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江山一望收,乾坤誰個主沉浮,空餘王氣抹陵秋;白草新詞消滯酒;任憑短夢逐寒鷗,散花人士剩閒愁。
——調寄浣溪紗
佔道山村,一群頑童嘻笑的聲音,衝破了山谷的寂靜。不知是因為有祖徠山擋住了西北的寒風,還是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元宵才過了三天,山坡上就開遍了茶花和杜鵑花,有桃紅花瓣包謄金絲花蕊的,有青絲花蕊鑲著乳白花瓣的,還有紅裡參白坪若大紅瑪瑤的,把這山村點綴得花團錦繡,春意盎然,祖徠山雖在長江以北的山東境內,這山村的景色,卻有點像江南的早春了。
山村裡有疏疏落落的人家,村子能面有個大池塘,孤零零的隔在山的外邊,不知是屬於哪個人家的,山村地勢只有這裡較為平坦,所以雖然內外相隔,山村裡的人家還是在這裡闢塘養魚。
下午的陽光照得孩子們暖洋洋的好不舒服,他們正在塘邊嬉戲,有的脫下棉襖捉蝨子,有的相互追逐捉迷藏,其中有一個孩子,約模十二三歲的樣子,黑漆的面上發著油光,打著一雙赤腳,小腳露出青筋,個子雖然不大,卻長得極為結實,臉上現出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氣,似乎是這群頑童的領袖。孩子們正鬧得歡,他忽然脫了上衣,只穿著一條牛頭短褲,赤著半個身子,叫嚷道:“喂喂,誰跟我下塘摸魚去?”春陽雖暖,但脫下棉祆還是感到寒冷,孩子們你望我,我望你,沒有一個出聲答話。一個頑童伸手進池塘裡一試,“呸”了一聲道:“小虎子,你發神經,塘水還是涼沁沁的,一點兒都沒有暖,你要去自個兒去。”
那被叫做“小虎子”的頑童嘻嘻冷笑,雙眼一掃,嚷道:“都是怕冷的膽小鬼!就沒一個敢下去嗎?”眾頑童都搖手道:“不去,不去!”小虎子的眼光落在一個孩子的身上,叫道:“小龍,你和我去!”那叫做小龍的孩子道:“我寧願給你磕三個響頭!”小虎子道:“好,那你就過來。”突然一把揪著小龍,用力一推,只聽得“卜通”一聲,小龍跌下池塘,小虎子跟著跳下去,掏起塘泥,就抹小龍的面,池塘邊的頑童大拍手掌,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
小龍道:“喂,冷死我啦!”小虎子道:“穿著大棉祆還叫冷,熬一會就不冷!”小龍哭喪著面道:“這棉襖還是媽新給我縫的。”小虎子一個勁兒不理,仍然掏塘泥糊他的臉,糊他的新衣。正在胡鬧,忽見岸上的孩子們背轉了身,笑聲突然停止……”
小虎子從水裡冒出來,只見從山谷外面進來了三騎陌生的旅客。
祖徠山西面有一條驛道直通濟南,從這條驛道引出一條支路,本來可以通到這個山村,只因年久失修,路基被山洪沖壞,村人走這條路出外趕集還沒有什麼,馬匹可是十分難走,這條路又在群山環繞之中,平素只有村人往外面趕集,可沒有外面的客人進村裡來,而這三個騎客,其中兩個還是軍官,長統馬靴踏在馬蹬上銷銷作響,孩子們更是沒有見過。另一個是約模三十多歲的漢子,滿臉虯鬚如朝,雙目炯炯有神,長得比那兩個軍官還要威猛。孩子們驟然見到這三個生客,連小虎子在內,都給他們吸引著了。
孩子們可不知道,他們看到這三個生客感到驚詫,那三個客人看到他盯,更是驚詫,尤其是當他們看到小虎子水淋淋地從池塘裡鑽出來,露出上半身的時候。
這三個客人雖然都穿著村子裡從未見過的呢絨衣料,但卻是衣裳破裂,滿身泥土,似乎是剛剛和人打過一場大架,那兩個軍官衣襟上還有斑斑的血跡,顯得十分狼狽。
那條山道,因被山洪沖毀,靠近村口之處,裂開了二丈左右的大缺口,一時未能修復,上面只架了一條僅可供一人行走的木板,山風吹來,上面無人還自搖搖晃晃,要帶著馬匹走過那是絕不可能。三個騎客在這缺口前面,跳下了馬,正打算牽著馬兒涉水而過。
小虎子踏著塘水,載浮載沉,瞪著一雙大眼睛,盯著這三個陌生的客人,眼睛眨呀眨呀二地,似乎正在想著什麼事情,小龍也給他這股神氣怔著了,穿著新棉襖泡在水中,竟然忘記了趁此時機,爬上岸去逃避小虎子的追逐。
行在前頭的那個軍官看了小虎子一眼,轉過頭來對那個虯鬚漢子笑道:“老樊,真有你的,說實在的,起頭我可不敢相信這山村裡能有什麼高人,現在看來,敢情這裡面真有藏龍臥虎?”
那被叫做“老樊”的漢子笑了一笑,正待牽馬涉水,忽聽得背後,一聲馬嘶,聽來還在半里之外,倏的就奔到了背後。“老樊”心中一動,這馬好快!未及回頭,但覺一股勁風,一團龐大的黑影,後面來的那個騎士,竟然連人帶馬,從他們的頭頂飛過了那一道兩丈長的“木板橋”。
兩個軍官和那個“老樊”相對望了一眼,在孩子呼喊譁叫聲中,那乘客已安安穩穩地落在對岸,跳下馬背。那匹寶馬四蹄如雪,馬身上滿是白色的斑點,這兩個軍官都是久歷戎行之士,見過不知幾千匹戰馬,可從沒有見過這樣神駿的寶馬!老樊心中一動:莫非是那個人又再出山,在江湖上露面了?
看清楚時,這三人都不禁吃了一驚,只見那個騎客只是一個約摸十六七歲的少年,身材瘦削,相貌清秀之極,羊脂白玉般的臉上兩道淡淡的眉毛,看他牽著馬兒,緩步向那群頑童走去,溫文瀟灑,若然他不是穿著武士的服飾,乍眼一看,幾乎還疑心他是女扮男裝的大家閨秀。
“老樊”心中暗暗嘀咕:這少年和這匹神駿的寶馬殊不相稱,他起初以為這個騎客是那位隱姓埋名的大俠,誰知卻完全不是,這就令他更是驚疑。
那清秀的少年人緩緩向池塘走去,在池塘邊嬉戲的這群頑童剛才給白馬嚇得四下閃躲,這時見這少年人比他們也大不了多少,臉上還堆著笑容,神色甚是可親,不知不覺又聚攏來。那少年人在塘邊招手道:“喂,小朋友,請你上來!”
