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那軍官道:“哦,你覺得他有什麼地方古怪?”
“我喝他滾,他非但不躲,反而站在路的當中。難道他當真渾得膽敢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
飛騎衝去要打他,我看他是給你嚇得傻了。何必為一個傻小子傷腦筋,走吧,走吧。”後面那個軍官笑道。
前面那個軍官似乎還有一點猶疑,後面那軍官説道:“看這天色,可能還有一場大雪。日落之前,咱們要是不能走過黑虎拗,恐怕會有大雪封山。”前面那個軍官這才打消了回去鞭打楊華一頓的主意。
楊華心裏冷笑:“你若回來,我是求之不得!”走了一會,忽又聽得蹄聲得得,似乎有七八騎之多,楊華只道是官兵,想道:“這次你們不來惹我,我也要給你們一點厲害瞧瞧。”
只見一面鏢旗迎風飄揚,走在前面的是個“趟子手”,鏢行規矩,有個在前面喝道的人,稱為趟子手,大概是因為早已知道這座山上並沒強人,並沒喝道,他高高舉起那面鏢旗,用金絲線繡出一頭雄鷹,下面有“震遠鏢局”四個大字。
楊華心想:“原來是鏢局的人,但這震遠鏢局的來頭可是不小!”
原來震遠鏢局乃是北京的第一大鏢局,總鏢頭韓威武本領高強,一杆鏢旗!走遍大江南北,從無失手,當真説得是威震八方。這震遠鏢局的來頭,楊華曾經聽得他的二師父段仇世談過。
走在中間的是四個騾夫,各自牽着一匹健騾,騾背上都是堆着七八個箱子,比一個人還高。走上山來,顯得甚為吃力。
走在後面的是兩個鏢師,策馬緩緩而行。楊華心裏想道:“這兩個人不知有沒有韓威武在內?”隨即啞然失笑:“他是總鏢頭,想必不會親自出馬的。”
楊華知道霞遠鏢局聲名不壞,當下便即讓過一邊。那兩個鏢師看見他獨自一人在這崎嶇的山路止行走,也似有點詫異,其中一個就問他道:“小兄弟!你上哪兒?”
楊華説道:“我上柴達木投親。”
那鏢師好像怔了一怔,説道:“請恕我冒昧多問一聲,貴親在柴達木幹什麼營生?”
楊華説道:“他是開牧場的。叫我去幫他飼馬。”
那鏢師説道:“你不怕打風落雪的天氣,山路難行嗎?”
揚畢道:“為了餬口,有什麼辦法?不過我們窮人家的孩子,山路也是走慣了的。我正是要趁冬季來臨之前,趕到柴達木呢,否則就更難走了。”
那鏢師説道:“這也説得是。不過看這天氣,可能還有一場大雪,説不定還會雪崩封山。要是黃昏日落之前,未走到前面那個山坳,我勸你還是找個一獵户人家,投宿的好。”楊華説道:“多謝指點。”
鏢師問道:“小兄弟,你冷不冷?”原來楊華那件軍裝早已拋掉,身上穿的只是一件單衣,而且有點破爛了。
楊華説道:“我們窮人家的孩子,捱餓抵冷,早已慣了。”
那鏢師大概覺得楊華可憐,想了一想,向同行的鏢師道:“石老弟,你的身材和他相差不遠,送他一件棉襖吧。”
那姓石的鏢師道:“好的。”打開包袱,拿出一件棉襖,便即遞給揚華。
楊華説道:“我和你們非親非故,怎好意思要你們的東西?”那鏢師哈哈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何必曾經相識?區區一件棉襖,算得什麼?”
那姓石的鏢師跟着笑道:“韓總鏢頭叫你收下,你就收下吧。你不知道,我們韓總鏢頭最愛結交朋友,你若推辭,他心裏反而不安的。”
楊華吃了一驚,説道:“他,他是韓總鏢頭?”
韓威武看了楊華一眼,那姓石的鏢師便問他道:“你知道我們的韓總鏢頭?是否聽人説過?”
楊華搖了搖頭,説道:“我長了這麼大,都是在山溝子裏打轉,外、面有頭面的人物,我怎會知道?不過我想,總鏢頭大概總是一個大人物吧?”
