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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慈孝殺

    我要吃東西!沒有一文錢!我要吃東西!沒有錢怎麼辦?

    小鎮走來一個步履蹣跚的乞丐。

    這乞丐蓬頭垢面,披散著的頭髮裡全是黑色泥珠,衣服破成了一縷一縷的,上面還扯著一些山上才有的荊棘,暴露出的肌膚上全是灰泥,就好像套上了一層黑色魚皮。

    這乞丐就是王天逸。從兩天前逃出石仞鎮之後,王天逸對著石仞鎮的方向大哭了一場,遙祭他的父母。

    但等他哭完,漫無目的地走出那片荒野之後,他就隱隱感到有人跟上了自己,雖然他什麼都沒發現,什麼也看不到,然而那恐懼感就如被鬼附體一般,讓他落荒而逃。

    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跑進了山林。他害怕見人,但山上沒有吃的。肚子是不知道害怕的,所以王天逸又不得不翻過了山。向一個小鎮走了過去,飢餓讓他什麼都顧不上了。他到了這個鎮上,專找人少的巷子穿行,不過幸好的是人們也躲著骯髒的他。

    沒人會正眼看一個乞丐。

    王天逸扶著牆慢慢遛過街角,小心翼翼地朝對面的幾個店鋪張望,那裡有賣饅頭的,饅頭出籠時的噴香白氣一躥老高;隔壁是個簡陋的麵館,一個人正坐在露天哧溜哧溜地大口吃著面。

    王天逸的喉結劇烈湧動著,不過他卻貼著牆一動沒動。他身上沒錢,一個銅板也沒有了。肚子乾癟讓人發暈,而錢袋乾癟則讓人發虛。

    虛得好像身在另一個世界。

    他就是一條魚,而笑逐顏開的人們、街上擺著的食物都在岸上,他只能隔著一道看不見摸不著卻穿不過去的水面眼巴巴地看著。

    王天逸扶著牆慢慢走過噴香的白霧,穿過哧溜哧溜的聲音,受傷的身體重得隨時都可能倒下來,但他不得不走開。

    不走又能怎麼樣呢?他和胡不斬在一起的時候,胡不斬搞得到吃的穿的,甚至還有馬匹,他很清楚胡不斬是怎麼做的。

    但他畢竟不是親手做的不是嗎?雖然不舒服,但他還可以用這個藉口安慰自己。不過現在他不用再安慰自己了,胡不斬不在了,但不用安慰的後果就是飢餓。

    我要吃東西!沒有一文錢!

    我要吃東西!沒有錢怎麼辦?

    王天逸倚著牆坐到了地上,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總不能活活餓死吧,拿東西去換吃的?自己身上沒有任何值錢東西了,有的只是被荊棘掛爛的衣服和滿身的傷口;拿力氣去換吃的?自己是青城要抓的逃犯,人來了避都來不及,怎麼敢去做工?況且誰會僱傭一個傷得走都走不穩的人?去偷?去搶?王天逸重重地嘆了口氣,他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趕了出去。

    只剩下一條路了。

    王天逸抬頭看了看面前的街道,這個紅塵好像又變了一副模樣,遙不可及的它回來了,自己可以觸摸到了,但卻是同以往完全不同的樣子。看著這已經變得陌生的紅塵,王天逸的眼神變得怯怯的他要去要飯。如果不偷不搶的話,他只能要飯。

    雖然王天逸看起來就是個乞丐,但他發現低頭向陌生人要錢竟是那麼難。這是用身而為人的尊嚴去換錢。

    他直直地站著,低著頭,眼睛對著地面睜得溜圓,鼻尖上的汗珠全冒出來了,拳頭因為尷尬捏得咔吧亂響,面紅耳赤的他張大口才發現不知道說什麼,只是喉裡嗬嗬作聲,早把路人嚇得跑開了。

    一個時辰後,王天逸終於結結巴巴地說出了:行行好。

    但一個銅板也沒有得到。一塊饅頭也沒有吃到。

    兩個時辰後,他不僅能說行行好了,而且堅硬的腰也躬了下去,但一個銅板也沒有得到,一塊饅頭也沒有吃到。

    三個時辰以後,他不僅躬腰而且屈腿,身子伏得像一條狗,說辭也變成了:老爺,行行好。在飢餓面前,他不得不低頭。

    所以他吃到了一塊涼餅,但這東西對於原本有傷又躬腰轉了三個時辰的他,實在是杯水車薪,渾身又疼又累又餓,眼前金星亂冒。

    眼瞅著街邊有個廢棄的破屋子,王天逸搖搖晃晃地撇了進去,只見屋頂和一邊的牆塌了一半,另一邊牆上有個大洞可以看到隔壁人家,地面上散落著幾塊青磚和一些稻草,他一進去就癱軟在地上,只覺自己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了。

