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道:“啊,原來早已過了三十招麼?你們說的話算不算數,磕頭不磕頭?”秦氏兄弟哪肯磕頭?悶聲不響,攻得更急。那少年冷笑道:“做強盜的除了要講一個‘義’字,還要講一個‘信’字,你們不知道麼?”尉遲南笑道:“原來做強盜也有這麼些講究。但他們既能欺壓漁民,顯然不是上流的強盜了。你和他講信道義,這不是廢話麼?我看,除非你把你們打得屈膝,否則他們是決不肯向你磕頭的了。”
那少年道:“對,你這兩個自甘下流的強盜不肯磕頭,那我只好施用武力了。”驀地倒提青鋒,劍柄一撞,秦老大“哎唷”一聲,雙膝跪地,秦老二大吃一驚,未及躲避,那少年飛腳一踢,正中他的膝蓋,秦老二也不由自已的跪倒了。這兩兄弟跪倒的時候,由於衝力太大,頭顱都觸及地面,雖然隨即仰起,看起來已似是給他磕了頭了。
那少年哈哈笑道:“你們既然磕了頭,我就免了你們的刑罰吧。下次倘若再敢恃強凌弱,撞在我的手裡,我就不單是要你們磕頭,還要穿你們的琵琶骨了。記著這話,滾吧!”
泰氏兄弟爬了起來,滿面羞慚,只恨爹孃生少了兩條腿,連忙逃走,其餘的強盜,也都一鬨而散。
轉瞬之間,群盜都已跑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了尉遲南和那少年。尉遲南翹起拇指讚道:“打得好,打得妙!姓牟的,你也算得是一條好漢了!”那少年笑道:“多承將軍誇獎,愧不敢當。”
尉遲南驀地圓睜雙眼,叫道:“可惜。可惜!”那少年也道:“可惜什麼?”尉遲南道:“可惜你雖是一條好漢,我還是不能不將你拿解上京!”那少年道:“可惜,可惜!”尉遲南道:“你又可惜什麼?”那少年道:“我將你安排在最後,心裡本來在想,我你這場架可免則免了吧,但你現在既然定要拿我,沒辦法,我只好和你再打一場了。心與願違,這不可惜麼?”
尉遲南皺了皺眉,說道:“你和那幾幫強盜結的怨,聽來都是你有道理,曲在彼方……”那少年插口道:“我做事素來都講道理。”尉遲南道:“好,那我倒想聽聽你的道理,你為什麼糾眾截劫皇上的馬匹,而且是三百匹之多!那是康居國進貢的大宛良馬,皇上是準備配給羽林軍用的,你知道麼?”那少年笑道:“我事前已經打聽得清清楚楚。”尉遲南怒道:“你既知得清清楚楚,為何還要下手?這又有什麼道理可說呢?”
那少年道:“現在的羽林軍統領是龍騎都尉秦襄將軍麼?”尉遲南道:“不錯,正是秦襄大哥,你問這個幹嗎?你也知道他麼?那就更不應該劫這批御馬了。”那少年道:“聽說秦將軍善於相馬,他自己的坐騎就是一匹千里馬。”尉遲南叫道:“喂,我叫你拿出道理來,你為何老是和我說一些閒話。”
那少年笑道:“將軍稍安毋躁,就要說到正題了。秦將軍既然善於相馬,他統轄下的羽林軍想必都是人強馬壯的了?”尉遲南道:“這個當然。羽林軍的人馬都是千中挑一的。人是健兒,馬是駿馬,絕不含糊!”那少年道:“羽林軍只有三千,聽說擁有的馬匹倒將近四千,這是真的?”尉遲南道:“咦,你這小子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那少年笑道:“如此說來,這是真的了?好,我的道理來了。你說過這批御馬是要撥給羽林軍用的,但羽林軍並不缺乏馬匹啊,他們還有多呢!我拿了他們的三百匹馬,諒他們也不在乎。”
尉遲南惱道:“話可不能這麼說,你管羽林軍的馬匹是多是少,總之這是進貢給皇上的馬匹,你就不該動它。”
那少年大笑道:“你是受皇家俸祿的,皇上的東西那自是不能動了。我的身份和你不同,想法也就不同。我只問於理該不該拿?卻不管他是皇帝的還是百姓的。”尉遲南道:“好吧,就不管這三百匹馬是誰的吧。你劫了人家的東西,怎麼反而是你佔著理呢?”
