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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眼前的天下形勢,雖仍有混沌之象,顯而易見龍踞關中的唐室李家經已智珠在握、一統可期,差的只是北方草原的浩瀚諸國以及數股在中土反抗的勢力。稷下道陵的斷言快要接近實現了,甚至有人會懷疑,這位曾以一劍盡敗稷下七邪、可及一道生項背的道家年青高手,他的鑑氣相術更勝其一身驚世武學,甚至比得上憑星宿計算無雙於天下的神道中人和出身劍閣的武侯後嗣諸葛淵。不過只要往素來穩定如恆的冷寂然的神色上看,均知此事非虛。稷下道陵微微頷首,傲然説道:“道陵曾離林屋洞,下山三載,搜遍古今,著有一部《太清神鑑》。此書專論相法,講求從‘心、德、神、氣、聲、色’六法入相,精細微妙。道陵敢大膽左右宗主的去從,希望冷先生能像當年縱橫魔道的武邁晉般毅然退隱林山,正是覺得此乃最適宜宗主的歸宿,除此別無善法。”當年武邁晉以一拳轟碎佛門裏惟一能把默照禪修成正果的第一高手戰龐之的肉身,威凌天下,自此高踞在武林六道的巔峯位置,難以動搖。但此戰之後,他亦負傷隱居在敦煌石室中研武餘生,出奇的是,竟沒有人膽敢潛上石室,找他尋仇或挑戰,可見他無敵的形象已深植在武林中人的腦裏。雖然無人能擔保冷寂然的深湛魔功及不上這位魔門傳奇人物,但兩者始終仍有段距離出來,也很難肯定冷寂然倘若隱退江湖,是否能像武邁晉般無人敢直攖其餘悍,或許憑着稷下道陵不容忽視的道門身份地位,真能説動六道高手不予插手,但他冷寂然是何等樣人,豈會受人施予?況且,一統六道的心願在他心目中已是鐵鑄般根深柢固。不禁啞然失笑道:“若先天學士在毫無論據底下,刻意繞回原來的話語述説下去,本座將會非常失望。”那知稷下道陵只是微微一笑,説道:“論相之術,首重於氣。人秉氣而生,乘氣而長,於內為精神,於外為氣色,是以氣為人之主。氣者,又有先天與後天之別,前者難求彌珍,後者易得平常。因先天之氣,只有習武練氣之士方能擁有,與凡人皆有的後天之氣明顯有上下分野。另外,氣亦與色連,因為氣形諸外便是色,‘氣色’之語,由斯而來。觀色之中,又要融合人體部位、五行陰陽、季節時辰等因素,缺一不可。從氣觀色,可以推斷人的稟性命運,是以氣色不可割裂。”見冷寂然不為所動,點漆般的雙目智芒閃爍,從容不迫的續説下去:“至於心術,亦為論相之依歸。正所謂形不勝貌,心不昧術,心術有可取與不可取各七。可取七者為:忠孝、平等、寬容、純粹、施惠、有常、剛直。不可取七者為:陰惡、邪穢、苛察、矜誇、奔竟、諂諛、苟且。發展出去,便是人倫道德。人備大倫之德,可以挺立於天地之間,反之,天地不容,此心又可與德共論,由相觀之。剩下的神和聲,則乃附帶啓迪之端,俾能加以推算比較。”三言兩語,便將心、德、神、氣、聲、色此六種論相之先決條件生動地勾劃出來,使人覺得道家的相術再非毫沒根據的左道旁門,而是一套融合了前人智慧的心血結晶。兼之稷下道陵一字一詞,清悉如夜空朗星,一意一法,澄澈若溪澗流水,冷寂然終於首次動容。注:《太清神鑑》專論相法,是書綜核數理,剖析義藴,亦多微中,全策分為六卷,是運用稟氣之説的一部相術名著。舊題為後周王樸所撰,但經考證,王樸只是精通陰陽律法,不善相術,故此疑是其他術士託其名而行,又從各書篇目,看出乃宋以前之本子,是以並不偏離寒山雪劍的歷史背景,更切合稷下道陵的道家身份。稷下道陵臉上絲毫不露任何得意喜悦神色,續道:“人身有六氣,分為青龍、朱雀、勾陳、螣蛇、白虎、玄武。六氣之中,惟青龍主吉,餘氣或主破、或主驚、或主泣、或主陰、或主禍,皆為不祥不氣。宗主五氣俱在,心德不正,兼且神色陰狠,聲音帶殺,劍眉破壁而去,有逆天之相,是以註定為魔邪外道,偏生宗主卻又隱具秦王那鼻直貫天、兩顴有印的獨特儀表,故能獨步魔門,橫行抗天。”冷寂然哈哈一笑道:“好一句‘獨步魔門,橫行抗天’!