    吃的吃的吃的就算躺在骯髒的地上,王天逸也不由得有氣無力地自言自語。

    他一轉頭,卻發現磚後面的破碗居然放著一小塊黑黑的饅頭,王天逸一把就抓在了手裡,快得就像他抓住師弟的快劍一般。

    饅頭不知道放了多少天,已經硬得像石頭了,甚至劃破了他的口腔,而且還帶著一股饅味,但在王天逸日裡卻甘甜如飴。

    就在這時,一個憤怒的聲音大吼起來:小賊!你居然敢吃爺爺我的東西?王天逸趴在地上把頭轉過來,只見門口站著一個乞丐,身上穿得破破爛爛,但一手拄著一根木棍,一手提著一個布袋,腰裡還利索地扎著一條布帶,頭上還用木棍穿了個髮髻,和自己奄奄一息的模樣比起來,不知道精神了多少倍,此刻正怒目圓睜地看著自己。

    你的什麼?王天逸有些困惑地問道。這是你吃的?那乞丐大步跨了進來,指著那隻破碗,怒視著躺在地上的王天逸。

    王天逸看了一眼,才知道他指的是那半塊餿饅頭,有些驚異地點了點頭。驚異是因為他看著對方那怒發欲狂的模樣實在和一塊餿饅頭聯繫不起來。王天逸長這麼大,什麼時候在乎過一個饅頭,更何況是一小塊饅饅頭,那東西恐怕老鼠都不吃,但面前這個人好像就是因為這東西勃然大怒。

    老兄,對不住,同是天涯王天逸努力擠出笑容說道,他想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家彼此照應一下。王天逸是個同情別人的好青年,如果他看到另外一個乞丐快餓死了,他會把自己的饅頭掰一半給他的。

    但別人不是你,以己度人的人總會吃驚的。所以王天逸吃驚了。

    只見黑影一閃,王天逸一隻眼倏地黑了一下,接著漫天飛舞起了金星,王天逸一聲慘叫捂住了左眼。

    對方一腳狠狠踩在了王天逸的左眼上。

    你!王天逸又驚又怒,他猛地翻身,想爬起來,但腰上又捱了重重一腳,他痛哼一聲又被踢翻在地上。

    那乞丐不依不饒,一屁股坐在了王天逸胸膛上,左右開弓,一拳一拳往王天逸臉上招呼,一邊打一邊罵:瞎了眼的狗東西!這個鎮都是爺爺我的地盤!你居然敢進來和爺爺我搶生意,還敢吃爺爺我的東西,不想活了?

    王天逸本就全身是傷,被他一毆,全身傷口同時迸裂,劇痛加上飢餓引起的虛弱,哪裡還有半分力量抵擋,只能舉起胳膊護著頭臉。

    一連被揍了幾十拳,王天逸口鼻全是血,他紅了麵皮,大吼一聲,猛地一抬腰,把乞丐推了下來。要知道王天逸什麼大陣勢也沒有害怕過,更何曾被不會武功的乞丐痛毆過,一股怒火從心底一直衝了上來,藉著這火氣聚齊最後一點力氣,一抬腰,雙手全力一推,把那乞丐推了個四仰八叉。

    但這一推也耗盡了王天逸全部力量,他呼呼地喘著氣,四肢著地爬了起來,連滾帶爬地朝門口搖搖晃晃地逃去。

    就在他一手撐地,一手拉住門框,跟看就要逃出門去的光景,一物呼嘯著從背後飛來,可王天逸的身體卻動彈不得。咚的一聲悶響,一塊青磚結結實實地砸在王天逸後背上,口吐鮮血的他應聲而倒。

    那乞丐跑了過來,大罵著:狗東西還敢推你爺爺?他撿起了青磚,又重重地砸在了王天逸背上。

    王天逸慘叫一聲,竭盡全力翻了個身,面朝上躺在地上,別說是普通人就算是江湖高手,也不敢躺在地上拿後背對著砸你的人啊。

    那乞丐又撿起了青磚,一下又坐在王天逸胸膛上,高高舉起了握著青磚的手,看那架勢這一下就要砸在王天逸腦門上。

    王天逸一手朝上伸去,推在了那乞丐的手肘上,極力想阻止磚塊的下砸,看著頭頂晃來晃去的青磚,這個面對十五個高手都沒皺過眉頭的好漢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那乞丐歪了頭,看到王天逸推在自己手肘上的手滿是血水,自己肘部的乞丐衣也被血汙弄髒了一片,他眉毛擰成了一團,怒叫道:你這狗居然還敢弄髒爺爺的衣服?我他媽砸死了你!

    你敢殺人?王天逸難以置信地齜牙問道,他的另一隻手也奮力舉了起來,一起推那乞丐的手肘,但以他現在的力量,根本是螳臂當車。

    砸死個叫花子誰會管?那乞丐吼著,好像他自己不是乞丐一樣。

    說完,手肘一抬,王天逸的兩隻手都落了空,看著那猛然朝自己面門落下的黑影,王天逸慘叫著徒勞地用手去擋

    但磚頭並沒有讓王天逸面門開花,而是停在了王天逸鼻子尖上,因為一個聲音在王天逸頭頂前方驚叫起來:老黑,你要做啥?

    那乞丐嘿嘿乾笑了幾聲,停住手站了起來,王天逸只感到胸口一輕,一口氣喘了上來,連同四肢百骸的劇痛直衝腦門,眼一黑。

    他暈死了過去。

    王天逸睜開眼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冰涼的地面上了,而是躺在了床上,頭上不再是天空,而是簡陋的屋樑,他身上被裹滿了紗布,空氣裡瀰漫著草藥的味道。耳邊傳來了驚叫:醒了!醒了!

