妹一推,方始發覺自己失態,面上一紅,訥訥說道:“我不會說話,只盼兩位姐姐賞面,枉駕寒舍,讓我們稍盡地主之誼。”
龍天香急於到武崗去和意中人會面,心裡想道:“按說邵元化屬武林前輩,去拜訪他也是應該。但爹爹與他不過是泛泛之交,我和邵家兄妹又只是初次見面,不如見了武伯伯之後,再作定奪。”於是說道:“多謝賢兄妹的好意,但我還有點事情,要到別處一下,他日若有機緣,我們定當登門拜訪。”
邵家兄妹好生失望,邵湘瑤說道:“不知兩位姐姐是上哪兒?”
龍天香尚未決定要不要告訴她,楊潔梅卻已說了出來:“龍姐姐是要到武崗縣武延春老前輩那兒,她說那個地方風景很好,邀我也陪她去玩玩。”
邵湘瑤喜形於色,連忙說道:“武崗是我們的鄰縣,家父和武伯伯也是相識的。兩位姐姐若是沒有緊要的事情,可否到我們那裡先住幾天?邵陽或許比不上武崗,但也有幾處風景名勝可供遊賞。”
龍天香不覺起了一點疑心:“萍水相逢,為什麼他們苦苦相邀?”說道:“賢兄妹盛情可感,小妹見過了武老伯自當去拜訪令尊。”
楊潔梅卻忽地說道:“邵姐姐再三邀請,盛情難卻。香姐。不如這樣吧,你我暫且小別幾天,各適其所。你去武崗,我去平田邵姐姐家裡,你在武家玩得膩了,再到平田如何?”
邵湘瑤說道:“對,這倒是兩全之計。”邵湘華聽了楊潔梅的話,喜出望外,禁不住就說道:“這就最好不過!妹妹,把你的坐騎讓給楊姑娘,我和你合乘一騎。楊姑娘,請你上馬!”好像生怕楊潔梅又會變卦似的,慌忙就把馬鞭遞給楊潔梅。
龍天香心裡暗笑,想道:“看這情形,倒是男有心女也有意了。”她本來擔心楊潔梅失意情場,深受刺激,心上的創傷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平復的,此時見她和邵湘華頗有一見鍾情的跡象,心中自是暗暗替她歡喜,但在歡喜之中,也有幾分感慨,“想不到梅姐那樣痴情,竟也如此容易變心!不過!這是辛龍生負她在先,也怪她不得!”
龍天香以為楊潔梅是對邵湘華一見鍾情,哪知事情並非如她想象那樣,楊潔梅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情。
邵湘華把馬鞭遞給楊潔梅,楊潔梅目光一瞥,見他手背上有一粒痣,登時禁不住心頭一震,想道:“咦,天下當真是有這樣巧事,邵湘華就是那個孩子。”
一幕早已模糊了的往事,突然又在腦海中重現了。
楊潔梅是七歲那年給一個不知名字的柺子拐去的。說起來這已經是十四年之前的事情了。
她跟那柺子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什麼地方,有一天那個柺子帶她到了一座荒山野廟,一進去就看見一個面有刀疤的漢子和一個大約也是七八歲大的男孩。
那個漢子道:“我等你已經三天了。這個女娃兒想必就是楊大慶的掌上明珠了吧,哈哈,恭喜你得手啦!”
那柺子笑道:“彼此彼此,你不是也得手了嗎?”說話之時,指一指那個男孩。
那個面有刀疤的漢子極為得意,哈哈笑道:“咱們受人之託,總算沒有誤事!”
那柺子道:“這女娃兒那人是不要的,不過我倒可以拿來做個順水人情。”
那漢子道:“什麼順水人情?”
那柺子道:“聽說辛十四姑要找一個聰明伶俐的丫頭。”
那漢子道:“你識得這女魔頭?”
那柺子道:“我哪裡巴結得上她?我是在同行的口中得到這個消息的。我想託人把這個丫頭送給她,說不定這就可以巴結得上了。你這個男孩子呢,準備如何處置?”
