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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衷情漫訴荒林篝火 母影驚聞古廟孤村 (下)

    第十五章(下)

    鐵芳愣了愣,隨即又省悟過來,知春雪瓶是在和他打趣,臉又不禁微微紅了起來,只靦腆地笑了笑,沒應聲。

    春雪瓶沉吟片刻,説道:“那李慕白和俞秀蓮我在西疆亦曾聽人説起過來,都誇他二人武功如何了得,我亦想尋個機會訪訪他二人去。”

    鐵芳:“姑娘已經有了這等身手,莫非還想去拜他二人為師?”

    春雪瓶笑了笑:“拜他二人為師也是可以的,但須得先向他二人領教領教再説,總不能讓世間的劍術刀法就止於他二人那裏了!”

    鐵芳不勝驚異地注視着春雪瓶:“姑娘有志氣!”

    春雪瓶微微一笑:“學無止境,藝無際涯,峯外有峯,事在人為。咱倆以此共勉吧!”

    鐵芳點點頭:“與姑娘一夕話,真是勝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了。”

    春雪瓶強忍住笑,瞅着他:“要是再談一夕話呢?那就無須再去行路,也不用再讀書了?”

    鐵芳又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春雪瓶含嗔帶笑地瞟了他一眼:“誰願聽你這些中聽不中用的書生活!”她隨即又“噗哧”地一笑,將頭望望天空裏的北斗星,説道:“子時已過,明日還要趕路,該養養神了。”

    鐵芳:“你自安心靜養太,我來守火。”

    春雪瓶也不答腔,俯過身去,將篝火撥弄一番,添上幾椏粗大的樹幹,又把身子往大樹左旁移了移,騰出一席之地來,瞅着鐵芳一頷首,説道:“坐到這兒來,靠着樹好養神。火不用你管,燃到明晨也滅了。”

    鐵芳只好順從而又小心地移過身來,靠着樹,望着篝火出神。一會兒,他耳邊便傳來了春雪瓶均勻而又輕微的呼吸聲。那聲音顯得是那樣坦然和安詳,一股淡淡的帶着松針氣息的清香從她腮邊飄來,竟好似從她口裏輕輕吹出似的。鐵芳不禁回頭偷眼向她臉上望去,只見她雙眼微垂,睫毛高翹;一張飽浸紅暈的臉蛋上,腮邊綻出兩枚淡淡的酒窩,酒窩裏仍留着些兒笑意;薄薄的嘴唇微微緊閉,嘴角上露出一絲兒似笑非笑似譏非譏的俏意。鐵芳呆呆地望着春雪瓶那張沉睡的臉蛋,看着看着,竟不覺有些心顫神搖起來。他趕忙坐正身子,閉目凝神片刻,才又取下他披在身上的貂裘輕輕給她披在肩上。然後,他也靠在樹上,在一片恬靜中朦朦睡去。

    第二天早晨,鐵芳一覺醒來,見春雪瓶已不在他身邊,貂裘卻又覆到了他身上。他忙站起身來,舉目向林中四望,只見道道陽光透過樹枝斜射入林,林裏瀰漫着一層淡淡的霧氣;霧氣飄過陽光,閃映出七色彩霞,把靜靜的樹林變成了神奇的世界。鐵芳正驚奇四顧間,忽見春雪瓶披散着頭髮,飄動衣裙,穿過薄霧,迎着彩霞,看去有如臨風仙子,揮手向他奔來。鐵芳恍如夢境,又好似置身蓬萊,愣在那兒呆住了。

    春雪瓶來到他的面前,見了他那如醉如痴的神情,不禁樂得大笑起來。頓時間,靜謐的樹林裏,響起了一串清脆的笑聲。笑聲散人樹林深處,升上樹梢,驚走一躲在近旁的狐兔,驚起了棲息在枝頭的鳩鶯,驀然間,寂靜的樹林竟騰起一片盎然的生氣。鐵芳愣着笑得開懷已極的春雪瓶,困惑地問道:“遇一卜什麼啦,這麼舒心!”

