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子面色鐵青,一言不發,跑上去對蕭青峯叩了三個響頭,忽然一彎腰,就手抓起了地上的長劍,反劍向咽喉便割,須知雷震子在情場失意之後,又慘被意中人辣手毀容,天下還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令人心傷:是以他因愛成仇,除了恨峨嵋女俠謝雲真之外,更遷怒到蕭青峯身上。豈知含恨半生,出手報仇,竟出其意外的遇到了冰川天女,招來了如斯羞辱,故此他把心一橫,便想自刎。
蕭青峯失聲驚呼,雷震於動作太快,阻已不及,忽聽得“咄”的一聲,水花四濺,雷震子的長劍脱手飛去,墮在地上,原來是冰川天女打出一片寒冰。
只聽得冰川天女冷冷説道:“沒出息的東西,本領不好不能再練嗎?”雷震子聽了此言,又被激得死去活來,心中想道:“對了,我若自殺,她可真當我是示弱了。”只聽得冰川天女又道:“若然你罪孽至死,我早已將你處置,還須你動手嗎,當年之事,鐵枴仙夫婦都對我説了,這固然是你的心術不正,但你受了奸人愚弄卻不自知,亦是可憐可笑,王瘤子是什麼用心,你知道嗎?你若想知道。今年中秋,你自己可以到扎倫去看。”雷震子聽了,不覺一怔,心道,“王瘤於已經死了,誰還能知道他的心意?怎麼到扎淪一行,可以知道死了的王瘤子的用心呢?”好奇之心一起,自殺之念頓俏,當下再拾起長劍,垂頭喪氣地與崔雲子一同下山。
蕭青峯一派茫然,如夢如幻,只見謝雲真與鐵枴仙低聲談笑,狀極親熱,蕭青峯心中一酸,想道:“真是各有各的緣份,勉強不來的。鐵枴仙雖然醜怪,但到底是馳名一代的江南大俠甘風池衣缽真傳的弟子,與謝雲真匹配,也算不得辱沒了她。”如此一想,想到自己少年時候的意中人己得佳偶,不必再勞自己牽掛,心中反覺坦然。忽見鐵枴仙撐着鐵枴,一肢一拐地向自己走來,到了面前三尺之地,忽然手撫鐵枴,施了一禮,蕭青峯慌不迭地還禮,連道:“不敢當,不敢當!”鐵枴仙嘻嘻一笑,道:“蕭老弟,你可知道我為何打你一拐,現在又向你陪禮嗎?”蕭青峯愕然不知所答,只聽得鐵枴仙道:“我自知是個醜八怪,所以嘛,所以……”謝雲真一聲喝道:“不知羞的老鬼,要惹人笑話嗎,快別説啦!”原來鐵枴仙因為自己相貌醜陋,妻子則貌美如花,他性情本就怪僻,竟因此而起了奇妒,凡對他妻子起過念頭,糾纏過的,他都要去打那人一拐,鐵枴仙這種奇怪的妒念,蕭青峯做夢也想不到。
鐵枴仙的説話被妻子打斷,很不自然地又勉強笑了一笑,説道:“好啦,打你的原因我不説了,現在我説向你陪禮的原因吧。喂,蕭青峯,你今年幾歲?”
蕭青峯又是一怔,心道:“鐵枴仙問這個幹嘛?”答道:“小弟今年四十剛剛出頭。”鐵枴仙道:。‘如此説來,你比我年輕多啦。可憐你顏容蒼老,發都白了,聽説十多年前,你還是個蠻漂亮的小夥子呢!”蕭青峯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微紅,心道:“還不是因為你的妻子,將我無緣無故地牽入了這場漩渦,以至我為避強仇,遠走塞外,終日擔心,不知不覺之間,就白了少年頭。青春的時光都虛渡了,只聽得鐵枴仙道:“蕭老弟,我知道你心中埋怨什麼,所以拙荊要我代她向你賠禮啦,她説牽累你遭了一場禍事,心中實是過意不去,除了向你陪罪之外,還要送你一件禮物。”説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玉匣,遞過去道:“你打開看看!”蕭青峯打開一看,只見匣中藏的乃是一朵碩大無朋、有如巨碗、鮮紅如血的大紅花。蕭青峯奇怪之極,莫名其妙,只聽得鐵枴仙續道:“這是優曇仙花,吃了可令人白髮變黑,返老還童。我這個醜八怪反正用它不着,就送給你吧。”原來謝雲真少年之時,號稱“奪命仙子”,心狠手辣,厲害無比,做事不擇手段,所以才有當年那一場兇殺,而蕭青峯卻糊里糊塗受了雷震子與謝雲真雙方的利用。謝雲真結婚之後,性情漸變,甚為後悔、恰好與鐵枴仙漫遊西北之時,在天山上找到了一朵優曇仙花,便決意拿它來與蕭青峯作為贖罪。
蕭青峯又驚又喜,説道:“呵,原來這是優曇仙花!”想起前輩的傳説,這仙花要六十年才開一次,百餘年前,武當派的遠祖卓一航想採優曇仙花送與白髮魔女,守候一生,還守不到開花。不料如今得見,而且鐵枴仙還送給自己。蕭青峯怔怔地看着那朵紅花,不敢伸手去接。謝雲真緩緩行近,一笑説道:“青峯,你吃了它吧。五年前我在川西遇見你的表妹吳絳仙,她在問候你呢。你母親也還健在,你不想回去看看她們嗎?”蕭青峯心念一動,猛地想起了故鄉親友,思鄉之心陡起,心道:“現在冤仇已經解開,是該回鄉的時候了。我為她遭了一場大禍,要她這朵仙花,也不為過。於是伸手接過那朵紅花,仰天嘆道:“飄泊江湖數十秋,相逢未白少年頭。”謝雲真接道:“而今好自還家去,竹馬青梅覓舊遊!”蕭青峯大笑道:“好,好,你説得好!宇兒呵,為師的要和你分手了!”