那少年道:“羽林軍馬匹很多,這三百匹馬撥給羽林軍用處不大,甚至可以說是糟塌了好東西,但我們拿了,用處可就大了。我們也有的是健兒,但卻缺乏駿馬。”
尉遲南叫道:“啊,我明白了,你也是個強盜頭子?”那少年笑道:“這話說對了一半。”尉遲南道:“是就是,非就非,怎麼卻是對了一半?”那少年道:“我現在還未正式開窯立寨,算不得強盜頭子。不過,我是準備入夥做強盜的。實不相瞞,就在最近,便將有一個綠林大會,各路豪傑,準備推戴鐵摩勒作盟主,這三百匹馬,已經給我拿去給鐵摩勒當作見面禮了。尉遲將軍,你是要不回來的啦!”
尉遲南雖然性情豪爽,到底是朝廷的軍官,聞言不禁怒道: “原來你們是與朝廷作對的強盜,這我可更不能放過你了。”那少年笑道:“將軍,你的話又只說對了一半。”尉遲南道:“怎麼又只對了一半?”那少年道:“我們是做強盜,但卻不一定和朝廷作對,最少現在不是如此。我劫了這批御馬,甚至可以說對你們的皇上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尉遲南詫道:“你這說法倒新鮮得很,好,我再聽聽你的道理。”
那少年道:“請問在這魏博地方,誰的權力最大?”尉遲南道:“這還用說,當然是節度使田承嗣了。”那少年道:“在潞州呢?”尉遲南道:“那就是薛嵩了。”那少年道:“如此說來,田承嗣之在魏博,薛嵩之在潞州,也就是等於皇帝一般了。”尉遲南道:“也可以這麼說,他們是這兩個地方的土皇帝。”那少年笑道:“依我看來,在他們管轄的地區,他們的權力實在比皇帝還大得多,老百姓只怕節度使,並不怕皇帝。”
尉遲南默然不語,那少年笑了一笑,又道:“朝廷的羽林軍只有三千,田承嗣招募的勇士號稱“外宅男”,人數也不下三千,編制一如你們的羽林軍,這本來是不合法度的啊,朝廷為何不管?”尉遲南道:“這個,這個,你管這個幹麼?你又不是宰相。”
那少年道:“你這話又說錯了,皇上都管不了,何況宰相?再請問,朝廷有律例,田賦有定規,但那些節度使,有哪個是依照律例治民的?有哪個不是貪汙枉法、殘害百姓的?魏博所定的賦稅,比朝廷的規定超過三倍有多,最近田承嗣給兒子定親,送的聘禮都是從官庫支出的,這些事情,你知道麼?你說我不該管,皇帝總該管了吧?”
尉遲南嘆了口氣,說道:“我也像你一樣憤慨,但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他們都擁有兵權,所以,所以……”那少年笑道:“所以朝廷就管不了,只能管管像我一類的盜馬賊了,是麼?”尉遲南道:“你扯到哪裡去了?咱們還是回到正題來吧,你是要向我講你劫御馬的道理的,何以無端端的罵起節度使來?”
那少年道:“你還聽不明白?這就正是我的道理所在啊!試想現在是藩鎮割據,節度使專權,說老實話,你們皇上的號令實在是不出都門。我們是替天行道的強盜,對你們的皇帝有什麼損害?要說是有人受到損害,那只有各個地方的節度使,和他們屬下的官吏,這不是反而對你們皇上有益麼?他的羽林軍不敢去打節度使,我們敢打。我劫了皇上的那三百匹馬,現在已經用來與魏博潞州的“官軍”作對了。間接來說,也就等於給你們的皇上,削弱田承嗣與薛嵩的實力了,你們的皇上倘知真相,還應該感謝我們呢!”
尉遲南呆了片刻,說道:“你講的話也有點歪理,但我可不能將你的話轉奏皇上。我只是奉了秦大哥之命來拿你的。”那少年道:“好,你承認我有道理就行。至於咱們終於不免一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尉遲南忽地叫道,“喂,我有一個法子,咱們可以不必打架的,你肯聽從我的話嗎?”