    春雪瓶也不答他問話,舉起手裏提着的一袋野果在他眼前一見,就道:“看,一袋甜甜的野果,咱倆今晨就權剛它來解渴允飢了。”

    二人重又坐上,一邊吃着野果,一邊閒話。春雪瓶吃了幾枚便開始梳起頭來。她偏着頭,從容梳理着那柔柔發亮的烏絲,神態顯得特別端莊而又異常嫵媚。鐵芳凝視着她,神情漸漸變得痴迷起來。春雪瓶瞟了他一眼:“你在待著想什麼?”

    鐵芳:“我曾讀《虯髯客傳》,對虯髯為何不怕觸怒李靖偏去看那紅拂梳頭,一直不解。而今看了姑娘梳頭情景,才略略明白過來。”

    春雪瓶:“你明白過來了什麼?”

    鐵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時情急,只含糊應道:“很開眼。”

    春雪瓶忍俊瞅着他:“你是虯髯客?”

    鐵芳連連搖手:“不,不,不,那虯髯客乃是一代異人,我哪敢和他相比。”

    春雪瓶還想再説句什麼,可她剛要啓唇卻又把話咽回去了。她理好鬢髮,撲滅身旁餘火,便和鐵芳牽馬出林,走上驛道,又上馬向東行去。

    二人曉行夜宿,一路時而並騎娓娓,時而銜尾奔逐,第四天薄暮便已到了甘州城外。二人見城廓,一齊把馬放緩下來。鐵芳不禁悵然若失地説道:“甘州終於到達,咱們分手也就在眼前了。”

    春雪瓶默然片刻,説道:“明年咱倆不是又可見面了嗎,一年時光還是容易過去的。”

    暮色已漸蒼茫,甘州城廓雖已在望,可行去也還有三五里路程。鐵芳突然停馬説道:“這最後五里咱們下馬行去,如何?”

    春雪瓶點點頭,隨即翻身下馬,牽着大白馬和鐵芳緩緩向前行去。二人都默不作聲地走了會兒,春雪瓶才出聲問道:“你説有個待你很好的長輩病在甘州,不知你那長輩是誰?”

    鐵芳:“就是到白馬村去找韓祥泰算賬的那個精瘦漢子。他姓鄧名大昌,綽號瘦老鴉。”

    春雪瓶略感驚詫地:“他不也是和韓祥泰同夥的匪賊嗎?你怎又和他廝混在一起了?”

    鐵芳忙説道:“他為人行事都與韓祥泰大不相同,是個頗具肝膽的漢子,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春雪瓶:“你且説來聽聽。”