小虎子“呼”地一聲跳出水面,爬上岸來,他可沒有同伴們對那少年人表示的好感,瞪著兩隻眼睛問道:“我又不認識你,你叫我做什麼?”小虎子長得高,僅僅比那少年人低半個頭,那少年人看他如此神氣,噗嗤一笑,笑聲宛若銀鈴,十分悅耳,小虎子怔了一怔,道:“你笑什麼?你笑我難看是不是?”他赤著上半身溼淋淋的,牛頭短褲,大約是在水裡泡久了,褪了半截,小虎子跳飛上岸這才發現,急忙用手一擋,解開了褲帶再打個死結將它縛牢,少年人臉上忽然泛起一層紅暈,扭轉乏了頭,待小虎子結好了褲帶,這才回頭笑道:“誰說你難看,你挺惹人喜歡,你在池塘裡摸魚,不怕冷麼?”小虎子滿神氣地道:“一點也不冷,只有膽小鬼才怕冷,哼,哼,我可覺得熱呢!”少年人微微一笑,順著他的口氣道:“是呀,我也覺得熱呢。好漢子不怕冷。”取出一柄描金扇子,抹一抹臉上的汗珠,輕輕揮動扇子扇涼。
小虎子齜牙露齒,衝著他嘻嘻地笑,似乎覺得這客人並不討厭了,小虎子問道:“嗯,算你也是好漢子,你喚我作什麼?”少年人道:“我問你,你可知道張大叔的家在哪裡嗎?”旁邊的頑童一陣轟笑,“張大叔?張大叔就是他的爹呀,他還能不知道?”少年人雙眉一展,喜孜孜地道:“嗯,我果然猜對了,你叫什麼名字?(頑童插口叫道:“他叫張虎子。小虎子呀!”)你是小虎子,小虎子,那就煩你帶我去見你的爹。”
小虎子倏地又不笑了,兩隻眼睜得大大的,道:“你要見我的爹?”少年人道:“不錯,你帶我去,我給你糖吃。”小虎子忽地雙手一揚,他雙手沾滿汙泥,溼淋淋的未曾揩拭,這一揚就連泥帶水都向那少年人迎面飛來,頑童們譁然大叫,小虎子雖然頑皮得不可理喻,但對一個生客如此元禮,可還是大出他同伴的意外。
小虎子這一下突如其來,那少年人也嚇了一跳,但隨即笑道:“小虎子,我可沒工夫和你戲耍!”只見他展開摺扇,迎鳳一扇,那股泥水給扇得回頭射去,濺了小虎子滿面,那兩個軍官和“老樊”這時已涉水過來,駐足而觀,見此情狀,都不禁吃了一驚,他們怎樣也想不到,這一個十六七歲,還未脫孩子氣的少年人竟然有這樣的功功,能夠揮扇成風,所用的也是武林正宗的撥暗器手法。
只聽得“卜通”一聲,小虎子又跳下池塘,向少年人瞪眼叫道:“我也沒有工夫陪你,哼,哼,我的爹誰也不見。更不要見你。”少年人微笑道:“也許你爹願見我呢?”小虎子叫道:“不,不!我的爹誰也不見。你走,你快走!”少年人道:“小虎子不要頑皮,帶我去吧,你瞧,我有冰糖葫蘆。”小虎子道:“冰糖葫蘆,就希罕麼?偏不埋你,有膽的就跳下來!”又齜牙裂嘴地衝著少年人冷笑,兩手拍打塘水,像一條大魚般地游來游去,好像在說:“我拿穩你不敢下來,你再有本事也奈我不何!”
那少年人皺了皺眉,笑又不是,氣又不是,忽地說道:“小虎子你不聽話,我可要迫你乖乖地自己上來!”小虎子瞧他一眼,道:“小鬼頭,吹大氣,你老子說不上就不上。”少年人笑道:“你不信?我說要你上你就要上。”忽然蹲了下來,撿起塘邊的碎石子,“啪”的一聲,擲下池塘,這少年瘦瘦小小的,手勁卻是大得出奇,石子擲下池塘,立刻激起一股濁水向小虎子露出來的頭面猛射,小虎子一下潛入水中,少年人待他冒出頭時,又是一顆石子,看來就像兩個頑童,一在岸上,一在塘中,互相嬉戲,卻是各鬥心機,小虎子潛水不能耐久,而且在水底也要避他的石子,漸漸地被他擲石所迫,慢慢避到塘邊,看看就要被他逼得跳上岸。
小龍驚得呆了,少年人擲的石子雖不是追逐他,他可為好友擔心害怕,忽見小虎子向他招手,小龍不顧石子的威脅,游到小虎子身邊,那少年人似乎不願誤打小龍,緩了緩手,小虎子一把攬著小龍,似是在他耳邊說了兩句什麼話,忽地把他舉起,擲上岸來,自己卻又呼地一下子潛入水中,游出丈許,又冒出頭來叫道:“我偏不上岸!”
