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雪瓶越聽越迷惑起來,她正想趁此追問到底,弄個水落石出,忽然瞥見香姑臉上露出惕然有戒的神色,她只好把已到口邊的問話嚥了回去。香姑亦已看出春雪瓶那急不可耐、欲言又忍的心情動態,便又温婉地對她説道:“雪瓶,別再老問起你母親過去的事了。我答應你:等你和她從關裏回來時,她如再不告訴你,我也一定給你講清楚。還是來商量明天上路的事吧!關內不比西疆,更重禮教,一般大户家的閨女,是不興在外拋頭露面的!何況你又是一人,還是改扮男裝路上更方便些。”她又將春雪瓶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説道:“你雖然長得俊美,可除了秀氣之外卻還有股子野氣,若扮成男妝,比你母親更能騙過世人的耳目。”
春雪瓶略感委屈而傷心地:“香姑姑姑,我不管走到哪兒,就是要讓人知道我是春雪瓶,沒有什麼需要掩人耳目的!還是讓我帶着自己本來面目進關去吧!”
香姑瞅着春雪瓶想了片刻,讚許地點點頭,説道:“好樣的!姑姑就是喜歡你這股子野氣!”隨後,她仍然將手裏的兩件男人衣服給春雪瓶放人囊裏。香姑邊放邊又説道:“衣服帶去。江湖上九流三教,五花八門,有善有惡,時險時夷,必要也須濛濛才能過關去的。”
春雪瓶也將香姑的一片好意領受下來,不再吭聲了。
香姑繫好革囊,又悵悵地注視着春雪瓶出了會神,不禁充滿痛惜地説道:“你這番進關,我也和你哈里木叔叔想的一樣,不過是讓你去了了心願,見識罷了!偌大個中原,你到哪裏尋你母親去?”
春雪瓶熟慮在心地:“我直奔京城去尋她。母親雖未對我明説她這番人關要去京城,可我卻從她話中探出來了。”
香姑不覺微微一怔,同時輕輕地驚呼一聲:“啊,到京城去!”
她隨即又微鎖雙眉,心事重重地忖度會兒,説道:“也只有去到京城才能找到你母親了。”
春雪瓶不解地:“母親曾説京城不是我該去的地方,不知她如何不願讓我去京城?”
香姑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謹嚴起來。她注視着春雪瓶肅然説道:“雪瓶,京城是皇帝所住的地方,別看那些達官貴人一個個冠蓋榮華,其實多是一些貪殘險詐之輩,你到了京城,一言一行都須特別小心,切勿對人説起你母親和有關你母女在西疆之事。”
春雪瓶會意地點點頭:“我知道,更不能提起羅大伯!因他和那些朝廷官員都是對頭,十八年前他又曾大鬧過北京城來。”
香姑一怔:“你聽誰説的?”
春雪瓶一笑:“德秀峯。”
香姑又滿面戒色地説道:“你羅大伯十八年前為報親仇回河北,是曾在北京城裏闖過一陣子來,不料別人竟給他造出一些流言蜚語,其實都是官場中互相勾心鬥角、藉以中傷對方的謠言,你切勿聽信,更不要去打探那些事情!”
春雪瓶不覺心裏一動,只“嗯”了一聲便不再談起這事來了。
傍晚,蓮姑剛從林裏練武回來便到春雪瓶房裏來了。她對春雪瓶明日將離開艾比湖起程進關的事,既為她擔心,更覺依依不捨。她和春雪瓶訴説了許多帶有稚氣而又十分真誠的話語。春雪瓶一邊安慰她,一邊勉勵她好好練武藝,要她作一個能御外侮不受人欺的女中豪傑,蓮姑聽了很是感動,不禁深懷歉憾地説道:“姐姐
才教會我幾套拳法,你今一走,叫我向誰學去?”
