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春雪瓶幾乎還不等李慕白把話説完,便忙向他拜倒下去,伸手扯着他的袍袖説道:“現在相遇也不為晚,這是天賜給我小雪瓶的緣份!我小雪瓶就在這裏拜師了。”説完,她又仰起頭來望着李慕白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師父”。
李慕白眼裏閃過一道喜悦的光輝,仰首向天默禱片刻,然後伸手撫摸着春雪瓶的頭頂説道:“九華劍法從不輕易傳人,從今天起,你便是我九華第四代唯一的入門弟子了。你應切切記住適才你自己所説的話,學了九華劍法只有為善,不得為惡!”
春雪瓶:“我不但為善,而且要為大善!”
李慕白:“何為大善?”
春雪瓶:“衞社稷。”
李慕白忙伸手將春雪瓶扶了起來,充滿欣慰和讚許地説道:“這樣才真正叫發揚光大了我九華劍法!我李慕白也算無愧於九華了!”他又回身走到俞秀蓮墳前,手撫墓碑,凝視着墳頭説道:“大妹,你曾多次勸我收徒,均未如願,不想竟在你墳前收了雪瓶,這定是你在冥中相助玉成,你見此情此景,一定也是十分欣慰的了。”
春雪瓶心裏也不禁感到一陣酸楚,説道:“我來鉅鹿也是想拜識一下俞姑姑的,不想俞姑姑竟已作古了!”
李慕白憮然片刻,説道:“你遠來河北究竟為了何事?”
春雪瓶略一猶豫,説道:“尋親。”
李慕白微微一笑:“我猜想的也是如此。”。
春雪瓶不禁驚詫萬分,愣了片刻才又問道:“師父怎會有此猜想?”
李慕白:“數日前我在邯鄲道上曾遇見一位故人,從她坐騎鞍上的繡紋看,當從西疆來,她也自稱姓春,我猜她興許就是你要尋的親人了。”
春雪瓶急切地:“師父可知她的去處?”
李慕白:“她當時行色匆匆,似未注意及我,彼此並未通話,去向不明。”
春雪瓶不勝悵惘地:“偌大中原我到何處尋她去!”
李慕白:“人海尋人有如荒郊逐鹿,追蹤不如守點。你如知她必去何處便到何處守候她去。”
春雪瓶一聽,覺得正與她離西疆時所想的相合,便忙向李慕白稱謝道:“多謝師父指點,我便到京城守候她去。”
李慕白:“你我師徒相逢萍水,你又有事在身,我也行蹤未定,傳授劍法之事就只有俟諸異日了。我和你在此為約,三年後我將去西疆一遊,到時一定前去尋你,並傳你全套九華劍法。適才我和你交手時用的那路‘乾坤日月’,想你已經記下,你只須好好練悟,便可達到八進,離全進亦已不遠了。”
春雪瓶凝神傾聽,頻頻點首應是。
李慕白又給她講了一些九華劍法的精華要略,不覺間競日已西斜,他才對春雪瓶説道:“日已近暮,我和你也該分手了。”他隨即轉過身去,又向着俞秀蓮的墳墓凝視片刻,這才帶着春雪瓶回到林裏,牽馬出林。春雪瓶恭立道旁,等待師父上馬。李慕白也不禁油然生起一種依依之情,他臨上馬前語重心長地對春雪瓶説道:“京城是非多,言行務宜謹慎。勿逞強,勿任性,事畢早回西疆,切勿迷戀繁華墮了自己的志氣!”
