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男女之防並不如後世的看重,尤其是江湖上的人物,男女之間的來往,更看得稀鬆平常,所以段克邪敢在女眷所住的內院直進直出。但雖然如此,一個男子,在禮貌上總不宜闖進女子的閨房,段克邪又不知史朝英住的是哪一間,要是到處拍門查問,又怕惹人笑話,心裡大是躊躇。
他們這間秘密的住所,原是一個破落的萬戶侯的產業,子孫不能守成,賣出來的。圍牆內佔地數畝,有幾十間房子,還有前後兩座花園。女眷所住的內院,就佔著後花園的大部,房子參差錯落,在假山花木之間。
內院倒是靜悄悄的,大約因為此時正是晚飯時間,她們都在房內用膳。段克邪信步走去,希望撞上個人,好問她史朝英的所在,走了一會,總是沒有碰上。不知不覺,走到了後花園的一個角落,那裡有一間孤伶伶的房子,忽聽得史朝英說話的聲音。
段克邪大喜,心裡想道:“這可不必問人了,但卻不知是誰在她屋內?”就在這時,只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笑道:“我一直以為你是歡喜段克邪的呢,難道竟不是麼?”話聲很輕,但段克邪卻聽得清清楚楚,這是牟世傑的聲音!
段克邪又是驚詫,又是不安,牟世傑是他敬如兄長的人,想不到竟是牟世傑在她房中,用這樣一種輕佻的口吻和她說話,而且還提及了他!段克邪本來就要拍門的,不覺就把手縮了回來,停下腳步了。
史朝英道:“不瞞你說,我最初是有點喜歡他的,到看透了他這個人,我大失所望,就不喜歡他了。”牟世傑道:“是不是你因為他已定下婚事,因而大失所望呢?”史朝英道:“定不定親,這倒無關重要,我喜歡他並不一定就要嫁他,可惜他並不是我心中的英雄豪傑!”牟世傑道:“在年輕一輩,克邪的武功無人能及,你怎說他不是英雄豪傑?”史朝英道:“他胸無大志,少不更事,簡直可說是豎子不足與謀,武功再好,也沒有用!”牟世傑低聲說道:“那麼你心目中的英雄豪傑又是誰人?”史朝英嬌聲笑道:“這還用說麼,當然是你啦!”牟世傑笑道:“這倒教我受寵若驚!”史朝英的聲音更低,低得段克邪凝神靜聽,才隱約聽到幾句, “我哥哥還有三萬鐵騎……奚族地方形勢險要,可攻可守……我這份禮物只要你受,那就是你的啦……你的主意打定了沒有,嗯,你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假的?”牟世傑的聲音稍高,似是下了決心似的,說道:“大丈夫一言而決,何用躊躇,我這主意當然是打定了!朝英,你真是我的好助手,我也真是從心底裡喜歡你!”
段克邪站在門外,無意之中,聽到他們的私語,不覺心頭一震,神思茫然,腦中一片混亂。過了好一會子,心神稍定,這才能把思想連串起來,“牟大哥愛上了史姑娘?這是什麼一回事?這簡直不能想象!聶隱娘呢?牟大哥的心上人難道就竟然沒有她了?人人都以為他們早已心心相印,摩勒表哥還一心一意要撮合他們的姻緣,難道是這些局外人都看錯了?抑或是牟大哥見異思遷,寡情薄義?牟大哥是人人敬重的武林盟主,唉,他怎能這樣?史姑娘說的是什麼禮物?哦,是牟大哥看中了她哥哥的三萬兵馬,要與她共圖大事?什麼大事?敢情是牟大哥想做皇帝麼?他說要下什麼決心,這又是指的什麼?是下了決心不再愛隱娘姐姐了?”