春雪瓶:“別看只是幾套拳劍,你真要練好練精,至少也須一年,到那時,我一定已經回來了。”
蓮姑:“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呀!在那麼長的日子裏,我會感到很寂寞。”
春雪瓶:“不會的。你還有達奇、小黑、查牙子和村裏那些夥伴們,你會過得很快樂的。”
蓮姑:“他們説話都很粗魯,不像姐姐説話那樣,又清脆、又悦耳,比鳥叫還好聽。”
春雪瓶笑了,緊緊瞅着她:“你是愛聽我説話,還是愛聽鳥叫聲?”
蓮姑不覺一愣,含糊應道:“愛聽姐姐説話。”
春雪瓶仍然緊緊地瞅着她,隨即拋過眼去向室外檉柳叢中瞟了一瞟,説道:“要是這時那檉柳叢中傳來一聲鳥叫,你恐怕連姐姐的話不聽便跑去了!”
蓮姑的兩頰立即漲得緋紅,忙低下頭去,將整個臉兒藏到春雪瓶的懷裏去了。一直過了許久,她才抬起一雙滿含嬌羞的眼睛,望着春雪瓶問道:“姐姐,你都知道了?”
春雪瓶點了點頭,臉上含滿笑意。
很快地蓮姑臉上又罩上了悵然的神情,充滿歉疚地對春雪瓶説道:“那天我真不該那麼重重地打他一拳!害得他在那些夥伴面前抬不起頭來,至今都還不願再下場和我交手較量,我那一拳啊,興許已傷了他的心了。”
春雪瓶也被蓮姑那善良的心性所觸動,驀然間,那個也曾被她弄翻下馬面露羞慚的無名少年,不禁又浮現在她跟前。春雪瓶的心中也拂過一縷悵然若失的思緒。但隨着出現在眼前的卻又是塔城城外林邊曠地上的那番情景:一副怒氣衝衝的面孔,幾句冷冷的話語和那傲然而去的神情。春雪瓶好似了清了欠債,心裏又才平
靜下來。她忽又想起了蓮姑適才的話語,這才回過神來對她説道:“你最好讓達奇罵你一頓,或讓他也打你兩拳,你的心就會安了。”
蓮姑張大着一雙惑然不解的眼睛:“達奇怎會打我罵我?!”春雪瓶嘴邊掠過一絲帶澀的微笑:“那麼,你這一拳欠債就一輩子也還不清了!”
晚上,台奴也來到春雪瓶房裏,拉着她千叮嚀,萬祝福,絮絮叨叨地談到深夜方才離去。
第二天清晨,春雪瓶身穿深紅色黑緞滾邊上衣,下穿深藍色布褲,腰繫菊黃色絲帶,配上她那張粉裏滲黃黃裏透紅的俊秀臉蛋,更顯得英姿颯爽神采照人。她將寶劍插進革囊,弓帶佩掛腰間,牽出她那匹神駿欲飛的大白馬,將鞍鐙備好,革囊掛上,準備起程了。
香姑、哈里木,還有台奴、蓮姑,一道把她送到木柵門前,大家對她又是一番叮嚀,又是一番祝願,方才依依告別跨上馬鞍。她正要策馬動身,香姑忽又將她叫住,來到大白馬鞍旁,對她説道:“京城城南的虎幄街北端,有家取名‘四海春’的客棧,掌櫃劉泰保和他妻子蔡幺妹都是好人,並曾與我有過交情,你如到了京城,可去他那客棧安身。”香姑説到這裏,忽然壓低聲音説道:“那劉掌櫃和蔡幺妹如問起你,你只説是我侄女,其他的不用多説,也不要多問。切記!”
