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宇將中指送進口中一咬,疼得跳了起來,大喜叫道:“芝娜,這不是夢,這不是夢!咱們是真的相聚了;咱們從此永不分開了!”芝娜笑道:“好,咱們永不分開。”陳天宇緊緊將她摟住,好像生怕她突然飛走似的,但見她眼角淚珠瑩瑩,臉上的笑容也帶着一股淒涼的況味,更顯得神色十分憂鬱。陳天宇吸了一口涼氣,擔憂説道:“芝娜,你在想些什麼,你真的答應了麼?咱們從此永不分開?”芝娜道:“我什麼時候都在你的身邊,你沒有在夢中夢見我麼?”陳天宇道:“是呵,我每一個夢中都夢見你。有時你向我拈花微笑;有時又見你在月夜的懸巖邊,偷偷地哭泣。然而這都是夢境,這些都過去了。以後咱們沒有哭泣,只有歡笑。”芝娜道:“我也時時夢見你。這可見得,咱們本來就沒有離開過。”陳天宇叫道:“不,我要的不是夢境,蠢要的是永恆的相聚。”芝娜幽幽説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夢?什麼叫做一瞬?什麼叫做永恆?”
這幾個問題,是千古以來,多少哲人所苦思未解的問題,陳天宇突然覺得被她的憂鬱情緒所傳染,一時間茫然不知所對。園外缽聲梵唄,隱隱傳來,跑江湖的販馬人唱起《流浪之歌》:“你可曾見過荒漠開花?你可曾見過冰川融化。你沒有見過?你沒有見過!呀!那麼流浪的旅人哪,他也永不會停下!”這販馬人的流浪之歌也已唱到尾聲了。
芝娜接着輕聲唱道:
“永恆的愛情短促而明亮,
像黑夜的天空暮地電光一閃!
雖旋即又歸於漠漠的長空,
但已照見了情人最美的形象!”
這是從尼泊爾傳來,在西藏流行的一首民歇,是歡愉的情歌,也是悲涼的情歌。陳天宇心頭似鉛般沉重,訕訕説道:“什麼是一瞬?什麼是永恆?不,我要的是歡樂的永恆!”
芝娜微笑道:“那麼咱們就不要盡在相聚與分離上糾纏,咱們現在到底是見着了,雖然‘像黑夜的天空暮地電光一閃’,咱們在電光一閃的瞬息之間,難道就不能盡情歡樂,天宇,你説些歡樂的話吧,你説什麼,我聽什麼。”
陳天宇叫道:“什麼?咱們的相會只能像黑夜的天空摹地電光一閃?為什麼你不能留下來?”芝娜道:“只是這瞬息的時間我已不知冒了多大的危險,天宇,説吧,説些我歡喜聽的話。我不能再逗留啦,我就要走啦!呀,我就要走啦!”
芝娜沉鬱的面上現出一派決然毅然的神氣,陳天宇心中一動,突然起了不祥之感,“芝娜是來向我訣別的麼?”這念頭瞬息之間在他心中轉了無數次,他不忍説出來,呆呆地望着芝娜。芝娜反而微笑道:“天宇,説些歡樂的話兒吧。”她聲音抖顫,雖然勉強露出笑容,那笑聲比哭泣還更悽酸。
陳天宇道:“離開了你,還有什麼歡樂;嗯,芝娜,咱們這次都在冰峯浩劫之中逃出性命,咱們難道還要再受第二次更大的劫難?”芝娜道:“我一出生。劫難便隨之而來了,要避也避不開,呀,你不曉得。”陳天宇叫道:“不,我都曉得。我知道你要報仇。芝娜呀,咱們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我和你一道去報仇。若然激幸不死呢,我就和你立即逃回南邊去,逃回我的家鄉去。”芝娜悽然笑道:“傻想頭。血海深仇豈能請人代報?再説,我能令你為我的私事而引起西藏的風雲麼?我的報仇事小。你一揚手進去,糾紛可就大啦!”
陳天宇一想,自己父親是清廷派駐薩迦的“宣慰使”,芝娜的仇人則是薩迦的上司,清廷為了怕西藏各土司反叛,所以除了派福康安鎮守拉薩之外,還派有各地的“宣慰使”,宣慰使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籠絡土司。若然自己真的助芝娜刺殺土司,父親必被處死無疑;而且説不定會引起更大的糾紛,弄出西藏的動亂。
芝娜抬着淚眼凝望天際浮雲,陳天宇心情激動之極,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芝娜道:“不,還是活着好。多少事情還要你做呢。再説,我也未必準死。”陳天宇道:“那麼,我就等着你,不管你是死是活,我都等着你。”芝娜嘆了口氣,道:“多謝你啦。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人,我這一生不管是死是活,永不能和男子相愛相親。我此次來已經是犯了戒律啦。天宇,還是請你把這次相聚當作一場春夢的好!”陳天宇一看,只見她白衣如雪,臉上忽然泛出一層聖潔的光潔,她剛才説過冒了絕大危險,才能來此作一瞬間的聚會。陳天宇驚疑交併,道:“為什麼,我知道你是沁布藩王的女兒。是不是你們的習俗,藩王的女兒不能下嫁漢人?”西藏的藩王確乎有這個規矩,但陳天宇卻猜得錯了,芝娜並不是為了這個。
陳天宇又叫道:“若然如此,那我就終身不娶。”芝娜輕輕舉袖,拭了眼角的淚珠,忽然微笑道:“你是我此生的第一個知己。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我願意見到你終生快樂,你知道麼?”陳天宇心情動盪,芝娜收了眼淚,他的眼淚卻不自禁地奪眶而出,咬咽説道:“嗯,我知道!”芝娜道:“那麼,你就聽我説。”
陳天宇目不轉睛地注視芝娜,只見芝娜眼睛驟然明亮,射自一種令人心醉的光輝,低聲説道:“冰川天女待我很好,她是我的又一個知己,我把她當成姐姐一般。”陳天宇道:“嗯、我知道,我也曾得過她許多好處,很感激她。”芝娜道:她比我福氣的多,唐經天對她一片痴情,嗯,就像你,你……”她本想説:“就象你對我一樣。”臉上一紅,説不下去了。陳天宇接口笑道:“我的本事比不上唐經天,但自問對人的真誠,卻與他並無二致。”他不須多説,已猜到了芝娜所要説的話。芝娜微微一笑,這一笑像初綻的蓓蕾,掃除了臉上的憂鬱,那是真正出於內心歡愉的微笑,只聽得她又往下説道:“我這一生的第三個知己則是冰川天女的侍女幽萍,她快樂無愁,惹人喜愛,誰若和她相處,必然得到快樂。”陳天宇心頭一震,“芝娜説這番話是什麼意思?”他不願意細心推敲,激動説道:“我只願與你永遠相聚。世上再沒有任何快樂,可以與你給我的相比!”
