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名叫仇雙虎的漢子自從來到“四海春”客棧以後,平時很少出門,只獨自在房裏悶坐,偶爾出去辦辦事情,也多在掌燈以後。劉泰保已坐棧兩年,也有了些經驗,知他是在避着什麼。但他究竟是屬哪路人物,劉泰保亦還看不清楚。他見那漢子慷慨大方,平時一舉一動又毫無鬼祟之狀,心裏也暗暗佩服。平時便撿些好酒好菜給他送去。開始那漢子對他十分冷淡,好似懷有戒心,後來見他那般殷勤周到,也就漸漸和他熟悉起來,有時還把劉泰保留在房中和他一起喝上幾杯酒。劉泰保幾次想試着探他一些身世,他都把話岔開,點滴不漏。有時蔡幺妹也幫着劉泰保送茶送水去那漢子房中,仇雙虎卻對她特別親切,把她當作親人一般看待,常常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這樣一句話來:“我也有個妹妹,長得也有些像你,要是她還活着,也該滿十六歲了。”蔡幺妹也從他這句話裏,嚐到一些酸苦,因此,有時也藉故去他房裏走走,為的是給他送去一些寬慰。京城已是深秋,天氣也漸漸冷了起來。一天,蔡幺妹想給爹爹做件新棉袍,便到街上去扯了一丈藍布,在回客棧路過玉府門口時,恰好香姑正從大門出來,她一見到蔡幺妹便跑上前來,拉着她的手問長問短,親熱極了。二人站在門外街邊談了一會,香姑忽然問道:“姐姐,那天我沒來得及問你,你怎會説西疆話來?”蔡幺妹説:“我去過西疆。”香姑高興得跳了起來,説:“這太好了。我來到京城後,還沒碰到一個曾去過西疆的人,心裏憋得慌,沒人和我説西疆話。”蔡幺妹説:“玉小姐身邊的高師孃,聽説不也是從西疆來?”香姑將嘴一扁,説:“休要説她,她根本不愛西疆。”蔡幺妹説:“都因你在侯府,哪見得外邊世面!就我住的‘四海春’客棧中,前幾天也還來了位曾在西疆闖過的漢子。”香姑好奇地問:“是個何等樣的人?”蔡幺妹笑笑説:“摸不清他是幹什麼的。人極好,也長得俊,一身虎氣。”香姑楞了楞,不解地問道:“怎的一身虎氣?”蔡幺妹説:“身子長得虎一般威壯,名字又叫個仇雙虎。不論他坐着或站着,看去都有老虎般的氣勢。”香姑張大了眼,半天沒説話。過了一會,當蔡幺妹告別轉身離去時;香姑才又追上前來對她説:“我抽空到客棧看姐姐去,也去看看那‘虎氣’。”第二天下午,香姑果然到客棧裏來了。她向小二問明蔡幺妹的住處後,便向後院走去。當她穿過二院院壩時,那仇雙虎恰好正站在上房門口。香姑一下見到了他,便不覺突然停下步來,心裏吃了一驚。她覺得這漢子曾在哪裏得見過來,那一副熟悉的身影,那一雙熟悉的眼睛,但她一時想不起來。那漢子開始也略略顯得有些驚詫,但驚詫的神色很快就隱去了,又浮現在眼裏和掛上嘴邊的是一種親切的笑容。他還沒等香姑回過神來,便親切地叫了聲:“香姑!來,快到屋裏坐。”同時,那漢子很快地便閃進屋裏去了。香姑雖仍是恍恍忽忽地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但還是毫不遲疑地進到屋裏去了。那漢子壓低聲音説:“香姑,別猜疑,我是哈里木的朋友。”香姑這一下才真正震驚了。她把眼睛張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漢子。過了一會,她猛然又象想起什麼似的,一轉身,兩步跨到門邊,將頭探出房門左右看看,又才轉過身來,輕輕地顫聲問道:“你可是羅大哥……?”那漢子微笑着,點點頭。香姑充滿擔憂他説道:“你怎的也到這京城來了?”