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晚上,春雪瓶來到羅小虎房裏,將馬千總傍晚來館所談情況告知了他。羅小虎説,這已是在他意料中的事情,因他深知肖準為人,剛愎自用,險詐多疑。肖準今天在廳裏遲疑猶豫,不敢下手,一來是對他相貌辨認不準,怕萬一失誤,惹怒王爺,對他不利;二來當時廳裏只他和馬驤二人,若真動起手來,他自料難敵,又恐吃虧。因此,當德秀峯帶怒不再假以情面將他遣出廳時,肖準也只得隱忍在心趁此收場,而他決不會善罷甘休。羅小虎還對春雪瓶説,他料肖準派出巡邏,其精騎定在額敏河畔與木哈塔依一帶。因那正是由塔城去烏倫古湖必經之路,肖準料他離開塔城後定是返回烏倫古湖。春雪瓶聽到這裏,忙插口説道:“母親曾給我講起許多兵書上的話語,記得其中就有‘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和‘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樣的話。我們不防也這麼對付那肖準。首先羅大伯不要單獨離開塔城,等德老前輩他們動身回迪化時,和他們一道動身;再説,羅大伯也不取道向北,偏取道向東,走到半路,再轉身往北,這樣就可平安同到烏倫古湖了。”
羅小虎十分欣慰地:“沒想到你還自有這般心計’。不過,那肖準也是十分狡詐的,對他還得要多存個心眼。”他想了想,又説道,“當然,目前我也只能照你説的行事了。你可尋個機會到‘居安’客店去找找鄭大伯,要他告訴烏都奈,叫烏都奈約集二十來位弟兄,騎上我的大紅馬,等候在克拉瑪依以東的瑪納斯河畔,我準備在那裏和他們匯合。”
春雪瓶點點頭,又給他補充了句:“還請鄭大伯告訴烏都奈叔叔,要他把他騎的那匹馬牽到客店裏來留給你。”
羅小虎:“這,就是不説你烏都奈叔叔也會知道的。”他話雖如此説了,但他對春雪瓶那想事周到,對自己體貼入微的用心,除深感欣慰外,還不由驀然升起一種眷眷之情,使他神怡心暖,眉笑目慈,顧盼久久,有如舐犢,倍感情深。
春雪瓶也在他那慈目柔情的撫愛下,有如朝暉照體,有似清風入懷,感至無比的恬靜和舒適。她默默地承受着。過了許久,她忽又抬起頭來對羅小虎説道:“這事羅大伯就不用告訴羅燕姑姑了。不然,她會擔心的。今天她躲在廳側,知道肖準是為你而來了,急得臉發白,看了真叫人揪心!”
羅小虎不禁發出一聲悲嘆:“我可憐的妹妹!”他的精神也因傷感而變得黯然起來。
恰在這時,羅燕進房來了。她手裏捧着一盒點心,走到羅小虎面前,説道:“哥哥,這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灑淇瑪,我在東城一家滿人開的果點鋪裏見有賣,便給你買來了。”
羅小虎接過盒子,低下頭默默出了會神,才又抬起頭來,把手伸到羅燕額前,輕輕拂開她鬢角的頭髮,撫着她遮掩在鬢髮裏的一塊指大的傷疤。撫着,撫着,他眼裏竟不覺噙滿了淚水。羅燕也只默默地站着任他撫去,情態顯得十分柔順。羅小虎撫了一會,才輕聲問:“還痛嗎,妹妹?”
羅燕擺擺頭,只低聲叫了聲:“哥哥!”她好像突然變小了許多。
羅小虎沙啞地:“哥真不該,真不該啊!至今每想到這事,心裏就像被揪住似的!”他那包滿兩眼的淚水,不禁連連滾落下來。、
羅燕也情不自禁地伏在他的胸前,低聲啜泣。她哽咽地説道:“不用再説了,哥哥!我已經早已忘記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春雪瓶不知他兄妹二人説些什麼,只站在一旁驚奇地呆望着。她心裏也充滿了悲悽,
過了一會,羅小虎才抹去眼淚,從胸前扶起羅燕的頭來,望着她漫然一笑,説道:“你看,哥哥又把你惹哭了,哭得竟這麼傷心!”他又充滿憐愛地為她抹去臉上的淚水。
羅燕定了定神,回頭望着春雪瓶靦腆地一笑,説道:“讓姑娘見笑了!我們也真是!”
