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之戰前一日的清晨,諸葛淵終於轉醒過來。問起列禦寇,解萬兵道:“將軍心懸軍機之事,經已下山去了。”修長雋雅的諸葛淵神色一黯,嘆道:“我諸葛淵今日得苟性命,將軍實是功不可沒,可惜未能親口道謝。”東園先生微微一笑,道:“戰罷之後,咱們一道找他如何?”諸葛淵笑着應了,又向兩位師兄謝過運氣療傷之恩。一道生捋須含笑説道:“八大劍派是一家人來嘛,師弟那來的謝,況且,固本培元,還得靠師弟你。”拾得大師一派祥和的道:“師弟只需療養,別的事不用管,有這許多位師兄在,不用憂心的。”諸葛淵甚是感激,在這裏,他是最年幼的一個,大戰前夕,他本不應躺着不動,坐視不理,偏是自己身中寒毒,實在幫不上忙,這並非貪生怕死,而是在這關鍵時刻委實不容有失,一個負累,足以影響戰果。他聰敏睿智,不喜拖泥帶水,這些話不用説盡,心中已是一目瞭然,連忙坐起長榻,道:“師弟曉得。”同時鑑貌辨色,知道這一場仗不好打,儘管一眾師兄師姊都擺出一副信心篤定的模樣。至於那位擊傷自己的轎中坐客,他知道刻下問,絕對不是適當時機,以免讓他們徒添節外之枝的煩惱。專心應付冷寂然才是首要之務。當下緩緩躺回長榻,閉起雙目,潛養神思,耳際再聽不到放在長榻子旁那燒起的一團驅寒爐火,正必必卜卜的作響不絕。繽紛落雪,璀璨而下。懸垂於山門之外,宛似不問世事的銅質幽冥鍾這時更被洗滌得雪白晶瑩,纖塵不染,就如一片清可監發的平湖,映盡了十方世界裏的鏡花水月,夢幻泡影。無量殿此刻正擠滿了正道劍派的掌門高手。一日商議,他們得出的結論是:百武之中,攻心為上,戰略從之。拾得合什發話道:“蓋魔門中人的修練法門乃由外至內,不重心法,心性是最弱的一環……”一道生接口道:“至於戰略,是要分別擊散冷寂然座下的三大高手,否則他們四人聯手,這場仗是不用打了。”樂闕沉吟道:“三大高手,以西藏聖僧圜悟宗論的歸附最令人不解,他的修為不淺,是身兼《七級浮圖功》和《不生不滅劍印》的密宗高手。”解萬兵道:“另外兩人,是東瀛劍客服部為皇和‘隱劍門’叛徒百里驚雪。”嚴劍師太聞言冷哼道:“百里驚雪是極北‘隱劍門’開山始祖百里抗儒的後繼傳人,最近正犯下彌天大罪,殺師弒父。”樂闕頷首應道:“沒料到‘隱劍門’一向雖是地處極北,與世無爭,昔日又屢為刻下已遭羣雄瓜分的沒落皇朝抗衡寇邊外夷,駸駸然為正道之師,卻出了這個不肖之徒,忤逆之子。百里抗儒是個武學奇材,生於距今八百餘年前的西漢時期,對於春秋戰國期間流傳下來的諸家學派頗有心得,但自武帝登極,採擷‘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項新政,他對儒家之術便恨之入骨,認為‘百家不能獨尊儒’,漸漸反道而行的埋首在被廢除的‘墨家,法家,陰陽家,縱橫家’之上,更創出一套獨門秘笈,名曰:《歸心典藏》。”樂闕又道:“這秘典內裏包含了上述四家的精義,因‘墨法’兩家講求‘固守非攻’之道,‘陰陽縱橫’則屬於經緯計算方面,是以亦發展出兩種真氣操縱的心法,前者為‘陰風細雨訣’,後者為‘森羅萬象變’,另外亦有一套‘不勝高寒劍錄’,俱屬上乘武學,百里驚雪定是覬覦寶典,故有此惡行。因為《歸心典藏》介於正邪之間,相傳例不傳於心術不正之徒,否則後患無窮,這百里驚雪是何許人,實是再明白不過。這消息在江湖上早已人盡皆知,敝派的‘長歌古池’因亦偏處極北,是以較為詳盡,更曾試圖追捕兇徒予以正法,但此人狡黠多變,又曾輾轉嵩山,與薄兄大打一場,毀去一目,這才不知所蹤,眾人追捕不獲,漸漸也就事為懸案,原來經已如蟻附羶的依靠了魔門的第一人,真是一丘之貉,物以類聚。”