    他驚異地扭過頭來,眼前是兩張老淚縱橫的臉,王天逸一下子呆住了,因為面前這兩張臉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他們正是甄仁才的父母!

    甄仁才揮著劍衝在最前面這一幕還歷歷在目,王天逸猛地撐起了身子,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逃走,但他根本逃不了,手一撐就渾身劇痛,他一下又倒在了床上,兩個老人一起扶住了他。老人一說,王天逸這才知道剛才就是他們從那乞丐手下救了自己,又給自己包紮熬藥,一時間感激和害怕在心裡糾纏在一起,不知道該如何辦?

    孩子,你怎麼到了這步境地?滿身的傷,還聽老黑說你搶他的饅頭。甄老爹關切地問道。

    王天逸看著面前的兩位老人,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

    甄母突然哭了起來,她抽泣著說道:是不是我家那個畜生又害了你?這個畜生!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你是我們家的恩人,他卻恩將仇報!我們沒管教好啊!都怪我們從小太寵著他了!甄老爹跺著腳說。

    原來甄老爹老兩口自覺賣了祖產,沒臉再在石仞鎮待下去,就來到了這個離石仞鎮不遠的鎮子,用王天逸給的銀子賃了房子和田地,每日勞作維持生計。

    和仁才沒關係。王天逸心中感動,心裡知道甄仁才父母都是好人,更何況對自己還有救命之恩,於是說出了真相。

    前兩天我在石仞鎮和青城幹了一仗,傷都是那時留下的。要不是遇到你們救我性命,恐怕我很快就要倒斃街頭。王天逸說道。

    和青城?那不是你們師門嗎?為什麼?兩個老人都睜大了眼睛。

    王天逸的牙咬緊了,眼淚奪眶而出:那幫畜生燒死了我父母!

    什麼?

    我打傷了武林中的大人物,掌門想殺我,我就逃了,沒想到他們竟然對我父母下了毒手!王天逸把前因後果大致講了一遍,講著講著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沒說幾句就已經泣不成聲。

    孩子,你心地好,我們都知道。別哭了,哭壞了身子,你傷很重。甄父母跟著抹眼淚,突然甄母好像想起來了什麼,猛地抬起頭來問道:孩子,我家那畜生可有去石仞?

    王天逸一果,抬眼看去,只見兩個老人眼裡滿是遮掩不住的關切,他低聲說道:他去了。

    什麼?兩個老人的眼睛陡地睜大了,眼裡換成了期望和恐懼,他們已經知道王天逸大開殺戒了。

    放心,他沒事,他最後還追我來著。王天逸語調中帶著悲哀,他畢竟曾經認為甄仁才是自己的好兄弟。

    甄父母同時鬆弛下來,但馬上又都低下了頭:不僅追殺自己的恩人,而且殺王天逸父母,他們兒子肯定也有份。

    伯母伯父不用多慮,他是為幫派出力,我們沒有私人恩怨。王天逸嘆了口氣說道,況且你們還救了我命。

    我們家對不住你啊。甄母淚流滿面。

    正說著,那乞丐提著一隻雞推門進來了,一看見王天逸就摸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顯得很扭捏的樣子。

    老黑還不給天逸道歉!甄母叱責道,你這人,就算不認識,也不能那樣打人啊!

    那諢名老黑的乞丐紅著臉給王天逸賠不是,王天逸才知道,原來甄仁才父母是這乞丐的恩人,他們賃了一個破落的院子,老黑就住在隔壁,甄仁才父母樂善好施,經常接濟他。

    幾月前老黑染了風寒,差點病死,被甄仁才父母發現了,給他請了大夫,還拿錢給他買了藥,才救了他一命。

    因此老黑感恩戴德,經常幫兩個老人打水劈柴什麼的,也捨不得離開兩個老人,索性就在這個鎮上常住了。

    對於這個差點殺了自己的老黑,王天逸是哭笑不得,因為他自己是乞丐,卻拿乞丐不當人看,對這樣的傢伙能怎麼辦呢?所以王天逸只好苦笑著說無妨無妨。

    王天逸本打算明日就離開,他不想連累別人,但甄父母根本不讓他走。

    你這樣的傷勢,怎麼走得動?在這裡養好了傷再作打算。你放心,我們在這裡是外地人,別人不熟悉我家底細,就說你是我們的侄子投親來的,沒人會知道的。

    老黑拍著胸脯說道:大哥,你是大伯和嬸子的恩人,就是我老黑的恩人!我幫你看著,只要是有帶武器的人進鎮子,我就飛馬來報,你安心養傷!大伯和嬸子都是善人,你就不要推辭了。

    看著真誠的三個人,再感受一下渾身痠痛,王天逸含淚點頭。

    甄仁才父母不僅給王天逸上藥換藥,還買了雞、雞蛋、豬肉這些他們平日根本就捨不得吃的東西給王天逸補身子,臥房只有一間,晚上他們讓王天逸睡床,自己卻睡在地上。在這樣精心的照料下,感激涕零的王天逸身體恢復得很快。