羅小虎上前一步,卻一本正經地對春雪瓶説道:“這沒什麼可笑的!雪瓶,你記住:千萬不要作任何對不起自己親人的事來,不然,你會後悔一輩子的!”他用手指羅燕額上那塊指大的傷疤,又説道:“你看,你姑姑額上的這塊傷疤,就是我給她留下的……”
羅燕忙截住他的話,説:“還説它幹什麼,已經過去多年的事了!”
羅小虎:“要説。説給雪瓶聽一聽,對她也有好處。”他又望着春雪瓶,“都已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我才八歲,你姑姑只有五歲,我兄妹就為爭一塊這樣的灑淇瑪,爭吵起來。我逞強霸佔定要多吃,你姑姑不依。突然從我手裏把我多佔的奪了回去。我怒惱起來,便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在她額上猛擊一一下,從此便在她額上留下那塊永不褪色的傷疤!也在我心上留下一塊永不消失的陰影,留下一片無法彌補的悔恨!”他説到最後,那沙啞而哽咽的聲音竟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春雪瓶的心被震撼了!她也不知為什麼,這樣一件在平時看去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今夜從羅小虎口裏聽來卻是那樣的被震動!她更沒想到,站在他面前這位凜凜堂堂的羅大伯,這位不知殺過多少人、見過多少血、在萬馬刀叢中都毫無懼色的半天雲,竟會在指大的傷疤面前顯得那樣傷心、悔恨和顫抖!她猛然想起母親曾教過她《四書》上那句“仁者必有勇”的話來,羅大伯在羅燕姑姑那塊傷疤面前所顯露出來的情景,興許就是書上所説的“仁”,羅大伯也因為有了這樣的“仁”,才會使他有面對萬馬刀叢都毫無懼色的那種“勇”!春雪瓶陷入沉思。
羅小虎已察出春雪瓶神情有異,忙又安慰她説:“你當然是不會做出我這樣的蠢事來的!因為你本來就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啊!”
羅小虎這幾句話,不但沒有使春雪瓶感到絲毫安慰,反而突然使她感到傷心起來。她帶着一縷淡淡的悲傷,悵然回到西廂房裏,和衣上牀,一種莫名的孤獨之感,不禁陣陣襲上心頭;羅大伯在八歲時和她妹妹爭吃糕,我八歲時卻只能一人呆在天山深處的那片樹林裏獨個兒遊玩,眼裏成天能見到的除了山峯、樹林和白雪,便
是天上的飛鳥和林裏的野鹿。要是那時自己也有一個哥哥來和自己爭吃糕點,哪怕也在自己額上留下一塊傷疤,那也比孤獨無伴幸福得多了!她耳邊突又想起羅小虎適才的話語:“……千萬不要作出任何對不起自己親人的事來,不然,你會後悔一輩子……”正在這時,不知為什麼她競猛又想起在塔城的路上她曾捉弄過的那個少年來了:她一揚鞭,驚馬便將那少年掀翻地上,……他瞪着一雙愣愣的大眼,滿身沙,滿身泥,頭髮披散兩肩,既不敢罵,也不和她鬥,只帶怒忍羞而去……那少年雖不是她什麼親人,但不知為什麼,想到他當時他副狼狽情景,便突然感到難過起來。她總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頭了,雖沒在他額上留下傷疤,興許也給他心上留下了羞辱!自己會不會因此而後悔一輩子呢?春雪瓶想着想着,不覺朦朦睡去,她似覺自己又奔馳在一條漫漫的大道上,前面又出現了那少年的身影,他正在催馬飛奔,好像拼命要躲開她似的。春雪瓶一心想趕上他道個不是,也放馬盡力趕去…她終於趕上了他,又超到他的前面去了……她猛然勒轉馬頭,那少年措手不及,他的坐馬受驚躍起,又把他掀到地上去了…她正萬分悔愧間,那少年仰起頭來愣着她説:“你會後悔一輩子的!”他説了這句話,也不等她開口,又翻身上馬逃走了。春雪瓶心裏真難過,不禁在馬上輕輕啜泣起來……她正哭得傷心,耳邊忽又響起羅燕的呼聲:“姑娘,你怎麼啦?”春雪瓶猛然睜開眼睛,羅燕睡在她身旁,正用手輕輕拍撫着她的肩膀,她這才清醒過來:自己原來是在夢裏。
羅燕見她醒來,又滿含憐愛地問道:“姑娘,你夢見什麼啦?”