    鐵芳:“這位鄧叔原是陝西淳化人,靠採礦謀生。因當地一家富豪意欲霸佔礦山,和採礦弟兄爭鬥起來。富豪勾結官府,發兵鎮壓,終而強佔了礦山,並殺死許多采礦弟兄。鄧叔氣憤已極,便與他那位姓鄭的結拜弟兄乘夜闖入那富豪家裏,殺了富豪,放火燒了莊院,連夜逃離咸陽,從此亡命他鄉。他二人來到涼州,正好碰上韓祥泰和他的兩名同夥,也因作案太多,為逃避官府捉拿逃到涼州來了。韓祥泰見了鄧叔,假稱他是仗義除暴,殺了家鄉豪霸,才亡命到涼州來的。鄧叔輕信了韓祥泰的謊言,欽佩他的為人,與他結為兄弟,又在他的慫恿下,隨他一道去投奔黑山熊。他們一行五人剛到祁連山下,韓祥泰便不顧鄧叔和那姓鄭的勸阻,劫了方二太太,隨着又在進山的路上發生了韓祥泰意欲強佔方二太太的事情。鄧叔這才識破他的原形,便由阻止直至和他三人拼殺。拼殺中,韓祥泰砍傷了那姓鄭的下腿,鄧叔寡不敵眾,只好護着他那姓鄭的弟兄逃入荒林,又在一位獵人的幫助下才得以逃了出來。那姓鄭的養好腿傷便和鄧叔分手,出玉門投親去了。鄧叔從此浪跡江湖,直至兩年前他才探得韓祥泰的下落,於是便趕到洛陽找他清算舊賬來了。我於去年冬天,因尋母行至咸陽,碰見鄧叔,恰巧他亦正擬動身出玉門去尋找他那姓鄭的結拜弟兄,我便和他結伴同行。一路上,他不但教我武藝,還給我講説江湖見聞,讓我增長了不少知識。不料行至甘州,他便身患傷寒卧倒在客店裏了。我守候在他身旁,直到今年春初,他病情雖已脱險,但身體卻虛弱已極。他怕耽誤了我的事情,一再催我上路,我實出無奈,才將他送至木塔寺內,讓他寄住那兒,以便靜心調養。我臨行時,鄧叔託我出玉門尋母時順便代他打探一下他那結拜弟兄的下落,我也和他約定於立秋前後再來甘州看他。”鐵芳説到這兒停了一停,抬頭望望那在蒼茫暮色中隱隱可見的城廓,又説道:“明天便是立秋,我想鄧叔一定也在盼望我

    了。可我不但沒有尋到我的母親,卻連他那鄭姓兄弟的一點消息也未曾打聽到,我真感有些無面見他了。”

    一直在他身旁默默聽着的春雪瓶,忽有所觸地轉過臉來,問道:“他那姓鄭的結拜弟兄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鐵芳:“聽鄧叔説,他為人頗具肝膽,十分精明能幹;現在年歲已近五旬,中等身材,長得極為壯實;左腿因早年曾被韓祥泰砍傷,後來一直跛着。”

    春雪瓶:“我前番在塔城,在東關的一家客店裏曾見過一人,也姓鄭,形貌與你所説的那人亦很相似,不知是否你鄧叔所要找尋的那人!”

    鐵芳急忙問道:“姑娘可知那人住在何處?你是在哪家客店見到他的?”

    春雪瓶:“居安客店。他就是那家客店的主人。”她略一沉吟,又説道:“我見那人舉動多用左手,曾疑他是多年習慣而成。”

    鐵芳:“明日我去木塔寺,見了鄧叔,把這一情況告知他,是與不是就可分曉。”

    二人説着,不覺已行至甘州城下,進入城裏,已是上燈時候,店鋪多關門,街上行人已稀。二人找了一家潔靜的客店住下,叫店家送來飯菜,食用已畢,便各自回房安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鐵芳起牀後剛走出房門,春雪瓶早已等在天井旁邊的過道上了。她一見鐵芳,便忙迎上前去,笑吟吟地對他説道:“我也隨你到木塔寺看看你那鄧叔去。”

    鐵芳:“我也正想着約姑娘一道去呢。”

    二人一同走出客店,在街上用過早點,便向木塔寺走去。木塔寺名為“木塔”,實無一塔,廟宇修建得倒也宏大,殿上佛像是用黃銅所鑄,古色爛然。二人繞過正殿,來到後面禪房,向主持僧人一打聽,知道鄧叔仍住寺內。鐵芳便又引着春雪瓶向後殿左側一間小屋走去。到了小屋門前,鐵芳先向屋內叫了一聲,一會兒,小屋的門便打開了,門口出現了一個鬚髮蓬鬆、瘦骨嶙峋的中年漢子,他扶着門坊,向鐵芳投來驚喜的一瞥,説道:“果然是你!我正掛惦着你,想你也該來了。”

    鐵芳連忙走上前去,十分親切地叫了一聲“鄧叔”,隨即説道:“一別數月,鄧叔病體為何尚未痊癒?”