牟世傑忽地喝道:“誰在外面?”原來段克邪身體發抖,無意之中觸著了門環。也幸而是他觸著了門環,牟世傑和史朝英以為是有人扣門,就未疑心到是他來偷聽。段克邪答道:“是我。”心裡想道,“唉,男女間事,本就難言,我與若梅是一出生就訂了婚姻之約的,也還鬧得如此,何況他與隱娘?史姑娘不喜歡我!這不正是省了我的麻煩嗎?我何必管他們的閒事?牟大哥一向愛護我,我還是應該當他兄長一般的敬重。”但他想是如此想了,聲音已不自覺的微微顫抖。
牟世傑將門打開,詫道:“原來是你。有什麼事麼?是找我還是找史姑娘?”段克邪依實答道:“我是來找史姑娘的。”牟世傑勉強笑道:“我可以聽的麼?要不要我避開?”史朝英也是一怔,心想:“他一路上都似乎怕我纏他,怎的如今又忽地來找我了?難道他以前種種都是做作的,其實心裡對我有情,唉,只是已經遲了。”
段克邪忽地感到一陣厭煩,甕聲甕氣的說道:“我不是說私話來的,我只是想告訴史姑娘一件事情,說完了就走。”史朝英微笑道:“什麼事情?你說吧,也不必說完了就走。”段克邪道:“我今日碰到了一個賣解女子,看來似乎是你的同門姐妹。”史朝英面有異色,連忙問道:“是怎麼一個人,你怎麼知道是我的同門?”段克邪將所遇的事情說了,史朝英眼珠轉來轉去,顯然也是甚為詫異,沉吟半晌,說道:“這麼說來,果然是我的師姐來了。”段克邪道:“怎的你以前沒有提過?”忽覺牟世傑的眼睛看著他,段克邪面上一紅,好生後悔,心想:“我怎的這樣笨拙,問出了這句話來?她的事情豈能樣樣都告訴我?我這麼一問,倒教牟大哥誤會了。”
史朝英道:“這師姐是我未曾見過的。我知道有這麼一個師姐,但我不認識她,因此閒時也就不會想起她,沒有想起的人,當然也就不會與你提及了。”她面帶笑容,娓娓而談,態度大方,解釋也合情合理,顯得和段克邪很是親近,絲毫不以他的所問為非。就這樣輕輕巧巧,將段克邪的窘態解除了。
段克邪道:“我的行蹤已給羊牧勞這老魔頭髮覺,請大哥小心在意,多加戒備。”牟世傑卻似漫不經意的說道:“好,我知道啦。”段克邪便要告辭,史朝英忽道: “克邪,你可想得到我的師姐為何要比武招親麼?”段克邪道:“這我怎麼知道?”牟世傑笑道:“我猜猜看。我猜你師姐想要招的就是你!”段克邪不解其意,不覺愕然,正自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姐妹如何招親,兩女怎成配婚?”史朝英已在點頭道:“不錯,我也是這麼想。我不認得她,但她的武功我是認得的。她打起比武招親的旗號,又是在英雄大會召開的前夕,勢將轟動京城,遲早我會知道,說不定我就會去看熱鬧了。”段克邪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她是用這個辦法找你。”史朝英道:“她定是在路上碰見師父,知道我已來到京師。她的心思也真靈巧,想出了這樣新鮮的法兒來引我去找她。”牟世傑笑道:“倘若不是用這法子,她怎能任意顯露武功?你們碰上又怎能認得彼此乃是同門?所以這法子雖然有點冒險,可真是想得絕了!” 段克邪胸懷坦蕩,他見牟史二人對他一如平時,他也就漸漸言笑自如了,當下笑道:“要是當真有個男子將她打敗,摘了她比武招親的旗子,那怎麼辦?”史朝英笑道:“當真有那麼一個英雄,她又合意的話,那就嫁了他好了。這不正是求之不得麼?”