春雪瓶囁嚅地:“我夢見……,不,我思念我母親了。”
羅燕默然片刻,輕輕嘆了口氣,説:“你已出來多天了,你母親也定在思念你了!”
二人都不再説話了。一會兒便都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飯畢,羅燕和春雪瓶回到房裏不一會兒,德幼銘也進房來了。他對她二人説道:“塔城一年一度十五天的大趕集,這已經是最後幾天了。聽説今天集上要舉行摔跤較量,界那邊也湧來許多人,較量場也是他們設置的,我們何不出城去看看。”
羅燕欣然地:“好,我們看看去。春姑娘在館裏也悶得慌,昨夜都想家了,趁此一道去逛逛,散散心也好。”
春雪瓶聽説集上要舉行摔跤較量,更是覺得新奇,也不等羅燕問她,便連連拍手附和,滿懷高興地同意了。
三人收拾停當,一同走出驛館,穿過西城,向西關城外走去。集市就設在離西關約二里遠的一片草地上。草地兩旁是一丘斜斜的林坡,草地沿着坡腳向西伸延,形成一個狹長的地帶。三人來到集市,只見市上到處都張蓋起一幅幅五顏六色的布幔,布幔下襬着販賣各種貨物的貨攤。布幔排列整齊,縱橫交錯,整齊成行,形成一條條彩色的街巷,顯得別有一番豪華,別有一般風味。攤上販賣的貨物,從布匹百貨、皮毛首飾直至煙酒糖茶、藥材珠寶,真是應有盡有,樣樣俱全。草地兩旁的林坡腳下,則是一座連着一座的帳篷,帳篷旁多設有木柵,木柵圍着自各地趕來的馬匹、牛羊,還有駝駝、鹿子。集市上到處都是擠滿了穿着各族服裝的人羣,有打扮得如花枝般的少女,有身佩短刀盪來盪去的膘悍牧民,有木訥忠厚的農夫,有彈琴歡樂的老人;有為賣東西而來的,也有專為看熱鬧而來的。總之,整個集市上,景是花花綠綠的景,人是形形色色的人,騰騰攘攘,百態千姿,不一而足。
德幼銘一路注意觀察的是,從人們的交談中去查民情,從各種不同的穿戴上去辨風俗。羅燕似乎對什麼都不在意,眼裏只是冷冷的。她雖也在向四處放眼,但臉上冷若寒霜,春雪瓶則與她截然相反,對什麼都覺得新奇,對什麼都留心注意。當她走到集市中央的一個攤前,突然將腳停住。她還清楚地記得,八年前就是在這個地方,羅大伯抽刀和一個外界的賣刀人比試誰的鋒利,也是因此才惹出他落入官兵手裏的那場禍來。她再看看身旁那片貨攤,見攤上擺的已不是馬刀、鐵器,攤內站着那人也不是八年前那個狂傲的漢子。春雪瓶也不禁興起一種世事若浮雲的感慨。羅燕見她站在那兒出神,便過來問她想的甚事?春雪瓶便把八年前在這兒發牛的那件事和她親眼看到的情景告訴了羅燕。她在這人稠眾眾之中雖未便説出羅小虎的名字,但羅燕猜出她講的那比刀的人是誰了。她只聽得心驚膽顫,臉上也陣陣泛白。二人正談着,忽見集市上的人羣顯得有些騷動起來,許多人紛紛向攤巷西邊湧去。羅燕如驚弓之鳥一般,一把抓住春雪瓶的手,一邊不斷向西注目張望,一邊對她説:“該不會出什麼事情!”