    到了第四天的時候,王天逸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一能活動,王天逸就想報答兩位老人的恩情,不顧他們阻攔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

    這天,王天逸正坐在屋簷下劈柴火,他劈得很慢,因為甄仁才父母不捨得買斧子,就用一把生鏽的菜刀做柴刀,鈍得要死。

    就在這時,滿頭是汗的老黑從牆上的洞裡鑽了過來,大叫道:大哥、大伯、嬸子,不好了!原來剛才他在街上看到兩個騎馬帶劍的武士正打聽甄父的住所,便趕緊慌不迭地回來報信。

    老黑,你趕緊帶天逸出去躲著!甄父插上院門的門閂,扭頭招呼老黑。

    王天逸跟著老黑從牆洞裡鑽出去之後,甄父對他妻子說道:聽老黑的描述,倒像是那畜生找來了,你趕緊去收拾屋子,那裡面還熬著藥呢,席子上也有血跡,兒子難免不會起疑。

    話音未落,門外馬蹄聲響過,接著有人大力地敲門:爹,我是仁才!開開門!一聽兒子的聲音,甄母的眼神就好像被勾住了一樣,刷的一下釘在了門上,好像沒了魂一樣向門口走去。

    誰家父母不愛兒子,聽到兒子回來,誰家父母不想趕緊抱在懷裡?

    甄父也是一樣,但他看了看牆洞,跺了跺腳,一把扯住了妻子,低聲道:來不及收拾了!不能讓兒子進屋子!

    你說啥?甄母猛地回過頭來,眼裡先是難以置信,接著就是震驚。

    把他趕走!甄父聲音雖然決絕,但有些哽咽了。

    甄母好像從來不認識丈夫一樣盯著他看了一眼,猛地轉頭朝院門衝去。甄老爹一把將妻子拉了回來,他瞪著妻子的眼睛紅了,那是悲傷,但他的聲音卻低沉而憤怒:你想讓人家王天逸被殺死嗎?

    甄母呆了,接著她蹲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裡流了出來。

    爹?媽?開門啊!是我!快點!敲門的力氣更大了。

    門猛地被拉開了。

    甄仁才抬眼一看,不由一愣,笑容僵在了臉上:自己的父母並排堵住了門口,兩人的眼睛都紅紅的,尤其是母親好像要撲過來的樣子,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甄仁才一愣,他本來以為父母見了自己會笑臉相迎地撲過來,哪裡料想他們會是這副模樣,他呆了片刻,說道:爹、媽,我聽說你們在這裡賃了房子,來看看你們。

    看見兒子站在自己面前,甄老爹的身體也搖晃起來,他眼睛閉了起來,兩滴淚水從那裡滾落了下來。

    這是怎麼了?甄仁才不解地笑問道:你們怎麼了?哭什麼?兒子我回來,不高興嗎?

    你滾!甄母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她猛地衝出了門檻,撲到了兒子的身上,好像在往外推著他,但她的手在觸到兒子身體的時候無比的溫柔,捏著兒子的骨肉,手上的每一寸溫暖都讓做母親的感到無比的舒暢,但必須趕走兒子的事實卻讓這舒暢變成了刻骨的傷痛,這傷痛讓甑母哭得更加傷心。

    媽!你這是幹什麼?甄仁才由驚到怒,一邊後退一邊揮著手臂擋住母親。右胳膊上纏著紗布的劉元三站在旁邊笑道:甄老弟,這就是你父母?你們這是玩的哪一齣啊?

    你滾!我們沒有你這種恩將仇報的兒子!甄老爹手指顫抖地指著自己的兒子,這兇狠的語調讓甄老爹的心都要碎了,他的眼淚不停地落下來。

    什麼?甄仁才一愣,眉頭皺了起來,一閃身避開又撲過來的母親,他冷冷地哼了一聲。

    這時,劉元三探頭朝院裡看去,你幹什麼?出去!甄老爹用手推著他,但對方是練武的高手,他怎麼阻得住。

    劉元三倒沒在意甄老爹的態度,他看清楚了破爛不堪的院子,收回頭來朝甄仁才笑道:你不是說自己家是財主嗎?原來這般窮啊。

    甄仁才抓住了母親的兩隻手腕,不讓母親碰到自己,扭頭說道:我可沒說過,這下你可看到了。

    原來羅天死了,劉元三打算從甄仁才身上敲出一筆錢來撫卹兄弟的家人,所以更加變本加厲地逼迫甄仁才,甄仁才也毫無辦法。

    劉元三因為受傷幹不了活就被青城鏢局指派來搜王天逸,恰好張五魁還要選幾個弟子繼續搜捕王天逸,甄仁才就借這個機會要了這個任務,和劉元三一起出來搜捕王天逸,其實是想借機讓劉元三看看自己家的真實情況,他實在沒錢拿出來了。

    劉元三笑了:我不管你家是財主還是乞丐,我只知道欠債還錢

    甄老爹眼睛瞪大了,他顫巍巍地問道:你又借別人錢了?你不懂,別管!甄仁才大聲說道。

    被兒子握住雙手手腕的甄母停住了掙扎,她定定望著兒子問道:孩兒,你借了多少?甄仁才把頭扭到了一邊,哼了一聲卻沒說話。

    劉元三看著一家人這樣子,笑了起來:大叔,他借了不少呢。嘿嘿。

    甄老爹恨恨瞪了劉元三一眼,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了好一會才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銀票來,遞到兒子面前說道:畜生!夠不夠?趕緊還他!