史朝英手託香腮,若有所思,歇了一歇,接著說道:“話說回來,她要用到這個法兒,不怕給人恥笑,拋頭露面的來找我,定是有什麼緊要事情。唉,她可沒想到,我卻不方便到處亂跑去找她。”說到這裡,忽地站了起來,走到段克邪面前,襝衽一禮,說道:“克邪,這件事我可要拜託你了。”段克邪還了一禮,說道:“你怎麼這樣客氣起來了?”史朝英道:“你已經認得我的師姐了,請你給我把她找來好嗎?”段克邪的行蹤剛剛給人發覺,本來也不適宜到外面去的,但他生來俠義,素喜助人,何況他與史朝英又有過一段不尋常的交誼,如今史朝英又是向他鄭重懇求。當下,段克邪不假思索,便即說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我給你把她找來就是。”牟世傑眉毛一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卻沒有說。
史朝英道:“我的師姐名叫龍成香,你若找到了她,將她悄悄帶來。那個老頭是她義父,卻不必和她同來。”段克邪應了一聲,便向牟世傑告辭,牟世傑道:“好,你多多小心在意了。”頗有慊仄之意。段克邪卻是心中感激:“牟大哥畢竟還是當我兄弟一般。”
段克邪正走過屋子前面的一座假山,還未走出這後花園,暮靄蒼茫中忽見一人匆匆而來,兩人碰頭,彼此都是“呵呀”一聲,同時停了腳步,一個叫“表弟”,一個叫“表哥”。這人正是鐵摩勒。
段克邪喜出望外,說道:“表哥,你也來了。我正盼著你呢!”鐵摩勒心裡也很高興,但他叫了一聲“表弟”之後,卻忽地面色一端,說道:“克邪,聽說你是與一位史姑娘一同來的,她是史思明的女兒?”段克邪滿面通紅,說道:“表哥,這,這——”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鐵摩勒道:“現在我沒功夫理會你這事情,暫且緩談。我先問你,那位史姑娘可是住在這兒?你是剛剛從她那裡出來的嗎?”段克邪道:“是的。因為——”鐵摩勒再次打斷他的話道:“你不必忙著向我分辯,過後我會與你仔細談的。牟世傑是不是也正在史姑娘那裡?”鐵摩勒突然提起了牟世傑,段克邪倒是有點奇怪,心想:“怎的表哥剛到,就知道要到史朝英的房子來找牟大哥了?”當下說道:“不錯,牟大哥是在那兒。”鐵摩勒道:“不必驚動旁人,你給我帶路。我有緊要的事情等著和世傑商量。”
段克邪心道,“替朝英尋她師姐,遲些再去,也不緊要。”當下給鐵摩勒帶路,回到史朝英的門前,史朝英道:“克邪,你怎的就回來了?”打開房門,見著了鐵摩勒,不覺一怔。
牟世傑見鐵摩勒突如其來,大出意外,但仍是高高興興的將鐵摩勒迎接進去,笑道:“鐵大哥,你來得正好,明天就是會期,我還擔心你趕不上呢。這位是史姑娘,克邪弟和她一同來的,如今已是自己人了。”史朝英上前一福,說道:“久仰鐵寨主英名,小女子史朝英拜見。”鐵摩勒擺擺手道:“不敢當,請起來吧。”史朝英本待和他搭訕,見鐵摩勒神情冷淡,心裡暗暗嘀咕,也就不敢多說了。