春雪瓶一邊點頭應是,一邊走上前去拉着他的袍袖依依不捨地説道:“師父,我明年便回西疆等候你的到來。你如到期不來,我便到九華山找你去。”
李慕白:“我一定會來的。你也上路吧!”他這才翻身上馬,一抖手中繮繩向北絕塵而去。
春雪瓶一直目送李慕白的身影已經去遠,這才上馬回城。
晚上便是中秋佳節,春雪瓶也無心賞月,只匆匆吃過店小二送來的晚飯,便吹燈上牀睡去。半夜裏她忽然一覺醒來,但見牀前一片清輝。就像天山積雪,夜也是靜靜的,要不是近旁房裏傳來陣陣輕微的鼾聲,春雪瓶幾疑自己已回到了天山木屋。她再也睡不着了。於是便披衣起牀,坐到窗前,凝望着正高懸在空中的一輪皓
月。驀然問,她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兒時母親給她講述“嫦娥奔月”的聲音。天山上那幽靜的木屋,木屋後而那終年積等的山峯,又歷歷浮現在她眼前。也是這樣的中秋,也是這樣的一輪明月,可故鄉般的天山已經遙遠,母親此時也不知身在何處,一科,對天山和母親的深深懷念之情,竟使春瓶不禁惆悵難禁!她在窗前凝坐久久,一直到月亮已沉下屋檐,房裏的清輝已漸漸隱沒,四圍又變成一片幽暗,她才又回到牀上朦朦睡去。
第二天一早,春瓶便上路了。她策馬向北,一路兼程,三天便過了保定,第五天上午便已來到良鄉。驛道上來往的車馬越更增多,氣氛也顯得更加熱鬧起來。這裏已是京畿,離京城已經不遠了。春雪瓶在馬上不由暗暗盤算着到了京城後應該處置的一些事情。恰在這時,前面來了一隊人馬簇擁着一乘八抬拱杆大轎,前面
是四人鳴鑼開道,後面是八人扛着“肅靜”“迴避”牌示,再後是雙手舉着旗幡傘蓋的兩行錦衣執事。執事後面是一頂四抬四扶的綠紗大轎。轎內端坐着一位年已半百、紗帽紅袍、面容清肅的官員。大轎後面緊隨着一隊帶刀校衞。這隊人馬一路鳴鑼吆喝而來,驛道上行人遠遠見了,便忙趨避道旁,騎馬的趕忙下馬,坐車的急忙下車,垂手肅立,恭敬異常。春雪瓶一來不解官員出行百姓見了要回避讓道的規矩,二來她正在馬上陷入沉思,無心注意前面出現的動態,仍然漫不經心地騎在大白馬上徑直向前闖去。走在最前面執杖開道的兩名衙役見狀大驚,忙搶步奔上前來,舉起杖棍指着她厲聲喝道:“你瞎了眼啦?見了大人駕到還不快快下馬讓道!”
春雪瓶被衙役這突然的一喝吃了一驚,心裏也感到十分不快,但她強忍住心頭的氣惱,只瞟了那衙役一眼,仍滿不在乎地策馬向前闖去。另一名衙役又大喝一聲:“你不想活啦?敢來闖道!”
春雪瓶見了衙役那副顯得又驚又惶又怒惱的狼狽像,已經升起來的一股怒氣競又突然消散,心裏反而感到十分好笑起來。她一揚眉,瞅着那衙役説道:“這麼寬的驛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闖了你什麼道!?”她索性將繮繩一帶,大白馬縱開四蹄,直向轎旁馳去。執事衙役發出一片喝斥之聲,整肅的列隊也頓時顯得有些混亂起來。跟隨轎後的帶刀校衞立即一擁上前,攔住春雪瓶的去路,喝令她快快下馬。春雪瓶正想揮鞭打去,猛然間,香姑姑臨別時的囑咐,李慕白師父語重心長的告誡,忽又浮上她的心頭。春雪瓶強忍下心頭的怒火,翻下馬鞍,睥睨着攔在她面前的那幾名校衞冷冷説道:“你們準備把我怎麼樣?”
一名好似頭目模樣的校衞説道:“見方大人去,看方大人如何發落!”
春雪瓶在幾名校衞的押送下來到大轎前站定,那個頭目模樣的校衞忙上前向着轎內躬身一揖,稟道:“稟大人,有一女子闖道,已被拿下,請大人發落。”
春雪瓶聽了“拿下”二字,不禁失聲笑了起來。恰在這時,只見綠紗轎簾被一隻枯瘦的手掀開了,一張清瘦微須的面孔從轎裏伸了出來,閃着一雙威嚴帶怒的眼睛看了春雪瓶一眼,略略地怔了怔,又瞬過眼來向她打量了下,怒裏已微微帶着些兒詫異的神情,斥問道:“我看你也不像村姑山女,為何犯禁闖道?”