那漢子道:“可惜辛十四姑只要丫頭,不要小子。我還沒有想好怎樣處置他,且待價而沽吧,總之不愁沒人要的。”
他們在這野廟裡住了一天,楊潔梅和那男孩子很想說話,可是有人在旁監視,那男孩子鼓起勇氣只是問了楊潔梅一句話“你姓什麼?”就給那面有刀疤的漢子摑了一巴掌,不許他們說話了。楊潔梅膽子更小,連問他的姓名也不敢。十多年過去,印象早已模糊,只記得他的手背有顆黑痣。
此際,楊潔梅想起子這幕往事,再看看眼前的這個邵湘華,果然越看越覺得是似曾相識的了。
奇怪得很,很久沒有想起的往事,一想起來,連當日那兩個人的談話,她也都記得一清二楚了。楊潔梅心裡想道:“從他們的談話看來,那個柺子並不是因為偶然碰上我才把我拐去的,他後面還有指使的人,這人一定是我父親的仇人。”接著想道:“看來這姓邵的少年十之八九就是那個男孩子了。不知他可還記得以前的事情?拐他的人和拐我的人是同黨,說不定可以從他這兒找到一點線索。”
楊潔梅就是因此,這才願意跟邵家兄妹前往邵陽的。龍天香不知就裡,只道他們是一見鍾情。龍天香笑道:“好,那麼咱們再見啦!”當下邵家兄妹合乘一騎,楊潔梅騎上邵湘瑤的那匹桃花馬,也就跟他們走了。
兩天之後,邵家兄妹和楊潔梅回到家中。邵元化見兒女帶了一個陌生的少女回來,不覺有點詫異。邵湘瑤笑道:“爹爹,我們到文大俠家裡喝喜酒,碰上了龍伯伯的女兒呢!”
邵元化道:“這位是龍姑娘?”
邵湘瑤道:“不,她是楊姑娘,以前是龍伯伯的鄰居。她和龍姑娘也是結拜的姐妹。龍姑娘沒有來,難得楊姑娘賞面,肯來做我們的客人了。”
楊潔梅道:“萍水相逢,多承令嬡相邀,特來打擾。”
邵元化看了看楊潔梅,恕地哈哈笑道:“令尊是楊大慶吧?哈,這可真是巧極了,想不到你們小一輩的也交上了朋友啦!”
楊潔梅亦是有點詫異,說道:“正是家父,老伯和家父——”
邵元化笑道:“我和龍伯巖不過是一面之交,說起來我和令尊的交情卻還要好得多呢。二十年前,他突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失掉了這個朋友,我十分可惜。好在現在得見故人之女,或者你可以為我一釋疑團了。”
楊潔梅道:“不知老伯要知道什麼?”
邵元化道:“令尊當年是否為了避仇匿居?這許多年來你們都在龍巖嗎?令尊可好?”
楊潔梅眼眶一紅,說道:“家父不幸早已去世。侄女自幼遭人拐賣,不能侍奉家父,老伯所問的事情,侄女毫無所知。”
邵元化吃了一驚,說道:“什麼,你也是自幼遭人拐賣的嗎?”
楊潔梅聽他說子一個“也”字,心裡想道:“他們父子的面貌大不相同,如今邵老伯又這樣說,看來我是不會猜錆的了。”
邵湘瑤道:“還有更巧的事呢,楊姐姐就是給柺子賣到文大俠掌門弟子辛龍生的家裡。”
邵元化更是吃驚,說道:“那麼你是辛十四姑的、的——”突然想起“丫頭”二字,不宜宣之於口,甚是尷尬。
楊潔梅道:“不錯,我正是辛十四姑的丫頭。老伯可是和我的主人相識?”
邵湘華連忙說道:“楊姐姐不過受了一時委屈,現在早已不是辛家的丫頭了。那位辛少快也是和她兄妹相稱的。”
邵元化則道:“不,不!我和辛十四姑並不相識。不過,她從前的聲名很響,所以我才知道。”
楊潔梅疑心頓起,說道:“邵老伯,你剛才說家父是為了避仇匿居,不知家父的仇家是哪一個?”
邵元化說道:“這個,這個,我也只是猜測而已。令尊以前是鄭州一家鏢局的總鐔頭,做了總鏢頭,難免不和黑道上的人物結怨。”
楊潔梅心裡想道:“看這情形,邵伯伯恐怕是知道的,或許是因為那仇家的勢力太大,所以他不敢和我明說。”
邵元化既然推說不知,楊潔梅自是不便再問下去,只好等待有機會時再行刺探了。 自此之後,楊潔梅就在邵家住下來。邵湘瑤和她很好,待她如同姐姐一般,白天和她同玩,晚上和她同房。邵家乃是頗有名望的武林世家,常有親友來往,她來了幾天,邵湘華每天都要陪父親接見賓客,沒有賓客的時候,也有童僕在旁,是以楊潔梅非但沒有機會向邵元化刺探,連找邵湘華在無人之處談一次,也是苦於沒有機會。
一天晚上,月色明朗,邵湘瑤說道:“楊姐蛆,你可喜歡睡蓮?”楊潔梅笑道:“我一向愛花,但我以前住的那個地方是在山上,缺乏水源,氣候又冷,主人家種了許多修竹,花就只有梅花、桃花、李花這幾樣是常見的了。家裡沒有池塘,我只是從畫上知道蓮花號稱花中君子,可沒有見過,更別要說睡蓮了。不過,你突然問起這個幹嘛?”