    鄧叔:“自你走後,我病又有反覆,多虧寺裏僧人照料,半月前才勉強能夠起牀。”他看了看鐵芳身後的春雪瓶,問道:“這姑娘是誰?為何這般面熟!”

    春雪瓶還不等鐵芳引見,便忙搶步走到他的前面,自我介紹道:“我是天山春雪瓶,從西疆來,到中原去,在肅州遇到鐵芳,與他同路來到甘州的。”

    鄧叔忙將他二人讓進屋裏,坐定後,他和鐵芳各談了一些別後的情況。當鄧叔問起鐵芳可曾打聽到他那姓鄭結拜弟兄的下落時,鐵芳便將春雪瓶所談的那位鄭店主的可疑之處告訴了他。鄧叔一聽,便忙説道:“我那鄭哥使刀也一向用的左手,春姑娘所説的那人,一定就是他了。”

    鐵芳也十分高興,忙在一旁説道:“這事真的還得感謝春姑娘呢!”

    春雪瓶看了鐵芳一眼:“這不過是巧合,有甚值得稱謝的!

    要説感謝的話,留待以後等我幫你找到你母親時再説好了。”

    鐵芳又將他這番在肅州城裏如何去找豹二太太,又如何與馮元霸爭鬥起來,以及他在危急時春雪瓶如何救他,等等,一一告訴了鄧叔。鄧叔聽了,不勝驚歎地説道:“我原以為天下堪稱女中豪傑的就只有俞秀蓮一人,現在看來,我那只是井蛙之見,本領高強的女子多着呢!我只幾天來在這寺裏看到的,連春姑娘就已經有兩人了,便何況我聽人談起的還多着哩。”

    鐵芳頗感驚奇地問道:“鄧叔在這寺裏還曾見過誰來?”

    鄧叔:“一個令人神秘莫測的女人。”

    鐵芳忙又問道:“是怎麼一回事?鄧叔叔講來聽聽。”

    鄧步:“八天前的傍晚,寺裏突然來了一個身穿素色衣裳、青紗罩面、牽着一匹神駿異常的大黑馬的女人,找到主持僧人,説她在旅途中舊疾復發,要在寺裏寄住幾天,以便調養。主持僧便將她安頓在我對面那問耳房裏。當晚,她幾乎咳了個通宵。第二天雖未聽到她的咳嗽聲了,卻整整一天都未見她跨出房門一步。我放心不下,想去看看動靜,便強撐着身子走到那問耳房門前,見門虛掩着,我輕輕推開了房門向房裏望去,見那女人靠坐牀上,正閃着一雙警覺的眼光注視着我,説道:‘你來幹什麼?’她那冷峻的神情,使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趕忙説道:“知你病了,特來看看。’她一揮手,又冷冷地説道:‘去,休來擾我清靜!’

    我討了個沒趣,只好退回自己房裏,但對那女人心裏總是有種奇異的感覺。這了兩天,她的病似已好轉,便見她每日傍晚都獨自走出寺去,直至深夜方才回來。而那時寺裏的大門早關,後門已鎖,也不知她是如何進到寺裏來的。那女人回房後,也不見她點燈,又未聽她掩門,房裏除偶爾傳來一陣咳嗽之聲外,竟寂靜得

    好似空房一般。第四天晚上小沙彌給我送飯來時,悄悄對我説,他昨晚在街上曾見那女人一連去到幾家算命攤前和那些算命先生談話,好像在向他們打聽什麼。我聽了後,一面告誡小沙彌休去管人閒事,r一面心裏卻更加奇怪起來:“我瘦老鴉在江湖上闖蕩了近二十年,也算有些閲歷,可對那女人只覺神秘,她究竟是哪