春雪瓶見羅燕神情顯得那麼緊張,知道是適才自己講的那段往事在她心上引起的餘悸。春雪瓶忙説道:“管它發生了什麼事,反正都與我們無關!走,我們也看看去!”她説完便拉着羅燕向西邊攤口走去。穿出攤口,見不遠處的草地旁邊,一個大大的圓形帳篷門前圍着一大圈人。那圈人密密層層,把圈內擋得嚴嚴實實,看不見裏面究竟在做些什麼,也不知那裏發生了什麼事情。三人走到那一圈密密的人牆後,由春雪瓶領頭向圈裏擠去。只見她伸出雙手將人羣三分兩分,立即就分開一道縫隙,羅燕和德幼銘緊緊隨在她的身後,很快就擠到人牆的裏層去了。三人這才舉目向前望去,見裏面靠近帳篷門前的那一片草地上,站着一位體格魁偉、腰大臂粗的漢子,身穿淺黃色的厚布短衫,寬絲板帶繫腰,牛皮緊袖護腕,兩手交叉抱臂,傲然而立,橫眉冷對地環顧着圈內人羣。他身後還簇擁着六七個人,或坐或立,一個個也都是身體壯實、氣態慻悍的漢子。帳篷門前右側還立着一根木樁,木樁上拴着一條肥壯的牛犢,牛犢背上披着一幅彩色斑斕的錦緞,錦緞上斜搭着一張火色的貂皮。春雪瓶不知這些究竟要幹什麼,心中正在納悶,突見從帳篷裏走出一位頭戴麥編圓形草帽、衣服整齊的中年漢子,來到草場中央站定,向人羣環顧一週,説道:“我們部裏的幾位兄弟,平日喜歡練點摔跤角力的玩意兒,去年曾到貴國的蒙古求人較量,結果是無人可敵,敗興而歸。聽説這塔城一年一度的趕集,整個南疆北疆的英豪好手,都要到這裏來趕趕熱鬧。我這幾位好鬥的兄弟也在家裏閒不住了,特相約一道越界來到貴地,準備和西疆力大技高的好手一較高低。”他用手指了指站在他身後那穿淡黃色的漢子,¨今天就由我這位乞乞拉達兄弟作主擺樁,無論是誰,三角中只要能勝兩角,”他又回頭指着那木樁上的牛,“這牛,牛背上的錦緞、紫貂皮全歸他;如能三角全勝,我們兄弟便立即收起帳篷過界回部,永不再來稱強鬥勝。也無論是誰,若三角都敗在我這乞乞拉達兄弟手裏……”他説到這裏,突然把話打住,嘴邊露出令人生厭的譏意,把四圍的人羣掃視一眼,才又變腔變調地説道:“若三角都敗在我這兄弟手裏,我只要他伏在地上,讓我這兄弟坐着歇歇,直到第二個出來較量的人上場為止。”
圍觀的人羣被他這含有笑意與帶有侮辱性的賭角方式激怒了,頓時響起一片非議和咒罵的聲音。站在春雪瓶身邊的一位老大爺忿忿地説道:“這些人哪裏是來較量摔跤,明明是來挑釁肇事的!”老大爺身後的一位中年牧民指着剛才在場裏説話的那人,在老大爺耳旁低聲説道:“那人前年也曾帶着一幫人到集上來過,好
像是那邊哈部的一個頭人。”
人羣中,有人在高聲喝斥,有人默不作聲,只怒目而視,也有人興致勃勃地等待着觀看這場熱鬧。
春雪瓶臉上既無笑意,也無怒容,只轉動着一雙好奇的眼睛,不時看看周圍的眾人,不時又打量着場內那幾條漢子。
羅燕氣得將嘴唇咬得緊緊的,不住恨恨地説道:“但望能有人去狠狠教訓教訓他們!把他們摔個半死!”