陳天宇在這半日之間,目睹許多奇情怪事,恍如置身夢境之中,忽然聽説師父要返回家鄉,不禁怔住了,好半晌説不出話來,蕭青峯也覺十分難捨。鐵枴仙笑道:“你這個徒弟心腸甚好,極合我的心意,我這個化子,見了別人的好東西就想乞討,蕭老弟,你這個徒弟就讓了我吧。”
蕭青峯喜道:“你肯收宇兒為徒,那是最好不過。宇兒,過來磕頭!”陳天宇道:“師父,你真的要回去了麼?”蕭青峯道:“我不回去,還在這裏做什麼?宇兒,為師的也捨不得你,但你的父母家人都在此地,我又怎能帶你回去。”鐵枴仙道:”哈,你個小娃娃也生了一對勢利的眼睛,不肯拜我這個臭叫化做師父嗎?”陳天宇急道:“不敢,不敢:”連忙磕頭,鐵枴仙哈哈大笑。道:“我可沒有你師父的和氣,你在我門下,要替我討飯乞食,若不聽話,我就用這根鐵枴打你的屁股。”謝雲真道:“你別嚇唬這好孩子啦,我説呀,你就是踏破鐵鞋,也找不到這樣好的徒弟。”蕭青峯嚥下眼淚,看了陳天宇一眼,又看了謝雲真一眼,道:“好,我去啦,宇兒,你好好聽這位師父的話。若是有緣,咱們日後還能相見。”提起拂塵,飄然下山。後來蕭青峯迴到中原,不久就得了一位稱心如意的伴侶,而且練成了青城派的第一高手,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鐵枴仙笑道:“這老兒去就去了,偏好生羅嗦。”謝雲真悄悄説道:“你瞧,還有更羅嗦的人呢!”鐵枴仙回頭一望,只見剛才在湖邊焚香禮拜的那兩個尼泊爾武士,不知什麼時候已回到這兒,正在冰川天女的跟前低聲説話,冰川天女仰首望天。神情淡漠之極,竟不理睬他們。這兩個尼泊爾武士,指手劃腳,説了又説,説個不休,臉上現出一派焦急的神情,似是期待,又似哀求。他們説話的聲音好似蚊叫一樣,而且鐵枴仙也不懂尼泊爾話,留心靜聽,也聽不清楚他們説些什麼,心中好生奇怪。陳天宇在西藏長大,西藏常有尼泊爾的人來做生意,所以他稍懂得幾句,聽個斷續的如“金瓶”“父王”之類,意思卻連接不起來,猛地想起了麥大俠和鐵枴仙他們在日喀則旅店之中爭奪瓷瓶的事,心中想道:“莫非這兩個尼泊爾武士所説之事,與瓷瓶有關嗎?但那可是瓷瓶,並不是什麼金瓶,父王又指的是誰呢?”心中也是好生納罕。冰川天女似是很不耐煩,忽而高聲説了一句尼泊爾話,這句活陳天宇卻聽得清清楚楚,她是説:“除非上面這座冰峯倒了,否則我此生絕不下山……”一揮玉手,指一指那座冰峯,決然説道:“去,去,你們自己回去。”她的話聲並不嚴厲,但卻似乎是一個統帥在百萬軍中下令一般,有一股凜然不可拂逆的神情,這剎那間,陳天宇只覺得她不但是美豔如仙,而且氣度高華,既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又像尊貴之極的女王,這兩個印象本極矛盾,但眼前的情景,這兩個矛盾的印象卻揉合為一,再難找到第二種適當的形容。
那兩個尼泊爾武士面面相覷,驚然而退,不敢再説,面上卻都現出一副極其失望的神情!