韓威武給他説得笑了起來,去了疑心,笑道:“我哪裏是什麼人物,不過是在刀頭討飯吃的人罷了。”
鏢局這班人走過之後,楊華凝神細聽,隱隱聽得韓威武説道:“這個少年倒是有點意思。”
那姓石的鏢師道:“是否有可疑之處?”
韓威武道:“我還看不出來。不過他這樣窮,卻不肯輕易受人東西,倒不像是個尋常的窮小子呢。”
這兩個鏢師在談論楊華,楊華也覺得韓威武保這支鏢有點奇怪。
要知震遠鏢局乃是北京的第一大鏢局,在全國範圍之內,也稱得上是鏢行領袖。韓威武以領袖鏢行的震遠鏢局總鏢頭的身份,親自出馬保鏢,自是非同小可之事!
楊華雖然缺乏江湖經驗,日常聽得師父談論,對鏢行的情形,多少也知道一些。大鏢局的總鏢頭倘若親自出馬,所保的鏢,十九必屬於“紅貨”,而且多半會是“暗鏢”。
所謂“紅貨”,即是價值甚高而方便攜帶的東西,例如金銀珠寶,千年何首烏、成形老山參,甚或價值連城的什麼寶物等等。但現在他們卻是用四匹騾子,搬運幾十個木箱,如此笨重的東西,料想應是一般貨物,價錢也是有限,何須總鏢頭親自出馬保鏢?”
至於“暗鏢”則是和“明鏢”相對而言。打明旗號,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保鏢,每個山頭都遞拜帖,稱為“明鏢”;不打旗號,唯恐人知,單人匹馬走道,稱為“暗鏢”。像震遠鏢局目前的情形:打出旗號,用上“趟子手”喝道,當然是“明鏢”了。但這“明鏢”並無大隊人馬隨行,只有一個鏢師跟着總鏢頭,保護四個騾夫,未免有失京城第一大鏢局總鏢頭的身份。
還有一層,以當時的情形而論,富商巨賈,多數是在東南財富之巨,西北地瘠民貧,大買賣則是較少。是以第一流的大鏢局往往不屑於做西北一線的小生意。即使有時礙於情面,勉強接下,也決不會由總鏢頭親自出馬。
楊華心裏想道:“萬里迢迢,從北京護送一批笨重的貨物到青海來,山路又是這麼難行,這分明是吃力不討好的生意,韓威武是在北京鏢行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為什麼他竟肯纖尊降貴,親自保這支鏢呢?”
鏢局的人已經走在楊華的前頭,走過一個山坳了。由於騾子負重,走得緩慢,這一行人在山坡上還是隱約可見。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陣陣寒風從山巒間刮過來,發出駭人心魄的呼嘯。天色突然變了!
鳥雲遮住了晴空,大風驟起,飛沙走石,饒是楊華一身武功,也有寸步難行之感。
忽地隱隱聽得打雷的聲音。楊華吃了一驚,心裏想道:“這個天氣,怎麼説變就變?要是下起大雨,可就更糟糕了!”心念方動,只聽得走在前面山坡。上的韓威武大叫道:“小兄弟,趕快跑上高處,找個地方躲避,咱們碰上雪崩啦!”楊華還未知道“雪崩”有什麼可怕,但聽得韓威武這樣驚叫,亦已知道不妙了!
楊華拔足飛奔,剛跑得幾步,只見隔着一個山坳的對山的山坡,平地冒出無數氣泡,那是層冰震裂之後所發生的現象。轉眼間,在他立足之處的山坡,也是白茫茫一片,整座山峯,都好像披上薄霧冰紹了。
山頂的積雪傾瀉而下,許多磨盤大的雪塊爆裂開來,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就像一個鬱雷連接一個鬱雷!
積雪夾着砂石滾下,幾丈高的大樹,給它一衝,也是登時衝倒。雪塊、石頭、樹木,碰着了阻道的懸巖,就像滾球一樣飛騰起來,作弧形的拋物線向山谷拋下;體積較輕的雪塊炸裂成無數碎片,伊似隕星紛落如雨,楊華伏在地上,只覺無數雪塊、百頭,在狂風中呼嘯、爆炸,從頭頂滾過,從身邊飛過。山鳴谷應,地動天搖,如臨世界未日!