少年人道:“我偏要叫你上岸。”塘中只有小虎子一人,少年人的石子擲得更無顧忌,每一顆都是恰恰落在小虎子的身邊,迫得他又向岸邊逃避。
少年人正自擲得高興,忽聽得一聲喝道:“欺負孩子,不要臉!”只見一個虯鬚漢子衝著他來,這人就是“老樊”。
老樊突然出頭干預,那兩個軍官都感到出奇,其中一個道:“老樊這傢伙是怎麼搞的?咱們的麻煩還不夠麼?他又要去招惹一個強敵。”可是“老樊”已經出手,攔阻也來不及。他和那少年已是面對面地互相瞪視了。
少年人道:“我自和他戲耍,你瞧我傷了他一根毫髮麼?要你多事!”老樊道:“他是頑童你也是頑童麼?喂,小虎子,你說要不要揍他?”小虎子恨不得兩人狠狠打上一場,讓他瞧瞧熱鬧,又在水中冒出頭來,拍手笑道:“好呀,揍他!”少年人一聲冷笑,道:“你充哪門子的好漢?是好漢也不用到這裡來求人家了,哼,也不知是誰揍誰呢?落湯雞才上岸又喔喔地啼了?哈,這才真叫不要臉呢?”老樊面色一變,罵道:“小頑童,耍貧嘴。”呼地一拳,當胸搗出,竟是少林派的長拳架式。
少年人摺扇一揮,在老樊的手臂上一搭,又見老樊一個沉腰坐馬,手臂一掄,少年人的摺扇轉了一個圈圈,忽地向前一送,老樊向後退了一步,左手一招“推窗望月”,吐氣揚聲,“嚇”地一聲,平推出去,兩人這一交手,少年人的摺扇按不著老樊的鐵臂,老樊的長拳也拉不開架式,還給逼得退了一步,都知道對方的功夫了得,但比較起來,卻是老樊稍稍吃虧,所以老樊這一掌絕不容情,竟然拼上了內勁,用的是大摔碑手的功夫。
頑童們不知兇險,四處散開,遠遠的圍成一個圈子,又笑又嚷拍手頓足地在瞧熱鬧,那才爬上岸的小龍,一身新棉襖都沾滿了汙泥,溼淋淋地冷得直髮抖,他本來也雜在這群頑童中間,忽見泡在池塘裡的小虎子又向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小龍突然“哇”地一聲叫了出來:“我回家告訴媽媽去,要小虎子賠我的新衣!”邊叫邊跑,連打架也不瞧了。有些和小龍相好的頑童感到奇怪,小龍雖不像小虎子那樣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是一副硬性子,跌倒就爬起,捱打不皺眉,要不然小虎子也不會和他那般好了。他們從不曾見小龍似今天這樣的“膿包”,哼哼還好意思叫小虎子給他賠新衣呢!但那些頑童雖覺奇怪,卻不會像大人們那樣“深究”,轉瞬之間,他們又在緊張地看老樊和那少年人打架了。
老樊連劈三掌都給少年人擋了回來,那少年連點了幾次老樊的穴道也沒有點著,老樊上前兩步,退後三步,少年人每衝上三步也要被逼退兩步,雖是稍占上風,整個局勢,仍是相持不
老樊心中暗暗叫苦,他在江湖上總算是個成名人物,哪知道連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子也打不過,正擬變招,使出少林派的羅漢拳和這少年人狠狠拼一拼,那少年人突然撮唇一嘯,摺扇一收,道:“我才不和你一般見識,我沒工夫陪你打架啦!”一個飛身,跳上馬背,那匹馬放開四蹄,穿林跳澗,在山坡陡路上也如履平地,倏忽之間,已轉過山坳,望不見了。那兩個旁觀的軍官都大感奇怪。
這少年人明明佔著上風,卻忽然逃跑,不但旁觀的軍官莫名其妙,連老樊也覺得出乎意料。小虎子從池塘裡爬上來,抖一抖身上的水珠,拍掌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老樊臉上一紅,問道:“小虎子,你爹在家麼?”小虎子一瞪眼,道:“你也問我爹?”小手一伸,就在老樊的胸口一抹,老樊手臂一抬,將小虎子的肘尖一託,腳底一絆,小虎子四腳朝天地摔了一跤,一個鯉魚打挺,立刻從地上跳起來,道:“你是樊大哥?”老樊點頭道:“不錯,這,你可記得我了?”小虎子記起四年之前,這個人曾到他家中住過一晚。教過他一招“虎尾腳”,那時他還只有八歲,若不是老樊照樣地絆他一跤,他可認不出這個滿面虯鬚的漢子就是那個樊大哥,那時樊大哥可沒有這麼又濃又黑的鬚子。
小虎子不再瞪眼,笑嘻嘻地道:“樊大哥,你剛才一連劈那三掌,使得真好,我以為你的腦袋一定給他打著了,哪知這三掌連劈,竟然不用轉身防守,敵人就要跳開,真是妙極了。樊大哥,這回你就教我這連劈三掌的手法。”老樊看著胸前的掌印,那是小虎子的泥手抹上的,哈哈笑道:“小虎子,真有你的!再過兩年,樊大哥可沒資格教你啦。好啦,現在你就和我們走吧。”小虎子眨眨眼睛道:“你們?”老樊道:“不錯,這兩位大人都是我的朋友。”那兩個軍官聽小虎子剛才和老樊的那番問話,竟是深明拳理,都大為詫異,放寬笑臉,雙雙上來,要和小虎子拉手,小虎子突然一瞪眼睛,給他們個不理不睬,對老樊道:“好,衝著你的面子,我帶你們去,我爹若然不見那可休要怪我小虎子,這交情我已賣與你啦!”小小年紀,說話居然一副江湖口吻,那兩個軍官碰了一個釘子,好生沒趣,但對方是這樣一個孩子,卻是氣惱不得。
老樊和兩個軍官牽著馬跟在小虎子後面,在彎彎曲曲的山路轉來轉去,走了大半個時辰,只見一座石屋,建在半山,這座石屋佔地頗寬,前後三進,約有一丈七八高,像個小小的碉堡,屋子前面有好幾株蒼松,大可合抱,三人繫好了馬,只見石門慮掩,小虎子蹦蹦跳跳地跑進家門,大聲叫道:“爹,大鬚子樊大哥來看你。”裡面寂然無聲,小虎子突然叫道:“樊大哥,快來,快來!”