鐵摩勒道:“牟賢弟,你是盟主,我有事向你請教。”牟世傑道:“大哥,我這盟主是仰仗你的虎威,你我弟兄,你怎的也來與我客氣。請大哥吩咐吧!”鐵摩勒雙眼一掃,卻不說話,牟世傑道:“史姑娘是自己人。”鐵摩勒道:“好,史姑娘,我借你這地方與盟主說幾句話。我想與盟主單獨商談。克邪,你沒有事情,退下去吧。”鐵摩勒雖然只是叫段克邪退下,但話意已極分明,是不想史朝英在旁邊打岔的了。
史朝英道:“鐵寨主,你剛剛到來,沒有用過飯吧。我去給你做幾個菜。”鐵摩勒道:“不必客氣。”史朝英笑道:“鐵寨主嫌我做得不好麼?在路上我也常常給克邪做菜的。”鐵摩勒轉過口氣,沉吟一下,說道:“唔,也好。不過,不必著忙開飯。待,待……”史朝英笑道:“也不必限定時刻,我做菜做得很慢的。不如這樣吧,你們哥兒倆什麼時候談完了正事,就叫人到廚房告訴我,要是我已經弄好,就給你們開飯。”鐵摩勒心道:“這位姑娘果然是玲瓏剔透,她藉故避開,一點不著痕跡。”當下點了點頭,為了禮貌,說道:“如此,先多謝史姑娘了。”史朝英道:“好,我先給你們泡一壺好茶,等下叫人送來。”
段史二人走出外面,史朝英伸伸舌頭,說道:“你這表哥好厲害,真是叫人難以伺侯。打從他進門到現在,臉上就沒現過一絲笑容。”段克邪道:“我這表哥其實是很平易近人的,大約是初次見你,彼此未曾相熟,所以你覺得他似難親近。”史朝英笑道:“好在我也不想親近他。克邪,我的事情多多拜託你了。嗯,天色已經不早啦。”段克邪道:“好,我馬上給你去打聽打聽。”
段克邪心想那賣解女子此時多半已不在宣武門前了,不過也只能到那兒去打聽她的蹤跡。當下抄偏僻的小巷前往,一路上心事如潮,只覺這一日來的遭遇,樣樣都出人意料之外。想呀想的,想到了鐵摩勒剛才對待史朝英的態度,心道,“按表哥平日的為人,對初相識的朋友也不會這樣冷淡的。唔,大約表哥也是將她當作妖女了。好在我和她沒有半點私情,日子久了,表哥總會明白的。”隨又想道,“表哥倘若明白了朝英的心上人是牟大哥不是我,不知他又會如何?他不好責備牟大哥,只怕只有暗自為聶隱娘難過了。”鐵摩勒是否難過尚未知道,他自己是已經為聶隱娘難過了。
正自胡思亂想,旁邊的一條小巷,忽地有個人衝了出來,低聲叫道:“段賢侄,是你麼?”這時天已入黑,小巷上沒有行人,從兩邊人家漏出來的燈火,只見那是一個江湖郎中打扮的中年人,一身青袍,長鬚飄拂,揹著一個藥囊,段克邪又驚又喜,說道:“杜叔叔,你也來了?卻怎的也是不走大街?”這人是他父親生前的好友,金雞嶺的軍師——金劍青囊杜百英。
杜百英道:“通往宣武門前的那條街有許多官兵巡邏,不知是什麼事情。故此我避進這小巷來。”段克邪吃了一驚,心想,“這條路是不通了,可到哪兒去打聽那兩父女呢?”不料杜百英說出一番話來,更是令他吃驚。
段克邪還未曾將此行的目的告訴杜百英,杜百英已搶著問道:“你是從侯家花園出來的不是?”侯家花園是他們秘密住所的代號,段克邪點了點頭,只見杜百英滿臉惶急的神情,馬上問道:“你出來的時候,你表哥已經到了沒有?”段克邪道:“已經到了,現在正和牟大哥一起。”杜百英道:“你們見過了?”段克邪道: “見過了。”杜百英追問道:“是你表哥要你出來的?”段克邪道:“不是,我另外有事。”杜百英渾身一震,急聲說道:“你怎麼不陪你表哥?趕快回去,趕快回去!你有天大的事情,此時也得擱下!”