其實這只是對面山峯的雪崩,雖然波及他們這邊,禍害還不能算是很大,但在從來未見過“雪崩”的楊華,驟然碰上這樣可怕的景象,已是嚇得心驚膽顫!
正當他膽戰心驚之際,忽聽得有人叫道:“救命,救命呀!”這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登時令得楊華跳了起來。
原來這一聲呼喊,激起了楊華的俠義心腸,他本來是在恐懼之中的,此時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心中想的只是必須救人,反而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
只見一頭騾子滾下山坡,牽着它的那名騾夫也是隨着滾下,爬不起來。那頭騾子給石塊打碎了腦袋,騾夫則是跌斷了腳骨。
雪塊砂石正像洪流般滔滔滾下,那名騾夫此刻雖然還不是首當其衝,但若再滾下去,必定會淹沒在這股越來越擴大的“洪流”之中。
但這名騾夫和楊華所在之處,距離還在百步開外,楊華想要救他,也來不及。
陡然間,只見韓威武飛身撲下,一抓抓着那名騾夫的腳跟,硬生生的把他倒提起來,往上一拋,喝道:“石兄,小心接着!”那姓石的鏢師雙臂一張,抱着騾夫,慌忙叫道:“總鏢頭,你快上來呀!”
楊華鬆了一口氣,心中又喜又驚,想道:“韓威武果然名不虛傳,這手功夫,我就遠遠比他不上!”要知韓威武救這騾夫,全憑一抓之力,就把他拋上幾十丈的高處,這是非得有非常深厚內力不行的“大力鷹爪功”。
楊華剛自為那騾夫慶幸,不料第二件災禍又發生了!
那位石鏢師業已看出危險,才急忙叫韓威武上來的。哪知韓鹹武竟然不肯離開險境,他救了騾夫,還要搶救貨物。
那頭騾子已經死了,所背的十幾個木箱沿着山坡,散了滿地。有幾個箱子還在順着斜坡之勢,向下急滾。
韓威武笑道:“別忙!”口中説話,身形拔起,又是往下一撲,腳尖落地之時,正好趕上滾在最前面的那個箱子,抓起來往上便甩。跟着第二個、第三個箱子陸續滾到他的跟前,他就一個個的接下來、拋上去。説時遲,那時快,那股雪塊、砂石、木頭匯合而成的“洪流”,眼看着也就要滾到他的面前了!
那姓石的鏢帥又驚又喜,叫道:“總鏢頭,人緊要,失掉一些東西,人家也會原諒咱們的!”
韓威武沉聲説道:“不錯,是人緊要!但多保全一個箱子,就可以多救許多人,難道你不知道麼?”
那姓石的鏢師叫道:。”我知道,不過,你……”
韓威武道:“好,這是最後一個箱子,我就來啦!”
不料話猶未了,那股洪流卻先來了!
韓威武剛剛拋出最後一個箱子,已是給一塊飛下來的石頭打個正着。韓威武雙臂一振,斜躍出數步開外,饒是他躲閃得快,也給那股洪流衝擊一下,幸虧不是正面的衝擊,但亦已禁受不起了。
只見韓威武身形晃了一晃,“卜通”倒地,沿着斜坡骨碌碌的滾下去。那股“洪流”從他身邊滾滾而過。“洪流”是不斷擴大的,他若不能及時避開,勢必給淹沒無疑。但此時他已是精疲力竭,急切間哪能恢復這必需的氣力。
那姓石的鏢師失聲驚呼,嚇得呆了。“洪流”已經淹沒半個山坡,切斷了上下通道。韓威武固然爬不上來,那姓石的鏢師也是無法下去救他。
韓威武正自心頭一涼,自覺必死,忽覺得有一根木頭碰着他的身體,有個人叫道:“總鏢頭,快,抓緊……”原來是一根粗如人臂的樹技正在他的上方向他伸過來。
原來他滾下去的方向也正是楊華跑下來的方向,楊華在千鈞一髮之際,拗折一枝樹枝,剛好來得及遞下去救他。韓威武絕處逢生,抓牢樹枝,楊華用力拉他上去。就在這一瞬間,“洪流”滾滾的衝過他剛才立足之處!