那漢子並不在意他説:“這京城也算不了啥,我是來尋訪我妹子的。”香姑還想説點什麼,但她只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説出來。那漢子走到她身邊,用手撫了撫她的頭髮,説:“你都長成大人了。哈里木兄弟也經常惦念着你呢!”香姑兩腮頓時飛上紅暈,囁囁地説:“哈里木哥哥近來可好?他在草原還是在林子裏?”那漢子説:“他也沒個準,時兒在在草原,時兒在林裏,不過,他和他的大紅馬都會安然無恙的。”香姑傷感他説:“我真想回西疆,玉小姐也答應過要送我回去的。”那漢子略略怔了怔説:“好。過兩年我叫哈里木兄弟來接你。”香姑仰起頭來,感激而信任的看了看他。那漢子猶豫了下,説道:“去告訴你玉小姐説,我從達美那兒來,達美要我向她打聽一個姓春的姑娘的下落。”香姑困惑地問道:“玉小姐……姓春的姑娘?!”那漢子撫着她的肩膀説:“香姑,別多問,你只這麼告訴她去。但要小心,別讓任何人知道。”這漢子在香姑的心目中簡直就是神,就是活佛,對於他的話是無須去猜疑的。她領會地點了點頭,也就不再問什麼了。又過了會,香姑才把自己為什麼要到這客棧來的緣故告訴了他。那漢子爽朗地笑了,説:“好,你到後院找你姐姐去。記住,我姓仇,只説你曾在草原上見過我,也不知我是幹什麼的。”香姑見院子裏無人,趕快走出房來,向後院走去。蔡幺妹正在房中替他爹剪裁棉袍,見香姑來到,趕忙迎了出來,一陣笑語之聲,早已驚動了對房的劉泰保,一齊湧到蔡爺房中坐定。香姑臉微微紅了紅,説:“姐姐,我進來時已經在二院遇到了那個姓仇的漢子。我在烏蘇草原上曾看到過他幾次,只是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蔡爺問道:“姑娘,你覺得那姓仇的為人如何?”香姑本來想説不知道的,但她不能這樣做,還是動情他説道:“是個很好的人。我爹孃在時,他給我家送來過大袋麥面;我爹死後,他也給我家送來過麥子和銀兩。”蔡爺説:“聽説西疆有個外號半天雲的馬賊,經常在沙漠草原上出沒,專門劫富濟貧,但願他沒有離開西疆才好。”香姑的臉一下發白了。蔡幺妹接過話去,説了些西疆的風土人情,把她和她爹在西疆所受的苦也説得來甜滋滋的。香姑笑了,笑得像一朵花。房裏變得樂融融的。蔡幺妹説着説着,突然像想起了什麼,把話一轉,問道:“昨天和你談起高師孃,妹妹像不大喜歡她似的。其實我看高師孃也是慈眉善目的。”香姑詫異地問道:“姐姐幾時見過高師孃來?”蔡幺妹也詫異了,忙説:“那天進府獻技時,她不是站在玉小姐身邊的嗎?”香姑説:“那位哪是高師孃,是少奶奶房裏的趙媽。”頓然間,滿屋的人都呆了。大家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很久都沒人説話。過了會,蔡爺才走過來,盯着香姑説:“香姑娘,那天高師狼為何沒有去?”香姑也感到大家的神情有些不對,但她畢竟心地單純,哪裏想得許多,還是坦然地答道:“高師孃説她頭悶,沒去,趙媽才去陪伴玉小姐的。”這時,大家心裏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蔡幺妹進一步試探着説:“聽府裏的人説,高師孃雖然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可還很標緻。我錯把趙媽當成了高師孃,一直還在笑哩。”香姑扁了扁嘴,説:“高顴骨,凹眼睛,簡直像個猴,標緻個啥!”劉泰保也緊問一句:“眉心裏是否有顆紅砂痣?”