段克邪莫名其妙,說道:“杜叔叔,你怕咱們那兒出事嗎?不會的,官軍……”杜百英打斷他的話道:“我不是怕官軍發現咱們那個地方,你須知道外敵易擋,內賊難防!”段克邪大吃一驚,連忙問道;“杜叔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杜百英頓足道:“我直接對你說了吧,我是怕你表哥遭了牟世傑的毒手!”此言一出,恍如晴天起了個霹靂,嚇得段克邪跳了起來。倘若這話不是杜百英說的,他一定就要破口大罵了。
段克邪惶惑極了,說道:“牟大哥怎會如此?”杜百英道:“人心難料。而且縱使牟世傑不想下這毒手,只怕他的手下也會暗中下手!”他一面說,一面已經是拉著段克邪向回頭路跑。段克邪道:“杜叔叔,你怎的會以為牟大哥他們會下毒手?”要知段克邪對牟世傑一向尊敬,縱然是他父親生前至好的杜百英的話,他也不敢便即相信。杜百英道:“兩雄難並立。你表哥雖然胸懷坦蕩,卻難保牟世傑不妒忌他,牟世傑雖是盟主,在綠林的聲望,實不如你的表哥。”段克邪沉吟不語,心想,“只怕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這句話他可不敢說出來。杜百英又道:“牟世傑城府根深,平時雖然處處尊敬你的表哥,但只怕到了利害關頭,他就不能容人了。”段克邪道:“我表哥與他有什麼利害衝突?”杜百英道:“我只知道你表哥趕著去見牟世傑,是為了要阻攔他做一件事情,內裡詳情,我也不很清楚。”段克邪想起他表哥剛才和牟世傑會面的時候,神情果然是異乎尋常,心裡不禁忐忑不安。杜百英道:“你輕功比我高明,你趕快走吧。但願未曾出事!”
段克邪一口氣跑回去,將到住所,心裡想道:“事情尚未知有無,我可不能大驚小怪,鬧出了笑話來。他們二人密室商談,不許別人進去打擾,我只好藏在暗處,暗中保護我的表哥了。”主意打定,便即施展絕頂輕功,不走大門,從後花園越牆而進。
史朝英所住的那棟房子在後園一角,側面恰好有一棵大樹,枝繁葉密,段克邪悄無聲的攀上樹頂,居高臨下,從天窗望進去,屋內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屋內牟鐵二人似乎正在爭論,鐵摩勒揹負雙手,繞著圈子,走來走去,段克邪知道這是他的習慣,每逢思考什麼重大的事情,就不自覺的這樣負手徘徊。忽見鐵摩勒走到了牟世傑面前,大聲說道:“不行!”
牟世傑似是怔了一怔,隨即急聲說道:“怎麼不行?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豈能錯過了?我都已佈置好了!”鐵摩勒道:“你以為派一隊弟兄前去攻打,就可以攻陷皇宮,生擒那皇帝老兒!”
牟世傑笑道,“秦襄的英雄大會明日開場,羽林軍將領和宮中侍衛大半到場維持秩序,宮中防衛定然較疏,一舉成功,那也沒有什麼稀奇。”
鐵摩勒道:“我當過宮中的侍衛,宮中九道大門,每道大門有五十名輪值的宿衛,那是決不會離開的。還有一營神箭手在三大殿周圍巡邏,你能派多少人去,要殺進大內,談何容易?而且——”
牟世傑哈哈一笑,打斷了鐵摩勒的說話,笑道:“鐵大哥,我派人攻打皇宮,自有妙用,能夠攻陷皇宮,生擒李亨,固然很好,即使不能,那咱們還是成功了的。你難道還想不到這是一舉數得的妙計嗎?”
鐵摩勒眉頭一皺,似乎想說什麼,但話到口邊,卻又忍著,轉而問道:“怎麼一舉數得,倒要請教?”牟世傑道:“即使不能生擒李亨,最少也可去掉秦襄。秦襄召開這個英雄大會,召來三山五嶽的好漢,那皇帝老兒本來就不大讚同的,只是秦襄一力擔承,向皇帝誇下海口,若有意外,唯他是問,李亨也想藉他這個英雄會招攬人材,擴充羽林軍的實力以便對付藩鎮,這才答應了的。咱們這麼一鬧,李亨至少也要嚇個半死,事情過後,秦襄還有不被問罪的麼?即使不打下天牢,他這羽林軍統領的位子那是決計保不住的了!”
鐵摩勒劍眉一揚,說道:“我就是不能做這樣對不住朋友的事情!秦襄被迫率領羽林軍與田承嗣的‘外宅男’來攻打咱們金雞嶺的時候,要不是他暗中幫忙,咱們那次就未必逃得出來。咱們怎可反而陷害於他?”