春雪瓶連連點頭應允。她等香姑退回門房,才又揮起竹鞭向哈里木、蓮姑一一告別,最後向台奴投去一道依戀的目光,説道:“阿姆,請你照料好那隻老駱駝,我回來還要聽它的鈴聲哩!”她話音剛落,手裏的竹鞭也同時落下。寧靜的草地上響起一串蹄聲,大白馬馱着春雪瓶一霎時便馳過山崗去了。
春雪瓶過去居住在天山時,每次下山都如鳥出籠,有種自由輕快的感覺。這番遠離西疆去單獨闖蕩中原,更是有如鷹翔天空龍游滄海,展翅隨心,搏浪由興,舉目顧盼,一任意逸神馳。一路上,她時而帶轡徐行,時而縱馬飛奔,遇上好山好水便停蹄賞覽片刻,碰上熱鬧所在便駐馬盤桓幾時。所過之處,雖也招來許多雙驚奇詫異的目光,惹出無數咄咄嘖嘖猜疑的指議,但春雪瓶卻仍然從容自若,毫不理睬介意。不到二十天,她便已經過迪化、吐魯番來到哈密境內。那哈密已近西疆界口,路上行人有從關內來的,也有進關去的,駱駝車馬,挑擔揹包,攘攘熙熙,絡繹不絕。春雪瓶立馬向前望去,但見野闊天高,稻黃樹綠,田疇縱橫,村莊處處。她在西疆哪曾見過這一般景象,一陣陣驚奇欣喜之後,不禁想到她即將闖蕩的中原,真不知更是何等景象。春雪瓶正遐想間,不覺來到一座寺廟門前,幾個正在門前賣瓜的小子手捧哈蜜瓜上前將馬攔住,爭着
向她叫賣。春雪瓶舉目一看,見廟門前有一片高大的榆林,幾個挑擔腳伕和趕駱駝的漢子正坐在林裏歇息閒聊。幾隻卸下貨袋的駱駝也卧在林後悠閒地嚼草。春雪瓶也感到有些飢渴,便停蹄下馬,買了一個瓜,又從囊中取出乾糧,將馬拴在林邊樹上,走進林裏,靠近那幾個腳伕運漢坐下,一邊吃着乾糧蜜瓜,一邊聽他幾人閒聊。
那幾人聊的雖不過是些途中所見,道聽傳聞,碎碎瑣瑣,無據無憑,也可姑妄聽之,亦無甚新奇之處,可在春雪瓶聽來,卻句句都是知識,語語都見人情。她從那幾人的閒聊中已聽出他們都是關裏來,是到迪化去的。春雪瓶心裏一動,便和他們搭起話來。閒敍幾句之後,她若不經意地問他們道:“你們路上可碰到一位帶着幾匹好馬上路的官員?”
“是不是還着一男一女與他隨行?”一一位趕駱駝的漢子應聲問道。
春雪瓶:“是的。我問的正是那位官員。”
“五日前我們在紅柳河邊打尖時,那位官員也在那兒歇腳。這時已進入玉門關了。”那位漢子説道。
“姑娘打聽那位官員何事?”那漢子問道。
春雪瓶:“我與他們約好同行,只因我遲去迪化幾日才沒趕上。”
接着那幾個趕駱駝的漢子便以德秀峯等人為話題,又相互閒聊起來。
適才答話的那漢子:“那位官員在歇腳時,竟來和我們問寒問苦,説説笑笑,真是朝廷難有的好官,天下少有的好人。”
另一位漢子:“那一男一女看去是那位官員的保鏢,就在歇腳打尖時,他二人都是刀不離身,凝神注視着周圍的動靜。”
另外一位年長的漢子:“特別是那女人,別看她舉止文靜,要是動起手來,十個男子漢也敵不過。你看她手裏那刀口有多沉!”
春雪瓶從那幾個趕駱駝的閒談中,知德秀峯他們沿途已有戒備,一顆懸掛着的心才又稍稍踏實下來.。她一心趕路,只稍歇息片刻便又準備登程。她在站起身來向那幾個漢子告別時,忽又問道:“幾位長者在路上還可曾見到過一位騎着一匹大黑馬、年約三十餘歲的女人?”