只見大廳的石壁上印著三朵鮮紅的梅花,也不知是雕出來的還是用模型壓出來的,入石數分,嬌豔可愛,老樊吃了一驚,穿房入室搜了個遍,既不見主人,亦不見其他痕跡,屋內的一切東西,也不似有人動過,那兩個軍官嘟嘟咕咕談論,一個道:“這是江湖人物留下的標記,我瞧,走是個極厲害的強盜。”小虎子歪嘴一撇,似是道:“這還用你說,當然是江湖客的標記。”又一個道:“敢情就是那小子搶先一步,在這裡留下的。”
老樊一想那少年人突然逃走情形,拍掌叫道:“不錯,九成是他!”先頭那軍官道:“這小子功夫邪氣霸道得緊,你的朋友莫非是給他弄死、毀屍滅跡了?”小虎子一瞪眼睛,罵道:“放屁,我爹爹是打不死的好漢子,那小子的本事,再多兩個也不在我爹爹眼內,你敢損他。”那軍官氣得幾乎發作,老樊急忙將小虎子拉開,道:“這位大人是一片好心,他沒有說你爹不行。”小虎子兀自氣鼓鼓地不理那個軍官,老樊笑道:“小虎子,去瞧瞧你爹回來沒有,我們在這裡等他。明兒一早,我就教你那連劈三掌的手法。呀,小虎子,大哥來了,你也不弄點東西招待我嗎?你再生氣,我以後可不敢來啦。”小虎子給老樊逼得格格一笑,道:“樊大哥,我記得你喜歡喝酒,那一年你偷偷教我喝酒,險些給爹知道。好,我給你弄兩瓶酒,再弄三斤臘虎肉給你嚐嚐,這隻老虎還是我打的呢!”老樊一豎拇指,道:“小虎打老虎,好,真成!”小虎子被人誇獎,十分受用,笑嘻嘻地跑出去了。
那軍官搖搖頭道:“這小蠻牛脾氣真大,喂,老樊你說的那位老英雄就是他的父親?”老樊道:“不錯。你瞧,他兒子已經如此了得,你總可以放心了吧?”另一位軍官道:“他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你總不肯說。”老樊道:“這位老英雄八年前已閉門封刀,他可不願別人再在江湖上提起他的名字。等他答允之後,那時他自然會對你說。”那軍官道:“既然他已閉門封刀,你還帶我們來做什麼?咱們之事急如星火,若他不應允,豈不反而延誤了。”老樊道:“也許他肯為我破一破例。兩位大人若是瞧著不行,那就請兩位大人另請能人,我姓樊的可沒有法子啦。”那兩位軍官對望了一眼,心中暗道:“你明明知道我們沒有法子,就像溺水的人找著一根稻草也好,你這不是故意氣我們嗎?”又想道:“聽老樊的口氣,似乎和這裡的主人有特別的交情,哎,也只有靠他啦。”
等了一陣,小虎子還未進來,兩個軍官解下上衣,給自己肩上的傷口換藥,一個軍官道:“那蒙面強盜厲害得很,老樊,咱們幾百人恐怕就你一個人沒受傷了?”老樊道:“我也幾乎挨他一棒。”那軍官道:“這位老英雄單身一人能成事麼?”老樊道:“只要他答應,勝於千軍萬馬。”兩個軍官談起那蒙面強盜猶有餘怖,一個道:“若是不成,咱們的身家性命就全完啦!”一個道:“咱們現在就只有靠他,於大哥,你別說不吉利的話啦。”老樊一聲不響,對兩個軍官患得患失的心情似是甚不高興。忽見那虛掩的石門一開,小虎子跳了進來,咬緊口唇,面色十分難看,老樊心中一凜,小虎子雙手空空,根本沒有帶任何酒食,一開口就道:“樊大哥,你可不夠朋友!”
老樊道:“小虎子,你怎麼啦?”小虎子道:“你若夠朋友,就將今日的來意告訴我知,要不然我就跑去告訴我爹,叫他不要理你。”老樊道:“你知道你爹去了哪裡?”小虎子道:“當然知道,你快些說,你要邀他和誰作對?”其實小虎子並不知道他爹為何突然不見,他爹七八年來,在這個時分,從不會出門,小虎子隱約覺得這是今日來的這幾個陌生人(連那個少年人在內)惹來的,他剛才偷聽了一陣,不知怎的,總感到這一班人將對他爹爹不利,因此立心要騙老樊的話。
老樊略一躊躇,看看那兩個軍官,毅然說道:“好吧,小虎子,你不是普通的兒童,我就說給你聽,你可得賣我的交情呀!”指指那個軍官道:“這位是於統領,這位是陸管帶,我替他們保鏢,從湖北押解三十萬兩漕運進京,漕運你不懂,總之是三十萬兩銀子的官晌就是了,到了山東,就在前天,在泰山的南面,給一個蒙面強盜劫去啦。”小虎子道:“樊大哥,你也不是他的對手?”老樊苦笑道:“若然我是他的對手,我就不用到你家來啦。這兩位大人都受了傷,我們帶的幾百名官兵都給那強盜捉的捉殺的殺了,就我們三人逃出來。”小虎子聽得出神,道:“哈,這強盜好本事!是個大大的好漢!”兩個軍官大為惱怒,盯了小虎子一眼,老樊乾笑一聲,拉著小虎子的手道:“不錯,要不是那強盜厲害,我怎敢驚動你爹。我是來請你爹去捉那個強盜,奪回這三十萬兩銀子。”小虎子起初聽得老樊捧他的爹爹,咧開小嘴一笑,聽完之後,突然一下摔開老樊的手,道:“樊大哥,你可不夠朋友了!”老樊道:“怎麼不夠朋友了?”小虎子笑一聲,道:“我爹爹最討厭狗官,你卻要請他出山,再去做官府的奴才,哼,哼!我就不答應。”此言一出,老樊與那兩個軍官都意料不到,不覺兀然,忽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原來小虎子忽地跳出門外,將那兩扇石門關上了。這兩扇石門都是半尺厚的整塊巨石作的,若非兩臂有三五百斤力氣,也休想關得上這兩扇石門。
只聽得小虎子在外面笑道:“樊大哥,對不住啦。我告訴爹去,他若肯放你們,我再給你賠罪。”一陣踢噠踢噠的聲走出屋外,小虎子似乎跑得很歡,嘴裡還哼著山歌。
兩個軍官罵道:“小強盜!”跳上前去推門,哪裡推得動,石門已給小虎子在外面反鎖了。這間石室沒有窗戶,只正面有幾個通風的氣孔,老鼠也鑽不過,兩個軍官氣得潑口大罵,連老樊也埋怨了。“哼,哼,原來你的朋友這樣憎恨朝廷命宮,你怎麼帶我們進這狗強盜窩來?”“一定也是強盜!樊英,你這是什麼用意?”老樊面色一沉,道:“兩位大人且別罵,這屋子主人,他做過的官比你們的上司還大得多!”