牟世傑笑道:“大哥,成大事者豈能只顧朋友私情?大哥,你這是婦人之仁!”鐵摩勒沉聲說道:“好,就算秦襄不是朋友,自己人要不要顧?你派一隊人去攻打皇宮,人數決不宜大多,在宮中宿衛與神箭營攻擊之下,你想能有幾個生還?”
牟世傑聳了聳肩,說道:“大哥,咱們要打天下,死幾個人又算得什麼?”鐵摩勒道:“世傑,你有問鼎之心,我卻無逐鹿之念。我看咱們只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就夠了。何必一定要動那成王敗寇的念頭?”牟世傑道:“我師祖虯髯客將天下讓給了李世民,如今李唐無道,藩鎮割據,民不聊生,正是大好的時機,我是決意要將師祖讓出的江山收回來了!”鐵摩勒默然不語,似是對這樣重大的問題他也委決不下。牟世傑笑了一笑,說道:“大哥,你不必猶疑。我這次攻打皇宮,也不需用到你的人,我只是調動蓋天豪的手下弟兄,也就夠了。只求你不可阻撓,免得影響軍心。”
鐵摩勒面色一沉,說道:“你我結義兄弟,何分彼此,只是問事情當不當為?”牟世傑道:“那麼你說當不當為?”鐵摩勒道:“世傑,我先問你一句,你剛才說早已安排了退路,這退路是什麼?”牟世傑遲疑了一下,毅然說道:“大哥,我不想瞞你。我與史姑娘已經說好,攻打皇宮之後,咱們立即退出長安,他哥哥的殘部現在集結在奚族地方,咱們就退到那兒。”鐵摩勒道:“你是要託庇於史朝義麼?”聲音語調已是不大自然。牟世傑哈哈笑道:“鐵大哥,你也忒把我看小了,我豈能託庇於史朝義?”鐵摩勒道:“但你退到那兒,這還不是寄人籬下麼?”牟世傑道:“我是要把史朝義殺掉,將他的三萬鐵騎奪過來!史姑娘與史朝義雖屬兄妹,實是對頭,她已答應幫助我了。咱們收編了史朝義的部下,再與奚族土王聯合,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依我看來,不出十年,可成大業!”
鐵摩勒道:“世傑,你聰明一世,卻怎的糊塗一時?”牟世傑道:“我怎樣糊塗了?大哥,你以為我不該造反嗎?”鐵摩勒道:“我從前做侍衛的時候,幾乎給那皇帝老兒害死,我就早看透了做皇帝的沒有好良心,你想給百姓換過一個好皇帝,那其實也說不上是什麼造反。”牟世傑道,“著呀,那你又為什麼不肯與我在一條路上同行?”鐵摩勒道:“要看是怎樣的‘造反’。史朝義那三萬鐵騎,十九乃是胡人,奚族乃是突厥族的一個分支,這百多年來,突厥一直是中國的大敵,你難道不知道麼?當年安史之亂,玄宗皇帝寵楊貴妃,重用楊國忠一班奸邪,荒淫無道,老百姓何嘗不痛恨他?但安史之亂一起,大敵當前,老百姓還是願意助他抵禦外敵,這道理不很明白麼?你如今要借重胡人搶奪江山,只怕先就失了民心了。世傑,你是絕頂聰明的人,你再想想!”牟世傑聽了,縱聲大笑,聲震屋瓦。
鐵摩勒愕然說道:“賢弟因何發笑?”牟世傑道:“大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安祿山本身乃是胡人,又無謀略,妄圖為中國之主,哪得不敗?我手下有綠林兄弟,並非全仗胡人,只不過暫時惜他們的兵力一用而已,權操我手,何用擔憂?這與安祿山造反的情形根本不同!”鐵摩勒道:“雖然如此,用外兵來打中國,究屬不妥!”牟世傑道:“大哥,你這話可有點不對,這是借外兵來打江山,與外夷之入侵華夏是兩回事。你對本朝的史事,定然熟悉。從前李世民在太原起兵之時,曾派劉文靜上書突厥可汗,約定:“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得之。”因而得突厥之助,得以長驅直入,西進關中,而成王霸之業。再論近事,朝廷平定安史之亂,也曾借來回紇兵,與郭(子儀)李(光弼)諸將,合力反攻,方得收復長安、洛陽。我現在的謀劃,李世民早曾做過,唐朝皇帝做得,我就做不得麼?”