香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説:“對,在這兒。”蔡爺怕引起香姑疑心,忙把話岔開了。接着大家又談了些別的,香姑見出府已久,便告辭回府去了。等香姑走後、蔡爺父女和劉泰保才又來商量捉拿碧眼狐的事情。已經顯得消沉衰老陷於一籌莫展的蔡九,這時又意氣風發起來。只見他雙目炯炯,鬍鬚飄動,勃勃的雄姿使他突然變得年輕多了。他真沒料到,僅僅一個來月,情況幾經變化,眼看已是山窮水盡,忽又柳暗花明。他剛剛才恨過自己失手,現在又來愧自己粗心。他興奮己極,不禁以手加額向天祝告:“多感老天有眼,碧眼狐也有今日,我父女尚可還鄉。”當大家商議如何捉拿碧眼狐歸案時,蔡爺主張逕向九門提督衙署投遞公文,指明案犯正藏身玉府,要求玉府將人犯交出押解回陝西結案。劉泰保則認為這等做法未免形同走險,因對碧眼狐既未經親眼認定,一來唯恐萬一有誤;二來又要防被人掉包。宦場難測,何況玉大人手中握有生死大權,萬一翻過臉來,禍將不測。蔡爺覺得劉泰保慮得也有道理,便又提出,準備夜探玉府,親自去見碧眼狐,逼她出來就範。劉泰保也連連搖手錶示不可。他説這玉府不是一般人家,府內不僅有打更巡邏,而且專門養有護院,若有漏失,那還了得。蔡幺妹見劉泰保瞻前顧後,這也怕,那也怕,笑他膽小,説他不像個男子漢。弄得劉泰保啼笑不得,連連睹咒發誓、表明心跡。蔡爺怕他羞惱,忙替他轉環説:“泰保所慮也是。我看那個瘸腿老頭就不是個等閒之輩,還須想個萬全之策才是。再説,我父女又是住在泰保家裏,凡事也得替他想想。”蔡爺這最後一句,大概戳到了劉泰保心裏,他的臉不禁紅了起來。蔡幺妹看了眼劉泰保,心裏也為他難過,深悔自己剛才不該説話刺他,聲音也變得温柔起來,不無歉意他説:“都怪我莽撞!劉哥,你説怎樣才是萬全,我和爹聽你的。”劉泰保沒甚把握他説:“我看這亭也不急在這幾天,耐着性子等一等,是狐總要出洞的。等那碧眼狐出府來時,就在府外捉住她,這就萬無一失。”蔡爺想了想,也只好答應了。再説香姑回府以後,幾次想對玉小姐談出羅小虎要自己轉告給她的那番話來,可又不知如何啓口。她因此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晚上,她站在梳妝枱旁給玉小姐卸裝,見玉小姐用手卷弄着她鬢邊那綹曾經剪短過的頭髮出神,香姑心想她定是在思念達美了。於是,她鼓起勇氣但卻仍然裝成若不介意的樣子説:“小姐,我今下午在府外北街口碰到一樁怪事了。”玉小姐漫不經心地問:“什麼事?”香姑説:“我碰到一個從西疆來的漢子,他説他從達美那兒來,要我向小姐打聽一個姓春的女子。”玉小姐一下回過頭來,警覺地問道:“你認識那漢子?”香姑忙搖頭説:“不,我並不認識他,不知他怎的卻認識我。”玉小姐又緊忙問道:“那漢子怎生模樣?”香姑説:“長得一身虎氣,卻很俊。”玉小姐全身微微一震,突然轉過身去。香姑從鏡子裏看到她將雙眼閉上,臉色也頓時發白起來。這樣只有短短的一瞬,玉小姐又恢復了平靜,慢慢回過頭來,説道:“他還説了些什麼?”香姑道:“他只説想見見你,替達美打聽一下那位姓春的女子。”玉小姐問道:“你可知那姓春的是誰?”香姑道:“就是小姐。小姐那次逃回迪化時我曾聽你説起過。”玉小姐突然追問了句:“那漢子又怎會知道我與姓春的有什麼關係來?”香姑不知該怎樣回答了。怯生生地,顯得有些慌亂起來。玉小姐眼裏露出審訊的神色,問道:“你真的不認識那漢子?”香姑差點要哭了,説:“真的不認識。”玉小姐又問道:“你可問過他是誰?”