春雪瓶閃起一雙帶趣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説道:“闖道也屬犯禁!?中原還有這樣的規矩!”
方大人又是一怔:“你從哪裏來?叫什麼名字?”
春雪瓶:“我是天山春雪瓶。從西疆來。”
方大人十分驚詫地:“你姓春?”
春雪瓶:“姓春。”
方大人注視着春雪瓶端詳了一會,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春雪瓶:“十七歲。”
方大人又沉吟片刻,嘴唇啓動了下,似乎想説什麼,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最後只信口問道:“你孤身一人遠來河北則甚?”
春雪瓶:“到京城去看望一位前輩。”
方大人:“你去看望的那位前輩是誰?”
春雪瓶:“德秀峯。”
方大人頗感驚異地:“你和德秀峯有親?”
春雪瓶:“無親,也無故。我和德老前輩是數月前在西疆才認識的。”
方大人滿臉的寒霜已在交談中漸漸消融,他這時的情態卻變得和藹起來,臉上也露出了可親的笑意。他以手拈鬚,點頭含笑對春雪瓶説道:“德秀峯與我是多年故交,彼此又是通家之好,你既遠來看他,也可算是我家的客人了。我這番奉旨前往泰山進香,大約九月底即可回京,你可在德府多住一些時日,我回京後當派人去德府接你到我家玩玩,那時我再和你仔細聊聊,我還要向你打聽一些有關西疆的事情呢!至於適才之事,你就不必介意了。”他隨即向站立轎旁的校衞吩咐道:“傳諭起程,休要為難這位姑娘。”他又凝視着春雪瓶微微頜首,這才放下轎簾。一行人在校衞的一聲吩咐下又繼續鳴鑼向前行去。
春雪瓶等那一行人都已去遠,才向道旁的一位老者問道:“那是個什麼官兒?一路上為何這等威風?”
老者望着春雪瓶,顯得十分為她擔心而又十分為她慶幸地説道:“那是當朝的禮部侍郎,是奉旨去泰山代聖上進香的。姑娘真冒失,這樣奉旨出行的大駕是豈能闖得的!我真為姑娘捏了一把汗呢!”
春雪瓶:“那禮部侍郎叫什麼名字?”
老者:“姓方名壟。”
春雪瓶不覺一怔:“啊,他就是方壟!”她停思片刻,又問道,“那方大人是否十七年前曾在肅州任過府官來的?”
老者:“聽人説早年是曾在肅州做過一任府官。”
春雪瓶不禁回頭望望那乘已經遠去的官轎,一些與那方壟關連的事兒又浮上心來:母親這番進關在玉門關前就曾打聽過這位方壟的下落,這是為了何故?那位令人厭惡的豹二太太原來就是這位顯赫官員過去的小妾,她那欺心換舍的女兒當然就是這位禮部侍郎的親生女兒了,也不知他心裏現在還在思念他那丟失的女兒沒有?今後如再見到他時,應不應把自己不久前在肅州所見。有關豹二太太的一切情況告訴他呢?春雪瓶望着那已遠去的官轎凝思一會,才又回過神來,告別老者,上馬向京城走去。
春雪瓶在馬上一邊策馬不快不慢地向前行去,一邊心裏老是想着適才發生的情景:方壟在見到她時那奇怪的眼神,在交談中那神色的變化,這些都使她感到困惑不解,總覺其中一定伏有什麼隱情。但究竟隱伏的是什麼呢?她卻又是一片茫然。特別是方壟最後對她所説的那幾句話語:説等他回京後還要和她仔細聊聊;還要
向她打聽一些有關西疆的事情。他要細聊的是什麼?他要打聽的又是什麼呢?是西疆局勢,還是羅大伯的所作所為?興許是他自己的什麼私事?春雪瓶又驀然想起他曾丟失女兒的事來!他要打聽的又是否與這事有關?春雪瓶想到這裏自己也不覺好笑起來:這與她何干!方壟能向她打聽什麼,她又能告訴他什麼呢!春雪瓶一路思索着,猜疑着,不覺已來到永定門前。她舉目一看,但見高大雄偉的城門洞口,熙熙攘攘,人來轎往,車進馬出,真不愧是京城氣象,確也別有一番熱鬧。春雪瓶策馬進城,決定按照香姑指引暫時住到“四海春”客棧去。她向街上行人打聽清楚虎幄街的去向後便一路穿街過巷,不用多久便已來到虎幄街南端街口,進入街