芝娜又抬起眼睛仰望,月亮快要落下去了。芝娜嘆口氣道:“我真的要走啦!”陳天宇叫道:“不,你不要走!”芝娜道:“遲早都要分手,你看開一些,心中就不會愁悶了。”陳天宇緊緊牽着她的衣袖,忽聽得嗚嗚的鐘聲,隨着晚風吹來,斷斷續續,芝娜數道:“一、二、三、……十二、十三、……十六、十七、十八。”陳天宇奇道:“你數這鐘聲做什麼?這是法王行宮的鐘聲。”芝娜道:“就要做早課了。”陳天宇詫道:“什麼早課?”芝娜避開了陳天宇的眼光,忽道:“法王來了,薩迦可真熱鬧。過兩天就是喇嘛寺的開光大典啦。”陳天宇道:“什麼熱鬧都難令我動心。若然不是和你一起,我也不想去看什麼開光大典。”芝娜悽然一笑,道:“不去看也好。那麼咱們就此分別啦!”抽出一柄匕首,突然一劃,將陳天宇拉着她的那段衣袖切下去。
陳天宇正在用力,忽然失了重心,幾乎跌倒,只見芝娜已跳上牆頭,翻過去了。回頭一瞥,那眼光充滿無限悲苦,無限眷戀,而又是突然訣別的神氣。陳天宇本來可以追上她,但追上了也難以挽回這訣別的命運,陳天宇但感一片茫然,不知此身何處!芝娜的歌聲猶似在耳邊統繞:“永恆的愛情短而明亮,像黑夜的天空摹地電光一閃,雖旋即又歸於漠漠的長空,但已照見了情人最美的形象。”芝娜的半截袖子尚在手中,衣袖上一片潤濕,也不知是芝娜的淚還是自己的淚。
陳天宇獨立園中,不覺已是天明,家人們在城中過了一個狂歌之夜,都回來了。他們並不知道少爺一夜未睡,紛紛在那裏談講迎接法王的熱鬧情景。有一個人道:可惜那羣聖女都披着面紗!”
陳天宇心中一動,忙走出來,問道:“什麼聖女?”去看了熱鬧的家人七口八舌他説道:“就是活佛帶來的聖女呀!哈,這個白喇嘛教可與黃教不同,收了許多漂亮的少女做喇嘛!”聽説這些聖女個個能歌善舞,到喇嘛寺開光之時,她們都要出來給我們看呢!”“就可惜罩着面紗。”“她們的裝束真漂亮,曳着白色的長裙,纖腰一溺,飄着兩條綢帶,行起路來嫋嫋娜娜,真似媳娥下界,仙子臨凡!”“你別心邪啦,聽説聖女是白喇嘛教中最聖潔不可冒犯的人,若然不是她們來赴盛會,偷看她們一眼也是有罪的。”“她們能不能嫁人?”“和教外的男人説話都不可以,還説嫁人呢?”“呀,呀,真可惜!”
陳天宇平素與家人無甚拘束,所以家人們也在他面前談笑無忌。陳天宇一言不發,靜聽他們描繪白教聖女的裝束,竟然就是芝娜昨夜的裝束。“莫非芝娜做了聖女?”芝娜為什麼要做聖女?”陳天宇情思昏昏,有如亂絲,愈想愈亂。
父親大約是忙於接待白教法王,昨晚在土司家中過夜,直至中午還未回來,陳天宇獨自坐在書房,不斷地在想芝娜這種神秘的行動,不知不覺地提起筆在紙上亂畫,畫了許多芝娜的像,又在紙上寫了無數芝娜的名字,忽聽得外面家人呼喚,陳天宇如夢初醒,看着滿紙“芝娜”似欲在畫中跳出,心裏一酸,卻又不禁啞然失笑!
家人道:“公子,外面有人找你。”陳天宇道:“什麼人?”皺皺眉頭,揮手説道:“今天我不想見客,你想個法子給我回了吧。”家人應了一聲、“是”,卻遲遲疑疑,站在書房門口。陳天宇道:“怎麼?”家人道:“這人説,他和公子是好朋友。非見你不可。管家的已請他進來了。”陳天宇奇道:“什麼人?”心中頗怪那個管家未曾稟報,就擅作主張。家人道:“那人是個少年書生,他説他姓唐。管家的悄悄告訴我,説是這個人曾幫過老爺的大忙。”陳天宇“呵呀”一聲,來不及換衣服,急忙跑出去迎接。
只見來的客人果然是唐經天。原來那老管家當年曾隨陳定基去迎接金瓶,所以認得唐經天。兩人一見,歡喜無限,陳天宇緊緊握着唐經天雙手,叫道:“唐兄,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真是想死小弟啦。”唐經天笑道:“路過此地,特來拜候。哈,你們這兒可熱鬧哩。”陳天宇見他也似有滿懷心事的樣子,道:“咱們進去談談。”攜手進入書房,讓唐經天坐下,正在請茶,忽聽得唐經天低聲呼道:“咦,芝娜,芝娜!”