幾個漢子搖搖頭,都説不曾見過。
春雪瓶這才走出榆林,跨上大白馬繼續向東行去。她一路晝行夜宿,又過八天,便已來到玉門。她在西疆時,也曾多次聽人談起玉門關,特別是一些戍卒流人聚居的地方,一提到玉門關三字,便會牽動他們思鄉的愁腸,引起他們懷國的悲思。春雪瓶在天山時,晚上睡在牀上,她母親也常常給她口授一些古文古詩,其中也有“羌笛無須怨揚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詩句。因此,在春雪瓶心中,玉門關一定是壁壘森嚴,雄踞天下,氣壯山河,把中原和西域一關鎖閉的地方。她萬萬沒有料到,來到玉門關前卻並不見有雄關險隘,也不見軍營守卒,只見在一片荒涼的砂礫地上聳立着一座光禿禿的土堆。三三兩兩從東路上過來的行人商旅,來到那座土堆面前,都停下步來,默默地祝福一番之後,便隨手拾起一片石塊或一團泥土,向那土堆一拋,然後便頭也不回地往兩而去。春雪瓶立馬道旁好奇地注視着那些行人商旅的舉動。她雖不懂得他們這種舉動的用意何在,但她從他們那悲慼蒼涼的神情裏,已隱隱猜測到了他們是在告別關內故土,投石以示永不回頭之意。春雪瓶也動了鄉思,不禁回頭向西望去,只見戈壁千里,一片黃塵滾滾,極目所至,哪見天山蹤影!她的心也不禁有些悲涼起來。恰在這時,一位挑着兩壺茶水的老者往她身邊走來,將她和她的大白馬打量了
一番,説道:“姑娘,喝碗茶去。我這茶是從井裏取水煎成的,特別解渴提神!”
春雪瓶:“謝謝你,老大爺,我不渴。”
賣茶老者:“這是關內水煎的茶,你這一去就再難喝到關內的水了。”
春雪瓶:“我不是去西,正是往關裏去的。”
賣茶老者:“哦,哦,原來如此!”他又挑着壺轉身離去。
春雪瓶看着老者那佝僂的背影,不禁突然動了惻隱之心,便忙策馬繞到他的面前,從身邊取出兩錢碎銀遞給他,説道:“老大爺,天這麼熱,回家涼涼去!這茶我全買了。”
老者接過碎銀,抬起一雙驚喜而又感激的眼睛仰望着她,説道:“多謝姑娘,我真走運,幾天前也在這裏遇上個與姑娘一樣好心的大嫂,也是一口茶都未喝,卻給了我許多銀兩!”接着他又發出一聲喟嘆,説道:“還是女人的心慈!”
春雪瓶的心裏不覺一動,問道:“老大爺,你説的那位大嫂是怎樣的一個人。”
老者:“長得十分清秀,騎着一匹大黑馬,鞍旁還掛有一一柄寶劍,也是往關裏去的。”
春雪瓶不由得感到一陣驚喜,忙又問道:“你是在幾時見到她的?當時的情景又是怎樣?”