兩個軍官倏地停口不罵,怔了一怔,先後問道:“他是誰?”“他怎麼住在這裡?”“怎麼有這樣一個野孩子,哼,不止野,簡直是頭小蠻牛!”“他既做過大官,為何反而恨做官的?”兩人七嘴八舌,言下之意,既是不信,但都不像先前那樣地放恣,將屋主人胡罵一通了。
老樊微微一笑,緩緩說道:“這屋子的主人以前曾做過御林軍的統領,又做過錦衣衛的總指揮,十年之前,號稱京師第一高手,他,他就是張鳳府,張大人!”倆軍官不約而同地驚叫道:“京師第一高手張風府?”老樊道:“不錯,京師第一高手張風府!”兩個軍官聽後“唰”地一下,面色全部變了,雖在沁涼的石室之中,也嚇出了冷汗。
張風府是正統年間(即明英宗祈鎮),皇帝最倚重的第一名高手,不但統率過御林軍、錦衣衛,而且曾屢立戰功,威震中外,當年和瓦刺在土木堡之戰,明軍全部覆滅,祈鎮被俘,他卻單人匹馬,七進七出,雖然救不了皇帝,卻令胡人聞名膽戰,天下英雄,無不景仰。
其後明閣部大臣于謙派遣雲重出使瓦刺,兩國談和,將祈鎮接回,祈鎮的弟弟祈鈕(明尺宗)不肯讓位,將哥哥囚禁南官,“晉號”太上皇,張風府立即掛冠而去,從此不知下落,有人說他是眷戀故主,不肯在新皇帝手下做官;有的人說他看淡功名,隱居修道。其實他卻是受好友張丹楓所勸,看透了皇室的腐爛,更兼奸佞當朝,賢人不用(一如功勳蓋世的于謙,朝廷就只准他做一個掛名的兵部尚書,不許他干預朝政。)故此他心灰意冷,閉門封刀。
這兩個軍官萬萬料不到,威震中外的以前的京師第一高手張風府,竟然就是這間屋的主人,想起適才還罵他是“狗強盜”,雖然明知張風府不在屋內,亦自惴惴不安,老樊微微一笑,斜倚牆壁,再不言語。兩個軍官望他一眼,疑心大起,不約而同地道:“樊兄,咱們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樊兄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一路之上,咱們多多失敬了。”原來這三十萬銀子官晌,是兩湖鹽運使貫居委託湖北巡撫派他們押解上京的,這兩個軍官是湖北巡撫手下最得力的兩個將領,他們點了五百名精壯勁卒押解官銀,自以為萬元一失,不願有人分功,不想動身之前,鹽運使部又薦了一個鏢師來,這鏢師便是樊英。兩個軍官一打聽,南方几省有名的鏢局,都沒有樊英這個人物,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鏢師,只因他是鹽運使薦來的人,不得不納,心中可是不大高興。哪知這老樊竟是挾有驚人技業,官銀被劫之時,只有他一人能擋那蒙面大盜數十招,沒有受傷,這還罷了,他居然還和張風府大有淵源,兩個軍官都不覺刮目相看,同時疑心大起,摸不清是何來歷。
兩個軍官不約而同地小心賠罪,樊英只是微微一笑,說道:““兩位大人言重了,樊某隻是一個尋常的鏢師而已,哪敢當是什麼真人?”說完之後又斜倚石壁,竟自閉目養神。
這兩個軍官訕訕地好生沒趣,想探聽樊英與張風府有何關係,卻又不便開口,只好啷啷咕咕地再三談論官銀被劫之事,一會兒唉聲嘆氣,說是官銀若不能追回,大家都有抄家之禍;一會兒又將張風府恭維備至,說他不止是京師第一高手,而且天下無敵,就只伯他不肯出山相助,一會兒又悄悄地談論樊英,故意讓他聽見,說樊英一身武藝,不應該埋沒鏢行,作個鏢師,又說若樊英此次請得張風府出山,討回官銀,他兩人必定要據實奏稟,讓樊英立刻可以為官,最少也是個正五品守備。
樊英聽得暗暗好笑,但心中卻是沉重如鉛,他也想不到張風府歸隱之後,竟然對官場如此深惡痛絕。樊英心道:“其實我又何嘗願意當這個差使,這回弄得不好,不但教江湖同道疑心,只怕張世伯也懷疑我追求功名利祿了。”這剎那間,鹽運使貫居邀他相助,蒙面大盜劫銀等一幕幕往事,都重現出來。
“唉,我為什麼要出來替官銀保鏢,自討苦吃?這倆傢伙不知我的來歷,但江湖上的朋友,多少世知道我宣花斧樊英的小小名頭,我為什麼要甘心替官府當差?”樊英心中自言自語:“誰叫我是樊忠的侄兒!而那鹽運使貫居卻是我的世交兄弟,原來當年張風府與樊忠、貫仲二人合稱京師三大高手,張風府與明朝皇帝的世仇張丹楓相交,貫仲暗中出賣盟兄,用密摺稟奏皇帝,卻被張丹楓截獲,將他殺了,這事情當時還引起張風府的一場誤會。至於樊忠則是在土木堡被圍之時,一錘擊死賣國的奸宦王振,然後戰死的。貫仲的兒子貫居靠著乃父的餘蔭在官場中混,竟混到了兩湖鹽運使的肥缺,樊忠的弟弟樊俊本來也是大內衛士,哥哥殉國之後,他也學張風府所為,棄官不做,歸隱湖北老家。張、樊、貫三人當年結為兄弟,貫仲雖然出賣盟兄,其事只有張丹楓與張風府二人知道,二人隱惡揚善,此事從來不與外人說起(包括樊俊在內),三家後代交情仍在。此次貫仲的兒子貫居,做兩湖鹽運使,恰恰駐節武昌,因要押解三十萬官銀上京,責任重大,他信不過湖北巡撫手下的武將,故此再三懇求世叔樊俊相助,樊俊年老,不願出山,所以派了兒子樊英保鏢。樊英與黑道上的成名人物大半都有交情,暗中疏通,一路平安無事,想不到踏入了山東境內,竟在泰山之南,被一個蒙面大盜所劫。那一幕驚心怵目的劫案還歷歷如在目前。
那是新年過後沒有幾天的事,於、陸兩位軍官押解三十萬兩官銀,已踏入山東境內,若過了山東,一到河北,就是京師兵力可及範圍,更不愁出事了。兩個軍官興高采烈,一路自管自贊,以為是官軍的威風,嚇倒了江湖闢盜,卻不知那是樊英暗中的疏通。
那一日夜距離蒙陰五十里的一個小鎮歇宿,有幾個叫化子能來乞討,被陸管帶叫官軍打了一頓,驅逐出去,那幾個乞丐,臨走之時卻哈哈大笑,樊英便知事情不妙,果然第二日到了泰山之南,忽聽一聲粗曠的大笑,一群強盜湧了出來,當前的就是那幾個叫化子,縱馬一衝,立刻把官軍的隊形衝亂。