香姑遲疑了下,囁囁地説:“問過。他説他姓仇。”玉小姐兩眼緊緊地盯着香姑。香姑把頭慢慢地低了下去,房裏靜靜的。過了好一會,玉小姐才又用平時那般温和的聲音説道:“你看我是見見他的好,還是不見的好?”香姑毫不遲疑他説:“見見的好。”玉小姐:“那姓仇的漢子住在哪兒?”香姑:“北街口的‘四海春’客棧裏。“玉小姐:“怎樣見法,難道要我到客棧去?”香姑不開腔。玉小姐:“你去領他進府來?”香姑還是不應聲。玉小姐起身踱到房中,停了停,又在桌旁坐下來,沉思着。香姑偷眼望去,正遇上玉小姐也向她投來的眼光。她從玉小姐那目光裏感到了她平日受寵時那種對她疼愛的神情。她壯着膽,輕輕來到玉小姐身旁,小聲對她説:“後花園門的鑰匙在趙媽那裏,明天我去向她要來。”玉小姐沒置可否,慢慢站起身來,滿懷欣慰之情,把香姑拉到她的懷裏,緊緊地偎抱着她。香姑感到玉小姐的胸口在咚咚地跳。她已從玉小姐的撫愛中得到了報償和滿足。玉小姐在她耳邊柔聲他説:“你明天去對那漢子説,要他晚上二更後到牆外後門來。”當香姑退出去時,玉小姐又叫住她,説:“你去告訴高師孃,説我明晚要在花園裏多呆一會兒,叫她別到花園來。”第二天傍晚,玉嬌龍仍和往日一般,獨自去花園練武。可今晚她再也無法專心致意下來,只略略練了幾路,便收好劍,在花園裏徘徊。夜是靜悄悄地,深秋的寒意已經禁住了蟲聲。月亮正升過牆頭,如水的清光灑滿幽靜的角落。玉嬌龍心神不定,不時東張西望,她明知這後花園是誰也不敢貿然闖來的,但她今晚總是提心吊膽,放下下心。她心裏從未有過如此的煩亂。她一想到那即將到來的羅小虎,心裏便不由一陣顫動起來。自從那次在張家口外的風雪中曾經遠遠地見過他的身影以後,又快一年了,連夜來入夢都那般困難。不久前,雖曾從父兄口中聽到一些有關他的消息,但給她帶來的卻更是揪心的憂念。消息無由打聽,相思向誰訴去,枉自過着堆金擁錦般的生活,心裏卻比在沙漠裏還寂寞。好不容易今晚又要重相會了,但跟他説些什麼呢?他又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呢?還不是匆匆相見,又匆匆別去……玉嬌龍的心裏心翻騰着,有如錢塘江的潮漲一般,一潮擁起一潮。忽從前面花園那邊傳來了二點更聲。玉嬌龍的心頓時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忙閃身到一排古柏下的石山旁邊,借古柏的陰影把自己隱蔽起來。她屏住氣,側耳聽去,不一會,牆邊的門響了,接着,她看到一個巨大的身影向她走來。她感到一陣氣促,喉嚨裏好像被塞住似的。那身影是那樣熟悉,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雖然也還距有好幾步遠,可她似乎已經感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一股熱氣,一股帶有曾使她心顫動的汗味的熱氣。當那身影倒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投入樹陰時,那漢子便已來到了她的跟前。玉嬌龍如痴了般地望着他。那漢子用一種略帶沙啞的聲音説:“我來了。”玉嬌龍微張着嘴,還是一動也不動地望着他。那漢子又説了句:“在張家口外的廟子裏我晚來一步,只看到你已遠去的車影。”玉嬌龍這才好象猛醒過來似的,輕輕地驚呼了聲:“啊,小虎!”她向前跨了半步,正要撲進羅小虎的懷裏去,卻又突然停住了。她緊張地回頭向四周張望了下,還是滿園清輝,一片寂靜。