本座出道至今,恐怕只有先天學士你一人對本座如此評頭論足,但本座卻不敢苟同,誰都知沒有一身霸道的魔功,只憑一副兇相,是休想立足於江湖險地而不倒,先天學士以為然乎?”瀟灑飄逸的稷下道陵油然一笑,完全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味道,只像與友人談天説地、閒話家常,一邊環抱雙臂,一邊寫意優悠地道:“冷宗主此言差矣!能有此目藏邪芒、殺意凝練之氣色相格,其人邪惡兇狠之餘,亦必是心智睿哲之徒。對於這樣一個大智大慧的人來説,魔功大成、晉身為宗師級高手只是遲與早的問題,這便是由相學衍生出來的稟性與命運了。”頓了頓道:“可惜宗主劍眉太狠,鞘出囂張,又失卻秦王的闊廣天庭,未能得以舒展,引以為憾。因此其勢只得一時而不能長久,正應了‘旋起旋滅’的相格。宗主如若有先知先覺之心,可採納道陵的勸導,退居六合之外,就像當年的武邁晉、道陵的朋友虯髯先生一樣。須知以退為進,方合天道,否則上應蒼天,會是自取滅亡的敗局。”冷寂然哈哈狂笑道:“先天學士,你可知道,普天之下無人能左右本座的意向。”言罷直指穹蒼,傲然冷道:“就連它,也奈何不了本座。”稷下道陵知道要動搖這位大魔頭的心志等若水中撈月,但仍盡最後努力,問道:“九五為帝,百數為天。若要冷宗主揀選,不知宗主會何去何從哩?”冷寂然啞然失笑道:“先天學士恁地多言,我冷寂然我行我素,為帝為天,亦權操在我!天人交感之説,於本座而言,不礙乎是不設實際的玩意兒,別再來這一套了。”稷下道陵有此一問,純是試探冷寂然的反應,看他如何回答。倘若他以帝自喻,稷下道陵會借秦王那萬中無一的紫金相格作出反駁;如若冷寂然是以天自居,那他便可利用“用九天德,不可為首”的易理來撼動他的心境。須知在道家的觀念中,如無元始,便無天地;如無天地,也就無人。此數者是息息相關的,但人卻不能反過來取代天,正如天地亦不能取替元始一樣。易理所載的用九天德,正是要點明天之德,利於行事,不利於人,倘使有人以天逆道,任意妄為,最終必然是失敗收場。其實稷下道陵此舉亦是迫不得已。以言語挫人心志,不是最高明的做法,無奈他的精神感應一直都找不到冷寂然絲毫弱點,才輾轉以相格之術以及道家玄機破其魔心,不料冷寂然一顆心守得固若金湯,不為所惑,輕描淡寫間便弭消於無形,心中不由得低嘆一聲。魔門重物不重心。心者,為弱點之泉源,但觀冷寂然其況,已超越一般魔門宗師的修為範疇,達至弱者強之、強者弱之、週而復始、無分彼我的無上魔境,與佛道正派以心為決要的最終致境,是另一個反向極端。拾得與一道生能稍稍動搖冷寂然的魔心,已是很了不起。稷下道陵舉目一瞥倒卧雪地上的一道生,心中不禁湧起難以形容的敬佩之意。他一路上全速趕赴寒山,愈是接近,便愈見天上風雲洶湧,雷電崢嶸,一反寒冬應有的正常天氣,他立時猜到必是這位道家的大宗師有驚人的舉動。戰國其間,《終始五德説》的著者陰陽學家鄒衍,便曾提出在天人交感之下,上天會生出春凋、秋榮、冬雷、夏雪的諸種先兆,藉以警示天下。現在舉目寒山絕嶺上蒼,但見其氣象森羅,天容驚變,正應了這奇異天數。天人交感是一種虛幻莫名的玄異思想,認為人與天有冥冥中的聯繫,可以互相影響,至漢代儒學博士董仲舒而大成,立下一套完整學説。在其《春秋繁露??人副天數》中有云:“人之三百六十節,偶天之數;人之血氣,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晴;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時……”在在都是彰顯人與天不可分割的暗合關係。他又提出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天不變,道亦不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等天人合一論,瀰漫當時的學術思想,成為上至國家、下達民眾的一股宗教信仰,把鄒衍的《終始五德説》推進史無前例的一大步,流傳萬世千古。