邵湘瑤笑道:“我家的花園裡就有睡蓮,楊姐姐,你來了幾天,我還沒有陪你在花園裡好好的玩賞一遍,睡蓮是要在晚上觀賞更加美的。我和你去賞月看花好不好?”
楊潔梅笑道:“難得姐姐有此雅興,小妹自當奉陪。”
月色澄明,荷塘泛影,田田荷葉,朵朵蓮花,儼如翠蓋紅裳,在水面搖曳生姿。微風吹過,幽香撲鼻,中人如酒。楊潔梅心神俱醉,嘆道:“果然是景色幽美,巧手難描!你們住在這裡,只怕神仙也要羨摹你們了。”
邵湘瑤笑道:“你喜歡這裡,就,就做我的——”
楊潔梅道:“做你的什麼?”邵湘瑤見她神色似有不悅,本來想說“嫂子”二字的,不敢再開玩笑,改口說道:“做我的姐姐,咱們不是可以一同住在這裡了?”楊潔梅道:“多謝你,只怕我沒有這個福氣。我只是一個丫頭。”
邵湘瑤道:“你又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了,其實你我的身份都是一樣的。”楊潔梅道:“福份可就差得太遠了。”
邵湘瑤說了幾句勸慰她的話,忽道:“楊蛆姐,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楊潔梅詫道:“你去哪兒,我不能陪你嗎?”邵湘瑤在她耳邊低聲笑道:“我去小解,你還是在這裡舒服一些。”
楊潔梅獨自賞花,過了片刻,忽見荷塘中現出一個男人的影子,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來的可不正是邵湘華。
楊潔梅是個七竅玲瓏的少女,登時恍然大悟,知道邵湘瑤藉口走開,定是想要為她哥哥製造和她單獨見面的機會。她雖然還沒有愛上邵湘華,但這個機會,對她來說,也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邵湘華見她回過頭來,笑道:“楊姑娘,你還沒睡。”
楊潔梅道:“湘瑤邀我來賞睡蓮,剛剛走開。湘瑤,湘瑤——”
邵湘華道:“別要叫她,我,我有話和你說。”
楊潔梅心中一動:“想必他也是早已認出我是當年那個女孩子了。”說道:“你要說什麼?快點說吧。”
邵湘華果然就說道:“我們好像是多年以前見過的?你是不是也有這樣感覺?”
楊潔梅急於從他口中找尋線索,不想再繞圈子,便徑自問他道:“不錯,我也好像是見過你。你是不是我在古廟中見過的那個男孩子?當時是有一個面上有刀疤的惡漢帶你來的?”
邵湘華喜道:“一點不錯,你果然是那個女孩子了,難為你還記得。”
楊潔梅道:“你是怎樣給那惡漢拐出來的?”
邵湘華道:“說出來或許我的遭遇比你更為可憐,我是慘遭家破人亡之禍,後來又給別人拐到江南來的。”
楊潔梅道:“你本來姓什麼?”
邵湘華道:“我本來姓石,家父是中牟縣的武師。”說到這裡,突然問楊潔梅道:“令尊名叫楊大慶,沒錯吧。”
楊潔梅怔了一怔道:“你爹爹不是對你說過的嗎?”
邵湘華道:“我也是你來的那天,才第一次聽得我爹爹提起令尊的名字。不過在我未入邵家之前,卻是聽人說過這個名字的。”
楊潔梅大為詫異,說道:“那麼該是在你七八歲之前的事情了。是誰說的,你怎麼己得這樣清楚?”
邵湘華嘆了口氣,說道:“那天正是我慘遭家破人亡的不幸日子,我怎能不記得呢?”
楊潔梅道:“請你先別傷心,說給我聽聽,是怎麼一回事?”