陳天宇跳了起來,手中端着的茶杯,“哨嘟”一聲,跌落地上,碎成片片,急忙問道:“唐兄,你認得芝娜嗎?”唐經天何等聰明,一瞧陳天宇的神情,便笑道:“原來你以前説過的那位藏族少女,便是芝娜。”陳天宇道:“你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了?”唐經天道:“我曾在青海的白教法王宮中,見過她一面。可惜我那時候不知道她就是你的意中人,要不然我一定替你勸她,叫她不要做什麼撈什子的聖女了。”將當日在法王宮中所見,及後來夜探聖女宮,碰見冰川天女主僕與芝娜同在一處等等情事,仔細説話了一遍。陳天宇茫然若失,喃喃説道:“原來她是自己甘心做聖女的,這、這是為了什麼呢?”
兩人仔細參詳,猜不透芝娜的用意。黃昏時分,陳天宇的父親回來,聽説唐經天來訪,甚是高興,雖然精神疲倦,仍然接見了他。陳天宇隨侍在們。陳定塞和唐經天寒暄之後,自然而然地談到了白教法王來到薩迦的事。説到了那班聖女,陳定基道:“土司本想在他的堡壘中圍起一處地方,招待這班聖女的。土司想叫他的女奴去跟隨這班聖女學拜神的舞蹈呢。法王起初並不拒絕,後來聽説聖母不允,寧可在法王行宮的花園中另外間開一處地方,讓這班聖女進去住。土司甚為掃興,可亦無可如何。”陳天宇聽了,心中一動,沒説什麼。不久,他的父親因為精神太過疲倦,向唐經天告了個罪,進內歇了。
陳天宇與唐經天回到書房,説道:“今晚我想去探望芝娜。”唐經天吃了一驚,道:“法王的行宮,豈是可以隨便去的?我去年去探聖女宮,也幾乎脱不了身呢。”陳天宇道:“就是水裏火裏,粉骨碎身,我也要再見她一面。呀,就是不能和她説話,偷偷地瞧她一眼,也是好的。”眼光中充滿渴望與悽怨,這是苦戀中的情人的眼光。唐經天懂得這個眼光,他自己也曾有過與陳天宇相似的心情,不由得嘆了口氣,低聲吟道:“人間亦有痴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好吧,今日我就陪你去走一趟。”唐經天是顧慮到陳天宇可能被陷宮中,所以願陪他同去。陳天宇歡喜無限,緊握着唐經天的手,好久好久説不出話來。
唐經天道:“好啦,你好好的睡一覺,養足精神吧。”陳天宇道:“我睡不着,唐兄,我心急着呢。”唐經天笑道:“再心急也要等到三更。”陳天宇道:“那麼咱們就閒聊打發時光。”唐經天道:“我也想向你打聽一個人。”陳天宇道:“什麼人?”唐經天道:“一個瘋瘋癲癲,到處惹事的乞丐。”陳天宇道:“前幾天我聽家人説起,有一個傻里傻氣的少年,在街上走過,一邊走一邊把糖果餅食和銅錢拋給跟在他身邊的小孩子,可是這少年衣服光鮮,卻不是什麼乞丐。”
唐經天急忙問道:“這個人呢?”陳天宇道:“後來就不知消息了。這幾天大家都忙着接待法王的事,也沒有什麼人再去留意他。我也只是當做一件有趣的事情,聽過就算了。”唐經天默默凝思卜心道:“如此説來,金世遺已到了薩迦,他喜歡熱鬧,放着這個喇嘛寺的開光大典,他一定不肯錯過。”陳天宇問道:“唐兄打聽這個人做什麼?看你也似心中有事,可以説來聽聽嗎?”唐經天嘆口氣道:“我的事沒你那樣傷心,可也麻煩得很。我要去救一個我所不喜歡的人,這事説來話長,咳,將來我再和你説吧。”
陳天宇在唐經天苦勸下,靜坐了一會。唐經天用本身的內功助他寧神吐納,不知不覺就到了三更。兩人換上了夜行衣,便到法王的行宮去。
法王的行宮倚山建築,那本來是一個涅巴(西藏官銜,土司之下的大管事。)的府邸,為了招待法王,三個月之前,土司就要那個涅已全家搬了出來,重加修建,裏裏外外,佈置得十分堂皇富麗,遠遠望去,可望見行宮尖頂銅塔的琉璃燈光。陳天宇心急非常,施展輕功,幾乎腳不沾地,唐經天跟他飛跑,也覺得有點兒吃力,心中大是驚詫,想不到年多不見,陳天宇的輕功竟然精進如斯!唐經天有所不知,陳天宇是在冰官中機緣巧合,吃了一個六十年才結果一次、每次只結果一枚的異果,要不是他火候未夠,本身功力未能配合,他的輕功已經可以獨步天下。
用不了半個時辰,兩人就來到了法王的行宮,飛進花園,但見園中佳木葱籠,奇花爛漫,清流曲折,山石睜峙,有一列紅樓,隱在山拗樹抄之間,景色在幽雅之中顯得華麗。唐經天心道:“短短三個月中,佈置出如此一座神仙洞府,真不知費盡多少人力物力。”陳天宇正想繞過假山,跳上紅樓,唐經天忽然將他一拉,兩人同隱在一座假山背後。
只聽得颯然風過,三條人影飛進園中,看那身法也是上上的輕功,落下來時,只有一個人似乎是踩着碎石,發出輕微的聲響。其他二人,都如一葉飄墮,落處無聲。這三個人一跳入來,四面一望,便即和他們一樣,隱藏在一座假山後面。
陳天宇和唐經天躲在假山石的縫隙中,隱約可見到他們的背景。其中一人,也就是適才落下來時發出聲響,輕功顯然稍遜一籌的那個。他由於身軀肥胖,躲在假山背後。給同伴擠得透不過氣來,把身體略略向外娜動,側轉身形,露出面部的輪廓。陳天宇一見,吃了一驚,原來這個人竟然是土司手下最得寵信的俄馬登,也就是兩年前在月夜荒山上追蹤過芝娜的那個俄馬登!