楊華拖着他走上高處,韓威武吸了口氣,精神一振,説道:“小兄弟,多謝你救了我的性命。”
楊華説道:“總鏢頭,你不是説過四海之內皆兄弟嗎?你送給我棉襖禦寒,我也還未曾多謝你呢。”
韓威武看他一眼,似乎越來越覺得這少年頗為奇特,説道:“小兄弟,剛才你冒險救我,很可能賠上你這條性命的,你知道嗎?”
楊華説道:“總鏢頭,我這是學你的榜樣,你可以捨己救人,我為什麼不可以?”
韓威武哈哈笑道:“你説得好。小兄弟,你真有意思。”
這場雪崩,來得快,去得也快,不久,風功漸漸減弱,那股雪塊砂石匯成的洪流亦已捲過山坡,注入谷底了。只見一條條狹窄的裂縫,就像樹葉的脈絡一樣,遍佈在山坡上,衝不掉的大石和樹木橫七豎八的到處都是。
楊華目睹這場雪崩的破壞力量之大,思之猶有餘悸,説道:“幸喜咱們的人都沒損失,這場雪崩其是可怕!”
韓威武笑道:“這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場雪崩呢。在十多年前,西藏珠穆朗瑪峯發生過一場大雪崩,小山也似的冰岩和雪塊像火山爆發一樣噴瀉而下,百里之外都可以聽到打雷似的聲音,方圓數十里之內,人獸都被活埋,那才真是可怕呢!”楊華聽了,不禁為之咋舌。
韓威武忽道:“小兄弟,你是不是曾經練過武功?”
楊華早已料到他有此一問,把準備好的話説出來道:“我哪裏會什麼武功,不過自小跟大人打獵為生,有幾斤力氣罷了。”説了謊話,心裏頗是有點歉意,想道:“這位韓總鏢頭是好人,其實我是不應該騙他的。不過,我倘若直認我會武功,只怕他定要追問我的師父是誰,那時我的身份是難以隱瞞了。何況二師父還是和清廷作對的呢,我怎能都告訴他。他這震遠鏢局能夠在京城執鏢行的牛耳,自必和官府中人也有來往。還是那位不知名的朋友説得對,不可輕易相信別人。”
原來他是因為那個美少年的“臨別贈言”,才決定對韓威武説謊的。此時不禁又想起那個美少年來了,“不知他是否要回到義軍那兒?但願他別碰上這場雪崩才好。”
韓威武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楊華心想,自己是初出道的。“雛兒”,料想他不會聽過自己的名字,便如實説了。韓威武道:“小兄弟,你的氣力倒是不小呢,你家原來是獵户的嗎?住在哪裏?”
楊華説道:“我住在小金川,不過早已沒有家了。”
韓威武聽得“小金川”三字,吃了一驚,説道:“小金川不是經過一場大亂!去年底才給官軍平定的麼?”
楊華説道:“我是山溝裏的窮孩子,外面的事情知道不多。不過,在官軍未來之前,倒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亂,耕田的耕田,打獵的打獵,大家都能安居樂業,官兵來了,又要拉夫,又要抽税,那才真是亂了。我就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才要到外地投親。”楊華編造這段謊話,一來是因為他曾經踏遍小金川,熟悉當地情形,不怕韓威武問出破綻,二來也是想試探韓威武對義軍的態度。
韓威武道:“小金川是個好地方,十多年前,我也曾經去過的。那時冷鐵樵和蕭志遠兩位頭領還在小金川建立基業呢。你知道這兩位頭領嗎?”楊華想試探他,他也想試探楊華。
楊華説道:“聽人説過,可惜沒有機會見過。韓總鏢頭,你認識他們嗎?”
韓威武道:“我也是可惜沒有見過他們。至於他們的大名,我當然是早已如雷貫耳的了。”
楊華説道:“我離開小金川之後,才知道外面的人,把他説成是強盜頭子。但小金川的窮人説起他們的時候,都沒有一個人認為他們是壞人的。韓總鏢頭,你見多識廣,依你看來,他們是怎樣的人?”
