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然一掌破了兩大掌門的攻伐手段,卻不見得飄然欲醉,志得意滿。蓋因他魔功運轉正盛,絕無道理連嚴劍師太、解萬兵的劍氣臨身都察覺不出,就算捨去劍刃本身散發出來的氣勢,人體那獨有的生機意態也瞞不倒他的一耳一目。他開始覺得自己縱然佔盡上風,仍隱有一種不可測知的危機,將會降臨自身之上。究竟出了甚麼問題?白眉勝雪的拾得大師那副弱不禁風,骨瘦如柴的軀體並未因冷寂然的兩下重掌而摔塌下去,在七尺忘情與玄鐵巨劍齊齊撤招下,趁勢攻出一劍“非想非非想處天”。東園令一挺逍遙竹劍,與嬌妻姬可頤一式“比翼雙飛”,從外端繞了一個極瀟灑的圈子,舉劍來援。冷寂然一時間又陷入三面受敵的戰局裏。寒巖雪道之上,全軍盡傷的諸葛淵、七覺和十劫三人,好不容易才策馬邁下山坡,來到寒山山腳。放目只見飄雪舞蹈於漫天之間,曼妙悦目。朝北境望去,盡是白皚皚的雪林,一個接一個,似是永無止境的伸延至相傳有鯤魚出沒的北冥絕地去。白光一亮,一道紫電從空中劈下,直錯地面,彷佛這一剎才是天地間惟一的親密接觸。這道貫通九天十地的交泰橋樑凝定在凡人皆可看見的虛空處,似讓眾生得以飽覽它的施威。紫電隨即爆出樹根狀的裂紋,像是要無情地撕碎整個天穹似的將它劃分為無數分的區域,教它永世不能複合,但須臾之後,穹蒼又重新整合,粉碎了電殛的夢想。坐在馬背上的諸葛淵仰望着黑沉沉不見起色的黯天,不禁生出一個荒謬的理念,倘若一個人分神去想一件事情,當他回醒過來後,面對這片天色,是否還分得清刻下是日還是夜?劃破長空的電光一去,隆隆雷聲又掩蓋過來……這位被人尊稱為諸葛先生的在水園亭派主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息,往日體內流轉不息的真氣目下竟半點也提不出來,虛虛湯湯的,不禁喟然長嘆:“這是第四道天雷了!”十劫聞言帶着試探式的口吻道:“嗯,是第四道天雷,只不知其他師叔伯他們怎樣了?”諸葛淵彷佛被某種物事吸引了心神,答來是一片漫不在意:“天意不可測!霜降昨日才過,今晨便一道打了幾個雷,如此異於天象的變化,恐怕百年亦未逢一見……唉,連天也變了,似乎在意味着武林即將產生急劇的鉅變。”十劫想不到竟換來這番答案,一時啞然以對。與他共乘一騎的七覺對這位師叔的智計才學是佩服到無以復加,聽罷色變説道:“急劇的鉅變?”諸葛淵點頭道:“天道遼闊,能容古今物事,萬千星宿,主宰着普天之下的蒼生,操縱着他們的命運。相比起來,人所能做的,只是在這片天地裏生活求存,可説微不足道,漸漸地,人開始要擺脱天道的束縛,於是出現了逆天行事之徒,但也有一些人,朝另一邊思索這個問題,他們覺得與天接觸,彼此融為一體,也是一種解脱。因此,天道總是予人神秘莫測,高高在上的感覺,但與此同時,也往往是眾生禍福的指標。”説畢遙指上蒼,道:“就像此刻,雷雪交加,大違四時氣候,正是天下興亡交替,將有一個嶄新局面出現的先兆。”十劫忽然想起冷寂然提及過的“天人交感”,好奇之下問了出來。三人兩乘這時剛闖進雪林。諸葛淵警兆忽現,一舉手,勒住健馬,再沒有在這話題上引述下去。七覺十劫卻丁點聲音也聽察不出。諸葛淵撥轉馬頭,當先引路,在密密麻麻布滿着冰枝雪掛的寒林內緩緩趨前。隨後的兩師兄弟正自狐疑,又轉過左首一端的松林,果然隱約傳來兵刃交擊聲和人發出的叱喝聲。兩師兄弟均對諸葛淵佩服得五體投地。諸葛淵目下負傷在身,功力大減,聽辨之術是絲毫髮揮不了出來,仍能準確判斷出未見未聞之事,又豈不教他們心悦誠服?