嚴劍師太豎眉道:“百里驚雪是穿白衣的,那黑衣者服部為皇又是甚麼來頭?”東園先生若有所悟的道:“先父曾言,海外有一個島子,住有一羣好劍成狂的劍痴,終日埋首劍道,不眠不休,以戰養戰,其劍刃彎彎曲曲,另一端狀若鹿角,不時對中土這塊物阜民豐之地垂涎三尺,故常殘殺出海捕魚的漁民,一來好震聲勢,二來亦可以試劍為樂。”東園夫人柔聲道:“這羣劍痴的首領正是服部為皇!”解萬兵一拍几子,怒道:“東園夫人所言甚是,便是此人。敝派素以鑄劍馳譽天下,‘鑄劍世家’當年便首當其衝,惹上東瀛的這個服部家族的挑釁,先父對我説,帶頭的一人是服部家族的宗主,名叫服部為皇,據聞他的劍法雜亂無章,極難應付。先父正值盛年,也是性子火燥,兩人二話不説,舉劍便打。那時我還是五六歲的小孩,甚麼事也不懂,只曉得這個東瀛的矮子是衝着咱家而來,是個惡賊,先父手執重達百斤的灼燙巨劍與之相鬥,兀自不相上下,後來不知怎樣,這矮子的劍掉在地上,伏在地上哭了一會,便被同道挾着身子離去,從此再沒在中土的江湖上露面。哼,這冷寂然倒也神通廣大,竟然請來這位東瀛劍手助拳。經過三十年的磨練,此人想必又有精進了。”便在此時,門外氣機鬥發,正是高手迅速接近無量殿山門警示。諸般聲音,色彩,香氣和形相隨之奪門而進,湧襲在座諸人的心頭。在抑揚頓挫的六字佛號“喃嘸阿彌陀佛”誦唸底下,一十二個黑冠紫袍的瘦長僧侶或拿佛珠、或持法輪、或捧寶塔、或擎禪杖、或舉雲蓋、或提蓮花、或掌經藏、或執引韾、或端銅鏡、或呈菩提、或攜檀香、或抱袈裟的緩緩步至。陣陣法華香氣自諸僧身上散發出來,充斥着無量殿的每一寸空間,配合著佛門樂器的敲擊襯托,看似是一派肅穆莊嚴的神聖氣象,骨子裏卻透出一股極不尋常的詭異情景,彷佛是來自阿鼻地獄中的勾魂使者,吹奏着陰森可怖的幽冥鬼曲。金光乍現!一位白衣蒼蒼,卻是渾體金光的六旬僧人排眾而出,宛如金佛降世般觀心合什,隔着遙遙的六丈距離向前參拜,唇蓋齒闔的吐氣持誦着於西藏密宗享負盛名的真言神咒《金剛薩埵百字明》:“喀呵!喀呵!嘛婆那侈思哩思哩,叭,喔羅譁羅嘎扎布訶……”一片金剛誦唸聲中,猛聽得拾得大師與一道生同聲巨喝:“嘿喝?!”正是佛門的“虛空斷喝”與道家的“洞天清音”。一眾掌門這才從活色生香的光景裏恢復過來,驚覺卓立在無量殿內,其實自始至終只有一個白衣僧人,其他的聲、色、香、形皆為營造出來的虛空幻覺。只聽拾得大師道:“法王遠道而來,登臨敝寺,拾得自當倒履以迎,但如此故弄玄虛,惑人心目,委實有失佛門正大神聖的宗旨,法王以為如何?”那白衣僧人頓時止了金剛誦唸,針鋒相對地凝視着對面的拾得大師,以一口利利落落的漢語,一字一頓道:“本法王世居藏邊大雪山,終日持誦法咒,是以言語木納,當年與大師談論佛理,還是恭聽的多,大師之能言善道,本法王實感嘆服,刻下復是一樣。”言下之意,顯是不願與對方多作爭辯。拾得大師朗聲一笑,隨即不勝慨嘆,悵然而道:“老納垂垂老矣,那有無名之動,口舌之爭?只是我等同為佛門中人,竟爾分了正邪,實屬可悲。”那白衣僧人霍地舉目,冷冷的道:“何謂正?何謂邪?佛門大道,有八宗萬法,何以禪、淨、天台能於中土大放異采,我真言密宗卻要遠在邊陲,默默耕耘?這又誰主誰屬?”拾得大師一陣沉痛,想不到這位藏傳佛教中出類拔萃的高僧,所以助虐,一方面既是震懾於魔門第一人冷寂然,另一方面卻是為了使自己的宗派鶴立於羣宗之上,説到底還是勘不破人世間的聲名和權勢。這位白衣僧人,自是三邪之首的密宗魔僧圜悟宗論。渾體樸樸然流轉着超凡入聖氣度的圜悟宗論忽地左掌微傾,右掌則戟出食中二指,成朝天劍勢。