那少年道:“願聆將軍高見。”尉遲南道:“你不如帶領你的手下,投順朝廷,豈不甚好?我願意給你們穿針引線,請秦大哥將你們編入羽林軍中。這樣,那三百匹御馬,就當作是撥給你們的,不用追究了。將來皇上要討伐強橫的蕃鎮,你們也可以出力。”
那少年仰天大笑道:“你看我是做官的料子麼,想當年,鐵摩勒也曾與你的兄長尉遲北及秦襄二人共事,也做到了散騎都尉之職,結果他還不是因為受不了奸臣的鳥氣,跑了出來?我這個人自在慣了,比鐵摩勒更受不住氣,將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尉遲南呆了半晌,鐵摩勒的故事他是知道的,當下不敢再勸,嘆了口氣說道:“我有心和你交個朋友,但可惜我是奉上面差遣,又不能不拿你,說不得咱們只好動手了。請亮劍吧!”
那少年反而把長劍插回鞘中,笑道:“我對我所痛恨的敵人,才動用寶劍。你是有心和我交朋友的,我焉能用劍對你。我空手陪你玩兩招吧!”尉遲南道:“喂,這可不是玩耍的事啊!”那少年道:“我知道,你只管施展,將我傷了、擒了,我都不怪你就是。”
尉遲南不由得有點生氣,心想:“你既然知道我不是玩的,還要用空手對付我的長鞭,這不是小視我麼?”尉遲南怒氣一生,便道:“好吧,那我就看你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唰的一鞭打出,但雖然如此,他到底有惺惺相惜之心,這一鞭實是未用全力。
那少年身形一晃,掌背微託鞭梢,雙指一帶,說道:“久仰將軍家傳鞭法,何以不使出來。”這一帶把尉遲南的身形扯動兩步,尉遲南吃了一驚,心道:“這小子確實本領非凡,我倘再留情,那就要有損我尉遲家神鞭的威名了。”
那少年雙指尚未鬆開,尉遲南長鞭一揚,那少年也覺把握不住,連忙一個“倒踩七星步”,避開了尉遲南的一鞭,心中也是微微一凜:“尉遲恭所傳下的鞭法,果然是非同小可!”
尉遲南是唐朝開國元勳尉遲恭(敬德)的後人,尉遲恭當年輔佐唐太宗李世民南征北討,一條水磨鋼鞭不知曾打了多少英雄豪傑,尉遲南的武藝不減乃祖當年,展開了六十四路水磨鞭法,盤、打、拉、轉、推、壓、圈、掃,一招一式,都是穩若沉雷,疾如駭電。聶隱娘遠遠望去,只見鞭影翻飛,隨著她心上人的身形飛舞。聶隱娘雖然深知這少年的本領,對他極有信心,卻也禁不住暗暗吃驚。
殊不知尉遲南吃驚更甚,只聽得那少年不住口地讚道:“好鞭法,好鞭法!”但他的水磨鋼鞭,卻是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有沾上。
尉遲南祖傳兩項絕技,一是水磨鞭法,另一項就正是“空手入自刃”的功夫。他的祖父尉遲恭當年曾在跳馬澗,以空手奪了瓦崗寨驍將單雄信的鐵搠,救李世民出險,而馳名天下。尉遲南因資質較鈍,這一門家傳的絕技,還未練到化境,比不上他的哥哥尉遲北,但卻也是個大行家。所以當這姓牟的少年說要以空手對付他的鋼鞭的時候,他最初還暗暗好笑,笑這少年有眼不識泰山,簡直是“班門弄斧”。
哪知十餘招一過,尉遲南這才知道“天外有天”。這少年不只是仗著身法輕靈,巧於趨避而已,而且還在他的暴風迅雷般的鞭法之下,乘暇抵隙,著著進攻!這少年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有許多手法,竟是連他也未曾學過的,看來決不在他的哥哥尉遲北之下。
尉遲南心想:“哥哥每次在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和我過招的時候,大約都是在五十招左右,可以奪了我的鋼鞭。但他曾指教我一個秘訣,在危急的時候,可以誘敵人從中路撲進,然後使出“八方風雨會中州”的這招殺手鞭法,不論對方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如何厲害,只要他不是尉遲家的人,就決不能化解!”但隨即想道:“不過我倘若使出這一招殺手神鞭,只怕這姓牟的少年不死也要重傷,他可也是一條好漢啊!”