邵湘華道:“那天白天,來了一位客人,家父招待他在書房裡,關起門來說話。他吩咐了家中的僕人,不經召喚,誰都不許進去的。
“我也記不起當時是為了什麼事情要找爹爹的了,總之我是一個人走近了書房,剛好聽得那個客人說道:確實不錯,楊大慶是在龍巖隱居,我打聽得清清楚楚。家父說道:好,那麼咱們明天就動身到龍巖找他!”
楊潔梅甚為惶惑,暗自思量:“他們在密室商議,要找我的爹爹,這是怎麼回事?如果他們是爹爹的朋友,用不著這樣鬼鬼祟祟,難道,難道他們乃是圖謀對我爹爹有所不利?”
邵湘華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我也不知家父與令尊有何關係,不過我卻可以斷定他們絕不是仇家!”
楊潔梅道:“你怎麼知道?其實他們是不是仇家,這都是上一代的事情,與我們無關。”
邵湘華道:“我不是為家父隱諱,那是後來發生的事情,使我得到這個結論的。”
楊潔梅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邵湘華道:“說起來真是令我傷心,不過我還是要讓你知道的,你且聽我慢慢地說。”
楊潔梅道:“好,你說得詳細一些。”
邵湘華想起慘痛的往事,虎目蘊淚,說道:“好,我再從頭說起,那日發生的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當我走進書房,剛好聽得那個客人提起令尊的名字時,忽地一柄飛錐,從窗口打了出來。那客人喝道:‘是誰在外面偷聽?’”
楊潔梅吃了一驚道:“那客人用飛錐打你?那你爹爹——”
邵湘華道:“爹爹當然不會讓他打中我的。只聽得咔嚓一聲,飛錐插在我身旁的一塊石頭上,濺起了點點火星,把我嚇得慌了。
“我的爹爹隨即開門出來,說道:‘白大哥不必驚疑。哼,果然是你這小鬼,好在我的手快,撥歪了這柄飛錐,你來這裡做什麼,快出外面玩吧。’
“那客人很不好意思,說道:‘我不知是令郎,好在,好在……’
“我的爹爹笑道:‘也怪不得你起疑心,我已經吩咐過僕人不許進來。一時疏忽,卻忘了吩咐他們管束這個孩子,難怪你恐怕有對頭的人跑來偷聽。’
“爹和那個客人再入那間書房關起了門,我也嚇得連忙跑到媽媽房裡躲起來了。”
楊潔梅道:“那麼他們後來說的話你是沒有聽見的了,你又怎知道他們和我的爹爹不是仇人?”
邵湘華道:“就在這天晚上,一件非常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情也是令我這一生的命運完全改變的事情!”
楊潔梅道:“什麼事情?”
邵湘華咬了咬嘴唇,神色慘然,說道:“當天晚上,有一幫強盜,明火執杖的打進我的家!爹爹和那姓白的客人和他們惡戰,我聽得那幫強盜有好幾個人叫道:原來是白老七,不是那姓楊的。又有人叫道:打虎容易放虎難,一不做二不休,管他是什麼人,都幹掉吧!又有人道:對,免得他們洩漏了風聲,讓那姓楊的知道!”
楊潔梅心裡想道:“這樣說來,這幫強盜才是我爹爹的仇家。他們以為爹爹藏在石家,石老伯和那位客人自必是我爹爹的朋友了。”
邵湘華繼續說道:“當強盜破門面入之時,爹爹就吩咐一個老僕人帶我從後門逃走,我們還沒有逃出去,那幫強盜就已打進來了。幸好那老僕人拖著我,從屋後的溝渠爬出去。屋後是座松林,我們是從山坡上滾下去的。那幫強盜的呼喝聲和兵刃磕擊的聲音我們還聽得見。但我當時慌得很,也只是記得強盜說的這幾句話了。”
楊潔梅聽得緊張之極,問道:“後來怎樣,你爹爹——”突然想起,邵湘華的父親可能就是在這一戰中給強盜殺死的,不敢再問下去。
邵湘華虎目蘊淚,說道:“以後我就沒有再見著爹爹了,但我也不知他是死是生。唉,只怕多半是已遭不幸了。”
楊潔梅道:“那麼你後來可曾回過家裡?”