左掌五指隨即配合無間的飛、彈、曲、屈,與右手緊合的三指相互交錯,幻疊出一種奇異的手印形相,朝拾得大師與一道生背後的向心殿壁處,正在供奉着的阿彌陀佛彩釉佛像遙遙虛擊。拾得大師僧袍急揚,白眉上揚的念道:“無量壽佛!”縱氣提身,虛空的劈出一掌,便要把這褻瀆神明,大逆不道的魔僧攻出的手印攔個正着。在旁的一道生長笑一聲,小天星掌勁循着一道崎嶇曲折的環狀路線,後發先至的纏繞着拾得大師居中劈出的掌勢,幾乎不分先後的直搗而去。手印乃西藏密宗獨一無二的奇門武學,以劍為師,發時如劍作怒龍,斂時若劍歸長鞘,既含天地至理,復藏陰陽異象;又以佛門為依歸,立時像佛現西天,破時似佛滅虛空,既有普渡慈悲,亦具降魔神通,此刻一經這位密教的大宗師發動,空、風、火、水、地彷佛都受其招喚,一一融入劍印的形相中,抗擷着佛道兩家隔空打來的凜冽掌勢。“蓬!”三股氣勁在居中的位置碰擊而散。圜悟宗論分紋不動,微微躬身合什,借雙掌互拍之勢抵消了氣勁交擊的餘波,顯得遊有餘刃。遙遙相對的拾得大師運起《最上禪宗道》,準確無遺的感覺出仍有四股無形的劍印餘勁向己方灑來,當下枯掌一豎,以單掌問訊之姿,像一道劍刃般重重割開兩股最近的氣勁,另一掌掌心向天,活脱託塔羅漢般將另兩道氣勁朝上一送。一道生目光一瞬不瞬的緊鎖着山門前的不速來客,小天星掌力沖霄而上,將餘下的兩股氣勁推波助瀾的送上殿頂,弭於無形。一眾掌門紛紛劍拔弩張,嚴陣以待。因為從拾得大師口中與他的對答,他們已猜出眼前這位深不可測的白衣僧人極可能便是圜悟宗論。果聽得一道生朗音傳來:“圜悟宗論,冷寂然差你前來,不是想損耗咱們的內力罷!”圜悟宗論聽到冷寂然三字,嵌着深目高鼻的蠟黃臉頰終於微微色變,頓然跟他一身雪白的斗篷僧衣變得相映成趣。其長垂曳地的百納僧衣,雖以百塊不同樣式的布子縫紉,所取布色均是潔淨雪白,與西藏北境只披麻袋爛布的苦行僧人格格不入,顯出他縱已身入空門,仍講究儀容外表,擺脱不了我執的羈絆。合什的雙手兀自未分,緩緩應道:“諸位既知宗主重臨大地,要一統天下武林,理應瞭然明日一戰,沒有生還的機會。但要諸位放下劍器,俯首稱臣,想必諸位的心中亦自不願。宗主慈悲,念在爾等正道八派明心一同,有生則共生,滅則同滅之誓,又探知亭園掌門傷勢未愈,特命本法王前來傳功,俾使諸葛先生生機再復,能與爾等並肩參戰,讓宗主明日可以放開懷抱,毫無顧忌的全力行功。”一眾掌門聽後,都不禁帶着五分怒憤,三分驚訝和二分的莫名其妙。怒憤的是,對方傲氣沖天,不可一世,當着他們面前,竟視八大劍派如無物,明正言順的表示縱是八派高手一齊聯手,冷寂然亦絕對有滅絕他們的可能。驚訝的原因,是他們從何得悉諸葛師弟被襲一事。惟一的解釋,確是冷寂然所為,要不然,就是他們在寒山附近已設置了天羅地網,任何發生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他們的廣佈耳目。至於莫名其妙者,是冷寂然究竟在故弄甚麼玄虛,大戰前夕,竟派遣這魔僧來給諸葛師弟療傷。以他自大狂妄,泯滅嗜殺的性格,根本絕無此理。一眾掌門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之際,拾得大師卻是哈哈一笑,若無其事地道:“若佛子,應以好心先學大乘威儀經律,廣開解義味,見後新學菩薩有從百里千里來求大乘經律,應如法為説。法王夙慧,當明老納之言。”緊接着念出一串字字湊密的咒文來——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