    條道上的人物,卻一點也識辨不出。三天前,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提督衙門的幾名驍騎都尉,帶着七八騎校衞來寺裏乘涼飲酒,見到那女人所騎的大黑馬,驚羨萬分。一名驍騎都尉乘着酒興前去牽它,不料那馬暴烈異常,毫不讓他靠近。隨即又有兩名都尉也上前相幫,其餘校衞也在一旁呼喝助興,三人與馬正

    周旋間,那女人忽從房裏走了出來,聲色俱厲地喝斥那三名都尉住手。那些都尉平時都是逞強鬥猛、威風慣了的人。哪裏受過這等冒犯,惱羞成怒,便對那女人動起手來。最先上前出手去戲辱她的那名都尉,剛一出手,便被那女人一拳打翻,旁邊兩名都尉又一齊撲了上去,還未返身,又被那女人打倒在地。其餘兩名都尉見狀大驚,忙拔出佩刀,呼喝那七八名校衞一齊動手,那女人卻只空拳赤手,不消片刻功夫便將那十來名慻悍猛勇的都尉、校衞一齊打翻在地。末了,她才睥睨着那些躺在地上呻吟哀叫的都尉、校衞冷冷一笑,説道:‘鼠輩,敢來犯我!’她隨即回房取出行囊。牽着大黑馬從容走出寺去。”鄧叔略停片刻,又説道:“聽説提督大人聞報十分震怒,疑那女人是從西疆外潛入關內的細作,已傳令各路哨卡嚴加盤詰,並派出精騎沿途追捕去了。”

    鐵芳:“那女人是什麼模樣?可像外來奸細?”

    鄧叔:“看去不過三十許人,面貌極為秀麗,神態高雅端莊,冷肅中露出一種凜然難犯的神情。我從她短短兩語中,已聽出是京都口音。我雖辨不出她是哪條道上的人物,卻可斷言她不是綠林中人,更不是外來細作。”

    春雪瓶從鄧叔的敍談中,心裏早已明白,他所説的那個女人定是她母親無疑了。一瞬間,她對母親病體的牽掛,處境的憂思,竟一齊湧滿心頭,化為依依之情,激起她對母親深深的懷念。她真想立即縱馬趕去,哪管烈日當頭,哪管夜露浸衣,直到追趕上母親,投入她的懷裏,安慰她旅途的辛勞,傾訴自己對她的懷念。

    鄧叔見春雪瓶沉思不語,又對她説道:“聽鐵芳所説,知姑娘也是位身懷絕技的巾幗高手,我鄧某能在這短短的幾天中得見兩位非凡的女子,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

    春雪瓶只謙遜地笑了笑,問道:“那女人是三天前什麼時刻離開這寺裏的?”

    鄧叔:“下午申時左右。”

    鐵芳不勝惋嘆地:“可惜我遲來三日,不然,我也有幸能見到這樣一位神奇的女人了。”

    春雪瓶瞅着他抿嘴一笑:“終有一天,我準能讓你見到她的。”

    鐵芳只愣,並未十分在意。鄧叔也怔了怔,眼裏卻閃過一道驚詫的神色。

    春雪瓶一心惦掛着母親,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和煩亂,還有一種隱隱的愧疚之感沉壓在她心頭,她已無心再在寺裏呆下去了。丁是,她便趁鐵芳和鄧叔轉換話題之機,告辭出寺,回到客店,獨自靜坐房裏,陷入一片沉思:她這番人關原是為追趕母親而來。母親的病體,母親的安危,母親的孤獨,日夜使她縈懷,她對母親的憂思、懷念一直把她的心裝得滿滿的。她廢寢忘餐兼程並進,一路趕來,全都是為了她母親。可自從到了肅州的短短幾天來,她的心裏卻不知不覺地漾起一片清波,浮起憂愁,沉人歡樂,蕩起惆悵。另一個人的身影已悄悄擠上心來,母親的身影已漸被他掩住。春雪瓶不禁哆嗦了下,心也立即顫抖起來。