韓威武道:“我和他們並非知交,不敢妄論。不過就江湖上的口碑説來,他們足可以當得英雄二字。”
楊華鬆了口氣,暗自想道:“他的身份是總鏢頭,白道黑道都要拉點交情,當然不敢和官府作對,不過,聽他的口氣,最少他是同情義軍的。”
韓威武老於世故,楊華要試探他,不知先已露出破綻。韓威武心裏也在想道:“一個普通窮人家的孩子,怎説得出這些話來?看來這個少年一定是有點來頭的。”於是再問楊華:“你説你早已沒了家,你的爹孃呢?”
楊華説道:“我自幼父母雙亡,是鄰家一個好心腸的大叔將我撫養成人的。”在他的心目之中,他是早已把父親當作死掉,説至此處,不覺動了真情,雙眼紅了。
韓威武道:“唉,真可憐。你願意跟我幹鏢行嗎?我看你身手很是敏捷,是塊練武的材料。踉我幾年,一定可以當得上鏢師。”
這話已是相當明顯的向楊華暗示,有收他為徒之意。倘若換了別人,有機會做北京第一大鏢局總鏢頭的徒弟,哪還有不立即跪下來磕頭之理?不料楊華卻是説道:“多謝總鏢頭的栽培,但我要去投親,只好辜負你的好意了。”
韓威武好生失望,説逼:“你是去柴達木吧?”楊華説道:“不錯。”韓威武道:“好,那麼咱們可以同走一程。”
此時風雪已是完全停止,上山的路業已復通,那姓石的鏢師正在上面高聲呼喚“韓總鏢頭!”韓威武道:“我沒事,就上來啦!”
説罷,回過頭來和楊華説道:“雪崩過後,山路很滑,小心點兒,緊跟着我。”
韓威武業已恢復幾分精力,楊華跟在他的後面,見他步履輕健,踏雪無聲,不由得暗暗佩服。心裏想道:“假如是我,剛剛經過了這場災難,只怕現在還是寸步難行。”
那股“洪流”雖然已經注入山谷,斜坡上還是佈滿冰雪碎塊,一不小心,就會滑倒。楊華緊緊跟在後面,韓威武跳過一道幾尺寬的山澗,説道:“看清楚我的落足之點!”在山澗那邊,由於溪水剛剛退下,佈滿許多浮冰。
楊華跟着跳過去,不料腳尖一滑,着足之處,似乎毫不受力,正要施展輕功,順着傾斜之勢在浮冰上滑過,只見韓威武已是回過身來,叫道:“唉,你怎麼這樣不小心!”
楊華心念一動:“莫非他是有意試我會不會輕功?”立即裝作失足的模樣,一跤摔倒。説時遲,那時快,韓威武已是旋風似的疾一轉身,及時將他扶穩了。
楊華所料不差,原來韓威武果然是有意踩碎一塊冰塊,弄鬆了下面的石頭,試試楊華的本領如何。但這次卻是給楊華騙過了。韓威武不禁有點內疚於心,想道:“這少年救了我的性命,即使他是騙我不會武功,我也不該試他。”
鏢行的人看見總鏢頭和楊華一起走來,驚喜之中,不覺也是有點詫異。那姓石的鏢師笑道:“小兄弟,剛才你不向高處跑,反而向低處跑,我真是為你擔心呢,好在你吉星拱照,避過這場災難。”原來他只看見楊華向韓威武失事的那個方向跟下去,但在當時雪塊滿空飛舞之中,卻沒看見後來楊華是怎樣救他們的總鏢頭了。
聽了這話,韓威武不禁哈哈大笑道:“老石,你這話應該顛倒過來説才是。”
石鏢頭怔了一怔,説道:“此話怎講?”
韓威武笑道:“剛才要不是這位小兄弟救我,我早已給崩瀉的雪塊活埋了。你説這不是吉星高照嗎?”