冰川天女隨手摘了一朵野花,拋進湖中,正當冰河入口之處,水渦一卷,一瓣一瓣的花瓣隨着水流漂去,冰川天女一派悵然的神情,似是心有所感,意興闌珊,陳天宇突然想起了“物猶如此,人何以堪!”這兩句説話,不覺打了一個寒戰,看那雪山冰峯,高聳入雲,上面定是寒冷無比,而眼前卻是一湖春水,遍野花香,湖畔玉人,風華絕代,一山之上,境界懸殊;這風華絕代的玉人,卻長年累月孤單一人住在雪山冰峯之上,陳天宇忽發奇想,想道:這就好比冬天裏的春天,可惜這春天的景色,卻永不為世人所知,雪山之中,居然會有一個天湖,已是奇妙,冰川之上,竟有一個天女,更是神奇:難道這冰川天女,將來也像這湖畔的春花,自開自落,花自飄零水自流!
陳天宇正在遐思,忽聽得冰川天女悠悠説道:“我這裏本不招待外人,但甘大俠乃是家父至交,鐵枴仙你既奉甘大俠的遺命,萬水千山,前來找我,那麼我也就破一次例,請你們夫婦到我的山居小住幾天。”原來自桂華生失蹤之後,他的兩位哥哥遍託高人尋覓。甘鳳池也是受託者之一,三十年來,遍找無蹤,甘風池最重然諾,所以在身死之後,仍有遺言要徒弟尋找,鐵枴仙夫婦總算不負所托,打探出天湖之上有一位冰川天女,十之八九,會是桂華生的女兒,因而尋到此問,適才鐵枴仙在湖邊與雷震子比武之時,正是謝雲真與冰川天女會面之際。
鐵枴仙笑道:“我素慕此間仙境,心有所願,不敢請耳。你肯留我住幾天,那是最好不過。”冰川天女道:“那麼,大家都請下船吧,你是鐵枴仙的徒弟,又是我這位芝娜妹妹的朋友,你也來吧。”陳天宇略一躊躇,也便隨着他們同下小船。這時日頭過午,冰川中的冰塊融化更多,水流更急,挾着浮冰,自山頂奔瀉而下,更是令人觸目驚心。陳天宇心道:“逆流而上,比適才順流而下,更要艱難幾倍,冰川天女縱有絕世武功,也難以將這小舟在冰川之中,撐至山頂,難道她不是血肉所造的尋常之人,而竟是名符其實的天女?對冰川天女適才在冰川之中操舟如履平地的功夫,萬分不解。
只聽得冰川天女道:“大家都坐定了?開船啦!”取起一技碧玉船篙,輕輕在冰塊之上一點,小舟立刻駛前幾丈,忽給水流一湧,浮冰一擠,又退後丈許,冰川天女撥開浮冰,又是輕輕一點,小舟又再向前,陳大字把眼一望,只見冰川天女全神貫注,似是頗為吃力,而舟中諸人,卻都安然坐着,動也不動,陳天宇心道:“要她一人用力,這怎麼過意得去?’,忽見又是一股急流奔來,那小船團團亂轉,竟被卷在漩渦之中,進退不得,冰屑與浪花齊飛,濺了滿面。
陳天宇吃了一驚,見師父那支鐵枴倚在船邊,陳天宇少年熱心,不假思索,拿起師父那枝鐵枴,意欲助她一臂之力,鐵枴沉重非常,陳天宇勉強提了起來,插入水中,用力一撐,不撐猶好,一撐之下,那小船突然打橫一轉,給激流一衝而下,一小半船身已侵入水中,傾側顛簸。鐵枴仙急將鐵枴一把搶過,喝道:“你找死嗎?”冰川天女雙指一彈,發出一片浮冰,將鐵枴彈開,笑道:“他也是一片好心,不必怪他。”陳天宇面上熱辣辣的好不羞慚,只見那小船不知怎的,又穩住了在水流之中打轉,陳天宇心中稍寬,忽見又是一股激流,自左邊奔來,比先前那股激流更猛更急,挾着浮冰,嘩啦啦的疾衝而下,陳天宇嚇得面青唇白,暗道:“此命休矣!”忽地裏,那小船向上一拋,陳天宇頓感身子一輕,就如騰雲駕霧一般,似是給那股澈流拋擲到九天之上,忽然又掉下來,睜開眼時,只見那小船已平穩的浮在水中、離開冰川入猢之處很遠了。陳天宇大感神奇,忽聽得那藏挨少女芝娜笑道:“我初來時也曾給激流嚇得要死,後來才知道,若然這冰川之中沒有激流,小舟根本就不能上下。原來冰川天女生於斯,長於斯,習知冰川特性,冰川的激流就如龍捲風一樣、可以迴旋打轉,順着這股水流,小舟可以自然而然地被它倒捲上去,所以在冰川之中行舟,雖然也要具有不尋常的武功,但卻並非神蹟。