口,前面突然出現一座惹人注目的府第。春雪瓶約馬街心舉目望去,耀然入目的首先是門前那一對巨大的石獅,不僅雕琢細膩,而且嫵媚動人,栩栩如生。它鼓着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凝神而視,似在搖尾,又好似要跳下石座向她撲來。春雪瓶感到有趣極了,不禁走到它的身旁,伸出手去拍了拍它的頸項。她那帶有幾分稚氣的舉動,惹起了正守衞在門前兩名帶刀校衞的注意,其中一位校衞步下石階向她走來,打量了下她和她身後的大白馬,説道:“姑娘快去,這是侯門玉府,閒雜人等不得在此逗留!”
春雪瓶不覺一怔,瞅着那校衞問道:“侯門玉府!?這侯門玉府裏住的是什麼人?”
校衞:“吏部侍郎玉大人。”
春雪瓶也曾聽她母親談起過,侍郎之職朝廷也算二品官了,難怪府第門前有此尊嚴氣派!只是這侯門和這玉大人是否與玉帥有關!?她心裏又不禁嘀咕起來。本想再問問那校衞,卻又不知如何問起。她一邊逡巡着一邊側目向府門內望去,只見玉階翠柏,廣宇重堂,豪華中帶着威嚴,威嚴中又隱露出一片肅穆森森的氣氛。春
雪瓶正側目張望間,忽見一位女子手挽竹籃,邁着輕盈的步伐從裏面走了出來。那女子身著紅衣黑褲,雖已年近四旬,卻仍靈秀健敏,猶存風韻。她剛一跨出府門,便迎着兩名校衞笑吟吟地招呼道:“二位辛苦了!”隨即探手入籃取出兩枚月餅,分別塞到他二人手裏,又説道,“這是玉大奶奶賞賜給我的蘇州月餅,請二位也嚐嚐
兩名校衞和她似乎已很熟悉,並不多加推讓,只説道:“我弟兄累次分享你的口福,真感有些不好意思!”
那女子揮揮手,説道:“啥話!都是自家兄弟,有鹽同鹹,有糖就同甜嘛!”她邊説邊步下石階,向街上走去。當她走到春雪瓶身邊,兩人一照面時,她突然停下步來,盯着春雪瓶打量片刻,又看了
看她身旁的那匹大白馬,臉上不禁露出十分驚異和羨慕的神色,情不自禁地脱口讚道:“喲,好一匹駿馬!真是少見!真是難得!”她隨即又略顯疑詫地看了春雪瓶兩眼,然後才步至街心折身向北而去。
春雪瓶早在那女子剛一走出府門時便已將她認出來了:原來她就是春雪瓶在鉅鹿客店裏隔窗見過的那位婦人,不料竟又在這裏碰上她了。春雪瓶心裏感到有些奇怪:這女子不僅和俞秀蓮有舊,還認識德秀峯,又在這侍郎大人的府門進出,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
春雪瓶邊想邊牽着大白馬向前走去。一路上,她從容自若的風度,瀟灑飛揚的神采,俊秀清麗的姿容,再加上她身後那匹神駿異常、勢欲騰空的大白馬,引來不少的注目和驚歎。一些遊手街頭的閒漢和聚坐茶館的好事之徒,竟不約自來,始而三三兩兩,逐漸竟至成羣,隨在她身後,或指背談議,或高聲呼喝,形態漸漸狂
慢,語言也逐步下流。春雪瓶雖然感到有些氣惱,但想到臨行時香姑姑姑對她的叮囑,只好沉下氣來,仍毫不在意地緩緩向前行去。
走着走着,不覺已來到北街街口,春雪瓶舉目四望,見就在前面不遠處有家很大的店鋪,門上高懸一塊招牌,牌上大書“四海春客棧”五字,春雪瓶不由一喜,心想,香姑姑姑指引她去投住的客棧準定就是這裏了。她毫不遲疑地牽着大白馬逕直向那家客店走去。到了客店門前,她將馬拴在門前柱上,跨人店堂,迎着正坐在櫃枱裏撥打算盤的一名中年漢子問道:“請問,這客店的店主可是姓劉?”