眾人大為驚異,想不到這個衣裳襤褸的少年能夠救了他們的總鏢頭,要不是韓威武親口所言,他們幾乎不敢相信。
韓威武道:“趙大叔,你的傷怎麼樣?”這姓趙的就是他剛才冒險救起的那個騾夫。
那騾夫道:“還好沒傷着骨頭,石鏢師已經給我敷上了金創藥了。只可惜死了一頭騾子,這批藥材……”
那頭業已倒斃的騾子所背的十幾個木箱,有幾個箱子在滾下山坡之時碰壞了,此時鏢行的人正在把散在地上的大包小包的藥材撿起來,一面就地取材,修理破爛的箱子。
楊華方始恍然大悟:“怪不得韓威武要捨命搶救貨物,原是治病救人的藥材。”對韓威武不覺更加佩服。
韓威武笑道:“碰上這場雪崩,咱們才不過損失一頭騾子,這已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趙大叔,你別擔憂!這十幾個木箱,我們可以分開來背。待出了山口,再找口頭騾子就是。倒是你的傷。”
那騾夫道:“我的傷不打緊。”
韓威武道:“雖不打緊,也不能讓你跟着我們走了。”
石鏢師道:“不錯,是必須找個地方安置趙大叔了;不過,在這荒山之中……”
韓威武道:“在這山上,有一座白教的喇嘛寺,我認識當家的喇嘛。”
石鏢師喜道:“原來是白教的喇嘛,那可真是最好不過了。”
韓威武道:“是呀,即使我和當家的喇嘛沒有交情,咱們説明原委,他也一定會收留趙大叔的。”
石鏢師道:“雪崩過後,明天也不知能不能走。既然有一座白教的喇嘛寺,今晚咱們大夥兒就在那裏歇宿吧。”
韓威武説道:“我也是這個主意,這喇嘛寺雖然很小,咱們幾個人總還可以住得下的。小兄弟,你和我們一起走吧。我們當你是自己人一般,你千萬莫要再和我們客氣。”
楊華替他們背上兩個木箱,笑道:“總鏢頭,你當我是自己人,那就請你也別對我太客氣了。”韓威武只好讓他背上。
那鏢師名叫石建章,是韓威武的得力助手,為人厚道熱腸,説道:“楊老弟,俗語説得好,男兒志在四方你既然沒了爹孃,與其去投遠親,何不和我們一起,在鏢行混個飯吃?跟我們的總鏢頭,好歹也可以學會一點武功。”
楊華仍然拿剛才答覆韓威武的那番説話來回復他,石建章也是像韓威武一樣好生失望,説道:“老弟,要是你投親不通,回頭來找我們。對啦,令親在什麼地方開牧場,你可以告訴我們嗎?我來找你也行。”
楊華説道:“我只知道他是在柴達木,開設牧場,要到當地打聽才能知道他的確實地址。”
石建章道:“啊,原來令親是在柴達木開設牧場,那巧極了,我們這次保鏢,也是要路經柴達木的。”和韓威武剛才的反應完全一樣,在知道楊華是前往柴達木之後,顯得似乎有點驚疑。繼續和楊華談話,也好似多少有點兒顧忌了。
揚華不覺也起了一點思疑:“難道他們已經知道了小金川的義軍是藏在柴達木山區?”
石建章轉移話題,問道:“那座喇嘛寺遠不遠?”
韓威武道:“不遠。轉過前面那個山坳,你就可以看得見了。”
石建章笑道,“總鏢頭,你真是交遊廣闊,我還未知道,原來你早已和白喇嘛有了交情呢,怪不得……”説至此處,似乎忽地想起不宜在楊華面前透露更多的秘密,頓了一頓,正在琢磨要怎樣接着説下去才可以不露痕跡的把話題輕輕帶過的時候,韓威武已是哈哈一笑,跟着隨即説道:“你是説怪不得咱們的鏢局能夠接上這支鏢麼?”