不用一個時辰,小舟已到了山頂,陳天宇陡覺眼前一亮,只見山上建築,如同宮殿,那些屋字都是水晶、雲石、晶鹽,或者堅冰所造,通體透明。在夕陽返照之下,只覺霞彩奪目,閃閃生光,端的是人間罕見的奇景,勝似傳説中的貝鬧珠宮。陳天宇本己疲倦非常,見此奇景,也覺精神一振,但心中卻自想道:“冰川天女一人,住這麼大的宮殿,不大寂寞了麼?”芝娜笑道,“天女姐姐,你若肯收我作你的侍女,我真願意終老此間了。”冰川天女道:“傻丫頭,這地方你怎住得慣?何況你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想報父母之仇嗎?”芝娜黯然不語,冰川天女又道:“你老是叫我天女姐姐,不怕外人見笑麼?我只不過住在冰川之上罷了,哪裏是什麼天女呢?我姓桂,名叫桂冰娥,鐵枴仙夫婦,你們大約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謝雲真笑道:”這名字真好,不過你美若天人,我還是叫你做天女姐姐。”
冰川天女帶領眾人,走入宮殿,雙掌一拍,只見每幢宮殿之前,都出現了一位宮裝少女,因為宮殿透明,所以裏面雖然是重門疊户,那些官裝少女,卻都隱約可見。奇怪的是,那些宮女雖然個個都是妙曼多姿,但裝束體態、非藏非漢,不知是來自何方?
陳天宇目眩神迷,感覺似乎是走人了神話中的境界。冰川天女道:“你們跋涉風塵,旅途勞頓,先歇歇吧。”叫侍女引他們去休息,欽拐仙夫婦、陳天宇與芝娜四人都彼分隔開來,每人進一間宮殿。
宮中道路彎彎曲曲,陳天宇隨着侍女走過幾道迴廊,到了一處花園,但見奇花異草觸目都是,有的花開如雪,有的燦若雲霞,有的黑如墨蘭,有的紅若玫瑰,有的牽藤附葛,有的石隙橫生,都説不出名字來。陳天宇目不暇給,只聽得那侍女説道:“相公請入這間屋子歇息,有什麼事情叫我,可以牽動屋裏的銅線,我就知道了。這裏道路紛歧,相公若出園中游玩,請記着這個標記,以免迷失。”用手指給陳天宇看,陳天宇所住的這間宮殿,屋頂雕有一個石獅,遠遠望去,其他宮殿,或者是雕有駿馬,或者是老虎,或者是鳳凰,都有標誌。這蠻女相貌雖殊中上,但卻説得一口很好的北京話。清甜圓潤,聽起來很是舒服。
侍女交待清楚,便自退下。陳天宇推開房門,忽見房中突然現出幾個少年,都帶着驚愕的表情,迎面而來。陳天宇吃了一驚,仔細看時,卻原來是自己的影子。這間宮殿是雲石所造,四面牆壁都嵌有玻璃鏡子,纖毫畢現,當時這種琢磨精美的照身鏡都是從西洋運來的,陳天宇雖然見過,但卻沒有這麼精美,也沒有這麼多,是以感到驚訝。房中佈置,清雅富麗,兼而有之,絲織錦被配以描金帳子,檀香書桌上供一瓶不知名的異花,發散着幽幽的清香,牆壁上還掛有一座西洋時辰鍾,的的答答響着。那時西洋的時辰鍾運入中國的還少,陳天字只在土司家裏見過一次,禁不住對這時辰鍾也瞧了老半天。
再仔細看時,牆壁上還掛有兩幅字畫,畫面一男一女,男的是個黃衣少年,腰懸長劍,丰神俊秀,女的卻是位古裝美人,柳葉雙眉,瓜子臉兒,清秀之極,體態形貌與冰川天女本來甚不相同,但乍眼一看,眉目之間,卻又有些神似。再看那幅字,字跡娟秀,似乎是女子的書法。題的是一首詞。詞道:
“引離杯,歌離怨,訴離情。是誰譜掠水鴻驚,秋娘金縷,曲終人散數峯青?悠悠不向謝橋去,夢繞燕京。
杯空滿,歌空好,琴空妙,月空明;只蘭苑人去塵生。江南冬暮,悵年年雪冷風清。故人天際,問誰來同慰飄零。”
底下一行小字是“錄亡父憶母舊作。浣蓮。”陳天宇這才醒起,原來這畫中男女,乃是冰川天女的祖父祖母——桂仲明和冒浣蓮,這首詞乃是冒浣蓮的父親冒闢疆的作品。