那中年漢子抬起頭來打量着她,應道:“是姓劉。”
春雪瓶略略遲疑了下,又問道:“你可就是劉掌櫃?”
中年漢子連忙搖手:“不,不是。我姓伍,是幫劉掌櫃照料客店的。劉掌櫃一大早便有事到阜城門去了。”他又將春雪瓶打量了下,才又説道,“姑娘是要住店還是找劉掌櫃另有他事?”
春雪瓶:“店要住,劉掌櫃也是要見的。”
中年漢子:“姑娘從哪兒來?”
春雪瓶:“西疆。”
中年漢子趕忙起身走出櫃枱,滿臉堆笑,説道:“遠客,遠客:姑娘就請先到內院客房住下,劉掌櫃至遲下午就會回來的。”他説完這話,一面忙又招呼店裏夥計前去牽馬,一面領着春雪瓶向內院走去。正在這時,忽聽店門外傳來一片嬉笑喧鬧之聲,笑鬧聲中還夾雜着一些浪言謔語:
“我敢説,那妞兒定是蘇杭貨色,才會長得那般水嫩!”
“我看倒像是山裏人,要不,哪來那股子騷野味!”
“水嫩也好,騷野也罷,二位也只看看嗅嗅而已,還是吃不上口的。”
接着又是一片戲謔的笑聲。
春雪瓶停下步來,一揚眉,正要轉身發作,忽從後院過道上傳來一聲呼問:“怎麼啦!又出了什麼新鮮事兒啦?!”
春雪瓶感到這聲音好熟!忙抬頭一看,見一位身著紅衣黑褲的婦人正快步向她走來。她不覺一怔:這正是她適才在玉府門前和日前在鉅鹿客店裏曾兩番遇見過的那個婦人。那婦人一看到春雪瓶時,眼裏也迅即閃過一道驚詫的亮光,只向她微一頷首,唇邊浮出一道淺淺的但卻是甜甜的笑容,隨即轉臉向那中年漢子問道:
“伍兄弟,門外那些人又在胡鬧什麼?”
中年漢子瞬了瞬春雪瓶,又為難地笑了笑,説道:“這幫浪蕩漢,嫂子又不是不知道,閒得無聊了就到處嬉鬧一陣;鬧得無聊了又自會散去的,嫂子休去管他。”他隨即又回過頭來指着春雪瓶對她説道,“這位姑娘從西疆來,是來住店的一,還説要見見咱劉大哥。”
那婦人顯得十分驚詫地又將春雪瓶打量一下,問道:“姑娘是從西疆來?”
春雪瓶點點頭:“從西疆來。”
婦人:“貴姓?”
春雪瓶:“天山春雪瓶。”
婦人略一沉吟:“姑娘要見我那當家的何事?”
春雪瓶雙眸突然一亮:“你可是蔡姑?”
婦人張大一雙眼愣住了:“你是……?”
春雪瓶搶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臂膀,熱烈地説道:“是香姑姑姑叫我來的。她和哈里木叔叔時時都在惦念着蔡姑和劉大叔呢!。”
婦人已由驚詫變為驚喜,激動得嘴唇也微微顫動起來。她仰面向上,發出一聲長長的驚歎:“啊,我的老天!香妹子還活着,我蔡幺妹又多了一個親人!”