尉遲南存有惺惺相惜之心,一時間躊躇莫決,但這少年越迫越緊,轉眼間又已過了三十餘招,尉遲南暗暗驚慌,心中想道:“不好,就快要到五十招了,這小子的功夫在我哥哥之上,我若不用此招,鋼鞭一定要給他奪出手去,唉,真是令我為難,用呢還是不用?”
那少年見尉遲南竟然支持到四十餘招,鞭法依然毫無破綻,心中也確是佩服。忽見尉遲南腳步一個蹌踉,中路露出一個老大的破綻,這少年人極精明,倘若對手是另一個人,他決計不會輕敵躁進,但他已深知尉遲南是個有勇無謀的莽漢,哪想得到這莽漢也會使詐,當下便立刻從中路撲進,準備以極巧妙的手法,奪下他的鋼鞭,而不致令他絲毫受傷。
心念方動,尉遲南陡地喝道:“小心了!”鋼鞭疾掃,登時捲起了千重鞭影,將這少年的身形罩著。一條六十四斤重的水磨鋼鞭,剎那之間,竟變作了一條可以化為“繞指柔”的軟鞭,一圈圈的作波浪推進,而又柔中有剛,剛中有柔,當真是變化莫測,神妙無方,這一招正是尉遲家的殺手神鞭——“八方風雨會中州”!
這一招乃是尉遲恭晚年所創,專用來破敵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不在水磨鞭法六十四招之內。說起來有段故事:原來當年尉遲恭以空手奪搠,活擒了瓦崗寨驍將單雄信之後,有一次功臣宴上,秦瓊(叔寶)問他道:“你的水磨鞭法,風雨不透,別人倘然也會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能不能奪了你的鋼鞭?”尉遲恭道:“那是決計不能!”秦瓊又道:“你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當世無人能夠勝你,你是否可以隨心所欲,不管對方用何兵器,你都可以奪得下來?”尉遲恭道:“你是我的大哥,我不敢瞞你,這門功夫,也許目前無人能夠勝我,但我卻也未練到化境,碰到了武藝當真高明之上,我就未必奪得下來。比如你老兄的雙鐧,倘若真個和我相打的話,我就不敢只憑一雙肉掌對你。”秦瓊又問:“好,倘若你精益求精,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呢?”尉遲恭道:“我這門功夫,世代相傳,奧妙無窮,倘若真練到化境,不論敵人多強,一定可以奪下他的兵器。”秦瓊笑道:“好,倘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一個是精通‘空手入白刃’功夫的,有一個是精通你的六十四路水磨鞭法的,這兩個人打起來,是水磨鋼鞭被奪呢?還是隻憑空手的那個人被鋼鞭打死?”尉遲恭呆了半晌,道:“這我倒沒有想過。”
這一席話以後,尉遲恭就殫心竭智,要解秦叔寶給他出的這個問題。終於創造了這一招“八方風雨會中州”的鞭法,由於他本身是個“空手入白刃”的大行家,因此所創的這一招已考慮到對方可能用的各種不同手法,對方倘若不知機急退,就定然不死也要重傷。也正是因此,所以尉遲南遲遲不願使出這一招來。
那姓牟少年一時大意,輕敵躁進,猛然間只見鞭影千重,如山壓下,他大叫一聲:“好鞭法!”就在這剎那之間,他也使出了絕頂輕功,身形平地拔起,尉遲南的長鞭一圈,正好把他的右腿圈住,把他從半空中硬拉下來!
尉遲南喝道:“倒也,倒也!”那少年忽地笑道:“不見得啊!”身子懸空,陡然間竟然飛出左腳,直踢尉遲南的手腕,尉遲南怎也料想不到,鋼鞭已經纏了他的一條腿,他還能夠發力踢人,冷不及防,手腕寸關尺處,被他腳尖一踢正著,登時一條手臂麻木不靈,鋼鞭脫手!