陳天宇不由得疑雲大起:冰川天女是桂仲明的孫女,此事已經奇怪,這高山上的宮殿,和宮殿中的那許多蠻女,更是出奇,冰川天女的身世,雖然已揭了一角,但半明半暗之間,卻是更增神秘。
這一晚,晚餐由侍女送來。陳天宇始終沒有見着鐵枴仙夫婦的面。是夜,陳大字輾轉反側,一會兒想起了那藏族少女芝娜,一會兒想起了冰川天女,一會兒又想起了自己所拜的師父鐵枴仙夫婦的古怪行徑,思潮起伏,不能入睡,偶從窗口望出,但見外面一片銀白,在冰峯的雪光掩映之下,那些奇花異草,如同蒙上一層薄霧冰納,又如在玻璃世界之中,添了許多美妙的神秘的色彩,這奇景的確是人間罕遇,曠世難逢,陳天宇忍不住悄悄地起來,披上衣裳,推開宮門,出去賞覽。
忽聽得一陣微細的語聲,遠遠傳來,陳天宇在假山後面一伏,只見兩條人影正朝着自己這面行來,走在前面的是自己的師父鐵枴仙,陳天宇心中大奇,想道:他們在這個時分,出來做甚?又怕冰川天女瞧見了他,怪他在深夜之時,在宮中行走,因此動也不動,不敢出去招呼。
這兩人走到陳天宇十餘丈之地,忽然停着,只聽得冰川天女説道:“多謝你這次上山報信,更多謝叔伯們對我關心,但我己立誓此生此世,再不下山半步的了。”鐵枴仙道:“但,但是那個金瓶,關係極其重大,想當年,七劍下天山,你的祖父祖母,同凌未風大俠一起,同抗清兵,你是桂大俠的孫女兒,難道就忍見西藏淪為滿虜的藩屬嗎?這金瓶一到,西藏可就完啦!”
冰川天女冷冷説道:“我不理這些事情。”聲調十分堅決,毫無挽回餘地。鐵枴仙嘆了口氣,正想再説,只聽得冰川天女又道:“除非這座冰峯倒了,否則我的心志不移。你們夫婦遠來,我本該稍盡地主之誼,招待你們小住幾日,這話亦説過了。無奈我以前曾發過誓言。有誰敢勸我下山的,即算他是我的長輩,我也不能招待。鐵枴仙,多謝你這次的心事,明日我叫侍女送你們下去,以後你們也不必再來探我啦。”冰川天女背向着陳天宇,陳天宇瞧不見她的面容,她説話的聲調,聽來亦甚温柔,但卻是説得斬釘截鐵,就如一個女王,宣佈了一道命令一般,此言一出,鐵枴仙登時靜默。陳天字亦是詫異非常,心道:這冰川天女怎的這樣不近人情,這不是公然下了逐客令嗎?不知怎的,陳天宇忽感對這如同仙境的地方,有説不出的留戀,尤其對那神秘的藏族少女,更是依依不捨。想起明日就要隨師父下山,以後再也無緣到此,心中不覺悵然。
但見玉宇無塵,冰峯映月,萬籟無聲,滿園子靜寂寂的,靜默了許久許久,才聽得鐵枴仙道:“冒犯姑娘,不敢求恕,姑娘吩咐,遵命就是。”隨即又聽到腳步聲漸遠漸沓,陳天宇從假山石後望出來,冰川天女與鐵枴仙的背影都不見了。
陳天宇吁了口氣,步出假山,忽見前面分花拂柳,又走出一人,陳天宇正想躲避,只聽得一個銀鈴似的聲音説道:“嗯,你還未睡麼?”定睛一看,正是那神秘的藏族少女芝娜。頭上披看白紗,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在黑夜裏閃閃放光,嘴角仍然孕育着那種令人莫測高深的微笑。陳天宇心道:“冰川天女雖然是風華絕代,美若天人,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總是令人不敢親近;這少女雖則也令人感到神秘,比較起來,卻是令人感到易於接近。
那藏族少女微微一笑,道:“多謝你屢次救命之恩,只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陳天道:“嗯,適才的事你都知道了?”芝娜點了點頭,道:“天女姐姐説,你師父要去搶奪金瓶,只恐有性命之險,叫你小心。”陳天宇吃了一驚,道:“我給他們弄得莫名其妙,究竟要搶奪的金瓶是什麼東西?”芝娜道,“你沒有聽説過金本巴瓶嗎?”陳天宇道:“沒有聽過。”
