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焉夢揉揉眼睛霍地坐了起來。
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他努力思索、回憶,可什麼也想不起來。
他覺得奇怪,是誰會將東西遺忘在這裏?
他咧着嘴,一連眨巴了幾次眼皮,終於弄清楚了這小包袱是屬於他自己的東西。
他紮好包袱,背到肩上,站起身來。東側有一座青山,叢場裏縷縷炊煙飄出。
任焉夢聳聳肩,大步向青山墩走去。
場口突出兩側兩個小土包,土包上聳拉着兩塊尖尖的像鹿角的岩石,使得整個山場很像只鹿頭。
鹿子村,文雅而貼切的村名。任焉夢從石橋上走過。
這裏原叫沙石黝,十八前還是一片荒涼的黃沙石地。
二十多年後,一個叫胡大鵬的駝背老頭,帶着妻子徐潔玉——原沙石黝鹿子村的女人,回到了這裏,他們僱人在場口外植上了樹林,並從十里外的青山裏引來了溪水,十年後,沙石場變成了青草坡。這裏已是山青水綠,一派生機。
徐茂公的後嗣,沙石場原有的居民聞訊,紛紛重返家園。八年後,鹿子村標有瓦崗字樣的旗號,再次揚到了五十里外的太吉鎮上,並在長白村聯英會中取得了首席地位。
任焉夢穿過草坪,走進了村裏。
任焉夢信步走到一家四合院門前,蹲下身子雙手捧起水溝中的水就喝。
他不覺啞了啞嘴。此時,院門打開了。
“喂,你是誰?”老僕問道。
李天奎愣傻了眼。
半晌,李天奎才又問道:“請教公子尊姓大名?”李天奎瞪圓了眼珠,這小子是個傻子?
任焉夢瞧着李天奎的模樣,用手摸了摸後腦勺,認真地想了想道:“你是不是問我叫什麼名字?”
“哦。”李天奎回過神來,“原是任公子,不知公子光臨寒舍是……”
痴兒這幾句話。在魔谷崖告別酒桌上已經過白髮老人多次調教,所以説得十分明瞭。“可以,當然可以。”李天奎毫不猶豫,立即應諾。
任焉夢高興地拍拍手道:“那就好。”
他搶手舉步之間。透露出一處脱俗的蒲灑和傲然的氣勢。
李天奎不覺兩眼直直,看得險些走了神兒。兩棵移植的大古椿樹,聳立在院內的左右坪中,樹枝盤若!
陽光透過葉隙灑在院坪的黃沙地上,疏疏朗朗,斑斑駁駁。
“哦。”任焉夢輕哦了一聲。
任焉夢目光緩緩掃過四周,最後停在院子有角。右角,一座墳墓,墓碑上書:“徐母黃氏——母親大人之墓。”
任焉夢不自覺地移步向墳墓走去。
小鷹現在怎樣了?
師傅説娘早已經死了,娘死後也有這樣的墳墓嗎?思想之間,他不知不覺地跪下,朝墳墓磕了三個響頭。
“哎呀!任公子行如此大禮,折煞老夫了!”身後傳來一箇中氣充沛而略帶嘶啞的聲音。
胡大鵬。
任焉夢並未欣賞他的這份風采,卻指着墳墓道:“這墓中人是誰?”胡大鵬略一略頓道:“老丈母孃。”
胡大鵬一怔,隨即道:“老夫妻子的母親。”
李天奎上前,附耳在胡大鵬耳旁輕聲説一句話。
胡大鵬沒有回答任焉夢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話,擺擺手道:“任公子光臨,蓬壁生輝,請裏屋坐。”李天奎想説什麼,卻被胡大鵬阻住。
正屋是客廳。
胡大鵬端起茶盤,道了一聲“請”,然後才緩聲道,“在下已起誓,不能説的。”
任焉夢漫不經心地道:“去參加岳陽賽刀大會。”胡大鵬和李天奎對視了一眼,滿臉是驚訝與困惑。
是鹿子村消息不靈通,還是傻小子在胡説亂道?
“什麼時候召開?”
“不知道。”
“不知道。”
對賽刀會的任何問題,任焉夢都是一問三不知。
他發覺任焉夢有許多可疑的地方,故想套出點底細。
胡大鵬輕呼一聲:“齊貴。”
“在。”一箇中年僕人應聲而和。
齊貴走到任焉夢面前,施了個禮,然後道:“請任公子隨我來。”説着,伸手就要去拿擱在茶几上的包袱。
他揮揮手:“你就依照任公子的話去做,凡任公子的要求,都不得拒絕。”
“是。”齊貴已意識到了什麼,忙點頭答應。“謝謝。”任焉夢站起身,抓過包袱跟在齊貴身後走出了客廳。
胡大鵬望着任焉夢的背影,緊緊地抿起了嘴唇。
這牀軟軟的,舒服極了。
房間不很大,比他大魔谷崖睡的冰穴小多了,但很乾淨,佈置也很憂雅,尤其是窗台上的那幾盆盛開的菊花,給房間平添了幾分盎然的生氣。他感到十分的滿意。
他耳畔再度響起白髮人的聲音:“你先到鹿子村借宿七天,然後去山西永樂宮掛單七天,再經過三門峽、鄭州、洛陽,去長江北岸豐都城東北的平都山頂峯凌霄宮,那裏有個青衣道士會引你去岳陽賽刀會……”
他腦子裏的意念混亂起來。
他認真地去想,結果愈想愈亂。他突然想到了胡大鵬。
這個白髮駝背老人對自己很客氣,也很關心,得要好好謝謝他。
怎麼這麼笨,連白髮駝背老人的名字也不曾問。
他霍地從牀上跳起。這時,齊貴走進房來:“任公子,晚餐已準備好了,老爺叫小人來請公子。”
四盞大燈懸接在空中,將廳內照得如同白晝。
“任公子。”桌旁站起兩個人,響起了一個温柔而甜密的聲音。
站起來的人是胡大鵬和他的夫人徐潔玉,説話的力是徐潔玉夫人。他人雖呆傻,但記憶力和模仿極強,在結巴中他學會了運用“尊姓大名”這幾個字。
胡大鵬揚了一下眉,但只是一瞬,便回覆了常態:“老夫賤姓胡,名大鵬,這位是老夫夫人徐潔玉。”
從這兩句話裏,這小人哪像個傻子?