她又舉頭向後園那邊望去,見母親房裏還亮着燈光,母親的身影正照映在窗上。玉嬌龍心悸了,她似乎看到了母親那雙含着譴責的眼睛正望着她。一時間,滿園裏的每個花叢、角落、石旁、樹後都閃着府內上下人等的眼睛:父親嚴厲的眼睛,哥哥含怒的眼睛,嫂嫂怨怪的眼睛,趙媽鄙夷的眼睛,高師孃幸災樂禍的眼睛,以及香姑驚懼悽惶的眼睛……。玉嬌龍的心不由一陣戰慄。但站在她面前這人,卻正是自己朝思暮想、悄悄藏在心裏的人啊!她真恨不得在這一瞬間整個玉府和京城都沉入地下,把這兒變成一片草原,讓她毫無悸忌地投到羅小虎的懷裏,盡情地痛哭一場。無須再訴説什麼,就讓眼淚來傾訴自己心中的苦,心中的怨和愛,一任淚水流滿自己的臉,灑滿羅小虎的胸膛。羅小虎和玉嬌龍就這樣久久地對站着,誰也沒再吭聲。羅小虎從玉嬌龍那肩膀的微微抖動中,知道她在悄悄地哭泣。他正想伸出手去把她拉到身邊,撩起自己的衣襟為她拭乾淚水,恰好一陣微風拂過,從玉嬌龍身上散出一股刺鼻的香氣,羅小虎不禁皺了皺眉頭,他的手停住了。正是這股香氣使他猶豫起來,他這又才意識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已不是西疆草原上那個矯健任性的姑娘,而是侯門的千金小姐。羅小虎愀然地説:“難道你就沒有什麼話和我説的?”玉嬌龍咽哽地説:“你怎竟敢闖到京城來了!”羅小虎毫不在乎他説:“有何不敢!這裏又沒人認識我。縱有人認出我來,也不會出賣我的。”玉嬌龍優傷地説:“你在這兒沒有自己人,你會很孤單的。”羅小虎沒説話了。是的,他隻身回到內地,為了尋找仇人,歷幽燕,走齊魯,闖河南,他晝伏夜出,枕刀荒野,他是孤單的。但他每到一處,卻都有人同情着他,衞護着他,甚至冒死涉險為他通風報信,使他絕處逢生,使他得以手刃仇人,一償多年宿願,他又是不孤單的。就是來到京城以後,他遇到的蔡九、蔡幺妹、劉泰保,還有香姑,也都是些好人,他相信他們也會護着他的。羅小虎想到這些,欣慰地笑了。説道:“四海之內皆兄弟,我才不孤單呢!”玉嬌龍見他説得那般自豪,笑得那般得意,心裏也為他感到欣慰。她不禁想到自己,在府裏雖可一呼百諾,但誰可真正信賴,誰又能夠為她分憂?父母兄嫂雖然疼愛她,但她只感到那些愛在築成一道禁錮着她的牆,使她越來越不自在;高師孃又如長在身上的一個癰,割也難,留也難……。玉嬌龍突然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孤單,她對羅小虎那種自豪的樣子不禁有些嫉妒起來。羅小虎繼續對她説道:“我的大仇已報,也不在活這一生了。”玉嬌龍充滿擔憂地説:“你千萬不能再回滄州去,那裏正在四處張榜捉拿你。”羅小虎又用玉嬌龍熟悉的那種略帶嘲諷的音調説:“那是你哥哥玉璣乾的。”玉嬌龍申辯説:“我知道。我哥哥念你孝烈,不忍你遭毒手,才用此法逼你離開滄州的。”羅小虎依然帶着嘲諷的聲音説:“做官的人會有這等心腸?!拿住個羅小虎對他有甚好處,拿住了半天雲,也許還可連升三級。不過,半天雲也不是好捉的,玉帥在西疆調了上萬的官兵都未拿住呢!”玉嬌龍感到傷心了,負氣地説:“你就是為和我談這些而來?!”羅小虎笑了,雖在樹蔭裏,卻還是隱隱看到了他那一排雪亮的牙齒。他伸出大手,把玉嬌龍拉到懷裏,充滿柔清他説:“我冒死來到京城,除了辦我的事,也是為來看看你的。”玉嬌龍的心頓時軟了下來,她温順地將臉緊貼到羅小虎的胸前,她又從他那厚實的胸口上感到一陣融融的温暖,那股還帶着草原氣息的馬草味和汗味,又沁進她的心頭,她閉上眼睛,感到一陣陣魄散神搖。