那少年帶著鋼鞭,在半空一個筋斗翻了下來,平平穩穩的站在地上,面不紅,氣不喘,笑嘻嘻的就解下了這條水磨鋼鞭,雙手遞還給尉遲南。
尉遲南接過鋼鞭,黑臉泛紅,呆了片刻,驀地叫道:“姓牟的,我這回是真的服了你了!”那少年道:“多謝將軍手下留情,要不然我這條腿早已跛了。咱們這回只能算是打個平手。”尉遲南心直口快,說道:“不然,我的水磨鋼鞭纏上你的時候,固然是未盡全力,但即算那樣,你的另一條腿還是踢得出來,你是足下留情,沒有踢傷我的筋脈,我也是知道的了。我不會和你說客氣話,哈哈,倘若咱們剛才各存敵意,那就將是兩敗俱傷,但我一定比你傷得更重。所以我是真的服你,向你認輸。”
那少年道:“誰輸誰贏,那何必計較?咱們不打不相識,這才值得歡喜呢!”尉遲南叫道:“對,我交上了你這樣一位好朋友,心中確是歡喜得很!我為你貶官三級,那也是毫無怨言的。“那少年笑道,“哦,秦都尉差你出京的時候,是這樣說過麼?但你不必擔憂——”尉遲南道,“我擔憂什麼?牟兄弟,你也忒小看我了,做不做官,並不放在我的心上。不過,我家是功臣之後,世代受朝廷之恩,不能跟你做強盜就是了。”那少年笑道:“我不是說的這個,我也知道你並不貪圖富貴功名。但依我看來,秦都尉不見得便會執法如山,奏明皇上,將你貶官三級的。”尉遲南道:“何以見得?你哪知道,我這位秦大哥是鐵面無私的人?我這次辱命而歸,他焉能不處罰我?”那少年說:“你可知道你的兄長和這位秦大哥有一個最要好的朋友,就是鐵摩勒,你回去不必隱瞞,依實對秦都尉說,我劫了的這批御馬是送給鐵摩勒的,他縱然鐵面無私,也一定不敢秦明皇上。”尉遲南道:“哦,你是說他要顧全與鐵摩勒的交情?”那少年道:“還不只這樣。倘若他奏明皇上,皇上定然要著落在他的身上,要他去剿鐵摩勒,皇上也是知道他與鐵摩勒有交情的,他不怕皇上猜忌麼?那時,他就進退兩難了。所以只要你向他實說,他為你掩飾還來不及呢,又怎會降罪於你,官場上總不外一個‘拖’字訣,現在盜匪如毛,他說一時查不到劫馬賊的人是誰,你們的皇帝又有什麼辦法,這點小事,日子一久,也就忘了。”尉遲南如夢初醒,拱手說道:“多謝指教。告辭了。幾時你來長安,我和你痛飲一場!”旋即又哈哈笑道:“不過,你又怎能到長安來呢?我幾乎忘記你是強盜了!”那少年笑道:“世事難以預料,說不定我也會到長安逛逛的。那時一定拜訪將軍。哈哈,只要你不害怕我連累你就行。” 大笑聲中。兩人拱手道別,尉遲南獨自下山去了。聶隱娘與史若梅也就走了出來。
那少年迎上前來,笑道:“多謝你趕來給我捧場,我一直不見你來,還只道你是受到令尊的阻攔呢。”又問道:“這位小妹是誰?”
聶隱娘道:“我爹爹從不管束我的,今日遲來,是因為田承嗣的節度府中鬧出了大事。”那少年問道:“出了什麼事情?”聶隱娘道:“待會兒再告訴你。我先給你引見,她就是我常常和你說起的那位紅線妹妹,但現在她已改了姓名,叫做史若梅了。”接著對史若梅道,“這位大哥姓牟,名叫世傑。他是虯髯客的第四代弟子,他的叔叔牟滄浪前幾年曾到過中原,和段克邪也頗有一段淵源。牟滄浪現在是扶桑島的島主。”
兩人行過了見面禮,牟世傑道:“史姑娘和段少俠是相識的嗎?”聶隱娘笑道:“豈止相熟,他……”史若梅杏臉飛紅,偷偷的捏了她一下,聶隱娘一笑之後,改口說道:“豈止相熟,他們還是很要好的朋友呢。實不相瞞……”史若梅怕她口沒遮攔,正著急,聶隱娘已說下去道:“實不相瞞,我不是來給你捧場的,我是為了若梅妹妹的事情,來求你幫忙的。”
牟世傑道:“請說,只要是我做得到的,自當效勞。”聶隱娘道:“這事不必費你吹灰之力,我只是要向你打聽一個人。”牟世傑道:“什麼人?哦,就是段少俠段克邪嗎?”聶隱娘早已笑了起來,說道:“不錯,就是段克邪。”牟世傑微露詫意,心想:“你們既然是和他相熟的,何必還向我打聽。”