德幼銘早已怒形於色,在旁顯得焦躁不安,看去人有急欲挺身一較的氣勢。
春雪瓶見德幼銘顯出那般情景,忙向羅燕遞去一一個眼色,低聲説道:“姑姑你看,德叔該不會去!?”
羅燕瞟了德幼銘一眼,説道:“不會的,他沒學過這玩意。再説他身份也不容他冒失!”
站在場中那戴草帽的中年漢子又説了:“怎麼?偌大個西疆,”他手指轉動一圈,“偌大一圈人羣,竟沒有人敢來一較!”他把四周盯了一會,又含譏帶諷地説道:“來吧‘!輸了不過當-會兒墊座烏龜,贏了卻可牽頭牛去,還有貂皮暖體,錦緞榮身,也是很合算的!”
人羣中又響起一片憤怒的譁聲。
正在這時,忽見從西邊人羣中竄出一條漢子,年約二十來歲,身着牧民裝束,中等身材,項上青筋虯露,顯得威武有力。他邁步走到場中,也不去理睬那中年漢子,只瞪着乞乞拉達説道:“我一不貪你的牛,二不圖你的緞和貂,只來和你較較,免你目中無人!”
乞乞拉達也立即跨到場中和他面對面站定,又將他打量一下,滿不在乎地説道:“看你也不是我的對手,你要悔也還來得及。”
那漢子也不答話,只説了聲:“來吧!”便分開兩腳蹲下了身子。乞乞拉達剛一俯身便猛然側步上前去抱他腰身,那漢子向後一縮,趁勢去絆他左腳,不料他拼命連絆兩絆,乞乞拉達竟動也不動。那漢子正要收腳另換手法,他的腰帶卻突然被乞乞拉達扭住。他趕忙埋頭順勢朝乞乞拉達下腹頂去。乞乞拉達還不等他頭頂着肚,突然抓住他的頸項,隨即將腳用力一蹬,雙手往上一託,便將他提高地面,舉過頭頂。然後又大喝一聲,將他拋到幾尺以外的地上去了。
人羣中立即發一陣陣驚呼的嘆息。
春雪瓶十分婉惜地對羅燕説道:“這人力不及他,又不巧,只有吃虧了!”
羅燕:“你也學過摔跤?”
春雪瓶:“沒學過。不過我看也沒甚高深技藝,若用擒拿制他,準會勝得!”
羅燕也點點頭:“這和拳法也有相通處。”
二人正談論問,那漢子早已重又站起身來。漲紅了臉,用力將腰帶一緊,又向乞乞拉達猛撲過去。乞乞拉達乘他求勝心切,故意賣出個破綻,向他敞開胸腰,等他伸手來時,一把擒住他的臂膀順勢往前一帶:同時出腳給他一絆,那漢子一個踉蹌,又跌倒到十步開外的地上去了。他剛站起身來,乞乞拉達還不等他站穩,猛又竄到他的前面,反手抱緊他的腰身,有如倒拔楊柳一般將他拔離地面,隨即用力一慣,那漢子頭先觸地,倒在地上昏過去了。
人羣中發出一陣驚歎聲和咒罵聲。
乞乞拉達橫眉怒對那陣陣咒罵聲,説道:“罵又不會痛,不服氣的就出來較較好了!”
他話音剛落,忽聽南面人牆外一聲大喝:“匹夫!你等着,我來和你較較!”隨着大喝聲,只見南面人羣忽被排開一個缺口,一個少年從缺口處走了出來。他滿面怒容,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直盯着乞乞拉達。
春雪瓶一見不覺又驚又詫,她沒想到在此時此刻竟會見到這位曾經被她欺負、而她昨夜還在深深悔責的少年!一瞬間,這場裏的角鬥,角鬥中的一得一失,都緊緊地與她關聯起來。她忙又注目打量了一下那少年的渾身上下,見他雖然長得並不亞於乞乞拉達魁偉,但她總覺得他那魁偉的身材和他臉上還帶有的稚氣很不匹配。她因此而不由暗暗替他擔心起來:他能較得過那慻猛而又兇暴的乞乞拉達嗎?