打鬥之聲漸近,諸葛淵回頭示意,當先落馬,七覺與十劫也連忙翻下馬來,用繮繩把兩匹馬兒縛在遠處地方一株特別粗大的雪松實幹上,以免它們發出聲響,露了己方的行蹤,然後悄悄地循聲尋去。際此強敵環伺景地,他們大可繞道而行,對異響不予干涉,但諸葛淵卻覺得前面交鳴的劍刃聲響甚是熟悉,依稀是自己的家傳名刃布衣劍所發出的,故此才兵行險着,冒險一衝。倘若屬實的話,在前面的便極有可能是轎中的神秘高手,那麼他們的處境將會危險非常。然而,沒有這種冒險精神,要想闖一番大事業出來,機會率將會等於零。諸葛淵三人聽得鳴音愈來愈亮,忙自覺性的把身體上能釋放生命氣息的感官壓抑,眼廉同時低垂至只露出一道縫子,免被敵方從眼珠子的反光點上察覺到正有外人在旁觀瞻。來到一雙並列而生的雪松前,離打鬥戰場才不過五丈距離。三人矮身潛藏,透過兩株雪松幹體中間留下的少許空隙,凝聚視力,投向戰陣之內。只見一黑一白兩道人影急速糾纏,捲起千道劍光劍芒,鬥在一起。白衣者雪袍飄飄,正是四邪中碩果僅存的百里驚雪。那黑袍大漢卻是個矮子,但穩如泰山的身形令他彌補了五短身量的缺憾,陰鷙的臉目深沉可怖,鼻形微彎,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氣勢,卻不認識。但見他劍法殺氣森嚴,與百里驚雪的變幻招數打個旗鼓相當,倏地劍勢一拖,諸葛淵看得分明,那黑衣矮漢手上所握的,正是自己遺失了的布衣劍。這位黑袍矮漢正是神道里號稱“穹蒼劍聖”的軒轅垂的次徒楚冤崖,手上的布衣劍便是其師兄、那位轎中坐客易狂邪所贈予的,因聞冷寂然宣稱要一統武林,野心勃勃的易狂邪當下帶同師弟叛出師門,打算趁此千載難逢的良機,自立門户,一嘗多年心願。歷代的神道中人,大都沉迷在易學鑽研、星宿計算和天象探勘這些充滿着玄幻神秘的經緯項目裏。從前賢日積月累的紀錄和發現底下,軒轅垂更妙想天開的斷定,天上的每顆繁星,絕對不像人類以肉眼觀察那樣,是密集滿布的,而是相隔了十萬八千里。浩瀚的宇宙,自古就惹人生出不少幻象和暇想,因而衍生出種種神仙故事和神話傳説。神道中人卻排除此等虛構幻想,專心探索術數以至天象的變化,是以在六道之列中,神道中人大都不諳武藝,甚至與佛道中人一般,都是不問世事,與世無爭。可能就是這個原因,魔、妖、邪三系益發肆無忌憚,為禍武林。軒轅垂的確是位人物,除了精通數象之餘,劍術的修為竟自不俗,可惜其學既博,對徒兒的拂照未免疏隔了,兼之易楚兩人早有離心,同一鼻孔出氣都是要稱霸江湖,雖然追隨軒轅垂學習天地數理,頗有所成,然而要他們窮一生精力和時間埋伏此道,卻是大大不願。是以當血染山林之戰掀起時,易狂邪滿心歡喜,認為機會來了,那知冷寂然不敵八派,落得敗北而逃的慘局。結果,他又等了三十年,冷寂然終於重出江湖,約戰寒山。他自問一身“無上伏羲罡氣”神功足以橫行武林,不等戰事塵埃落定,立與師弟脱離神道門牆,又降服了四位邪道耆宿,以病、死、墓、絕為名,表示災星之降臨,更自號“無上聖主”,開始在江湖上剷除異己,削弱正邪兩道的實力,只待寒山之戰上諸人打得兩敗俱傷,他便可坐收漁人之利。一日,易狂邪夜觀星象,發現自己的命格竟與一人相沖相剋,當下屈指精算,赫然發覺此人乃座落神州西南隅的武林高手,且有將才之相。易狂邪立即猜知此人是武侯後嗣諸葛淵,於是佈下千里殺陣,要置其於萬劫不復之地,但千算萬算,列禦寇的出現,加上拾得大師和一道生的治療法門,諸葛淵的命還是留了下來,不過布衣劍卻已易主。這一連串的前因後果錯綜複雜,關係着天下六道和武林正邪的大局,身在局中的諸葛淵縱有武侯的神機妙算,恐怕想穿腦袋亦猜之不透。他還道這位黑袍矮漢便是那日偷襲他的轎中坐客,卻不知他只是易狂邪的師弟楚冤崖,但楚冤崖為何會與百里驚雪扯上關係,才是真正耐人尋味的地方。