陳天宇伏在假山後面,只聽得一個極細微的話語傳了過來,若非陳天宇曾苦練過“聽風辨器”之術,還幾乎以為那是草蟲卿卿。那聲音説道:“你真的瞧清楚了?果然是沁布藩王的江瑪古修?”隨即另一個人低聲説道:“她雖然罩了面紗,總瞞不過我的眼睛。”正是俄馬登的聲音。陳天宇心中一慎,想道:“俄馬登為什麼這樣注意芝娜?他來這裏窺探,想也是為了芝娜了。”陳天宇想起了芝娜初到薩迦那次,落在土司手中,俄馬登曾請過自己的父親去援救,但其後卻又一直追蹤芝娜,直至冰峯。俄馬登對芝娜是好意還是壞意?至今仍是一個難解之謎。
先頭那個聲音又道:“那麼你打算告訴土司嗎?”俄馬登道:“告訴土司有好處也有壞處,最好是能夠見見芝娜。可是,可是……”話聲忽地夏然商止。陳天宇抬頭上望,但見紅樓一角,開了一扇門户,一個披着白紗的少女,輕盈走出樓來,手中抱着一件樂器,倚着欄杆,淨淨瓊瓊的彈了起來,低聲唱道:
“聖峯的冰川像天河倒掛,
你聽那浮冰流動輕輕的響一。
像是姑娘的巧手彈起了東不拉。
她在問那流浪的旅人:
你還要攀越幾座冰山?經歷幾許風沙?
……”
那是趕馬人的《流浪之歌》,歌聲沉鬱悽迷,無限酸苦,陳天宇想起初見芝娜的情景,不覺痴了。紅樓的玻璃窗格,映照出燈火流輝,裏面另一個聖女的聲音低聲喚道:“夜已深啦,芝娜姐姐,你還不睡嗎?不要胡想心事啦!”芝娜道:“我睡不着。我摘一技雪梅回來給你。”索性抱着東不拉走下紅樓,又低聲唱道:
“天上兀鷹盤旋,
地下羣獸亂走;
呵,我但願能變作天上的兀鷹,
我但願能變作復仇的匕首,
兀鷹一爪抓死那殘暴的獅王,
匕首一刺刺入仇人的心口!”
這是草原上粗擴的《復仇之歌》,從一個淡雅如仙的“聖女”口中唱出來,更令人心靈顫慄。芝娜抱着東不拉正在一步一步地往陳天宇藏身這邊走來,在陳天宇與芝娜之間,斜側的一座假山,俄馬登正在扭曲他那肥胖的身軀探頭窺視。在寒冷的月光之下,陳天字一眼瞥去,只見俄馬登的面上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好猾笑容。這笑容,陳天宇曾見過一次,就是那晚在荒山月夜之下,俄馬登見了芝娜之後,從冰岩上懸繩而下時所發出的笑容。陳天宇不禁打了一個寒哄,不知道俄馬登心頭打的是什麼主意。
芝娜走了幾步,又輕輕地彈起東不拉,唱道:
“騰格里的大湖深千丈,
我對你的憶念啊,比湖水還要深;
阿爾泰山的金子光閃閃,
我對你的情意呵,賽過了黃金。
冰谷的曼陀羅花
等待仙子下凡將它採;
(按:西藏傳説,曼陀羅花是天上掉下來的花種,要等待仙子下凡書它帶回天上。)
飄泊的少女啊,
等待情郎你來將她愛。
曼陀羅花要天上的瓊漿來灌溉,
少女愛情的鮮花呵,
要情郎的心血把它栽!”
歌聲搖曳,蜜意柔情,即算蓋世英雄也禁不住迴腸蕩氣。陳天宇更是如醉如痴,只聽得芝娜反覆彈道:“曼陀羅花要天上的瓊漿來灌溉,少女愛情的鮮花呵,要情郎的心血把它栽。”忽然嘆了口氣,低聲喚道:“天宇呵天宇,我辜負了你的心血了。”
這剎那間,陳天宇的心湖波濤澎湃,簡直不知道人間何世,此身何在,哪裏還記得這是法王的行宮,不由自己的縱身跳出,叫道:“芝娜,芝娜!”