樊英還來不及套江湖上的交情,那幾個叫化子已將於、陸兩個軍官打倒,樊英逼得出手,將兩個乞丐打傷,忽聽得那粗曠的笑聲震耳欲聾,只見一個蒙面強盜,縱馬如風,手起捧落,立刻將一個軍官打得腦漿迸出,於、陸兩個軍官武藝較高,又見機得快,立刻便逃,饒是如此,肩頭上也都吃了一棒,樊英揮斧力戰,接了那強盜三十多招,那強盜手中的杆棒也不知是什麼做的,樊英用百鍊精鋼所鑄的宣花大斧,碰著杆棒就發出如巨錘擊鐘的轟轟之聲,接了三十多招,宣花大斧的斧口都倒捲了,那強盜哈哈大笑,叫道:“你也算得是條好漢,走吧!”只見他一提馬韁,巨棒照著裝運官銀的鐵甲車亂打,幾寸厚的鐵皮,也不過捱了三棒便都裂開,他連碎三輛銀車,指揮群盜,將裡面的銀鞘,全部駝上馬背運走。那五百軍官,打死的佔十之六七,打傷的佔十之一二,還有一些最精壯的全給群盜虜去。只有樊英和於、陸兩個軍官能夠逃生。那蒙面大盜粗曠的笑聲,手起棒落的威猛姿態,不但令得那兩個軍官這幾天來常在夢中驚醒,即樊英想起,也覺心悸。
這蒙面大盜的來歷,樊英全然不知,思量再三,只有張風府可以將他制伏,可是張風府卻忽然失蹤,而小虎子竟把他們鎖在這個石室之內!
樊英正在閉目遐思,忽聽得那兩個軍官道:“那小、小、小頑童還沒有回來,咱們可要餓死啦!”他們本來想罵“小蠻牛”“小強盜”的,話到口邊,卻改稱了“小頑童”,樊英禁不住“噗嗤”一笑,睜眼一瞧,但見室中漆黑,牆壁上的氣孔透進一絲亮光,想來外面的天色已黑了,樊英也覺腹中有些飢餓,只好靜坐運氣,不去想它。那兩個軍官可是餓得肚中咕咕作響,雖然不敢再罵,卻是低聲埋怨。
樊英心中疑團埂塞:這山村能有多大?小虎子為什麼沒有找到他的父親回來?難道張風府也遭了意外?不,不!張風府在百萬軍中猶自可以進出自如,他絕不會遭了意外,但是他為什麼還沒回來呢?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覺涼意越濃,想已是夜深時分,兩個軍官又餓又冷,瑟縮牆角,低聲叫道:“樊大哥,樊大哥!”樊英道:“怎麼?”姓於的那個軍官道:“你和張大人的交情到底如何?”樊英道:“四年前我曾見過他。”兩個軍官叫聲“苦也!”同聲埋怨道:“原來你和他不是深交,只怕他非但不肯出手相助,還要將我們關在這裡活活餓死。你聽那小、小、小頑童的口氣,他不知為何如此怨恨朝廷,只怕他立心要將我們弄死了。”樊英又好氣,又好笑,道:“張大人光明磊落,他縱是要弄死你們!也不用使這奸計。”兩個軍官更嚇得手顫腳顫,道:“那你是說,他真要弄死我們了。”樊英笑道:“在他手下喪生的都是成名之輩,咱們只恐還沒有這個資格。”姓陸的那個軍官道:“那他為什麼不回來放我們出去?連那小頑童也沒見回來。”樊英心中焦躁,道:“你問我,我怎麼知道?”兩個軍官正想說話,忽見牆上的氣孔透進亮光,三人精神一振,忽聽得一陣桀桀的怪笑,罌室之中,如聞鬼叫,不覺毛骨悚然,那兩個軍官噤聲不敢說話,笑聲過後,一個人說道:“張大人,你隱居這裡享得好清福呵,只是苦了咱們兄弟找尋了。”樊英心中一凜,原來張風府已經回來,心道:“這人的笑聲和說話怎麼這般難聽?難道是張世伯的仇家?他久歷江湖,深知兇險,捏了那兩個軍官一把,示意叫他們不要作聲,隨即施展“壁虎遊牆”的功夫,附在牆上,眼睛貼著牆上的一個氣孔。
隔室像是一間書房,當中一張圓形的石桌,坐著三人,面向著樊英的正是張風府,這時他已是年過五旬,但劍眉虎目,不怒自威,仍似當年模樣。左邊坐的那人,一個斗大的頭顱,身軀卻甚矮小,生成一副怪相。右邊坐的卻是一張陰陽面,兩額太陽穴突起,一看便知是內功精深之士。石桌後面是兩張書櫥,比一個人還要高,張風府本來只是粗識文字,只因受了張丹楓的影響,歸隱之後,倒讀了不少詩書。
只聽得張風府“哼”了口聲,道:“兩位大人有何見教?”那陰陽面漢說道:“張大人歸隱八年,皇上可掛念得緊呵!兄弟也曾尋過三次,卻原來張大人在這裡納福。張大人現在是無官一身輕,但既已享了八年清福,似乎也該為皇上分憂才是。”張風府雙眼閃閃發光,似乎直可看穿對方的肺腑,那大頭漢子笑嘻嘻地幫腔說道:“是呀,現在正是國家多事之秋,皇上聞鼓聲而思良將,只怕不能任由張大人逍遙自在了。”張風府道:“兩位大人之言差矣,當今滿朝文武,人材濟濟,像兩位大人就是棟樑之材,想張某年紀老邁,尚有何能為,有勞皇上掛念?而今天下太平無事,瓦刺國中內亂,也先早已被除,焉得謂為‘多事之秋’?兩位大人所言,我實在不明其意。”雙方說話客氣非常,其實卻是針鋒相對。
那陰陽面漢子忽地打了一個哈哈,抬頭說道:“張大人,咱們都是直腸直肚的漢子,說話不必文縐縐地兜圈子了!你可知道太上皇圖謀復辟,近年羽毛漸豐,已結成了黨羽嗎?”張風府道:“我如今是一介山野小民,久已不聞外事,皇家大事,更不敢過問。”那陰陽面漢子道:“有說張大人當年掛冠而去;為的就是眷戀故主,因此不肯替當今皇上當差?”張風府手按圓桌,沉聲說道:“皇上若然疑心張某,儘可用一紙詔書賜死,何勞兩位明查暗訪。”張風府想起前朝忠臣雲靖被賜死之事,心中激憤,說到後來,話聲高亢,那陰陽面漢子道:“張大人言重,當今皇上,正是因為對你信賴,所以才再三叫兄弟訪尋,這是聖上求寶,可不用說是什麼明查暗訪呵。”頓了一頓,續道:“適才聞統領所說的‘國家多事之秋’所指的並不是番邦作亂,而是要防蕭牆之內,太上皇的作亂。張大人,你瞧,皇上若然不將你仍當為心腹,他肯將這些話都叫兄弟轉告於你?”張風府厭煩之極,端坐不言,那大頭漢子搖頭擺腦地嘻嘻一笑,道:“以前張大人不肯出山,兄弟們只好濫芋充數,此次張大人復出,我與戰老兄可以卸下擔子,何幸如之!張大人,這可用不著客氣推讓,你瞧,這是皇上的密詔,詔書上寫得明明白自,‘著張風府官復原二職,任御林軍統領兼錦衣衛總指揮。’張大人你瞧,咱兄弟倆可有半句謊言?皇上對你,可真是倚若長城,恩典如山哪!”