老者思憶片刻,説道:“算來已有六天了。六天前的中午,我正在這近旁賣茶,忽然瞥見這土堆前面有人牽着,一匹大黑馬在那兒呆呆地站着,我還以為她是從關內來的,便挑着茶壺向她走去。不想還未走到她的身邊,她便忽然回過頭來將我瞬了一瞬,隨即使要上馬離去,我也是在她回過頭來的那一瞬間,才認出她是女人來的。我趕忙上前將她攔住,請她喝碗茶去。那位大嫂也不説話,只打量了我幾眼,隨即摸出一兩碎銀遞到我的手裏,説:‘你都這麼大年紀了,何苦在這正熱的時候出來賣茶!’我説:‘我是個孤老頭子,不賣茶便沒有生計。’她又向我打聽這肅州現在府官是誰?我説:只知姓陳,可不知他的名諱。她還問我知不知道十七年前在這兒做府官的那位方大人的下落?我説:方大人只在肅州做了三年官府便調走了,去向我也不明。她問過這些話後,又在土堆站了一會兒才上馬向關內走去。”
春雪瓶離開艾比湖已快一月,行程已近四千裏,她一路打聽母親的行蹤,都毫未探得一絲兒影跡,不料竟在不經意間從這賣茶水的老者口裏已打聽到了母親的消息。雖僅僅只是一鱗半爪,但她卻已感到有如親見一般,心裏已是欣慰萬分的了。春雪瓶心裏感到不解的是:母親為何要打聽那姓方的州官?那姓方的與母親又
有何干系?這在她心裏又無端的增添了一絲疑絮。春雪瓶再也無心去觀看那些向土堆投石告別的行旅,一縱大白馬直向嘉峪關奔馳而去。春雪瓶晝夜兼程,只兩日一夜便已來到討來川岸,肅州城廊已經在望。她在岸邊飲馬稍歇,捧起那清涼的河水洗了洗臉,理理鬢髮拂去身上的塵沙,然後才上馬走進城去。春雪瓶在街上一邊找尋適意的客店,一邊觀賞這街市的繁華,行行看看,不覺來到一座高聳入雲的鼓樓面前。她在西疆哪曾見過這麼高的樓閣,不禁驚奇地停下步來舉目向樓上細細望去,見樓上四面懸着匾額,東額上寫着“東迎華嶽”;西額上寫着“西達伊吾”;南額上是“南望祁連”;北額是“北通沙漠”。春雪瓶在看到南額上寫的“南望祁連”那四個字時,不覺一動,心想:我正是為了要一闖祁連才進關來的!
於是便牽着馬向南街走去。她來到一個巷口,見巷口旁有一家客店的門上,掛着一塊“祁連客店”的招牌,緊靠客店右旁又有一家取名“祁連酒家’的飯館。春雪瓶見這到處都有“祁連”二字為名,卻也未見有甚令人可怕之處,她已不再猶豫,便在那家客店住了下來。客店掌櫃姓冷,年約四十開外,看去倒也通達隨和。他見春雪瓶是個單身的年輕姑娘,便將她安頓在東廂內院靠近他家眷住房的一間單房裏。那間房不大,隔壁就是冷掌櫃孃的卧房,窗外是牆,牆外便是南街巷口。巷口對面是一座大院,朱門粉牆,牆頭露出樓閣雕欄,一望便知是富豪人家居住的庭院。春雪瓶放好行囊,見天色尚早,便換了衣服,去到街上信步閒溜,不覺來到北門城樓。
她登樓一望,肅州全城都來人目,遠望祁連山層峯屏峙,巍峨磅薄,綿延千里,極目雲天,不見首尾;東望驛路漫漫,蜿蜓一線,行人車馬,去去來來,絡繹不絕。春雪瓶凝望着那幽邃空濛的祁連山,不禁又想起香姑那“賊多路險”的話來。而今眼前便是祁連山,眼下便是通向祁連山的道路,她準備就在肅州小住兩日,再暗暗打探一下她母親的行蹤,然後便闖祁連山直奔中原去。春雪瓶下了城樓,走出北門,沿着城邊小溪向東行去。她行至一座好似廟宇的殿堂門前,見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在那門前進進出出。她出於好奇,也跟着跨進門去,舉目一看,但見門內台壩上建有一樓一閣,矗立凌空,左右對峙,樓閣上面都有飛橋相通,看去十分引人注目。她又進一門,迎面橫額大書“古酒泉”三字一躍人目。春雪瓶不解這三字的由來正想找人問問,忽見有兩位秀士打扮的遊客滿面懊惱地從堂內走了出來。二人一邊走一邊嘟嚷着。
年紀大的那位秀士:“屠夫賊婦也來附庸風雅,把一座好好的涼廳佔去尋歡作樂,真是大煞風景,令人敗興!”
年紀輕輕的秀士:“那男的是個什麼樣的武官?那女的又是何人?”