羅燕並未留心春雪瓶這一瞬間的變化,只一一面注視着那少年的一舉一動,一面對春雪瓶説道:“我看這小子也有些來歷,令人擔心是太嫩;且看看他出手如何!”
這又只是片刻間的事情。
再説那少年,他盯着乞乞拉達怒視了會,説道:“你手也太狠!實實令人難容!”
乞乞拉達擺開架式,説道:“小子,少廢話,不怕死就來吧!”
少年也樁步弓身,凝神運氣等他攻來。
乞乞拉達見少年不進,還以為他是膽怯,便一個猛虎撲羊向他雙肩壓來。少年等對方兩手來得近切,忽地掄起兩肘格開他的雙手,隨勢一壓,將他雙臂緊緊揪住。乞乞拉達也翻過手來反握住少年雙臂,二人就這樣互相揪握着運力相爭。二人對峙了會。看去好像寂然未動,其實都在使出渾身力氣拼命!乞乞拉達拼命拼得目凸筋暴,渾身上下都顫抖起來;少年也是拼得咬牙閉口,額上也浸出粒粒汗珠。二人對峙着,堅持着,只見他二人腳下那草地都被四隻腳踏得陷進四個深坑。這真是一場力的較量!周圍的羣眾亦看出這較量的份量來了,全都屏息靜氣地注視着,場地上變得鴉雀無聲。春雪瓶更是看得專注,她情不自禁地把手也握緊,腳也抓緊,幾乎整個身子整個心都在幫他使力。她要是當時手裏握有什物,也定將它握成齏粉!場裏,少年漸漸佔了上風。乞乞拉達的整個身子已開始傾斜,眼見就要立足不穩了。他為了掩飾自己鬥力的敗北,突然一轉身,妄圖趁少年不防,將他從肩上掀翻出去,不料少年手快,早已抓住他的腰帶,借勢猛力往懷裏一拉,只聽啪的一聲,腰帶被拉斷,乞乞拉達也一個仰面朝天躍倒在地上去了。周圍頓即響起一陣吹ⅱ乎聲音和熱烈的掌聲。乞乞拉達躍起身來,鐵青着臉,眼裏閃着熠熠的兇光,正要猛撲過來,那戴草帽的中年漢子急忙上前將他攔住,一面制止他,一面對少年説道:“讓他進帳篷系根腰帶再來!”説着便招呼乞乞拉達跟隨他進入帳篷去了。不一會兒,乞乞拉達重新系上一條絲帶回到少年面前,角鬥又再次開始了。乞乞拉達雙手直插少年胸前來扭他衣襟,少年將手縮回,同時抬手向他肘上一格,頓覺一陣錐心般的疼痛從他手上一直鑽進他的心頭。少年吃了一驚,負痛連連退後數步。乞乞拉達卻步步進逼,虎着腰,伸出兩臂或探或匝,不住向他襲來。少年覷着個破擊去。乞乞拉達又是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在眾人一片轟笑聲中,只聽那戴草帽的中年漢子一聲呼喝,站在帳篷前的那六七條漢子掄拳揮臂一齊向春雪瓶奔來。羅燕早已搶入場中和春雪瓶靠背而立;德幼銘亦向那幾條漢子迎了上去。人羣立即騷亂起來,膽小的趕忙避開,膽大的也退到遠處,德幼銘才和那幾個漢子交上幾手,馬千總帶着四五名校衞從集市趕來。他一見是春雪瓶和德幼銘三人;趕忙高聲喝住,對那幾個漢子説道:“你們休要無禮!這三位都是我軍營中的客人。”戴草帽那中年漢子忙對馬千總哈哈腰,連説兩聲:“誤會,誤會!隨即帶着那幾條漢子徑自退去。
德幼銘這才將打鬥的緣由以及適才在場上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了馬千總。馬千總勸慰了幾句,説道:“這些漢子都是界外鄰部一些好勇好鬥之徒,每逢趕集,也多過來肇事,今天卻碰到了春姑娘手裏,也讓他們嚐到了點厲害!?”