他雖然已五十多歲,但仍保持着童心稚氣,感情豐富熾熱,端麗温柔,給人一種熱情而高雅的印像。任焉夢在容座椅上坐下,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徐潔玉。
李天奎給桌上酒杯斟滿酒,胡大鵬端起酒杯道:“任公子。”
徐潔玉亮亮的眸子瞧着任焉夢,大大方方地道:“任公子,你為什麼這樣瞧着我?”
任焉坦然地道:“我覺得你很好看。”
“天奎!”胡大鵬一聲沉喝,喝住了李天奎。
他本是個飽經磨難的人,深感人生的變幻,對方是個痴兒,他自不會為這一句話而與任焉夢去計較。
徐潔玉跟着問道:“什麼人?”
胡大鵬忍不住插嘴問:“你娘是誰?”如果能弄清這個問題,也許就能知道這個傻小子的來路了。
任焉夢道:“不知道。”
任焉夢搖搖頭:“不知道。”
胡大鵬和李天奎皺起了眉。任焉夢眸光一亮,復又暗淡下去,沉思了片刻後道:“她的奶子上有一顆小黑痣,奶水又暖又甜。”
這是什麼話。
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徐潔玉輕輕一聲嘆息,打破沉默:“你娘還活着嗎?”任焉夢也嘆口氣:“我師博説,娘早已經死了我不知道她後,有沒有墳墓,那墳墓……”
任焉夢身子抖動了一下,像是從夢中驚醒,端正了身子道:“對不起,我起過誓,不能説的。”
胡大鵬一口將杯中酒吞下,先乾為敬。
任焉夢卻了一口,咧開嘴,大聲道:“好酒!這酒可是京都醉仙樓的狀元紅?”胡大鵬呵呵笑道:“沒想到,任公子還是品酒的高手。”
任焉夢臉上露出了笑容:“過獎,過獎。”
胡大鵬將空杯斟滿,再次舉起酒杯。
説着,匆匆離開了客廳。胡大鵬抿抿嘴,沒説話。
任焉夢望着酒杯發楞,不知在想什麼,根本沒聽見徐潔玉説話。
徐潔玉頓起嘴道:“這丫頭和她娘一樣,就愛熱鬧和出風頭。”
胡大鵬道:“這也不能怪她,講排場抖氣派,這歷來是青城派的規矩。”説話間,一隊人馬已到了院門前。
首先進來的是八名執着火把的青派弟子,一色高個的精壯漢,一色青衣,一色背插長劍,個具顯得精神勢,儀表威風。
八名刀手,在執刀把弟子的身旁站定。
鼓樂聲中,院門裏走進了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男的十八九歲,中等身材,長得五官端正,面目清秀着一套粗布衣裳,顯得十分樸實。
“咳,怎麼宋公子也來了?”徐潔玉頗有些感到意外。
任焉夢旁若無人地在品着酒。
她想了想,也起身定進了客廳。“夢燕見外公、外婆。”
“宋孝忠見胡爺爺、胡奶奶。”
到外婆這裏來不要勞師動眾,可是……”
她舉起纖白嫩的小手,一連三擊。鼓樂高鳴,十六名青衣漢子,搶着八口紅續布蓋着的木箱走進院中。
一張燙金的請柬,很孝究。
她和閻王宮有一段不尋常的交情。孫三娘是她女兒白素貞,而且眼前的這位宋孝忠,廖天奎的曾外孫,實際上也是她的孫子。
當年廖天奎的孫女廖小瑤,是懷了徐天良的“狼種”後,才嫁給鐵血旗族主宋志傲的,不過,這件事誰也沒有隱瞞,大家都知道實情。她喃喃地道:“這壽宴自們當然不能不去,只是……廖天奎這紅魔頭也該有七十四五了,怎麼……會才七十歲?”
胡大鵬笑着道:“孫三娘比他小十幾歲,就像我與你一樣。
徐潔玉凝目道:“這魔頭還是那麼兇。”
胡大鵬連聲道:“去,去!不過……”他抖抖手中禮單他辦壽宴,“該我們送去壽禮不對,怎麼他反倒送禮上門來了?”霍夢燕格格地笑着,笑得花枝抖顫。
徐潔玉用手指在大鵬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這就是你笨了。”
“外公!”霍夢燕撤嬌地道,“我一路上馬不停蹄地趕來,早就累壞了。餓壞了,你就知道笑,一點不疼外孫女!”
胡大鵬劍住笑聲,朝院坪中的李天奎揮揮手:“帶青城派的弟子到有陸軍房去,擺酒替他們洗塵。”胡大鵬對宋孝忠和霍夢燕道:“客廳我已備了一桌酒菜,你倆來吧。”
徐潔玉忽然想起了任焉夢。
客廳內,任焉夢不見了,桌邊擱着的酒罈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