鐵摩勒大聲道:“做不得。我說你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牟世傑面色發青,忍氣說道:“大哥有何高見?”鐵摩勒道:“李世民借來了突厥兵,其後數十年,突厥一直為中國心腹之患,至今未已。幸虧李世民是一代英主,還勉強可以壓得住,不至令突厥反客為主,騷擾中原。但邊境已是屢屢受侵,太祖李淵且曾一度想遷都避之。其後直到貞觀三年,李世民遣李靖大破突厥,方得邊境暫靜,但兩國已同受損害,傷亡無算了。而且李世民死後,突厥又重為邊患,直到如今。追源禍始,李世民雖是一代英主,但他借突厥兵這一著棋,我卻要說他是走錯了!”
鐵摩勒停了一下,看了看牟世傑,又道:“再論近事,朝廷借回紇兵平安史之亂,那就更糟了。回紇兵大掠長安洛陽,到處燒殺,傷死者萬計,大火經旬不熄,唐朝雖是收復二京,但當時得回的只不過是兩座空城!”(按:詳細史實,可參考《舊 唐書》一九五〈回紇傳〉)牟世傑想不到鐵摩勒不但熟悉史實,而且說的也是一番正論,不覺心裡茫然,無言可對。但他利慾薰心,雖覺欽摩勒說的乃是正論,但仍是想道,“禍及百姓這是以後的事,也不一定如此。李世民即算是走錯了這一著棋,畢竟還不失為一代英主。能做到像李世民那樣,也不錯了。”心意躊躇,一時莫決。
鐵摩勒說了許多話,口也有點幹了,隨手端起几上的一杯茶就喝,喝了兩口,忽地把茶杯一摔,叫道:“世傑,你、你、你,你怎下得這個毒手!”
噹啷聲響,茶杯碎成四片,牟世傑驚得跳了起來,失聲叫道:“大哥,你,你說什麼?”
牟世傑話猶未了,只聽得“砰”的一聲,一扇通花窗格碎成片片,段克邪箭一般的從窗戶中射進,二話不說,唰的一劍就向牟世傑刺去。牟世傑揮袖一拂,劍光過處,一截衣袖給割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段克邪又是一劍,牟世傑側身避過,叫道:“克邪,你聽我說!”段克邪哪肯聽他分辯,第三劍又已似驚雷閃電般的刺來。牟世傑提起茶几一擋,“咔嚓”一聲,那茶几也被寶劍從當中劈開了。牟世傑戴有佩劍,但他卻並不拔劍還手,連避段克邪三招殺手,每一劍都是驚險到了極點。
鐵摩勒大喝道:“克邪,住手!你住不住手?”鐵摩勒連喝兩次,段克邪只好按劍不動,退到鐵摩勒身旁,鐵摩勒道:“快向你牟大哥賠罪!”段克邪圓睜雙眼,盯著牟世傑,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說道:“你還要我認、認這人面——”“人面獸心”四字還未說得完全,鐵摩勒已是喝道:“住口!”段克邪不敢再說,愕然望著他的表哥。鐵摩勒道:“你牟大哥說這不是他下的毒手,那就一定不是!”他說到最後那兩個字,聲音已是變得嘶啞,顯然毒性已經發作,他正以深厚的內功強自支持。但牟世傑仍聽得出他說的是“不是”二字,臉色也就開朗了一些,心道:“想不到鐵大哥還相信我!”