春雪瓶也謙遜地説了幾句後,抬頭舉目搜尋那少年,卻已是蹤影全無,竟不知他是幾時跑開的,也不知他跑到哪兒去了。她正感到有些歉悵若失時,忽見西邊約百來步處的有七八條漢子圍着一人廝打。她定晴一看,見被圍在核心的那人卻正是她正在搜尋的那位少年,那少年已衝出重圍,跑到拴馬前,一躍上馬,向南飛馳而去。那幾條漢予也紛紛躍上馬背,抽出腰刀,呼哨着隨後追去。春雪瓶正在發急,忽見烏都奈牽着一匹馬,從一座帳篷後面跑了過來,將馬繮遞給她,説道:“姑娘趕快去助他一臂!”他還指了指鞍旁,“刀也在這裏。”春雪瓶也來不及和他説話,忙騰身上馬,正要揚鞭,烏都奈又指着前面一片林子,説:“叢林裏穿過去便可截上他們!”春雪瓶這才將馬一縱,直奔林裏。穿過林子,來到林邊人道上,果見少年正在那道旁的一片沙礫地上和那幾條漢子往來拼殺。她來到時,見已有兩人被砍傷墜馬,餘下五人正舞着腰刀輪番向少年衝殺。春雪瓶從鞍旁抽出單刀,躍馬上前,高聲對那少年喊道:“你且讓開,等我來收拾他們!”話音未落,她已馳到兩騎漢子身旁,只見她刀光閃了幾閃,那兩騎漢子便受傷栽下馬去。她撥轉馬頭,對斜馳過來的一騎漢子一刀砍去,那漢子忙用刀來架,她迅即抽刀一刺,正中那漢子腿上,那漢子狂叫一聲,伏鞍逃去。剩下兩騎漢子見勢不利,也忙撥轉馬頭竄進林裏去了。春雪瓶收刀入鞘,理了理鬢邊髮絲,撥馬來到少年門前,見他正望着地上那幾條受傷的漢子發愣。她不禁笑了笑,説道:“還愣着幹什麼!都跑了!”
少年抬起頭,赧紅着臉,嘀咕了句:“又是你!”
春雪瓶:“適才在摔跤場上,你是那般冒失!只憑一個人去闖,險些中了他們奸計!”
少年:“我如早用拳法,也可贏得他的。”
春雪瓶:“那你為何不用拳法?”
少年:“講好是較摔跤,男兒大丈夫哪能不講信義!”
春雪瓶聽了氣也不是,笑也不是,瞅着他説道:“哦,我看你年未弱冠,興許比我還小,竟也稱起大丈夫來了?”她不禁又將他全身打量一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怎的一個人跑出來到處遊蕩?”
少年只不應聲。
春雪瓶:“你怎不答話?”
少年忽然抬起眼來:“你是軍營中人?”
春雪瓶一揚眉:“是又怎麼樣?”
少年:“我早就意料到了。”
春雪瓶十分驚詫,忙又問道:“你怎麼料到的?”
少年掉頭四望,又不應聲了。
春雪瓶見他吞吐不明和不理不睬的神氣,不由得生起氣來。她盯着他注視了會,忽又問道:“你還沒有告訴我呢:那天你向我打聽那匹白馬,究竟為了何故?”
少年不由得一怔。他忽地回過頭來,兩眼直盯着春雪瓶,氣沖沖地説道:“你別老纏着這事!那馬與我無關,我只隨便問問。我還要趕路,失陪了!”他説完話,隨即帶轉馬頭向南馳去。
春雪瓶又惱又氣,在馬上突然不由感到傷心起來。她原來總覺得那天是自己委屈了他,今天正好來補補自己的過錯。沒想到卻落得如此結局,竟讓自己遭到這等委屈!她難過了會,不禁又暗暗説道:“好,這番卻是他做出對我不起的事來,今天就該他後悔,該他去不安,該他來補過了!”她這又稍稍感到釋然了些,隨即拍馬向迴路走去。她剛穿過樹林,見烏都奈早已等在那裏。她將馬匹交還給他,並把羅小虎昨晚要她告知他的那番安排一一對他講了,這才又向集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