春雪瓶也被蔡幺妹這激動的真情所感,驀然間,她感到自己也和這位素不相識的蔡姑倍加親切起來。恰在這時,門外又傳來了一片店夥計和那幫閒漢的爭吵之聲:
“這是劉泰保劉爺開的店,你們怎麼金面佛面都不看啦!”
“劉爺的佛面哪敢不看!可那妞兒又不是劉爺的閨女,你抬劉
命出來壓我兄弟幹啥!”
“誰無六親姐妹,我勸你等少損德!”
“誰人見色不動心,老哥也別裝相!”
蔡幺妹側耳聽了幾句,隨即轉身去至客店門前,面街一站,左手叉腰,右手指着那幫閒漢罵道:“你們這些饞嘴貓,餓老鸛!竟饞到你姑奶奶桌上來了!告訴你們,適才進來這姑娘是我蔡幺妹的親侄女,你等再敢沾沾惹惹,就休怪我手辣!”
那幫閒漢一聽,全啞聲了。其中三兩位就住在本街附近的漢子,連連拱手道歉,還賠了許多不是,然後才各自垂頭溜去。
蔡幺妹眼看那幫閒漢已經走遠,這才又回到堂內,帶歉帶慰地對春雪瓶説道:“姑娘別介意,在這兒有我和你劉大叔,委屈不了你的。”
春雪瓶只不在意地笑了笑,沒吭聲。
蔡幺妹將春雪瓶帶到後院她的家裏,剛一坐定,便已有人將一壺新沏的茶和一盆熱騰騰的洗臉水送進房裏來了。春雪瓶洗過臉,這才一面喝茶,一面又和蔡幺妹閒談起來。蔡幺妹仔細地問了香姑和哈里木的近況,問了春雪瓶在路上的行程,還問了羅小虎的處境和西疆的局勢。總之,蔡幺妹幾乎是無事不問,問得卻非常審
慎;春雪瓶是有問必答,答得也極為小心。比如,蔡幺妹在談及有關羅小虎的情況時,總是用的“聽説”二字,卻絕口不曾提及她認識羅小虎並與他還有過交情的往事;在談到哈里木時,也從不把他和馬賊之事聯在一起。儘管蔡幺妹由於久涉江湖又歷經風波,説話行事都顯得十分謹慎,但她畢竟心地善良,又極重情義,因此,言談間,她對羅小虎安危的惦掛,對馬賊興敗的關切,是非愛憎總要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而且往往使人為之情動心傾,隨她激盪起喜怒哀樂。心性敏悟的春雪瓶已將蔡幺妹的心境情懷洞察得清清楚楚的了。二人談着談着,蔡幺妹忽然問道:“你姓春,又稱呼香姑為姑姑,就應是香姑家的侄女了,我怎從未聽你香姑姑姑説起過她在西疆還有兄弟姐妹?”
春雪瓶:“我母親和香姑姑姑是結拜姐妹,她們之間相處得比親姐妹還親。”
蔡幺妹十分動情地:“啊,原來是這樣。我和你香姑姑姑一樣都沒有親親的弟兄姐妹,但也都有比親親的弟兄姐妹還更貼心的手足。”她沉思片刻,又説道:“二十年前我曾去過西疆,並在西疆也結識了一個十分討人疼愛的妹妹,我一直都在惦念着她,也不知她近況如何,日子過得順心如意不?”
春雪瓶:“她是誰?”
蔡幺妹:“名叫達美,是個哈族姑娘。”
春雪瓶不覺驚呼起來:“啊,原來是達美姑姑!”
蔡幺妹也不由一驚:“你認識她?!”
春雪瓶:“她就是哈里木叔叔的妹妹,也是我的姑姑。”
蔡幺妹真感喜出望外,忙又急切地問道.“達美近來可好7.嫁給了誰?日子過得稱心嗎?”