    一陣難禁的羞慚和愧疚,使她不禁從心裏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又在心裏呼喊着:啊,十七年與我相依為命的母親,我對她豈能忘恩,豈容背叛!一瞬間,她眼前又浮來了母親獨行在呼圖壁荒野上咳得伏鞍不起的身影,又浮起了母親掩卧在木塔寺的耳房裏咳嗽通宵的情景。春雪瓶的耳邊似乎也傳來了母親的咳嗽和呻吟

    聲,似乎還聽到了母親的呼喚。她已是坐立不安,感到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在這甘州停留下去了!春雪瓶已不再遲疑猶豫,立即叫來店家,付清房錢飯費,命他備好馬匹,隨即提着行囊走出客店。店家已將大白馬鞍鐙備好站在門前等候她了。春雪瓶接過繮繩,卻未立即上馬,只仍站在那兒不時向街口望去。她在等待

    着,等待着鐵芳的歸來。春雪瓶此刻的心情也是煩亂而沉重的,甚至還充滿了憂傷和悵惆。儘管對母親的思念已使她去心如瀑,但又怎能和鐵芳不辭而別呢!這不但於理不合,而且於心不忍,於情就更難禁了。

    春雪瓶牽着馬站在店門前靜靜地盼候着日影在慢慢移動。她也不去管那一雙雙向她投來的詫異的眼光,仍自站在那兒靜靜地盼候着。

    快近中午時,鐵芳終於回來了。他一見春雪瓶牽着馬站在門前,先是一愣,隨即問道:“姑娘要到何處去?”

    春雪瓶:“我就要起程趕路去,為和你告別,已在這裏等你多時了。”

    鐵芳愣了一會,才結結巴巴地説道:“出了甚麼事?為何這樣急?多住一天也不能嗎?”

    春雪瓶搖搖頭:“反正終於要分手的,不如早走,以免誤了我的事情。”

    鐵芳默然片刻,説道:“姑娘既要走,就讓我送你一程。”

    春雪瓶黯然地:“送,也只一程,還是要分手的,不如就此一別。”

    鐵芳情急,連連説道:“要送,要送,一定要送!”他邊説邊向店裏走去。一會兒便牽着備好的坐馬走來了。

    春雪瓶也不再勸阻,只説了聲:“那就走吧!”便上馬向東城走去。鐵芳緊隨在她馬後。二人出了東關,一路向東馳去,在馬上誰也沒有説話,都只默默地走着。行了大約二十餘里,春雪瓶突然停下馬來,兩眼凝望着鐵芳,説道:“你已送了二十餘里,何止一程!分手吧,咱倆還會見面的。”

    鐵芳依依不捨地:“我且送你至涼州。”

    春雪瓶:“你的情意我已心領了。你與其今日送我去涼州,還不如明年早日來西疆。”

    鐵芳:“我一定要到西疆來的。我已和鄧叔商量定妥:他一俟病體復元,便去塔城投奔鄭叔,我也將遍歷秦隴幽燕尋我母親去。我不管能否尋到母親,也準於明年入冬前來西疆,但願那時你已回到西疆了。”

    春雪瓶:“好,一言為定。分手吧,你多珍重!”她正要勒轉馬頭,鐵芳忙又橫截過去,説道:“姑娘且慢,我如到了西疆,又到何處找你去?”

    春雪瓶遲疑了下,忽然側過臉來,粲然一笑,説道:“到烏倫古湖找半天雲去。”

    鐵芳吃了一驚,兩眼愣得大大的。呆了片刻,才又説道:“姑娘究竟是羅老前輩的什麼人?”