年紀大的秀士:“什麼武官!不過是個宰牛出生的遊擊!那女人乃是黑山熊馮天豹的小老婆,在這肅州城裏也真是令人‘談虎色變’的人物。”
年紀較輕的秀士:“哦,她就是黑山熊的小老婆!聽説她原是肅州早年府官方大人的小妾,是在來肅州途中被黑山熊搶去的。不知此説確否?”
春雪瓶一聽那年紀較輕的秀士提到肅州早年府官方大人,心裏不由一怔,立即想起她母親也曾向玉門關前那個賣茶老者打聽過這人來的。那麼,兩位秀士所説的那人究竟是不是方大人的小妾?如是,她又與母親何干?這一切,春雪瓶都很想弄個清楚,問個明白。無奈那兩個秀士早已走遠,以後的話便一句也未聽清。她隨即進入內堂,舉目四望,見一方池,池中湧泉,水極清澈。一些遊客正圍着池邊取水飲嘗,飲嘗後也都失望搖頭,皆説並無酒味。春雪瓶心想:這興許就是橫額上所書的古酒泉吧!她既不飲酒,亦不口渴,也就無心再去飲嘗泉水,只放眼各處,意在搜尋適才兩位秀士所説的那個令人談虎色變的女人。春雪瓶繞過水池,隨着溢泉往北行去,來到一個大池旁邊,忽聞一陣雜有男女的笑聲從池邊傳來。她忙抬頭望去,見水池邊端有一六角方亭,亭外站着四名帶刀校衞和幾個也帶有刀劍的身穿普通衣服的彪形大漢,亭心石桌前坐着。一男兩女,他們身後還站立着幾個正在給他們打扇的年輕姑娘。坐在石桌上方的是位年約四十來歲的婦人。她看去雖年已半老,卻仍高發髻高挽,雲鬢珠環,臉上薄粉勻紅,柳眉隨聲展鎖,雙目顧盼流波,容態神情,雖無大家貴婦之雍容端莊,也卻也不似小家碧玉之掩笑藏羞,自有一番風情,別是一般韻致。坐在石桌下方的是個年約三十來歲的漢子,方臉盤上長着兩道濃眉,一雙大眼,頜下一串連鬢短鬚,簇擁着一張血紅紅的大口。漢子身穿藍綢緊袖長衫,腰束嵌玉寬帶,腕上帶有牛皮護套,腰佩一柄綠鯊魚皮蒙鞘的單刀。看去卻也顯得糾糾不凡,算得上有武夫氣概。春雪瓶心想,坐在上方的那個婦女,一定就是年長秀士所説的“賊婦”;下方那個漢子也一定就是他説的“屠夫”遊擊了。她再看看坐在石桌旁邊的年輕女人,見她生得細眉長目,面孔也還清秀,只是滿頭珠飾,滿臉脂粉,加以她在桌上不時嬌聲作態,頻頻搔首弄姿,不禁使她感到噁心生厭。她已從那年輕女子不斷給那婦人奉瓜獻果和與漢子做眉做眼中,猜出她多半是婦人的女兒和那漢子的妻子。春雪瓶轉到水池西角,再仔細看看那婦人,見她那一副略嫌粉氣稍濃的臉土,雖不時隱隱露出一種狡黠的神情,卻也不時帶有一些使人感到親切慈柔的笑意。她看來看去,驀然間,她從那婦人微微一笑的情態裏,感到她似曾在哪裏見過婦人來的。她苦苦追索尋思,卻又明明記得不曾與她見過。要麼,那婦人準是與誰相像!春雪瓶又將她母親、香姑、台奴、羅燕,以及塔城城市上的婦女,草原牧民們的親眷,一一回憶了下,也沒有發現有與她相似的面貌。
春雪瓶也不禁為此而迷惘起來。還令她心裏感到不解的是:這婦人究竟是不是前任官府方大人的小妾?若是又怎會被那個叫黑熊的搶去?被搶去了,她又為何自甘屈辱做了他的小老婆?那個黑山熊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他若真的是山賊,那婦人又怎能公然和朝廷武官混在一起?……這一切都是不解之謎,春雪瓶只感到一陣茫然。她想側耳聽聽他們在亭裏的談話,又因相距較遠,想聽也難聽清。春雪瓶正想繞過水池去到那亭子近旁再仔細看看,留心聽聽,忽見一個手持掃帚的老頭向她走來。當老頭從她身旁走過時,在她耳旁輕輕説了一旬:“姑娘,快隨我來!”隨即便離開水池向後堂走去。春雪瓶不知就裏,只覺得那老頭神態有異,她想弄個明白,也就轉身跟在老頭身後,隨他穿過後堂,又來到那樓閣對峙的壩上。老頭見左右無人,這才轉過身來問她道:“姑娘,你是剛從外地來到這裏的吧?”