    甄仁才接過來一看,眉頭一皺,又把那銀票塞了回來,不屑地說道:就這?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

    甄老爹老兩口萬沒想到兒子會這種反應,呆在了那裡。這時劉元三一把把那銀票搶了過去,看了一眼,大笑了起來,又把銀票塞給甄老爹:就八十兩啊。還不夠塞牙縫的!哈哈,喏!拿好,確實應該您留著自己用。

    就這八十兩還是王天逸給的,當時王天逸給了甄老爹兩口一百兩,但甄老爹他們並不敢花,省吃儉用自己還掙點,才省下這八十兩,就是給花錢如流水的兒子預備的。

    你究竟欠他多少?甄老爹跺著腳問,淚花跟著在臉上亂抖。

    你別管!甄仁才大吼道,我找到王天逸就還人家!

    兒啊,你找天逸幹嗎?甄母滿臉震驚地問道。

    還能幹嗎?用賞金還債啊!甄仁才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

    劉元三嘲諷般抱臂笑道:就你?逮王天逸?你睡醒了沒有?他一個人就殺了多少高手?告訴你,我要是見了他,扭頭就跑!我的腦袋比兩千兩值錢得多!你的武功比我都差得遠了,還想這好事?

    兩千兩!甄仁才父母只感到天旋地轉。

    我不是欠你錢嗎?為了債我也得拼命!甄仁才冷笑著說道。

    你死了我找誰要錢去?勸你別痴心妄想,借錢才是正道。劉元三同樣冷笑著說道。

    畜生王天逸怎麼你了?你要這樣對人家?甄老爹哆嗦著問。

    娘,爹!甄仁才一手拍上了他孃的肩膀,卻躲開了兩個老人的眼睛,急急說道,王天逸可能就在這一帶!你們要是看見了他,趕緊躲著走!先去報官或者找江湖幫派,千萬別和他相認,也別自己去捉!他心狠手辣、殺人如麻!

    什麼自己捉?人家對咱們有恩呀甄老爹顫巍巍地走了過來。

    不說了!不說了!甄仁才滿面陰雲翻身上馬。打馬就要走。

    兒啊!兒啊他的父母一起朝他走了過來。

    別煩了!等我忙完這一陣再過來!甄仁才打馬就走。

    兒啊,你你小心啊!甄母流淚囁嚅了好久,才大聲衝兒子的背影喊道。

    富貴險中求!甄仁才並沒有回頭,他只是朝風裡揮了揮手裡的馬鞭算作回答。剩下他的父母朝著他的背影痴痴地伸出手去,兩人淚流滿面。

    劉元三笑著走了過來,對甄老爹說道:大叔啊,看你兒子都急成什麼樣了?竟然想逮那王天逸拿兩千兩的賞金,但可能嗎?為了他,我們在石仞死了很多人,而且現在上頭實際上對逮他根本不上心,就連請畫師給他畫像的銀子都捨不得花!你看現在就我們兩個來搜捕,我胳膊還受了傷,根本不能用劍!這樣的情況下想指望他們付賞金簡直是痴人說夢!你們還是多幫著他點,他欠我兩千兩,八十兩是不夠的,八百兩還差不多,去找親戚藉藉。

    說到這裡,劉元三收了笑臉,他抖著自己的長袍,惡狠狠地說道:看見沒有?我是鏢局鏢師!而你兒子不過是沒武藝只會拍馬的癟三弟子而已!跟我賴賬?我搞你們兒子易如反掌!要是一個月之內還見不到銀子,你們就等著給他收屍吧!

    說完翻身上馬追上了在巷子盡頭看著他的甄仁才。

    你和我父母說了什麼?甄仁才問道。

    你管得著嗎?我告訴你,羅天死了,他家急需銀子,一個月內你必須給我湊夠!你要是再給我拖,小心我揍你!劉元三一鞭子抽在甄仁才臉上,瞪了他一眼,接著轉怒為喜,嘻嘻一笑,縱馬向前: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山上洗洗溫泉嗎,現在去吧。

    馬鞭抽在兒子臉上,疼在父母心裡,兩個老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情況如何?你們這是怎麼了?王天逸從躲藏的地方回來,看到兩個老人正抱頭痛哭。

    甄母低著頭哭著走開了,甄老爹抹著眼淚站了起來,對王天逸說道:那畜生來了,被我們趕走了,門都沒讓他進,他不會來了,你放心養傷吧。

    王天逸感覺到甄家父母和兒子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麼,兩個老人一直斷斷續續地在哭,讓王天逸晚飯都吃得很難受。

    天色黑了,王天逸喝了藥躺在席子上,盤算著是不是趕緊離開,他不想再給兩個老人添麻煩了。

    正想著,腹中突然一陣撕肝裂肺的絞痛,王天逸捂著肚子咬牙站了起來,正打算開門叫人,因為甄仁才的父母都還在廚房。

    但他的手剛觸到木門,外邊隱隱傳來磨刀聲,一個念頭閃電般地擊中了腹疼如絞的王天逸,他馬上汗如雨下:莫非藥裡下了毒?