五絃一劃,歌聲驟止,芝娜驚叫一聲,園子裏頓時人聲鼎沸。這剎那間,陳天宇忽然被人夾着領子一抽,騰雲駕霧般被那人帶着飛出圍牆,一道暗赤色的光華帶着嘯聲掠過園子,耳越只聽得唐經天叫道:“快走,快走!”陳天宇身不由己地向前孩跑,轉瞬之間上了山峯,俯頭下望,只見園子裏黑影幢幢,亂成一片。唐經天道:“法王已趕來了。活該俄馬登那廝倒黴。”原灤是唐經天見情勢危險,不待同意就立即將陳天宇帶出,同時射了一枝天山神芒到俄馬登那邊,令俄馬登那邊三個人都被驚得跳了出來。這樣便立即轉移了白教喇嘛的目標,都去包圍俄馬登那一夥人。唐經天與陳天宇輕功卓絕,趁着這混亂的剎那脱身,那些白教喇嘛瞧也瞧不清楚。
俄馬登那一夥人輕功比不上唐、陳二人,待驚覺時,未及跳出圍牆,已被人圍住。首先來到的是白教的“聖母”和在園中巡邏的四個護法大弟子,與俄馬登同來的那兩個人是印度喀林邦數一數二的高手,一個叫做德魯奇,一個叫做基裏星。白教“聖母”用的是尺來長的兩股銀鉸,首先來到,迎着德魯奇一刺,德魯奇一閃閃開。
德魯奇一扭臂膊,那雙股銀鋇明明已刺到他的身上,卻忽地往旁一滑,德魯奇乘機一帶,白教聖母收勢不住,和一個護法弟撞個正着,羞得滿面通紅,急忙掙開,德魯奇一溜煙地溜過去了。原來德魯奇擅長印度瑜咖之術,身體各部都練得隨心所欲,柔若無骨,四大喇嘛,不敢在行宮之中將人打死,卻是擒他不住。基裏星沒有這種瑜咖功夫,但他本身的武功卻在德魯奇之上,他和法王的首座弟子對了一掌,居然將法王的首座弟於推開數步。白教聖母乘着基裏星也被反力震得搖搖晃晃之際,雙股銀鋇一翹,疾刺他小腹的“中平”“居藏”兩處要穴,這位白教聖母的武功僅在四大喇嘛之下,而銀針刺穴的功夫更是獨步康藏,這一下來勢如電,本來不易躲閃,但基裏星的天竺婆羅門武功詭異之極,忽然一個筋斗倒豎起來,銀鋇“波”的一聲,刺穿了他的褲襠,卻絲毫沒有沾着他的穴道。基裏星部勢連翻兩個筋斗,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飛過假山走了。
“聖母”勃然大怒,以她在教中地位之尊,幾曾受過如此無禮?她認定這兩個印度武士存心侮辱,動了真氣,發下號令,園中的四大弟子和一眾喇嘛都去圍截德魯奇和基裏星,這可便宜了俄馬登,別看他身軀肥胖,逃起命來,可是機伶之極,他和德魯奇採取相反的方向,不向外逃,反而借物障形,悄悄地奔上紅樓,在樓中暗角藏匿,只待那些喇嘛追出園外,他就可以乘機逃走。
卻不料白教法王忽然從行宮裏面走了出來,見俄馬登的影子竄上“聖女”所居的紅樓,這還了得?白教法王隨手摺了一條樹枝,雙指一彈,其疾如箭,俄馬登正在舉步,突覺臂上一痛,有如被利針穿肉,登時一個倒載葱跌了下來,抬頭一見法王,嚇得魂飛魄散。法王認得他是土司手下的大涅巴,怔了一徵,將舉起的手掌緩緩放下,叫小喇嘛過來,將他縛了。
這時德魯奇和基裏星己逃到牆邊,基裏星解開纏腰的軟索嗓成一個圓圈,一丈之內,風雨不透。四大弟子武功雖高,一滑之間,卻也近不了他。法王一怒,飛身追去,德魯奇正竄上姥頭,被法王一抓,抓着他的腳跟,忽覺手中軟綿綿的,德魯衡的腳跟似乎突然縮小了一寸,把握不住,法王內功精深,正擬用“彈指神通”的功夫,彈碎他的腳筋,基裏星救友心切,軟索朝着法王一掃,法王大怒,反手一削,有如刀斧,那根軟索,登時斷了。但一心不能二用,法王使出了上乘的內功,對付基裏星的急襲,“彈指神通”的功夫不能同時使將出來,竟給德魯奇掙脱,越牆走了。法王一指點倒了基裏星,吩咐小喇嘛將他一併縛了。
這一場變生意外,雖然先後還不到一技香的時刻,法王行宮已是鬧得天翻地覆,芝娜抱着東不拉,仍然站在原地,呆若木雞。她目睹陳天宇的影子隨着唐經天一閃即逝,耳邊還響着陳天宇的“芝娜,芝娜!”的呼喚,一個多深情的呼喚!園中鬧得亂糟糟的,她竟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直到法王將俄馬登、墓裏星二人押解過來,法王沉聲呼喚她時,她才如夢初覺。
一抬頭,正碰着俄馬登閃爍不定的眼光,芝娜驚叫一聲:“嗯,俄馬登!”
法王道:“你認得他嗎?”芝娜道:“認得,他是土司手下的大涅巴。”俄馬登忙搶着道:“她是我的至親表妹。”聖母奇道:“芝娜,咱們一路來到薩迦,為何總未聽你提過?”芝娜眼光飄過,只見俄馬登充滿着焦急期待的神情看着她,芝娜想起了俄馬登曾請過陳定基救她的事情,想起了俄馬登在日喀則山區的月夜,曾向她説過土司乃是他們共同的仇人,他願意為芝娜的復仇助一臂之力,雖然陳天宇曾屢次説過俄馬登此人不可靠,但卻也沒有他怎麼不可靠的證據。芝娜心道:“不管他是好人壞人,他總是曾經想救過我。”由於她如此想法,她對俄馬登的謊話,非但沒有當面拆穿,反而替他圓謊,當下淡淡説道:“我已奉身活佛,永為聖女,自當一塵不染,四大皆空。即算我父母尚生,而今在此,我也不當牽掛,何況表哥?”聖母點點頭道:“好,不愧是個德行聖潔,全心奉獻的聖女!”