樊英三人在隔牆聽得駭然,室中這兩個漢子竟然是京師的御林軍統領和錦衣衛總指揮,都是當今聲名正盛的一等高手,那陰陽面漢子名叫戰三山,他練的分筋錯骨手是武林一絕,現居錦衣衛總指揮之職,初到京師之時,曾在御苑比武,一日之間,連用分筋錯骨手扭斷十二名一級武士的臂膊,名震一時。那大頭漢子名叫聞鐵聲,別看他樣子滑稽,手底下可真有驚人的技業,他精於五行劍,能用劍尖刺穴,又擅打歹毒暗器,還有一身獨到的北派地躺拳的功夫,現居御林軍統領之職。當今皇上竟然派他們兩個一同出馬,勸張風府回朝,他兩人所說的話,想來不假。
只見張風府面色一沉,徐徐說道:“這詔書我不敢接。”聞鐵聲道:“張大人還嫌官小麼?”張風府道:“為臣子的不敢逢君之惡,而應導君於善,請問兩位大人,假如你見人家骨肉相殘,手足相爭,你們是勸阻的呢?還是去煽風點火,為他們助拳呢?”戰、聞二人想不到張鳳府說話如此坦率,竟然直議皇上之非,都不覺一怔,聞鐵聲忽地笑嘻嘻地道:“想不到張大人竟然棄武修文,學了一套腐儒的口吻了?張大人,你休怪我直說,你的高論可是迂闊不近人情。”張風府翻眼道:“怎麼?”聞鐵聲道:“太上皇與皇上爭位,你我豈能勸阻?為臣子的只能效忠一人,張風府你到底認誰是你的主子?”
張風府冷冷說道:“我只不過是一個山野小民,哪一個皇帝登基我照樣納租繳稅。”聞鐵聲搔頭抓腦,作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氣道:“張大人你倒說得輕鬆,可教咱們兄弟如何覆命?”戰三山忽地陰惻惻地笑道:“太上皇若是復辟成功,別的不知,有一個人可是難逃性命!”張風府道:“誰?”戰三山道:“那自然是於閣老了!”張風府道:“大明的江山靠於閣老隻手挽回,天下誰人不知?”聞鐵聲嘻嘻笑道:“當今主上是于謙所立,太皇因此丟了皇位,此事又誰人不知?”張風府道:“那時太上皇蒙塵異國,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於閣老所為,國人皆諒。”戰三山陰惻惻地道:“可是有一人必然不諒,這個人就是太上皇!”聞鐵聲也笑道:“張大人,你在這兒替於閣老辯解,可是毫無用處。除非你接了皇上的詔書,替皇上效忠,制止太上皇的復辟,那才能保得住于謙的性命。”張風府內心交戰,面色慘白,心道:“於閣部老成謀國,天下所欽,太上皇縱然復辟成功,也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他除掉。”陡然想起張丹楓所說的話,張丹楓是當年和雲重一同到瓦刺去接太上皇回國之人,據張丹楓之見,太上皇實是忘恩負義的人,以今晚所聞,則當今皇上也是天性涼薄之輩。張風府曾在大內多年,深知皇室的心狠手辣,這時聽出兩人的口氣,竟然以于謙的性命作為要挾,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心中躊躇難決。
陰陽面戰三山冷冷地盯了張風府一眼,將詔書攤在桌上,道:“張大人,你還是接了吧。”忽見張風府面色有異,戰三山側耳一聽,張風府冷然說道:“想不到我倒交了老運,一晚之中竟然有兩撥人來相訪。”
樊英在隔牆正聽得出神,忽見戰三山與聞鐵聲一把抓起詔書,低聲說道:“張大人,為禍為福都全在你一念之間了。”兩人一個轉身,藏到書櫥後面,樊英大感奇怪,只見張風府打開了門,在牆角的松枝火把照耀之下,面色顯得份外陰沉,忽聽得輕輕一響,門外突然躍進兩個人來,一身黑色的武士服飾,看他似旋風一樣的入門來,那一躍一縱的身法,矯捷之極,功夫不在戰、聞二人之下。樊英心中嘆了口氣,暗自想道:“我練了十多年的接暗器功夫,來人到了門前,這才發現,不但遠遠不如張世伯,即戰、聞二人世比我強得多。”
張風府迎門一揖。只聽得來人哈哈笑道:“老朋友啦,還拘禮麼?”另一人卻道:“久仰張大人的威名,今日始有緣相會。”樊英貼著牆孔,定睛一瞧,先入門的那人,五短身材,樣子十分精悍,只見張風府說道:“陸兄,這位朋友是誰?請恕俺眼拙,認不出來了。”另外那人體格魁梧,與他的同伴剛好成為對比,雙掌輕輕一拍,道:“俺與展鵬兄是多年舊友,與張大人卻是初會,展鵬兄想來也曾齒及賤名。”
張風府“嘿嘿”一笑,道:“原來是霹靂手童三哥,在下久仰了。”隔牆的樊英又是一驚!這兩人竟是大有來頭,那五短身材的精悍漢子名叫陸展鵬,是正統年間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師弟,正統十三年那年,開考試武特科,他曾擊敗無數高手,最後在擂臺之上,與雲重決戰,爭奪武狀元(事見《萍蹤俠影錄》),大戰數百回合,不分勝負,後來虧了張丹楓的暗助,雲重才奪得武狀元。陸展鵬雖然失敗,但亦因此而揚名四海,後來被皇帝祈鎮收為大內衛士,算來乃是張風府的同僚;那魁梧的大漢名叫童家駿,在陸展鵬未入皇宮之前,兩人是對老搭檔,縱橫江淮道上,並駕齊名,號稱“江淮二霸”,他的毒砂掌兼有金剛手的功夫,在黑道上是個有名的歹毒人物。