    胡不斬就是中毒,路上聊起來也說了不少中毒的症狀和應急方法,王天逸跌跌撞撞地轉回屋裡,把手伸進喉嚨,拼命把之前吃的東西嘔吐了出來,然後從籃子裡拿出雞蛋,磕碎了蛋皮,大口大口地吞起了蛋清。

    廚房裡點上了蠟燭,甄老爹正霍霍地磨刀。

    汗珠混著淚珠一起滾落,甄母哆嗦著用手巾給他擦乾。

    甄老爹抬頭問道:他喝藥了?

    喝了,甄母突然哭了起來,我我把藥老鼠的毒藥都放進去了我們不是人啊

    啊啊啊!甄老爹一抬手抱住了老伴,兩人再一次痛哭起來。

    不是說好了嗎,給了兒子銀子,我們就一起撞死在天逸的墓前甄老爹抽泣著說道。

    你刀磨快了嗎?萬一藥不死他,他武功那麼好,我們兩人行嗎?叫兒子吧?甄母問道。

    不行也拼了,不能叫他。我們兩人傷天害理,自己去地獄受罪就夠了,不要拉他。他的路還長著呢!

    嗯,對,這件事很危險,不能拉兒子一起冒這個險,我們兩個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了,也不在乎死活了

    談到兒子,兩個老人眼睛都是一亮,哭得蒼白的臉色同時泛起了一抹紅暈,兩人靜靜看著對方,卻誰也沒說話,心裡都在唸想著有關兒子的一切:從他呱呱墜地,到咿呀學語,再到蹣跚學步

    終於,甄母嘆了一口氣,她低著頭哽咽著說道:老頭子,但我們這樣對不起人家天逸啊!我們這樣做是畜生啊!

    甄老爹抬起臉,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那怎麼辦呢?兩千兩啊!上哪裡去找?找不到,兒子就危險啊!我們上輩子欠仁才這小畜生的,所以這輩子才不得不還債。為了兒子,我們只能當畜生了,來生我們做牛做馬給天逸謝罪!

    說罷,眼淚長流的他對老伴說道:你去看看他死了沒有?

    話音未落,哐的一聲,門被踹開了,王天逸捂著肚子斜靠在了門板上,他嘴角掛著血絲,一雙眼睛裡閃爍著幾乎瘋狂的自芒,死死地盯住了面前的兩個人,他慢慢揚起了手裡那把生鏽的菜刀,捏住刀柄的手指噼裡啪啦地亂響,聲音從牙縫裡一個一個地擠了出來:不必看了!我還沒死!

    甄老爹和老伴愣了片刻,一人摸起了一把磨得鋥亮的菜刀,兩個老人圓睜著灌滿眼淚的眼睛,大吼道:天逸,我們對不起你了!

    喊完,兩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瞪著血紅的眼睛竟如同瘋虎一般衝了過來,死士一般。

    死士是一種強大的力量,他們抱著玉碎之心與敵人同歸於盡,就如同一顆流星閃亮天際,雖然短暫,但卻耀眼不可逼視,視死如歸的碰撞更是驚天動地,就算是匹夫做死士之擊,也可能讓一個高手血濺五步。

    這是讓江湖談之色變的一種人。

    但死士不是能訓練出來的,他們和一般高手的區別在於他們有信念。這信念也許是正義,也許是忠誠,也許是義氣,也許是仇恨,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這信念對他們而言,比生命還重要。

    而甄父母心中就有一個如此堅強的信念,這信念支撐他們艱難地活著,也驅動他們不畏死亡去做飛蛾投火般的搏命一擊。

    他們是死士,真正的死士。

    最後彌散在夜空裡的一句話是:兒啊

    已經躺在稻草上睡了的老黑,突然聽見牆洞那邊的院子裡傳來的奇怪的聲音。他揉著眼睛從牆洞裡鑽了過去,院子裡靜悄悄的,一抬頭猛地看見廚房門口立著一個人,動也不動地立在那裡,好像鬼魅一般,把老黑嚇了一跳。

    定睛一看,卻笑道:大哥,你還沒睡?剛才我聽到這邊有動靜。

    王天逸並不答話,只是木木地站著,空洞的兩眼瞪著虛無的前方。

    老黑走得越近越感到不對勁,鼻子裡嗅到了越來越濃的腥氣,等走到王天逸近前,驚叫一聲跌了開去。

    原來他看到王天逸身上全是鮮血,臉上也濺滿了鮮血,在夜色的映襯下,整個人就如同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一樣。

    他驚恐地看著木然而立的王天逸,手肘著地朝後爬開,一扭頭,卻看到了敞著門的廚房裡面的情景。

    只看了一眼,老黑整個人就如同抽去了魂魄,緊接著他爆發出一聲痛苦的號叫,爬進了廚房,馬上廚房裡傳來一聲又一聲的號哭。

    這號哭就如同地獄裡的陰風一陣陣傳來,小鎮的燈光一片一片亮起,而王天逸的身體隨著這號哭劇烈地抖動著。

    你這個畜生!老黑猛地衝了出來,他的聲音因為號哭而變得嘶啞,但卻已經毫無懼意。他指著王天逸的鼻子大罵道:老伯、嬸子救了你的命!你卻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你這個畜生!