    春雪瓶含笑瞅着他:“你見到半天雲就自會明白。”她話音剛落,隨即帶馬一縱,大白馬放開四蹄,驛道上響起一串蹄聲,飄起一串笑聲,捲起一串塵煙,一會兒便消失在山彎道上了。

    春雪瓶甩掉纏綿,驅散惆悵,藏了憂傷,一路揚鞭催馬,向東,追趕,追趕,向東。過了涼州,直向蘭州進發;越過蘭州,又跨入陝境直指西安,不過一月便已到達太原。一路上,壯麗的山河,雄險的關津,莽莽的長城,漫漫的古道,迎着馬頭都來人目。春雪瓶按轡四顧,時而頓覺心懷開朗”時而又不禁愴涼興悲,只一月之間竟使她如長十歲。她覺得自己已不似在西疆時那般幼稚無知了。

    春雪瓶一路上也曾暗暗尋訪母親蹤跡,她每到一處重要的關津渡口或古都名城,總要稍作停留,百計巧探智問,結果卻是杳如黃鶴,毫無半點蹤影。她經常不禁勒馬彷徨,愴然四顧,眼裏噙滿了思親的淚水。春雪瓶幾經失望之後,細細一想,心裏也就明白過來:要在這茫茫的人海里去尋找母親,無異於撈針大海,更何況母親每一外出又總是潛蹤秘跡,要在這樣廣闊的大地上去尋到她幾乎更是徒勞。春雪瓶不打算再在這路上多費時日了,決意仍然按照她原來的打算:到京城去尋她!她同時也想起了她在離開艾比湖時,香姑姑也正是這麼對她説的:“你也只有到京城才能找到你母親了!”春雪瓶主意已定,便又離開太原向河北境內馳去。她不消幾日便已進入河北,來到欒城地界,正行着,天上忽然下起大雨來了。她舉目四望,見路旁不遠處正好有座古廟,廟宇雖已破敗不堪,卻尚可避避風雨。春雪瓶忙策馬去到廟前,下鞍帶馬剛進廟門,便見殿堂上早已有七八個腳佚趕馬似的漢子正圍坐在一堆火旁,邊閒聊邊翻烤着衣服。春雪瓶正徘徊間,那些漢子卻也心性善良誠樸,有的連忙向她招手相邀,有的趕忙起身讓座。春雪瓶見那些漢子和善,便打消顧慮走上殿堂,將馬往殿柱上一拴,隨即坐到他們中間,一邊就火烤衣,一邊和他們閒聊起來。正閒聊間,一個姓王的腳佚指着春雪瓶的大白馬對那幾人説道:“這馬真駿,我還從未見過這種神駿的馬匹!”其餘幾人也隨聲附和。

    另一個別人稱他酒葫蘆的趕車漢子卻接口説道:“這馬確是少見。我昨日在大石橋南的大道上也曾見到一匹大黑馬,比這馬還駿!”

    春雪瓶吃了一驚,急忙問道:“請問大哥,騎在那馬上的是個什麼樣人?”

    酒葫蘆:“也是一位女子,很俊,大約三十來歲。”

    春雪瓶的心也急劇地跳了起來,忙又問道:“大哥可知她的去向?”

    酒葫蘆:“那女人要去何處我可不知,只知那大道通向鉅鹿,她也是往鉅鹿方向去的。”

    春雪瓶不由一怔:鉅鹿!母親去鉅鹿則甚!她正沉吟問,猛然想起來了:鉅鹿!俞秀蓮不正是住在鉅鹿!那位曾名震京都、傳揚四海、被人稱為天下無雙的奇女,母親對自己也曾多次提起過來。母親口裏雖然要自己對她多加尊敬,並告誡自己不可和她爭鬥,但她同時也隱隱察覺到:母親對那俞秀蓮只是心懷戒備,卻並未服她。母親這番去鉅鹿,會不會是去找俞秀蓮?又會不會是決心要和她一較高低?春雪瓶想到這裏,不禁激奮擔憂交織於懷,她一定得儘快趕到母親身邊去!母親也需要自己在她身旁!

    她趁大家話題已轉,立即站起身來,告辭眾人,牽馬出廟,一躍上鞍,揮鞭縱馬向鉅鹿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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