聶隱娘似已猜到了他心中所思,笑道:“你怎的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若梅妹妹是個女孩兒家,她雖然認識段克邪,卻也不好在江湖上逢人打探啊。”
牟世傑道:“哦,原來你們是不知道段少俠的地址,要我幫忙尋訪,可是,但實不相瞞,我和段少俠是聞名已久,卻未曾見過面的。”史若梅大失所望,牟世傑卻又笑道:“不過,這事情也易辦得很。大約還有十天,綠林群雄要在金雞嶺開群英大會,準備推戴鐵摩勒作盟主。段少俠和鐵摩勒是兩代交情,聽說還沾點親戚關係,到時自必去的。你們上金雞嶺便能見到他了。”
聶隱娘道:“可是這綠林大會,我們不方便去啊!”牟世傑道:“這有何難?你們女扮男裝,到時委屈你們當作我的手下,那就可以進去了。”聶隱娘道:“倘若給人發覺,不打緊麼?”牟世傑道:“按說黑道上是有許多避忌,其中之一就是怕給公門中的人混進。不過你是我的朋友,史姑娘是段克邪的朋友,就給發覺,鐵摩勒也決不會攆你們走的。說不定還要多謝我給他帶來了兩位貴客呢。不用顧忌,但去無妨。”
聶隱娘笑道:“妹妹你看這主意好麼?”史若梅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方始說道:“好是好,但還要請牟大哥幫忙。”牟世傑道:“不用客氣,請說。”史若梅紅著臉道:“我決意依計而行,但請牟大哥代守秘密,不要說與外人知道。”聶隱娘笑道:“連段克邪也不讓他先知道麼?”史若梅道:“最好不要讓他知道,待我見了他,我,我……”聶隱娘笑道:“對了,你和他兩人間的事情,當然只有你單獨和他才好說話。”牟世傑“哦”了一聲,明白了幾分,當下也便笑道: “史姑娘放心,我這人最不好亂說話。我只負責帶你們進去,以後的事情,那就是貴客自理了。”
牟世傑又道:“我叔叔非常誇讚段少俠,我到了中原之後,本來就想找他的,只因不知他的住處,故此擱到如今。將來在英雄會上見面,還要請史姑娘給我引見呢。”
聶隱娘道:“可惜你今晚沒有到田承嗣的節度府來,要不然倒可以助段少俠一臂之力。”牟世傑道:“哦,你剛才說田府今晚鬧出大事,可就是段少俠乾的麼?”聶隱娘道:“是呀,他跑去寄刀留簡,和羊牧勞大斗一場。”當下將事情經過約略說了一遍,聽得牟世傑眉飛色舞,說道:“我早已聽得田承嗣送去潞州的聘禮給綠林好漢劫了,卻原來就是段少俠乾的,真是大快人心!”聶隱娘笑道:“你還有未知道的呢,田承嗣給兒子下的聘,就是要下給我這位妹妹的。”當下將史若梅的身世說了出來,牟世傑驚異不已,說道:“史姑娘對節度使的富貴毫不放在心上,志行高潔,真是難得。”
史若梅道:“我還要回潞州一趟,將金盒交與義父,然後才能和你們到金雞嶺去。”牟世傑道:“那麼就在會期的前一天,我在金雞嶺下的符離集等候你們如何?在這幾天中我也有一些事情要辦。”
約定之後,各自分手。聶隱娘送了史若梅一程,在路上再把自己和牟世傑相識的經過,詳細的補述了一遍。史若梅這才知道,原來聶隱娘之所以要到魏博,除了衛護父親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想見牟世傑。牟世傑和那些人在魏博附近的北芒山約會,是早就告訴了她的。聶隱娘並沒對她掩飾,她和牟世傑早已是情意相投了。
史若梅心有所感,說道:“牟大哥這次帶咱們到金雞嶺去,倘給發覺……”聶隱娘道:“他不是早就說過了麼?倘給發覺,他就對鐵摩勒言明,我是他的朋友,你是段克邪的朋友,包保無事。你何以還要再提?”史若梅苦笑道:“他當然認你是朋友,但克邪卻不知肯不肯認我呢?”