    喊最後一句的時候,老黑的嘴已經差點咬到了王天逸的鼻子,但王天逸一動不動,臉上也毫無表情,只有身體越來越劇烈地抖動!

    我要去叫人抓你這雜種!老黑看著王天逸那毫無表情的臉,把揪住王天逸的領子,轉身朝著夜空大吼起來:來人啊!殺人啦!來人

    叫你喊!王天逸一聲大吼,右臂旋風般地朝老黑的脖子砸去,那長袖被捲起的勁風吹開,露出一把流滿淋漓鮮血的菜刀。

    尾聲

    王天逸的眼淚流了下來,這是溫暖的眼淚,因為裡面飽含著幸福。

    小鎮沸騰了,男人們傾巢而出,點著火把,拿著鐮刀、鋤頭慢慢從山腳往上搜,搜尋那個兇手。

    那個殺害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和一個平凡乞丐的兇手。

    整個小鎮都因為這暴行而憤怒了。

    王天逸就跪在半山腰的小溪邊,腹中的劇痛讓他一次次地伸著脖子,額頭在地上犁了一道溝。終於,他又吐出一口鮮血,這才好受了些,他斜著倒在溪邊,身體蜷成一團,看著山腳下的火光在慢慢地朝上移動。

    身體的蜷曲使他全身的血味都湧向了鼻腔。那血味極腥。

    因為這血腥味,一頭猛獸在王天逸心中被驚醒了,他看到它怒吼著,猛撲上來要把他撕成碎片,而他只能無力地躲閃,悲慘地號叫,就如同一隻可恥的豺狗面對一頭被他的惡行激怒了的獅子。

    王天逸猛地爬了起來,再次跪在那裡,不過這次他不是吐血,而是嘔吐,但他空空如也的肚裡什麼也吐不出來了。

    兩行眼淚汩汩地流了出來,王天逸用額頭猛烈地摩擦著骯髒的土地,他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哽咽著低聲念著:我是個畜生!我是個畜生

    悔恨感和罪惡感化成的雄獅幾乎要撕裂了他。

    殺一個全副武裝和你不共戴天的高手是一回事,而殺一個不會武功的老人或者朋友是另外一回事,更不要說這個人是你的救命恩人。

    前者是搏殺,後者是屠殺。

    前者是戰士,後者是畜生。

    我為什麼一定要殺他們?王天逸猛地仰面號叫道,為什麼不放過他們?我是逃犯,人人皆可殺我!我這條命都是他們救的!我還能要求他們什麼?

    他閉上眼睛痛苦地抽泣起來,兩隻手慢慢地蓋住了臉,但沾滿血汙的手一碰臉,王天逸就把手張開,低頭劇烈嘔吐起來。那手上的血腥味令他聞之慾嘔,他不是沒沾過血。但沒沾過不會武功的老人和朋友的血。這種血腥味格外重。

    王天逸連滾帶爬地跑到溪邊,發瘋地洗起手來,還沒幾下,手上已經癒合傷口全被搓開了,雙掌鮮血橫流。他越洗,手上的血就越多。

    血洗不掉了。王天逸又一次把手小心翼翼地往鼻子邊湊來,但他又一次低頭劇烈地嘔吐起來。小溪很淺,王天逸耳朵還在水上,臉已經碰到了鵝卵石,他只掙扎了一下就不動了,因為他愕然發覺原來清澈的小溪此刻也泛起了血腥,那是他手上的血。

    他木偶般機械地撐起手臂,慢慢地把頭拉上水面,水波輕輕消散,平靜下來的溪面如同鏡子一般亮了起來。

    一個影子在微微震顫的鏡面上浮現出來,那是一張醜陋不堪的臉,佈滿了還未消腫的傷痕;上面還有黑色斑點,那是濺在臉上的血跡;撕裂的嘴唇還在微微戰慄,急遽地呼出一口口氣息;最上面是一雙驚恐的眼珠,因為面對內心雄獅的審判而瘋狂遊移,如同黑暗中骯髒的耗子

    王天逸猛地朝那張臉打去,用盡全身力氣。咚的一聲,水花飛濺了,鏡子破碎了,臉隱去了。

    王天逸伏在小溪邊放聲號哭起來。山下的火把越來越近了,村夫們義憤填膺的咒罵聲已被山風吹送了過來。

    還有誰?還有誰?王天逸突然又抽泣著叫了起來,反覆地叫著,越叫越快,最後已經如同癲癇病人一般狂喘了。

    還有誰可以救自己?王天逸問的是這個問題。

    父母已經仙去,他們不是。

    範德遠?他甚至還突襲過自己!