只聽得童家駿也“嘿嘿”笑道:“張大人,咱們今後都是一殿之臣,兄弟還得請張大人多多提雋照顧,兄弟此來參見,這廂有禮了!”張風府怔了一怔,閃過一邊,不接他這一禮,詫然問道:“童師父,這是什麼意思?”陸展鵬道:“皇上密詔在此,請張大哥接詔。”樊英聽得莫名其妙,心道:“他們兩個也有密詔?適才那戰三山與聞鐵聲不是來過了麼?”只見張風府捧起詔書,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道:“恕張某不能接詔,懇求陸兄在太上皇面前善為解釋。”樊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人口中所稱的“皇上”,不是當今的天子祈鈕,而是指被祈鈕軟禁南宮的“太上皇”祈鎮。
陸展鵬作了一個驚訝的神情,道:“一日為臣,終身是僕。如今主公有事,僅要張兄扶助,拒不接詔,這是為何?”要知古代君臣之禮最嚴,張風府是祈鎮的舊臣,而且是當年負有保護祈鎮之責的錦衣衛總指揮兼御林軍統領,按照當時的禮法,張鳳府縱然早已掛冠,故主有命,亦不能不接詔書。
張風府道:“主公現在是天下至尊,受皇帝豢養,尚有何事不足,要勞兩位夜顧草廬?”陸展鵬冷笑道:“張大人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這皇位本來是咱們主公的,成王(祈鈕未被于謙立為皇帝以前的“封號”。)拒不退讓,霸佔寶座,形同篡位,將主公囚在南宮,是可忍孰不可忍?咱們曾為舊臣子的,理當助主公再奪回皇位,那才不負君臣之義。”樊英在隔牆也聽得大驚,心想如此一來,宮廷之內,眼見又是一場刀光劍影,只怕兄弟內訌,又授外敵以可乘之機了。
張風府一皺眉頭,厭煩之極,只覺得為一家一姓爭權奪位,甚是無聊。於是肅容說道:“非是風府敢忘了舊日君恩,實是不敢過問皇家的私事。”童家駿“嘿嘿”冷笑道:“這是私事?”陸展鵬卻把詔書一展,道:“張大人你且看了詔書再說。”
張風府姑且一看,只見詔書上寫明賜他“官復原職”,並加封為‘英武伯’,要他立刻進京“陛見”,張風府心中暗笑道:“原來也是以官職相誘,除了加封為英武伯之外,所授的官職和適才密詔,完全一樣。我若想為宮,難道現鐘不打反去鍊銅嗎?”陸展鵬道:“張大人,你可瞧清楚了?”
張風府道:“多謝太上皇隆恩,微臣不敢接詔。”陸展鵬道:“還是不接嗎?”張風府道:“朝廷自有體制,錦衣衛總指揮與御林軍統領都已有人,風府不敢挑起內亂。”童家駿冷笑道:“張大人,你真個瞧清楚了?”張鳳府見他們連問三次,心中一凜,詫道:“怎麼?”陸展鵬冷笑道:“主公早已不是太上皇啦,實告訴你,主公昨日已受群臣擁戴,再出復位了!”張風府定一定神,怔怔地望著陸展鵬與童家駿,陸展鵬道:“你不信麼?你心中定是想道,從京城到此,快馬也得三天。昨日之事,咱們兄弟如何知道得如是之快?”張風府與隔牆偷聽的樊英,果然都是如此想法,只聽得陸展鵬又冷笑道:“皇上神機妙算,豈是你輩得知?他早已佈置得萬無一失,這才差遣我等出京。要不然詔書上豈能寫明令你官復舊職?張風府,你還不跪下接詔麼?”隔牆的樊英聽得驚駭之極,心中想道:“這太上皇竟然如此毒辣!適才那兩人傳皇上之命召張世伯“勤王”,明明是故意試探,看張世伯願否效忠的了。”
童、陸二人攤開詔書,目光逼射,靜待張風府回答。只見張風府呆若木雞,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陸展鵬心中暗笑道:“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忽聽得張風府衝口問道:“於閣老怎麼啦?”
陸展鵬怔了一怔,隨即“嘿嘿”冷笑道:“原來你心目之中,就只有一個于謙。”與童家駿交換了一個眼色,道:“這事你親自去問皇上吧。我們只是問你,你到底接詔書還是不接?”張風府昂頭向天,道:“不接!”陸展鵬道:“張大哥果然是說一不二的硬漢子。青山綠水,相見無期,咱們兄弟走了,你好好保重呵!”這幾句話說得甚似好友訣別之言,張風府怔了一怔,心道:“這陸展鵬與我素來不合,原來他卻也是性情中人。”只見陸展鵬將詔書慢慢捲起,張風府眼眶一紅,道:“陸兄,拜託你替我問候於大人。在皇上跟前,替於大人美言兩句。”陸展鵬拱手道:“這個自然。”就在張風府與陸展鵬互相揖別之時,童家駿突然呼的一掌,拍在張風府肩上。原來他們倆早已受了祈鎮的密令:張風府若然不肯接詔效忠,就得立刻將他處死!
只聽得“咕咚’一聲,張風府肩頭一撞,將童家駿拋出門外,大聲喝道:“無恥小人,敢施暗算!”話猶未了,陸展鵬已亮出了他的奇門兵器金絲軟鞭,唰的一鞭,向張風府肩頭疾掃!正是:
歸隱山村難避禍,深宵又見劍光寒。
欲知張風府性命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