那藏族少女秀眉微蹙,面色凝重,低聲説道:“你可知道咱們這裏的達賴班禪兩位活佛,以及呼圖克圖等大活佛都是轉世的?”原來西藏對達賴喇嘛、班禪喇嘛,以及次一級的呼圖克圖(活佛封號),都稱為活佛,認為他們圓寂(死)之後可以轉生。但是究竟生在哪裏?何時轉生?卻是一個大問題。以往的規矩只憑當時當地有聲望的活佛或者“吹忠”(巫師)降神作法,指定一個方向,叫人尋找。但往往各指一人,弄到同時出現幾個轉生的達賴或者班禪,真假難分,無所適從,甚至發生爭執,引起糾紛。例如就在駐藏大臣福康安的任內,就曾出現過兩個轉世的第六世達賴喇嘛,引起重大爭執。陳天宇在西藏長大,對這些事情,當然清楚。
陳天字點了點頭,芝娜道:“就因為活佛轉世,時時發生糾紛,所以聽説清朝的皇帝要頒發一個金本巴瓶(本巴是藏語“瓶子”的意思。)若有糾紛,就叫吹忠將各個被認為是轉世活佛的名字,各寫一簽,放在瓶內,對眾拈定。聽説這個金本巴瓶就快要由北京頒發,到時達賴班禪以及各僧俗官員,都要舉行極隆重的迎接儀式,然後將它供在拉薩市中心的大昭寺樓上,從此永傳後世,作為西藏最最重要的聖物。你想這樣重要的聖零物,該有多少高手保護?你的師父要去搶奪,這可不是尋死嗎?”
陳天宇正欲問她怎會知道此事,想起她是沁布藩王的女兒,就不再問了。陳天宇的父親是清廷派駐西藏的一個官員,陳天宇雖然對滿洲人也不大滿意,但卻隱隱覺得,朝廷這件事情,也似乎做得不錯,最少可以減少西藏的糾紛,不明他的師父為何要反對?
芝娜嘆了口氣,道:“我們西藏人最崇拜活佛,若然你們漢人毀壞了這個金本巴瓶,搶走了我們的聖物,那麼漢藏之間的仇恨,恐怕會越結越深。聽説你們漢人之中,有一些俠士,生怕們西藏接受了金本巴瓶之後,政教制度都受朝廷的規定,就要變成滿清的藩屬,因此誓死從中破壞,但只恐這番好心,我們西藏人會把它當成惡意。你還是勸你的師父不要插手的好。”陳天宇道:“我師父的脾氣古怪,我還是新近拜師,怎敢在他跟前説話?”
兩人靜默了一會,陳天宇道:“芝娜,你是怎樣和薩迦的土司結仇的?”話出之後,忽覺太過冒昧,交淺言深,只怕自討沒趣。芝娜卻並不在意,輕掠雲鬢,低聲説道:“你曾在土司家中救過我的性命,你不問我,我也該對你説説。我且給你説一個故事。除了天女姐姐之外,你是這世界上第二個聽我故事的人。很久很久以前,據説在你們漢人叫做唐朝的時候,吐谷渾(今青海一帶)入寇西藏,西藏有一個驍勇善戰的將軍,打退了吐谷渾的軍隊。不久藏王大婚,皇后就是你們唐朝的文成公主,戳王趁着結婚大典,大封有戰功的將士,那位將軍功勞最大,藏王便賞給他跑馬一日之地,讓他自立,那位將軍十分善於騎馬,穿山涉水並不擇路,據説一日之內,便跑了五千多里的一個大場子,於是這片土地歸他所有,受封藩王的這位將軍便是我的先祖。
代代相傳,傳到了第五代便是我的父親沁布藩王,管轄四大土司,其中以薩迦土司權勢最大,他的妻子又正是我堂伯的女兒,上司下屬的關係加上親戚的關係,兩家的來往就更親密了。
“我的父親最愛打獵,想不到有一天他為了追趕一隻金毛野狐,沒留神被頭上的樹枝撞着,墮馬慘死。我沒有姐妹,也沒有兄弟,依照長輩的公議,該由我的嫡親叔叔繼承,然後才是我的堂兄弟們。想不到奇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先是我的那位叔叔在喝了一碗馬奶之後,忽然渾身青腫當晚就嚥氣了,接着他的兒子在玩捉迷藏的時候,又忽然從樹上跌下來摔死。接着我的堂兄弟們一個接着一個莫名其妙的得怪病暴斃,死者都是渾身青腫,七竅流血,老人們説是鬼魂作祟,全家都躲在家中的神廟裏,神廟外邊上了大鐵鎖,並用石灰圍着院牆撒了一道白線,據説可以攔着鬼魂不能入來,呀,那些日子可怕極了!”