    川秀放了自己,但發誓再不認識自己了,他也不是。

    乾捷?他更不是。

    丁三?唐六?他們都太遠了,但他們背後才是真正的力量,那江湖的力量,會救自己嗎?

    但就算救自己,救得了這命,但救得了手上這血昧嗎?

    我這渾身血腥的野獸配他們救嗎?

    同門、朋友還有敵人,所有人的面孔在王天逸眼前急劇轉動,最後化成一頭恐怖的猛獸,它對著他陰陰地笑了起來,舔了舔舌頭。

    它是誰?它是什麼?王天逸不知道。

    但王天逸知道它要吃掉自己,或許它已經吃掉了自己的一大部分,否則自己的身體怎麼變得如此骯髒、血腥,連自己都難以忍受!

    王夭逸突然立起腰來,他指著夜空中的繁星大笑起來,他哈哈笑著叫道:我不是我了!

    接著笑聲戛然而止,指著星辰的他又痛哭起來,他喊道:天啊!

    天地雖大,卻再無我半分立錐之地。

    人群磨肩擦踵,卻再無一人與我相識。

    就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來了,不敢認,也不想認!

    身後的叫罵聲越來越近,身受重傷的他逃不掉的。但就算逃掉又能怎麼樣暱?

    能逃到天涯海角嗎?能逃得了一世嗎?我配逃嗎?拖著這骯髒的身體、帶著滿身的血腥味活著?王天逸嘲諷一般地咧開嘴笑了。

    那麼前方呢?他慢慢抬起頭去,前方是廣袤的黑暗,裡面吹來的是冰冷如屍體般的風,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

    他行屍走肉般站了起來,伸手解下了自己的腰帶,在溪邊樹杈上打了結。他仰頭看了一眼天空中的繁星,似哭又似笑地嗚咽了一聲,頓也不頓地把頭鑽進了繩結。

    最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一腳踢翻了踩著的石塊。

    樹杈猛地一頓。

    繩結陡地拉直了。

    頭上是璀璨群星。

    腳下是潺潺溪水。

    身邊是嗚咽夜風。

    風中彌散著最後的嘆息。

    他幽幽地蕩在空中。

    一切都如幻夢一般。

    冰冷消散了,血腥消散了。

    王天逸感覺到身體傳來了溫暖,鼻尖還嗅到一絲衣服上特有的芬芳。

    這是哪裡?天國吧?

    他睜開了眼睛,眼前是一個清矍的仙人,他白色的鬍鬚飄揚在風裡,雙手有力地抱著自己,他平穩得如同年少時躺在父母的懷裡。

    仙人對著他笑了,這笑容化成一陣暖流驅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陰霾,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去觸摸那慈祥的、不可名狀的、散發著溫暖光輝的臉龐。

    越過仙人的臂彎,王天逸突然看到仙人身後站著兩個熟悉的面容,那正是他的父親和母親。

    王天逸的眼淚流了下來,這是溫暖的眼淚,因為裡面飽含著幸福。

    仙人笑了:孩子,你回家了。

    跋

    《青城血》是我所閱讀到的堪稱為武俠奇葩的長篇鉅著《王天選行俠記》的一部分。我喜歡它,縱然管中窺之,我亦在其中看見權力、社會組織、門派間的生意(職場)、夢想等關鍵詞。我不能說它的文字有多麼華麗漂亮,卻也流暢樸實,猶如黃土,層層疊疊築成坡,繼而成山。使讀者終得至那壯懷激烈的山巔,引吭長嘯。

    江湖講規則,更講潛規則,奉血酬定律為圭臬。王天逸,一個與你我一般的小人物,他毫無背景,投身青城學藝只求一碗飯吃。因不諳那些從不形之成文卻支配整個江湖運轉的隱秘,不得不以死士之擊反出音城,百般的善皆化成一腔淒厲的血,天地雖大,再無半分立錐之地。

    在不公平的江湖,是選擇成為豺狼還是成為羔羊?狼要吃了羊,當所有的羊被掠食殆盡,狼只能吃狼。這是叢林法則!對於所有的小人物來說,他們存在的意義只是被不斷掠奪以及繁衍可供人掠奪的下一代。這種瘋狂的掠奪將吮吸盡他們體內最後一滴血。他們是別人的食物。是的,是食物。這就是隱蔽的真相。

    缺月梧桐把最大的真實賦予武俠這種文體。什麼是情義,什麼是人性?是環境塑造了人,還是人改變環境?作者對江湖有了全新的設定。門派就好像現實社會中大大小小的公司,為了利益而搏殺,或者博弈,從生意場上的正當競爭,到利用自己的武力展開的非公平威脅和侵略搶奪;武藝並非唯一,一個人能否爬至上層並不取決於他的拳頭足夠硬,而是因為慾望、能力、性格、乃至運氣它拋棄了傳統武俠愛恨俠仇的老套路,不後宮,不種馬,不意淫,拳拳到肉,刀刀見血。它是對武俠的革新與顛覆,是後現代的書寫,是一本所有心懷隱忍與不甘的男人都要看的、具有一定經典意味的陽剛之書!

    (責任編輯:廖翼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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