春雪瓶悽然説道:“達美姑姑已經不在人世了!”接着便將她從羅小.虎口裏聽得的有關達美之死的情況告訴了蔡幺妹,還把她從蓮姑口裏聽來的艾彌爾如何埋葬達美的情景也都説了出來。蔡幺妹聽了直悲傷得淚濕襟袖,泣不成聲。房裏充滿了悽切哀傷的氣氛。
午飯時,蔡幺妹吩咐夥計在店堂灶上炒了幾樣可口的菜餚端到房裏,她又在一旁殷勤陪勸,讓春雪瓶美美地吃了一頓。席間,蔡幺妹也曾問過春雪瓶來京何事,春雪瓶只應了“尋親”二字便不再多説,蔡幺妹也就不便深問了。
飯後,蔡幺妹把春雪瓶帶到西屋當頭那間房間裏,對她説道:
“二十年前我初來北京時,住在這間房裏,後來你香姑姑姑和哈里木叔叔也在這間房裏成的親,你就住在這裏吧!在京城,我這兒便是你的家,短缺什麼儘管説,千萬不用客氣!”接着她又幫着春雪瓶將行囊安頓好,把房裏收拾一下,説道:“你一路辛勞,且先歇息,明日我陪你到京城各處玩玩。”
她説完便退出房門,回到東屋去了。
春雪瓶經過長途辛勞跋涉,一旦安定下來,這才真正感到她已經有些倦乏難支了。於是,她掩好房門,倒在牀上,一會兒便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才被窗外院壩裏的一陣談話聲把她驚醒過來。她側耳一聽,是一個她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在和蔡幺妹談話。春雪瓶已猜出定是蔡幺妹的丈夫劉泰保回店來了。於是,她趕忙翻身起牀,走到窗前向外看,見果然是她曾在鉅鹿客店中見過的那人。春雪瓶便站在窗前一邊梳理鬢髮一邊聽他二人談話:蔡幺妹:“德五爺上月託驛差帶回家書,説他們準於中秋前趕回京城過節的,不想中秋已過了這麼多天,他們卻還未到,該不會是在路上出了什麼岔兒!”
劉泰保:“德五爺是個精細人,又有羅燕和幼銘隨身護衞,大的岔兒是不會出的。德五奶奶也正為此擔心,我為勸慰她,費了不少唇舌。”
蔡幺妹:“難怪你在德府逗留了這多時辰。”
劉泰保:“我原説趕回家來吃午飯的,不想臨走時又碰上鐵貝勒王爺府裏的執事,他留下敍話,又耽擱了一些時刻。”
蔡幺妹:“聽説鐵貝勒垂爺已經幾番派人去打聽過德五爺的消息了,也不知王爺心裏關掛的是德五爺還是他的馬?!”
劉泰保:“德五爺在王府行走多年,王爺對他還是有情的。適才我從王府執事口中得知:王爺連日來幾乎每天都在詢問德五爺消息,顯得十分焦躁不安,似乎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急待和德五爺商量。”
蔡幺妹:“王爺權大勢大,百官俯首,有什麼事不能辦的,難道還非等德五爺回來辦理不可?”
劉泰保:“這也很難説!有些一個小小老百姓能夠辦到的事,滿朝文武就不能辦。比如你會踩繩,朝裏那些官兒們就沒有一個能踩。何況德五爺見多識廣,名重江湖,興許有些事還非他出面不行。”
蔡幺妹:“那麼,王爺急着等他回來商辦的又會是什麼事呢?”
劉泰保:“我還從那位執事口裏聽到一個消息:王爺已於兩日前派出幾名隨身心腹校衞分頭到各地尋訪李慕白去了。”
蔡幺妹:“李慕白!王爺尋訪李慕白何事?”
劉泰保:“我心裏也在納悶。京城裏不知又發生了什麼事情興許又會鬧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蔡幺妹:“可李慕白雲遊四海,萍漂無定,他們能尋到他的蹤跡嗎?尋到了,他又肯來嗎?”
劉泰保默然不語了。
春雪瓶聽着聽着,不覺已由驚異變為了驚喜,一種莫名的激動使她突然振奮起來,她似乎隱隱感到,一場激烈的爭鬥已經在等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