那恬靜的帳篷,那遼闊的草原,那簸搖的馬背,也是這樣的一般氣味使她陷於迷惘而無法矜持。玉嬌龍暫時忘掉了周圍的一切,閉着眼睛喃喃地説:“我怎處?你叫我怎處啊?!”羅小虎俯下頭來,在她耳邊熱烈他説:“隨我回西疆去。你有那麼好的劍法,儘可橫行沙漠,自由自在地過活。”玉嬌龍悲傷地説:“不能啊!我只能讓我的心隨你走,這身子卻是父母的,我得為父母着想……我不該生在這樣的門第…我不能啊。”羅小虎默然不語了。玉嬌龍又好似夢吃般他説道:“除非我能像哪叱那般把自己的骨和肉都割還父母,再長出個蓮花身子來,我就自在了。我就隨你去。”羅小虎笑了笑,説:“我這身骨肉也是父母給的。但他卻可以為我的弟兄們捨去。”玉嬌龍無可奈何他説:“我和你不同啊!我是個女人,又生在這樣一個門第!……”説完,她又傷心地抽泣起來。羅小虎見玉嬌龍那般難過,心裏不忍了,又俯下頭去安慰她、話音裏充滿了真摯和憐愛,並從懷裏摸出個香囊似的小布包來,在她眼前晃了晃,説:“這裏麪包的是你割下的那綹頭髮,我一直揣在懷裏。我永遠記住我們在迪化城邊林子裏分手時你曾説過的話。我這時要對你説的,也還是我那句‘兩心不變,後會有期’。”玉嬌龍一往深情他説:“我等你,直到死。”這時,前面花園那邊傳來了三點更聲。羅小虎一怔,沙啞他説:“我該走了。”玉嬌龍仍然緊偎在他的胸前,央求他説:“難道你就不能去投軍,謀個一官半職來。”羅小虎説:“官府已行文天下,到處繪有我的圖形,投軍何異自投羅網,我已難有出頭之日了。”玉嬌龍心裏又是一陣悽楚。她不忍再提投軍的事了。她茫然地説:“也許…也許朝廷會大赦的。”羅小虎輕輕將她推開,寬慰而又帶有激勵他説:“天無絕人之路,事在人為。我終會娶得你的。”玉嬌龍明知羅小虎説的只不過是句寬心話,但她還是,從中感到一種幸福和慰藉。羅小虎正想抽身離去,玉嬌龍又象想起什麼似的,忙拉住他的衣袖説:“你來京城,除看我外,還為着何來?”羅小虎説:“也為找尋我那胞妹羅燕。”玉嬌龍趕忙説道:“聽説有位在吏部衙門裏當差的德秀峯,十年前收養了個名叫燕姑的姑娘,好象也姓羅。我疑她是你妹妹,你可設法打聽去。”羅小虎喜出望外,仰首向天,拱手祝告:“蒼天!如果真是妹妹,我縱死亦無憾了。”接着又對玉嬌龍説:“我該走了,你要多多珍重!”説完,又深情地看了看玉嬌龍,然後轉過他那巨大的身軀,踏着他那巨大的影子走了。玉嬌龍呆呆地站在樹蔭下,動也不動,一直到四更。香姑等得疑了,前來尋到她,把她扶回房裏時,見她有如痴了般,滿身衫袖全濕了,也不知是浸的夜露還是灑的淚水。第二天,玉嬌龍推説身體不適,一直睡到下午方才起牀,連香姑送上樓去的早點、午飯都一口未嘗。香姑剛給玉小姐梳好妝,高師孃進房來了。玉嬌龍一振精神,立即恢復了平時儀態,温聲地問她道:“高師孃有甚事來?”高師孃兩眼遊離不定,逡巡道:“昨夜小姐到花園散悶去了,我到大奶奶那邊房裏找趙媽閒話去。回來時見沈班頭仍在前面花園閒蕩。這人眼真尖,我走在蔭叢裏竟也被他認出來。我真佩服玉大人好眼力,找來這好一條看家狗。”玉嬌龍心裏暗吃一驚,知高師孃這話裏有暗示。但究竟暗示什麼呢?是指昨夜自己和羅小虎在花園相會之事已被沈班頭察覺,還是高師孃又在玩弄訛詐故技?她很快回想了下昨夜情景,當時自己雖然迷惘難禁,但卻也並未忽視周圍動靜,連蝙蝠都不曾掠過,更未發現任何人影。玉嬌龍一面暗忖,一面笑笑説:“高師孃嘴也太損,怎把沈班頭比做狗了,你也不看他上了年紀。”香姑也在一旁埋怨高師孃説:“沈班頭護着你,你卻去作賤他。這就是高師孃的不是。”高師孃詫異他説:“他幾時護着我來?”