聶隱娘笑道:“你和他更是不同,你們不只是朋友,你們是一出孃胎就定下了夫妻的名份的,他怎會不認你呢?妹妹,你放心,你這個如意郎君,乃是煮熟了的鴨子,飛不走了的啦。”史若梅心想:“你哪裡知道這小冤家對我是誤會重重?”但她是個好強的人,卻不肯把段克邪曾辱罵過她的事情,向聶隱娘說聶隱娘送了一程,約好了史若梅先到她父親的府衙相會,然後才一同到符離集去會牟世傑。當下,史若梅懷著滿懷心事,與聶隱娘分手,獨自趕回潞州。
史若梅將盜自田承嗣床頭的金盒交與薛嵩,便即告辭。薛嵩得了金盒,歡喜無限,對史若梅的去留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了。倒是薛嵩的妻子,對這個“女兒”依依不捨,臨行分手之際,又大哭了一場。史若梅改口稱她“義母”,答應將來回來看她,好不容易才勸得她收了眼淚。
薛嵩將金盒密封,叫記室(書記)給他寫了一封信,蓋上了他的圖章,信中寫道:“昨有客從魏中來,雲:自元帥枕邊獲一金盒,不敢留駐,謹卻封納。”便叫快馬送去。田承嗣收下金盒,心驚膽戰,從此不敢再圖謀吞併潞州,反而與薛嵩多方結納,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史若梅到了聶鋒的府衙,聶鋒亦已從魏博回來,並已從女兒口中知道了一切。他生平最佩服的是段珪璋,聽說史若梅現在離開了薛嵩的節度府,為的就是去尋找她的未婚夫,而她的未婚夫又正是段珪璋的兒子,也很為史若梅高興,毫不阻攔,便讓女兒與史若梅同去。他還告訴了史若梅一個消息,羊牧勞已養好了傷,而且找了幾個幫手,正準備去搜查段克邪的下落,叫史若梅轉告段克邪知道,請他小心,另外還有一個消息,那就是田承嗣已把兒子的婚約取消,失去了的聘禮,也不敢追究了。史若梅聽了也是十分歡喜。
聶隱娘替史若梅喬裝打扮,史若梅是毫無經驗的,但她心竅玲瓏,一點即透,跟聶隱娘學了一會,對男子的神情舉止,居然也學得似模似樣,兩人並肩一站,就恍如一對玉樹臨風的美少年,逗得聶鋒也哈哈大笑。
史若梅在聶鋒的府衙住了一晚,翌日一早,姐妹倆便即同行,她們算準了路程,果然恰好在會期的前一天,趕到金雞嶺下的符離集,牟世傑早已在那裡等候他們了。
牟世傑所帶的從人甚多,氣派甚大,到了金雞嶺,寨主辛天雄對他也似特別尊敬,親自打開大門,出來迎接,對他的從人,也一一殷勤垂問,禮遇有加。
聶隱娘從他們的談話之中,這才知道,原來牟世傑這些從人,差不多都是黑道上成名的人物,其中有幾個甚至是一寨之主。聶隱娘聽了,芳心好生驚喜,“他來到中原不過一年,就收服了這許多英雄好漢,本事真是不小。”
辛天雄道:“請恕小可眼拙,這兩位似乎未曾見過,”牟世傑道:“這兩位乃是小弟新結交的朋友,這位史兄和段小俠也是相識的,他們都未曾安窯立櫃,是初次參加綠林的英雄會的。”辛天雄連忙拱手道:“幸會,幸會。天下綠林是一家,兩位仁兄雖是初來,但見了面就是好朋友了。請不必客氣。”心裡想道:“綠林中這樣的人物卻是少見,看他們一派溫文,長得又這麼俊俏,倒像讀書人家的哥兒,只有書卷氣,哪有江湖味。”不過,因為是牟世傑帶來的,所以辛天雄也沒有起疑。
史若梅聽得牟世傑提起了段克邪,以為辛天雄必會接下去說的,哪知因為客人太多,辛天雄忙於應酬,竟沒有再談及段克邪,史若梅好生失望。
各路英雄陸續而來,濟濟一堂,其中許多都是聞名已久的,彼此各道仰慕之忱,氣氛極是熱鬧。只有聶、史二女,除了牟世傑之外,其他的人,一個也不認得,被冷落一旁。史若梅留心注視,始終沒有見到段克邪。