陳天宇打了一個寒譁,眼前美麗的景色也變得陰森可怖。只聽得芝娜續道:“我的堂兄弟一個接着一個暴斃身亡,不到一個月,都死得乾乾淨淨。這一天,我最後一個堂弟,只有三歲大的孩子也死了,我害怕非常,心裏頭有個預兆,好像感到自己也將不久於人世。這天是我父親的回魂祭(藏俗迷信死後二十八天,魂魄可以回來,屆時家人要舉行回魂祭。)本該在王府設靈,讓族人拜祭,但為了這一連串古怪的可怖的事件,我們都不敢出神廟半步,別人也不敢到我家裏來,害怕鬼魂作祟。
“但卻有一人不怕,這人是我的舅舅,名叫洛珠;你聽過這名字嗎?”陳天宇道:“聽父親説過。他是沁布的第一名勇士,我師父説他是大龍派有數的人物。”芝娜點了點頭,道:“我的舅舅本事很大,他也喜歡打獵,他一人可以降伏一隻犀牛,他不害怕鬼魂,那一天他來了,晚上便同我們一起守靈,伴我們過夜。”
“我害怕得很,本來我每天晚上,是跟媽媽一間房子睡的,這一晚我要舅舅跟我同房,我媽要守丟。五更才睡,和兩個侍女在外面守靈。”
“這一晚我怎樣也睡不着,有什麼風吹草動,都以為是我爸爸鬼魂回來。但心裏一想,爸爸生前最愛我,若然他變了鬼魂,傀該保佑我,保佑我的母親,讓我們不受其他野鬼的侵害。”
“三更過去了,四更也敲了,家人婢僕都睡了,神廟裏一片寂靜,只有外面那座西洋時辰鍾滴答滴答地響着,靜得令人心跳。房裏有兩張牀,我睡裏面那張,舅舅睡外面那張,我睡不着一睜大眼睛,從門縫裏瞧出去,外面燭光搖晃:我想起媽媽一個人在外面,很害怕。想大聲叫嚷,叫媽媽不要守了,快點回來伴我。還沒有叫出聲,忽然外面的燭光,一下子全部熄滅。只聽得媽媽一聲厲叫,叫得我汗毛直豎,陡然間舅舅大喝一聲,呼的一拳搗出,牀板也轟隆塌了,這時我才瞧見一條黑影,與我舅舅打作一團。
打了一陣,舅舅將他迫出房外,不准他來侵害我,從房子裏望出去,只見兩條黑影,縱躍搏擊,每拳打出,都是呼呼挾鳳,已分不出誰是舅父,誰是刺客,桌椅傢俱都給打折,乒乒乓乓的亂響。忽聽得我舅父又大叫一聲,聲音慘厲。我嚇得魂不附體,以為舅父也中了那人的毒手,險險暈了過去。但這一聲之後,外面又忽然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感覺有人在輕輕撫摸我的頭髮,我道:“是舅舅嗎?”陳天宇聽得緊張之極,不啓覺也用同樣口吻問道:“是舅舅嗎?”
芝娜吁了口氣,道:“是舅舅。他有點氣喘,但聲音卻很迫促。而且顫抖,他説:‘嗯,芝娜。是我,快跟我走。我已嚇得不會走動,他將我一把抱了起來,走出外面,我道:‘媽媽呢?叫媽媽也一同走。舅舅嘆了口氣,不回答我,踢開神廟廟門,跨上一匹戰馬,連夜奔逃。後來我才知道,媽媽和那兩個侍女,部給刺客殺了,那刺客本來要殺我的,不是舅舅,我早已喪命了。
“舅舅馬不停蹄,一夜之間,疾跑二百多里,他這才告訴我,我的叔叔和堂兄弟們,都是給那個刺客害死的,那刺客練有一種歹毒的功夫,叫做‘七陰掌’,只要身體任何部分,中了他的一掌,便會渾身青鍾,七竅流血而亡!他昨晚拼了性命,雖然將那人打退,但也已中了一掌。
“我嚇得魂不附體,急問怎麼辦?舅舅説,他練有內功,可以抵禦七日,他聽説念青唐古拉山上有天湖,湖邊有個仙女,天湖的聖水和山上的一種曼陀羅花,可以醫治百病,他想不出其他辦法,就不管是真是假,揹着我冒着艱難困苦,攀登上念青唐古拉山。
“可是他身受內傷,又連日奔波,攀登高山,剛看見大湖的湖水,大喜過望,叫了一聲,就暈倒了。我叫不醒他,哀哀痛哭,肚了又飢又餓,哭了一場,也暈倒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舅舅不見了,卻見一個美貌的少女,站在我的面前,我心裏想道:‘這一定是住在天湖邊的仙女了。’便道:‘仙女姐姐,我的舅舅呢?’那女子微微一笑,道:‘那人是你的舅舅嗎?我不是仙女,我姓桂,名叫冰娥,別人也叫我做冰川天女。,我又問道:‘天女姐姐,我的舅舅呢?’