香姑説:“昨天我出府去,在門口碰見沈班頭,他還對我説,小姐有甚外差,要我多跑跑,説高師孃是長輩,休叫出府去,免被人閒話。這不明是護着你的。”高師孃哆嗑了下,臉也微微發白了。她已從沈班頭的這番關照中,預感到一種危機和不祥。她不再吭聲了。玉嬌龍心裏也明白幾分,準是沈班頭髮現蔡九父女又在近旁出現,怕高師孃敗露有損玉府聲名,才作這番暗示。她見高師孃害怕了,便對香姑説:“沈班頭説得也是理。其實府內有外差,我何曾勞過高師孃,以後高師孃有甚事你就替她辦辦去。”高師孃道了聲謝,悶悶地下樓去了。香姑嘟着嘴,不樂意地站在一旁。玉嬌龍上前拉着她的手説:“高師孃雖不如我倆親,但她畢竟是長輩,你也該尊重她些才對。”香姑這才又高興起來。過了兩天,玉嬌龍總是惦念着羅小虎,怕他被人識破,又擔心他在京城闖出禍來,還接着他缺少繳用。於是,她取出一些銀兩和幾件貴重手飾,包成一包、用線密密縫好,交給香姑,只淡淡他説:“你把這銀兩送去給那姓仇的漢子做些盤費,也不在他受達美之託前來看我一場。”香姑也頗乖巧,不聲不響,揣着布包便出府去了。玉嬌龍一直不安地在房裏等着香姑。從未時直等到晚飯以後,香姑才回府來。她仍從懷裏取出那包銀兩遞還玉小姐,説:“小姐,你倒是番好意,可你看錯人了。那位大哥説,錢財對他算什麼,他也不乏銀兩;他去看你豈是為的這些!他還説,你的好意,他心領了。”玉小姐默然不語,過了許久,才又問道:“你為何去了這久才回來?”香姑見玉小姐動問,這才興沖沖地把她在客棧裏見到的一樁事兒談了出來:她去到客棧裏時、正碰上一個大姑娘帶着一個小姑娘去到客棧裏,她倆原來也是找那仇姓漢子去的。那個小姑娘進到仇姓漢子的房裏後,便和那漢子抱頭痛哭起來。不料驚動了客棧裏的其他房客,許多人便圍上前去看鬧熱,在門外説這説那,七嘴八舌。那大姑娘出來招呼,説他倆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在此相會,勸大家各自回房,不要在此多管閒事。一些人知是這般情況,感嘆着各自走開了。偏有兩個帶醉的房客不識趣,不但不肯走開,反而説了些不三不四的話來。那大姑娘惱了,厲聲喝斥他們。不料那兩人卻更忘形起來,一個説那個姑娘是婊子,一個又説那大姑娘是院媽。那大姑娘也不再答話,上前就是一拳,將一人打得跌出一丈開外,只在地上嚎叫,起來不得。另一個人趕忙亮開架式,向大姑娘一拳擊去。大姑娘順手將拳按住、飛起一腳,也將這人踢出丈餘,趴在地上,出聲不得。正鬧熱間,掌櫃劉泰保出來了,他一下就認出那大姑娘來,連忙帶責帶勸地將那兩人扶進房去,又回身過來給那大姑娘直代二人賠不是。經過這樣一番打鬧,不久,大姑娘便帶着那小姑娘離開了客棧,她這才得乘機去見那仇姓漢子。不想經過這樣一番耽擱,回府已是晚飯後了。玉小姐聽香姑説出這番經過以後,心裏又喜又驚。喜的是羅小虎已經找到他的胞妹,他最後一樁心願終於得償;驚的是那輕輕一出手便擊倒兩人的大姑娘究竟是誰呢?客棧裏那姓劉的掌櫃也能認出她來!玉小姐並不多問香姑那仇姓漢子兄妹相會之事,卻只問了一句:“你可聽説那大姑娘是誰?”香姑説:“俞秀蓮姑娘。”玉嬌龍心裏已經懷疑是她了,又果從香姑口裏説出了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對玉嬌龍來説,既充滿了傾慕,又充滿了神秘,俞秀蓮那段帶血帶淚的往事,不時在她心中浮起,攪動她不得平靜。玉嬌龍突然暗下決心,定要設法會會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