邵湘華道:“那老僕人和我躲進松林,極其不幸,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一支冷箭,把老僕人也射死了。我伏在山溝裡,僥倖沒有給強盜發現。
“第二天一早,我獨自回家,只見好好的家已經給強盜放火燒得變成了一片瓦礫,火頭還沒有熄滅。地上橫七豎八的許多燒焦了的屍體,也不知有沒有我的爹爹和那客人在內。
“似乎是火發之後曾經有人救火,地上溼漉漉的,房子雖然變成瓦礫,屍體尚未焚化。我數一數,共有九具屍體。我家的僕人連爹爹和客人在內,一共是十三個人,除掉那個老僕是給冷箭射死之外,應該還有三人是逃跑了的。唉,但卻不知這三個人之中,有沒有我的爹爹了。”
楊潔梅聽得毛骨悚然,想道:“若果是我,我一定沒有他這樣大膽,還敢去數有多少具屍體。”當下安慰他道:“吉人天相,令尊說不定還在人間,你們尚有父子團圓之日。”
邵湘華道:“但願如此。唉,不過即使家父尚在人間,他又怎會知道我已經變成了邵湘華,如何找得著我呢?這希望只怕也是極為渺茫的了。”
楊潔梅道:“天下往往有許多意想不到韻事情,你不要太過傷心,說不定有奇蹟出現的。但你後來怎地給人拐賣來到這兒?”
邵湘華道:“我正在瓦礫場中哭泣,左鄰右里想必是給強盜嚇得都逃跑了,我一個人哭泣,也沒人來理會。
“忽然有一個人輕輕拍了我一下,我回轉頭來,這才發覺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有個人來到了我的背後!”
楊潔梅手心裡捏著一把汗,問道:“那是什麼人?”
邵湘華道:“就是那個面有刀疤的漢子!”
楊潔梅早已知道他是給那漢子拐賣的,但聽到這裡,還是不禁“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邵湘華說道:“這漢子當時倒是對我頗為和氣,他說是我爹爹的朋友,姓周,要找叫他做周大叔。他說要帶我到他家裡,慢慢再給我打聽我爹的消息。我年紀小,見他這個兇惡的相貌,心裡是害怕的,但無處投奔,也只好跟他了。
“跟了他之後,離開故鄉,他的兇相就完全顯露了。我不聽他的話,他不是打,就是罵。你還記得嗎?那天在那座古廟裡,我只不過問你一句話,他就打我罵我。”
楊潔梅道:“記得的,你問我姓什麼,我當時可還不敢告訴你呢。後來你我分手之後,他就把你賣到這裡嗎?”
邵湘華道:“不,我是現在的這個爹爹從他手上救出來的。”
楊潔梅道:“啊,邵老伯知道他是惡人,來救你的嗎?那麼邵老伯想必是你爹爹的朋友了?他救了你,有沒有拿著那個惡漢,審問他的口供?”心裡想道:“那惡漢和拐我的人是一夥,若是那惡漢有口供,這就不難找到線索了。”
邵湘華道:“不,我現在的爹爹和我的生身之父並不相識。”
楊潔梅詫道:“那他何以會救你呢?”
邵湘華道:“我現在的爹爹當時是個武官,他是虞允文將軍的部下。這位虞將軍的名字,想必你會知道?”
楊潔梅道:“就是二十年前,曾經在採石磯大破金兵的那位虞元帥嗎?我們雖是在北方的窮鄉僻壤,也曾聽人說過的。”
邵湘華道:“我爹在他帳下十多年,升到了記名總兵的職位,當時駐在溫州。
“那個惡漢把我帶到江南,加入了一個匪幫,但這幫惡匪幫不是以搶劫為生的,他們販賣私鹽,兼做人口買賣,各地的柺子常常把拐來的孩子交給他們代為出手,拐我的那個惡漢和這個匪幫的頭目似乎是結拜兄弟,我聽得他們大哥二哥的叫得好不親熱。
“有一天他們帶了六七個孩子走路,突然給官兵追捕,頭目和拐我的那個惡漢拒捕給官兵殺了,其他的一網被擒。我和那幾個孩子給官兵救了出來。
“後來我才知道幾個孩子都是溫州富戶人家的孩子,他們拐來,準備勒索的。我爹爹當時是溫州的兵備道,接到了事主的投訴,勃然大怒,故而親自來破案的。
“那幾個孩子各有父母領去,只有我是沒人領的。爹爹就把我帶回衙中,要我做他的兒子。”
楊潔梅道:“你把你的身世對他說了嗎?”
邵湘華道:“當然說了。爹爹答應幫我查究這件案子。但他也吩咐我不許對人洩漏我的身世。我的妹妹也不知道我不是他的親哥哥呢!”正是:
偶遇竟為同命鳥,飄零身世總愴懷。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