陪伴諸葛淵隱匿樹後的七覺和十劫,都未見過布衣劍的面目,故此均不曉得這黑袍漢子是雪林突襲者的其中一份子,否則他們必會因諸葛淵現在於仇敵面前仍能保持一貫的冷靜沉着而感到讚歎。暗黑的雪林內,兩道電光碰出了漫天火花。楚冤崖冷哼一聲,左肩微微一側,身形略幌,避過了百里驚雪乘空錯來的左掌,布衣劍迴旋後撤,改為斜削他的掌緣。百里驚雪左掌橫帶,右手長劍連環急顫,幻出重重波浪形狀,點向楚冤崖的腰際。此着應變奇速,連消帶打,顯示出其擁有一身驚人武功的同時,旋即教人覺得,他才二十多歲的年紀便有此成就,似乎毫不匹配。楚冤崖卻臉露笑容,目泛異彩,似是對他的武功與年齡竟可成反比而甚是滿意,出招漸漸露出鋒芒,布衣劍全力急攻,迫使百里驚雪不得不施展壓箱底本錢來保住性命。諸葛淵眼光何等高明,立時猜知這黑袍矮漢企圖在百里驚雪的身上套取某些秘密,故此才刻意操縱着對方劍勢的一緩一急。七覺十劫均屏息呼吸,大氣也不敢抖一下,來個默默觀鬥。劍勢一緊,百里驚雪本是蒼白的臉更加剎白,更顯得那道劃破珠子的鮮紅劍疤特出異常。長劍一擺,削往楚冤崖握劍的右心五指,甚為狠毒。楚冤崖冷笑一聲,習自師兄的無上伏羲罡氣透劍打將出去。百里驚雪只感無儔氣勁窒息而來,倉卒間一個打滾,半空掠出了陣,一柄長劍已斷成十數截碎片。他猶在虛空,雙掌已朝前交錯,迸射出兩道紫氣,破空殺向楚冤崖。楚冤崖大喝一聲:“好!是‘森羅萬象變’!”“嗖”的一聲,布衣劍已滑回衣袖。繡上金邊的黑色錦袍無風自揚,楚冤崖踏着五行奇步,雙掌如抱圓球,碰上兩道紫氣。便在這短暫光景,諸葛淵終於把握到黑衣人找上百里驚雪的目的。眾所周知,百里驚雪是極北“隱劍門”的叛徒,這全因他殺師弒父,奪取祖書《歸心典藏》而來。《歸心典藏》,據聞是一本武林奇書,裏面記載的是西漢時期經論大家百里抗儒所流傳下來的驚世武學,他抗拒當時趨炎附勢之士,是以反過來“獨罷儒術而尊百家”,並將之歸納成武,寫下這部秘典。黑衣矮漢定是覬覦奇功,才不知用何種方法引了身懷寶典的百里驚雪進林,予以奪書大計。以他的強橫武功,高出百里驚雪至少兩倍之上,理應早就匆匆了帳,但就目前所見,並非如此,那只有一個可能性,便是《歸心典藏》根本不在百里驚雪身上,而是被他收藏在某個隱蔽地方,黑衣矮漢故來個欲擒先縱,慢慢削弱他的氣勢,教他信心崩潰,不打自招。這黑衣矮漢的攻於心計,委實可畏可怕。這些結論電光火石般掠過諸葛淵的心頭,楚冤崖的圓球氣場亦與百里驚雪的紫氣絞擊在一團!“蓬!”楚冤崖竟爾吃不住勢子,錯開了一步,在柔軟的雪地上留下一個井然的腳印。百里驚雪大喜過望,冷諷道:“前輩沒事罷!”紫氣在掌心凝聚成勁,再度打出,這次加上五成力道,心想還不把這橫裏殺出的老頭送上西天……氣勁相觸,楚冤崖又退了一步?正所謂年少氣盛,百里驚雪見自己的家傳絕學甫出,這老頭就氣勢大減,處處受制,還不意氣風發?左一招森羅萬象變,右一式森羅萬象變,交替攻擊,連環打出,弄得這幅廣大的雪林紫氣綻放,紫影璀璨,情景詭異離奇。楚冤崖雖在節節後退,陰狠的臉目卻不動聲色,無憂亦無怒,令人不知他在盤算着甚麼。百里驚雪攻出了一十二道森羅萬象變氣勁,楚冤崖亦後退了一十二步共二丈半的距離,兩者一追一逐,緩緩隱入了左邊的雪松叢去,完全脱出了諸葛淵等三人的視線範圍之外,讓他們難知其況。諸葛淵心中微懍:“難道咱們給他發現了?”他所以幹冒大險在旁觀戰,全因一柄布衣劍而起,刻下形勢忽變,要取向的,非進則退。他畢竟是個臨危果斷的人物,只因家傳之物落入邪人手上,才影響了他的判斷力,致使錯失方寸,一旦醒悟過來,智慧又回到他澄澈的腦海裏——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