冰川天女道:‘我這裏不準外人上來,你的舅舅已給我趕下山了。我號陶大哭,冰川天女安慰我道:‘你不要哭,我替你的舅舅治好了傷,他的性命已保住了,要不然他還能下山嗎?”我想這位天女姐姐救了我的舅舅,卻又趕他下山,心裏便莫名其妙的害怕,道:‘天女姐姐,你也趕我下山嗎?’那時我一點也不會武功,若然要我一人下山,不跌死也會餓死。
“冰川天女又是微微一笑,説道:‘我與你有緣,所以將你留下來了。’後來我才知道,她從未見過外人,想知道一些塵世間的事情,她又歡喜我的眼睛像她,所以將我留下來。”陳天宇經她一説,不禁留意她的眼睛,只覺她的眼睛又圓又大,眼珠徽碧,在眼眶裏滴溜溜的轉,就像白水銀裏包着兩顆黑水銀,果然有點像冰川天女的眼睛。
芝娜面上泛起一片羞紅,低下頭道:“我見她對我很是和善,便留下來,將身世經歷告訴了她。”
陳天宇道:“後來怎樣?”芝娜道:“冰川天女雖然沒有在我的面前顯露過驚人的武功,但我已知道她是非常之人,便想拜她為師,跟她學點本領,她説:我素來不理塵世之事,更不做人師父,我苦苦哀求,後來她説:好吧,看在你身世可憐,我便以姐妹之誼,傳你武功口訣,以三日為期,你能領會多少,那就全看你的造化了。我學了口訣,又在她宮中住了一月,私下裏向她的侍女門討教練習,果然得益不少,本來她還要留我多住的,我復仇心切,住了一個月便下山了。呀,哪知道她教的雖是極精微深奧的武功,我資質愚魯,卻是領會不多,仇報不成,反險些丟了性命。”
她説的自然是謙遜之辭。要知以芝娜現在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非庸手,輕功更比陳天宇還要高明。陳天宇聽了不由得心中駭服,想道:“她只學了三日武功,便有如斯造詣,冰川天女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測,她的聰明悟性,在這世上也恐怕找不到第二個人!”
芝娜續道:“我下山之後,打探我的家事,才知道我家的種種慘事,都是薩迦土司的所作所為。就在那一晚之後,繼承我父親的近支遠支親屬都死光了,我失了蹤,我媽媽也死了,沁布藩王的王位,再也找不到適當的承繼之人。第二天,薩迦土司帶領人馬來了,以姻親的身份,硬要擁立我的堂伯,也就是他的岳父為王,族中長老懾於他的威勢,沒人敢道半個不字,我堂伯年已六十開外,猶如風中殘燭,昏庸老朽,毫無作為,薩迦土司派他的長子來做涅巴,美其名曰外孫來給外公分勞,幫理政事,實際是他做了太上皇,沁市藩王的土地也被他侵奪了不少。我恨極了他,發誓不管任何艱苦,定要把他殺了。後來我報仇失敗的事,你都知道,我不必多説了。”
陳天宇道:“冰川天女答應再傳你的武功嗎?”芝娜道:“她答應再教我三日,此後,我能否報仇,就全是我的事了。”陳天宇激動説道:“我替你報仇。”芝娜微微一笑,道:“是麼,我多謝你啦。只是父母之仇,若非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借外人之力的。再者薩迦土司養有許多能人,那會使七陰掌的刺客,只是其中之一,以你我此刻的武功,再練三年五載,也未必近得了他。”陳天宇想起自己本事低微,卻口出大言,不覺甚是羞愧。
月光之下,但見芝娜水汪汪的眼睛,充滿了感激的謝意,忽而幽幽説道:“明天你不是要跟你的師父走麼?”陳天宇心神動盪,低聲嘆道:“是呵,明天我就要隨師父走了。”話聲未了,忽聽得花園那邊,隱隱傳來了鐵枴仙的叱吒之聲。正是:
冰宮來怪客,劍底見奇情。
欲知後事如何:清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