忽聽得一聲嬌笑,史朝英已走進房來,格格笑道:“鐵寨主,你確有知人之明,是不關世傑的事,這毒藥是我下的!”此言一出,儼如晴天打了個霹靂,段克邪也嚇得呆了。
牟世傑顫聲叫道:“朝英,你——”史朝英道:“大丈夫當有決斷,你今日不將鐵摩勒除掉,必成心腹大患!”牟世傑喝道:“住口!”吏朝英冷笑道:“捉虎容易放虎難,你要成王霸之業,怎能顧兄弟情誼,你不聽我言,後悔莫及!”
段克邪神智稍稍清醒,怒火勃發,正要向史朝英殺去,忽聽得有腳步之聲,回頭一看,只見四條大漢已站在門外,正是剛才所見的那四個陌生人。這四個人乃是扶桑島牟滄浪的侍者,牟世傑在中原打好根基之後,最後才將他們招來的。
段克邪驀地想起他表哥已是中毒甚深,遂不敢輕舉妄動,按劍虎視,守在他表哥身邊。心裡想道:“是死是生,這可全得看牟世傑了!哼,要是他一動手,我就拚了性命,也得先把那賤人殺掉!”要知牟世傑武功已略勝段克邪一籌,再加上這四個侍者和史朝英,倘若牟世傑當真翻臉,段克邪勢將自身難保,更不要說能夠救鐵摩勒的性命了。
牟世傑面色陰晴不定,心中似是正在人天交戰,委決不下。段克邪手心捏著一把冷汗,目不轉睛的望著他。過了半晌,牟世傑忽地雙眉一軒,大聲喝道:“誰叫你們來的?快給我出去!”那四個侍者面面相覷,只好依言退下。
史朝英叫道,“世傑,你豈不聞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牟世傑沉聲喝道:“解藥拿來!”史朝英道:“什麼?”牟世傑道:“將解藥給我,否則你我一刀兩斷!”史朝英嘆了口氣,掏出解藥,說道:“世傑,解藥交出不打緊,只怕你要斷送了可以到手的大好江山!”
牟世傑朗聲說道:“江山是要打的,但大丈夫取天下也要取得光明磊落,我決不能殺害義兄!”當下將解藥放到鐵摩勒面前,說道:“鐵大哥,從今之後,你我各行其是,我帶我的人出去,你也別再管我了!”鐵摩勒道:“你還是要攻打皇宮嗎?”牟世傑道:“看在你的份上,我放棄原來的計劃,今晚就與史姑娘出京。至於以後,那咱們就各走各路了!大哥,你我結義一場,請受小弟臨別一拜!”鐵摩勒知他心意已決,無可挽回,眼中含淚,還了他一拜,說道:“世傑,你好自為之!”
牟世傑回過頭來,說道:“史姑娘,請恕我這次不能依你。你還願意和我一起嗎?”史朝英嘆了口氣,說道:“咱們已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蚱蜢,註定是要在一起的了,成也好,敗也好,就讓咱們禍福與共吧!”牟世傑道:“好,說得好,咱們走吧,從今之後,你是我唯一的知己了。”段克邪心中無限感觸,說不出是恨她還是為她惋惜,史朝英避開段克邪的目光,跟著牟世傑,悄悄的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鐵摩勒似是從一場惡夢中醒來,過了半晌,說道:“世傑也還不是良心盡喪,只可惜他端的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伸手就要拿那解藥,段克邪道:“大哥,你不怕那妖女弄假嗎?”他第一次把史朝英稱作“妖女”,自己聽著,也滿不是味兒,想起前事,無限傷心。
鐵摩勒道:“這個你倒不用擔心,這位史姑娘今後要依靠牟世傑,她斷不敢用假藥害我。”他吞下了解藥,笑了一笑,接著說道:“這樣收場也好,我倒可以放下一塊心上的石頭了。前些時候,我聽得你和這位史姑娘在一起,我還擔心你會迷上她呢。這位史姑娘可惜是個女子,否則定是亂世梟雄,牟世傑和她倒是一對,你是配不上她的!”段克邪臉上發熱,低聲說道:“我怎會上她的當?”話雖如此,心中卻在暗叫:“僥倖”。正是:
愛河幾次經風浪,險把真情錯付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