法王怒氣稍斂,斥俄馬登道:“你身為涅巴,可知罪麼?”俄馬登道:“知罪。但求活佛饒恕。”法王道:“你擅闖行宮,就為的是見芝娜一面嗎?”俄馬登道:“我知道聖女不能私見外人,我叉不敢求活佛通融?所以冒昧獨來,求活佛恕我魯莽無知之罪。”俄馬登一口咬定是想見芝娜,這就連他闖上紅樓的大不敬之罪也掩飾了。法王一皺眉頭,道:“你是獨自來的麼?他們不是你的同伴麼,你們擅闖行宮也還罷了,怎麼居然敢和我動手?”俄馬登道:“清活佛容我詳稟,我本是想見一見芝娜,來到之後,正好見着這兩個歹徒也偷進來,我就發石示警。要是我和他們一夥,我豈敢驚動眾人,將他們擒捉?”
俄馬登睜着眼睛説謊話,將唐經天發神芒示警攬到自己的身上,當成是自己投擲的石子。法王將信將疑,道:“你怎麼知道他們是歹徒?”俄馬登道:“他們是印度的浪人,曾到過薩迦搗亂,姦淫良家婦女。我替土司管理地方,有權將他擒捉,只可恨我們這裏沒有能人,以至過去兩次都被他逃脱!”俄馬登一片胡言,污衊德魯奇和基裏星。基裏星氣炸心肺,可是他被法王點了穴道,氣在心中,卻説不出話。
法王打了個哈哈道:“是這樣嗎?”俄馬登忽地邁上一步,反手一掌,朝着基裏星的天靈蓋重重的拍了一掌,法王喝道:“你千什麼?”一揮手,將俄馬登摔了一個筋斗,但基裏星已給他用重手法打碎了天靈蓋,當場身死,一對眼珠凸了出來,顯見臨死之時,十分氣憤。俄馬登爬了起來,也裝着十分氣憤的神氣説道:“此人屢次到薩邊搗亂,今番居然來闖行宮,還敢和活佛動手,我實在氣他不過,未曾請準活佛,便失手將他打死,求活佛恕罪。”法王雖是懷疑,心中卻想道:“這廝好壞也是土司手下的大涅巴,我若將他處罪,大過不給土司面子。何況他又是芝娜的表兄。”想了一想,揮手説道:“好,你回去吧,今晚之事,我派人告訴土司,你做得對是不對,該賞該罰,由你的土司處置。”
俄馬登殺人滅口,捏了一大把汗,忽聽得法王交由土司處置,真是喜出望外,慌忙跪下去叩了三個響頭,道:“多謝活佛恩典。我還想和芝娜説一句話。”法王道:“好,你就在這裏説吧,要不要我們避開?”露出威嚴肅煞的眼光,掃了俄馬登和芝娜一眼。俄馬登忙道:“一點點小事兒,活佛準我和聖女説話,我已是感激不盡。嗯,芝娜,你知道我練過幾年紅教的外功,骨頭一向很硬朗,近來呀不知怎的,後腦下面三寸之處,時時發痛,我記得你以前家中有千載的沉香木,聽説用這種沉香木煎水三眼,可以治癒腦痛,不知你有沒有帶在身邊,可以給我一點麼?”芝娜莫名其妙,心道:“我怎知道你練過紅教的外功?我哪有什麼千載的沉香木?俄馬登這廝今晚怎麼老是一陵鬼話?”只見俄馬登翹起大姆指,指着自己後腦刀。凹下之處,説:“就是這兒,就是這!”法王突的伸手一捏,道:“是這兒麼?”俄馬登“哎喲”大叫呻吟道:“是這兒。”法王道:“好,好,我給你治。”在他腦後揉了兩揉,俄馬登痛楚若失,又連連道謝。法王也不理他,由得他自己走出園子。
俄馬登走後,法王沉着面色,冷冷説道:“我真不知道,土司怎麼用這樣鬼鬼祟祟的人做大涅巴,一派鬼話。”芝娜吃了一驚,聖母問道:“活佛瞧出什麼來了?”法王道:“他練過幾年紅教的外功,那是真的;練功不當,腦後會發痛,那也是真的;不過我試出他這痛是裝出來的,若然真是練功不當所生疼痛,剛才我那一捏,他立刻要吐出瘀黑的毒血。”聖母奇道:“他為什麼要胡言亂語?”法王道:“是呀,我也不知道。芝娜,你是不是有千載的沉香木?用沉香木煎水三服,可治腦痛,這倒也是真的。”芝娜道:“我這表哥自小患有腦病,有點瘋癲,不過不常發作,有時一兩年發一次,今晚説不定剛是他發了失心瘋了。”
芝娜又道:“千載沉香木我家中以前倒是有的。後來我父親故世,沉香木就放在棺中殉葬,我表兄卻不知道。”千載沉香木放在棺中,可令屍體歷久而不腐爛,西藏的富貴人家也確乎有這個風俗,法王相信芝娜,竟然不再追究,哪知道芝娜説的也是一派鬼話。