忽聽得有人說道:“聽說段克邪大鬧了魏博節度府,真是年少英雄,怎的還未見到?”史若梅連忙湊過去聽,只聽得又一人說道:“聽說他單人匹馬會黃河五霸去了。不知能否如期趕至?”又一人道:“諸位放心,段少俠對我說過,他不在今天也在明天,一定會趕回來。”這人三綹長鬚,飄逸不凡,牟世傑過來和他搭話,史若梅這才知道,原來此人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金劍青囊杜百英。
有人道:“黃河五霸的硬份也不小啊,段少俠單人匹馬前往,不嫌有點託大麼?”杜百英笑道:“我這位賢侄的本領可說是世間少有,依我看來,只怕比他的老子還強,莫說黃河五霸,就是十霸,他也對付得了。他說可以趕來,那就一定能來!”有些人還未知道段克邪是什麼人,紛紛打聽,聽得他就是當年名震四海的段大俠段珪璋的兒子,人人讚歎誇獎,都說段大俠有了後了。杜百英又把段克邪和他截劫田承嗣的聘禮一事,加油添醬的說了出來,聽得綠林群豪更是眉飛色舞,人人都想見這位年少英雄。史若梅聽得這麼多人誇讚她的未婚夫婿,芳心大悅,自是不在話下。不過她暗暗留心,也發覺有好幾個人,似乎露出了妒忌的神情。
眾人正在鬧哄哄的各自交談,忽聽得有人大聲說道:“鐵寨主來了。”只見一個濃眉大眼、虎背熊腰、英氣勃勃的漢子走了進來,一進門來,便朗聲問道:“哪位是牟大俠?請恕俺鐵摩勒來遲了。”
聶、史二女好生驚詫,原來鐵摩勒以前曾在聶鋒家裡養過傷,當時他化名王小黑,得聶鋒之助,冒充薛嵩的同鄉,薛嵩信任聶鋒,也不去仔細查問鐵摩勒的來歷,就糊里糊塗的要鐵摩勒充當他的衛士,以致後來在安祿山大宴群臣的盛會上鬧出了一場天大的風波,薛嵩怕安祿山見罪,這才背了安祿山投順朝廷的。
那時史若梅不過是十歲的女孩,她和聶隱娘幾乎天天都要鐵摩勒陪她們練武,這時忽然在此重逢,心中都是又驚又喜,想道:“原來鐵摩勒就是他!早知是他,我們不必求人帶引,就可以徑自來訪他了。”
鐵摩勒與牟世傑久已聞名,卻還是第一次見面。牟世傑道:“小弟就是牟世傑,大俠二字,萬不敢當!”鐵摩勒大笑道:“做了強盜就不能同時做俠客麼?牟兄,你在綠林中異軍突起,種種行事,都令人刮目相看,雖是強盜,卻無愧俠義二字!小弟端的是佩服得緊!”又道:“你送我那筆厚禮,我才愧不敢當呢。”牟世傑劫御馬之事,早已震動綠林,這時大家才知道原來是牟世傑拿來給鐵摩勒作見面禮的,免不了又給二人道賀一番。
牟世傑道:“說起這批御馬,我還因此交了一位朋友,說起來也是鐵兄相識的。”當下將尉遲南和他打出了交情一事,說與鐵摩勒知道。鐵摩勒也哈哈大笑。
鐵摩勒問道:“聽說有兩位少年英雄與牟兄同來,是我段賢弟的朋友。不知是哪兩位?”牟世傑招手叫聶、史二女過來,說道:“就是這兩位。”鐵摩勒見了,覺得好生眼熟,但他一時之間,怎想得到薛嵩、聶鋒的女兒會女扮男裝,到他的山寨來。
聶、史二女胡亂捏了一個名字,與鐵摩勒行過了見面禮,鐵摩勒道:“咱們以前是會過的吧?”聶隱娘道:”鐵寨主大約認錯人了。我們是初出道的晚輩,若非今日的盛會,我們哪有福氣得見鐵寨主的金面?”鐵摩勒道:“哎,你們兩位太客氣了,你們是我段賢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哪來的什麼前輩晚輩的稱呼?” 接著又道,“我也有多年未見到克邪了,你們是怎樣和他認識的?”史若梅臉上泛起一圈紅暈,鐵摩勒不禁又是暗暗奇怪,心想:“這個人怎的羞怯怯的像個女子,未曾說話,先就面紅?”正是:
俠氣又添脂粉氣,焉能辨我是雄雌?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