春雪瓶點點頭,只疑訝地注視着他。
老頭又説道:“你快快離開這裏吧!這裏豈是你來遊玩的地方!”
春雪瓶:“為什麼?這又不是清真寺廟!”
老頭:“像你這樣秀麗的姑娘,適才若被亭裏那婦人看見,恐怕就只有你的來路沒有你的去路了。”
春雪瓶毫不在意地:“她敢把我怎樣?!”
老頭有些生氣地:“這肅州被她強買硬劫去的姑娘多着哩,別説你還是從外地來的!”
春雪瓶驚奇地:“那婦人是什麼樣的人?她弄那麼多姑娘去幹什麼?”
老頭又小心地向四面看看,然後把她引到那座樓後面,才又對她説道:“那婦人是祁連山馮天豹的小老婆,人們都叫她豹二太太。你別看她是個女流,手段真比她男人還高,勢力比她男人還大呀!這些年來不知被她搶、賣去了多少姑娘。聽説她把弄去的姑娘分為上中下三等:一等的收為乾女,留在身邊,還請人教她們學彈學唱,然後將她們嫁給甘、肅兩州各地的文武官員,豪紳鉅富作姬作妾,把這些有權有勢的人籠絡到手,為她張膽撐腰;中等的重價賣給外地通都大邑的歌館妓院,從中撈取大量錢財;下等的送到山裏去給馮天豹的手下那些弟兄取樂。那婦人就是採取這種手段,有錢有勢,就連她那祁連山稱霸三十年的男人都怕她三分,更不用説州里的平民百姓了。因此,姑娘還是趕快離開這兒吧,千萬大意不得!”
春雪瓶聽得毛髮悚然,心裏又恨又怒。她沒想到世上竟還有這麼寡廉鮮恥的女人!更沒想到會有人用女人來換取錢財和權勢!春雪瓶不由得恨恨得説道:“那婦人難道自己就沒有女兒!她幹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難道就不怕她女兒傷心!”
老頭顯得有些情急地説道:“誰知她有沒有女兒!誰還去管她女兒傷不傷心!你還是快走吧,大家都在替你擔心呢!”
春雪瓶不由得一詫:“大家”還有誰?”
老頭:“一個哈族兄弟。是他要我去把你叫出來的。”
春雪瓶更感驚異了,忙又説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在這兒是一個人也不認識的呀!”
老頭:“適才我在這堂前掃地,一個陌生的哈族兄弟走來對我説,一個外地的姑娘進入裏面去了,要我快去把你叫出來。還説:不然會鬧出事情來的。我心裏一急,便忙去把你叫出來了。我還以為姑娘認識他呢!”春雪瓶正想問問那人的身材相貌,老頭又説道:“認不認識也無關緊要,我看那位兄弟也是一片好心一,你還是快快離開這兒吧,萬一出了事,是會連累我的。”
春雪瓶只好謝過老頭,帶着滿腹的疑猜,仍沿着城邊小河向回店的舊路走去。她走着走着,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呼問:“前面那位可是春姑娘?”
春雪瓶不覺一驚,急忙回頭一看,竟呆呆地站在那兒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