這晚芝娜一夜無眠,心中不住的想,俄馬登説這番“鬼話”是什麼用意?芝娜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子,想了許久,忽然恍然大悟,心道:“是了,他翹起大拇指,一定是暗示土司,土司不是這裏的首屈一指的人物麼?也許土司也練有紅教的外功,迅什主司穿有護身甲,周身刀槍不入,就是腦下三寸之處是他的命門。”越想越有道理,暗暗感激俄馬登對自己的“指點”又想道:“陳天宇老是説他好狡,想不到他倒是真心實意地想助我復仇。”想起了陳天宇,心中一陣心酸,心知今晚驚鴻一瞥,以後便是生離死別,相見無由了,胡思亂想,不覺天明,聖母進來道:“芝娜,你還不快去打扮,正午時分,咱們便該到聖廟去舉行開光大典了。”芝娜柔腸寸斷,一邊打扮,一邊仍在痴痴地想道:“天宇他不知會不會來?啊,我是多麼渴望最後再見他一面;卻又多麼為他擔憂害怕,但願他不要到這是非之場。”心中百般矛盾,難以自解,終於向着室中的佛像,跑了下去,喃喃祈禱道:“天宇呀,但願我佛慈悲,給你保佑,令你心中安靜,今日千萬不要到喇嘛寺來。”
這個時候,陳天宇也正是肝腸寸斷。唐經天昨晚陪他回去之後,就一直勸他今日不要到喇嘛寺去看開光大典。這時兩人還在辯論。陳天宇道:“你去不去?”唐經天道:“我去,你留在家中。”陳天宇道:“為什麼你可以去,我不能去?”唐經天道:“我去是想去碰一個人。你呀,你明明知道芝娜已做了聖女,你還去做什麼?”陳天宇道:“就因為我知道芝娜已做了聖女,我才想去再見她一面。要不然我才沒有心情去看這什麼開光大典。”唐經天道:“昨晚要不是咱們跑得快,已然鬧出大事。今天的開光大典,非同小可,達賴班禪的使者,薩迦的上司,僧峪官員全都要到場觀禮,你心緒不寧,若然這一去鬧出事情,試問你將如何收拾?”陳天宇道:“我混在人堆之中,只是遠遠的看她一面,怎會鬧出事來?”唐經天搖搖頭笑道:“這個我可不敢擔保,昨晚要不是你發聲叫喊,也不會驚動法王。”陳天宇賭氣道:“我發誓不説一句話,要不然你索性點了我的啞穴,這總可以了吧?”唐經天笑道:“你既如此固執,説不得我只好再陪你一次了。咱們換過一套普通的衣裳去吧。”
薩迦的白教喇嘛寺廟仿照拉薩黃教的布達拉宮形式,修建在噶爾那山上,布達拉宮有十三層,它比不上布達拉宮,但也有七層,高二十餘丈,金鰲畫棟,紅牆白石,倚山踞嶺,氣概龐大,在十餘里外,遠遠就可望見。唐經天與陳天宇二人,換了薩迪居民的一般服裝,混在後面進香禮拜的一羣善男信女中,隨着人流,緩緩進入山谷,將近中午時分,才擠到了喇喇宮下面的山徑,但見在藍天白雲之下,喇嘛宮上十幾只圓錐金頂閃耀着絢爛的色彩,宮殿裏迴盪着悠悠的鐘鼓聲。有一隊披着繹色袈裟的喇嘛揹負經匣,作為前導,沿着大青石鋪的人行路,緩緩登上宮殿,十二座大門都已開放,縷縷檀香從裏面飄出來,這氣氛有説不出的莊嚴肅穆。前來進香禮拜的善男信女千千萬萬,並無半點嘈聲雜響。
唐、陳二人隨着人流穿過林立的廊柱,兩廊都飾有壁畫,其中有一幅《八思巴朝覲忽必烈去蒙古》的壁畫尤其畫得精彩絕倫,這畫寫八思巴去朝見忽必烈,左面畫一羣士兵官員簇擁八思巴的轎子,前面有蒙古官員來迎接,更前面有一個碩大無朋的蒙古帳幕,帳幕後有人燒火等候八思已的到來。畫上還有成羣的駱駝、騾馬犁牛之類在草地上吃草,草地上還有一個穿着尼泊爾貴族婦女服飾的少女,這少女美豔絕倫,面貌竟然有幾分相似冰川天女,因為人流行進極慢,唐經天百無聊敕,自然而然的創覽兩旁的壁畫,初時不過抱着消磨時間的心情,看到這幅壁畫,不禁吃了一驚,心道:“西藏邊鄙之地,哪裏來的這等畫家高手、畫中只有這一個少女,又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那樣肖似冰川天女?”看陳天宇時,陳天宇卻是目不斜視,掂着腳跟,只是凝望前面,好像他的芝娜就會忽然在前面出現,怕走了眼似的。其實前面是擁擠的人羣,什麼也看不見。唐經天暗嘆陳天宇的痴心,但轉念一想,自己也何嘗不是如此?不禁啞然失笑。
好容易擠到了大殿的前面,唐、陳二人擠到前面的石階站立,只見這座大殿有四個大飛檐,上綴人面鳥身的金像,下系鈴鋒,雕摟得極其精細,大殿內有兩座金制的“喇嘛靈塔”塔上遍綴珠寒纓培,鑲着各色玉石、珍珠、瑪瑞、翡翠雕成的花朵,端的是富麗莊嚴,唐經天心中嘆道:“只這座喇嘛宮就不知浪費了多少人力物力。”陳大字卻在石階上定了神,忽聽得鐘鼓齊鳴,一隊白教喇嘛披着白色的法衣魚貫而出,走在最前面的是那個白教法王,左右兩旁是四大弟子,轉瞬就走到兩座“靈塔”之間站定。
接着出來的是達賴班撣的使者,各率領四個大僧侶,和白教法王並肩各站在一個靈塔的旁邊,他們是白教法王最尊貴的賓客。再後出來的是薩迦土司,帶着四大涅巴,俄馬登也在其中,面上掛着狡繪的笑容,卻又作出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氣,垂首立在土司身後。看這樣子,要就是法王還沒有將昨晚之事告訴上司,要就是土司曲予優容,根本沒有責罰。