《漢書??董仲舒傳》中,更説他曾“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錯行,故求雨,閉諸陽,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顯見這位備受漢武帝推崇的先哲者,確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將自己一套學説付諸實行。但現今,一道生恐怕是繼董仲舒之後,第二位能駕馭天人感應的道家高手。不論他人法天地的修為,單就他想出以問天道術為媒介應敵,那份洞若觀火的智慧和無人能及的膽色,便已教人驚訝得難以相信。稷下道陵甚至可以斷定,冷寂然在天人交感下吃了暗虧,目下只是刻意收藏起來罷了。自己比起一道生,端的是螢火與日月之別。怎樣才可在這位高深莫測的魔門宗主處取得有利的優勢,好扭轉寒山差不多已成的敗局哩?一聲沉重若山的冷哼聲震入耳鼓,直撼心田,稷下道陵心神稍湯,明瞭到自己心裏因頹然低嘆,給冷寂然鎖敵的精神氣機發現,生出反擊。他當然並非泛泛之輩,在思之神會、神會心領的道境下,淡然一笑,道:“道陵一身武學為道家本宗,講求以柔破剛,以陰行陽,達至‘上善若水’的開宗明義。宗主既不納晚輩之言,道陵只好斗膽再一次領教冷宗主的高明瞭!”冷寂然嘿然曬道:“憑你的武功,你認為鬥得過本座麼?”稷下道陵毫不思索便道:“宗主的武功凌駕武林,道陵甘拜下風!”冷寂然朗聲一笑道:“直認不諱,是大丈夫!先天學士,你的修為得來不易,只要本座還回一劍之仇,你便可從容離去,繼續你海闊天空、山林傲嘯的寧恬生活。”稷下道陵忽道:“且慢!”冷寂然喝道:“你怕了麼?”稷下道陵夷然一笑,道:“道陵不畏生死,何懼之有?只想言明,一劍之後,道陵是否便可離去?”冷寂然道:“倘若你架得着本座一劍而不死,自然任憑離去。”旋即傲然説道:“本座鮮有千金之諾,閣下戰是不戰,一言可決!”稷下道陵陡地喝一聲“好!”,道:“戰是要戰,只盼宗主勿忘了‘任憑離去’的諾言!”説畢道袍急揚,蓄而不發,彷佛裏面藴涵着天下最神秘的力量。冷寂然不敢託大,適才雖然短短的交換了幾句,但竟尋不到對方一絲破綻,知道此子年紀輕輕,已晉入了玄之又玄的道家境界。只礙於自己傷勢潛伏,否則便可趁一連斃了數人後、殺氣大盛之際除去此患,現在當然要改變方針策略。他肯站着跟稷下道陵對談,其實是要拖延時間,好藉機運功療傷,至於放他離去之諾,則是因着他的生死之交虯髯先生的關係。這兩個天下間最神秘的高手,他是有心除卻,但卻絕非在此時此刻。稷下道陵口口聲聲説他武道着重陰柔巧勁,但從適才破空的一劍,那份沛然純然的先天劍氣,讓他多知一點,便是他的御氣之術已達至神而明之、隨心所欲的先天境界,堪稱剛中有柔,陽中有陰,亦剛亦柔,亦陰亦陽,已非“上善若水”四字這麼簡單,與一道生那“乎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無爭劍勢,並峙道家武學的極致。當下右掌箕張,向倒在自己右首不遠的薄玄伏屍處隔空虛拿,一柄恆山落日劍已然長鳴一聲,彈了起來,跳入了冷寂然的手心,露了極漂亮一手隔空取劍。稷下道陵凝神養氣,不為所動,默默觀注前方。嗆的一聲,冷寂然勁腕一振,落日劍劍透邪芒,往上前方斜斜一劃!“嘯!”稷下道陵的古劍亦以破日之勢彈離劍鞘,立時金光萬道,如日中天,儼然有一盞明燈在寒山絕嶺上亮了起來,絢爛美麗。坐在稷下道陵左後側的拾得大師,臉容慘白一片,雙目閉闔,就此席地而坐,對自己以外的每事每物不聞亦不問——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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