陳天宇一心盼望芝娜,聖女卻遲遲未出;唐經天則四面注注視,心中不住地在想:“金世遺會不會來呢?”但前後左右,人頭密密麻麻,即算金世遺混在其中,唐經天也認他不出。
只見法王緩緩揮手,開聲説道:“本教離開西藏,屈指過了多年,今日仗佛祖慈悲,得以重回故土,又得達賴班撣兩位活佛,大力支持,賜以薩迦,宏宣佛法,但願以後干戈永寧,我佛蔭庇,永享太平。”要知白教自從在明代崇偵十六年問被黃教逐出西藏之後,百餘年來,曾有過不少的糾紛,兵戎相見亦有十數次之多,而今兩教和睦,西藏人雖然已是很少白教教徒,亦是衷心喜悦,聽得法王此番説話,歡聲雷動。唐經天心中想道:“若然真能從此永息爭端,費了這麼多的人力建這座喇嘛廟也還值得。”
殿上鐘鼓敲了三遍,兩隊小喇嘛繞行大殿一週,喃喃誦經,紅酒法水,鐘聲梵唄之中,一隊白衣少女魚貫走出。這剎那間,大殿上下一片靜寂,大家都知道開光大典即將舉行,千萬對眼都目不轉睛地注意這隊聖女,陳天宇更是焦躁不安,屏住呼吸向前觀望,但見三十六名聖女個個披着面紗,捧着淨瓶,忽在佛像之前,盈盈起舞,陳天宇竭力想辨認誰是芝娜,一時間,卻是認不出來。
聖女遍灑楊枝甘露,跳的是“驅邪舞”,三十六名聖女曳着長裙,穿梭來往,舞姿編躡,魚龍曼衍,看得人眼花繚繞。只聽得男”些“聖女”用藏語且舞且歌道:
一灑楊枝甘露,
消盡人間邪氣。
我佛佛力無邊,
保佑太平盛世。
舞態輕盈,歌聲曼妙,轉而歌道:
再灑楊枝甘露,
禮讚諸天佛祖。
佛祖善緣廣結。
眾生同登樂土
歌聲本極和諧,唱到第二、泊後一音,忽地有一聲高亢,微微顫抖,陳天宇、唐經天精於音律,聽了出來。
只見其中一個聖女,長裙曳地,無風自飄,想是因為肢體顫動所致,陳天宇猛的心頭一震,想道:“原來芝娜也瞧見我了。”眼睛緊緊跟着那位聖女,全神貫注,任它舞影騙躡,人影繚繞,陳天宇的心目中卻只有這個聖女。這聖女雖然也披着面紗,但陳天宇卻似透過面紗,看到她那對神秘的眼睛,在向自己盈盈眉語,那剛幢娜娜的背影,那披肩光潤的柔發,再加上那剛才旁人所未經意而陳天宇卻已發黨的“失態”,這一切都告訴了陳天宇,這聖女一定便是芝娜。
陳天宇眼睛緊緊隨着芝娜,芝娜跳了兩個圓舞步,雜在三十六名聖女當中,再無異態,舞步也非常嫡熟,想是心中已恢復了平靜。陳天宇心頭痠痛,默默想道:“道是無情卻有情,呀,芝娜,難道你這一輩子就真的甘心做一個永伴青燈古佛旁的聖女?”陳天宇哪裏知道,芝娜的心中悲苦比他更甚百倍,芝娜是閒了整個生命的力量,把心中的悲苦強壓下去的。陳天宇哪裏知道,芝娜正在準備把她的生命作孤注一擲,生怕露出半點痕跡呵。
那隊聖女跳了一個圈圈,接着歌道:
“三灑楊枝甘露,
洗淨心頭塵污。
人天同證真如,
勘破色空妙悟。
舞步由疾而徐,歌聲一收,三十六名聖女,已在佛像之前排成一列,慢慢揭開遮在佛像外面的黃縷棉饅。佛像共是一十八尊,當中的一座釋迪牟尼像高二丈四尺,指頭粗如兒臂,聖女將楊枝甘露遍灑佛像之前,緩緩退立兩旁,開光大典便告揭幕。
臼教法王恭恭敬敬地向正中佛像獻了“哈達”(絲絹。獻哈達乃是西藏一種表示敬意的禮節)接着是達賴班禪兩位活佛的代表來獻哈達,這時合殿上下人眾,都合什低首,在心中默誦佛號,只有陳天宇一人,雖然也隨着眾人低下了頭,眼角卻仍然偷瞟芝娜。
跟在琢禪使者後面獻給哈達的是薩迦的土司,土司顫動着肥胖的身軀,匍伏在釋迎牟尼佛像的腳下,雙手呈上哈達。執法的喇嘛正待接過哈達,披在如來佛像的臂上,忽聽得土司大叫一聲,只見銀光一閃,一柄飛刀已插入了土司的後腦。白教法王尖叫道:“是你?芝娜!”俄馬登大叫“有刺客呀!”聖母嚇的魂不附體,咕咯一聲,暈倒壇前,登時一片混亂。
芝娜蓄志報仇已久,這飛刀之技已不知練了兒千百遍,她怕一擲不中,在法王與俄馬登的呼喝聲中,第二柄第三柄飛又疾飛而出,法王離佛像數丈,舉袖一拂,第二柄飛刀倒飛回去,嗖的一聲,直刺入芝娜的肩頭。陳天宇嚇得幾乎就要喊出聲來,嘴巴卻被唐經天掩住。
正是:
曼舞輕歌情未己,飛刀驚見女荊柯。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