石建章有點尷尬,只好説道:“不錯。”説話之時,裝作漫不經意的看了一看楊畢。
楊華其實根本不知道喇嘛之中有個“白教”分支的,他一向只知道西藏的喇嘛有紅教、黃教之分,目前是黃教的勢力最大,達賴班禪都是屬於黃教的。卻不知道除了紅教、黃教之外,還有一個白教。他本來想問韓威武的,但感到韓、石二人對他似乎已有顧忌,也就不便再問了。
韓威武卻似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老弟,你大概還不知道喇嘛教中有個白教吧?反正咱們閒着沒事,我説給你聽。”楊華説道:“若是不方便説的,那也不必説了。”
韓威武哈哈笑道:“老弟,咱們是自己人,有什麼不好説的?”他張口大笑,心裏也在好笑,想道:“這少年真是純樸得可愛。他當然是有來歷的人,不過,不管他是什麼來歷,我也可以信任他了。”要知倘若稍通世故的人,也不會像楊華那樣坦率地説出他們的顧忌的。
韓威武大笑之後,繼續説道:“白教在西藏的源流還在紅教、黃教之前。元代是紅教得勢,其後宗喀巴崛起,改革喇嘛教,是為黃教之祖,逐漸取代了紅教的勢力。白教在紅、黃兩教的排擠之下,則是更加式微了,最後,大概是一百年前,白教在西藏無法立足,終於遷到了青海,另建多倫寺,託庇於鄂昭盟的土王勢力之下,延續至今。教徒當然是遠遠不及黃教之多了。不過鄂克昭盟卻是青海諸盟之中最大的一個土王,管領科爾沁、伊令昭等十三旗,西藏的黃教喇嘛固然不敢向他挑釁,朝廷也要籠絡他們的。“盟”“旗”乃是從前新疆青海等地的行政單位。
“白教現在的活佛法號孔雀明王,倒是個雄才大略的人,和鄂克昭盟的士王相處得很好,頗有中興之象。”
一説完了“白教”的歷史之後,韓威武繼續説道:“鄂克昭盟今年年初發生過一場瘟疫,病人很多。實不相瞞,我們這批藥材就是運往鄂克昭盟的。往鄂充昭盟,中途要經過柴達木盆地,不過卻用不着經過柴達木的山區。所以咱們可以同走一程,但我們卻不能陪你去找令親了。”
説話之間,不知不覺已是轉過山坳,只見那座喇嘛寺只比普通農家大些,圍牆破破爛爛,芽了幾個窟窿。
石建章有點失望,笑道:“這座寺廟的‘年紀’看來不小,沒有一百歲恐怕也有八十歲了。雪崩,沒有將它震塌,也算得是邀天之幸。”
韓威武笑道:“這是白教進入青海之時,最早在各地建立的一批寺廟之一。雖然破破爛爛,但當家的喇嘛沙瑪法師倒很好客,而且會説漢語。”
果然到了廟前,當家的喇嘛沙瑪法師和一個小喇嘛便已聞聲出來恭候。沙瑪法師是個年約六十開外的枯瘦老頭,那小喇嘛也是又黃又瘦,看年紀似乎比楊華還小。
沙瑪法師見了他們又驚又喜,笑道:“我還只道是給雪崩阻路的客商呢,原來是韓總鏢頭你的大駕光臨!”
韓威武道:“我是特地來拜訪老朋友的。你不知道我們要往你們的活佛那兒嗎?”
沙瑪法師説道:“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但卻想不到你們這樣快就來到了。嗯,剛才那場雪崩……”他已經注意到鏢行的人揹着木箱和那個一跌一拐走路的騾夫了。
韓威武笑道:“邀天之幸,只是損失一頭騾子。不過這位大哥跌傷,恐怕要給你添上許多麻煩了。”
沙瑪法師説道:“你們不辭勞苦,冒着風雪,來給我們送藥,還要和我客氣一這算什麼?你放心,待你們回來的時候,我包管給你醫好這位大哥就是。請進來吧。”
喇嘛廟裏只有一個客房、沙瑪法帥叫那小喇嘛將受傷的騾夫扶入房中休息,替他換藥治傷。其他人眾就在大殿卸下行裝,圍着圈兒坐下。所謂“大殿”,其實比普通人家的客廳也大不了多少。
沙瑪法師笑道:“地方太小,只好委屈你們將就點兒,擠一擠啦,你們餓不餓?”
韓威武道:“我們帶有乾糧,剛剛路上吃過。餓倒不餓,不過要是有酒的話……”
沙瑪法師説道:“對,喝酒可以解解寒意。正好我有一罈從多淪寺帶來的馬奶酒和一罈自釀的葡萄酒,你們放量喝吧。”
喝了一碗酒,石建章説道:“奇怪不,剛才似乎很覺疲倦,現在卻是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韓威武笑道:“疲勞過甚,反而睡不着覺的,你現在知道嗎?”
石建章笑道:“恐怕是因為有好酒喝的原故吧。總鏢頭,我是好酒無量,你的酒量比我好,你多喝一碗。反正看這天色,明無恐怕也還不能登程。”
韓威武説道:“小兄弟,別客氣,你也來喝,馬奶酒是青藏特產,別的地方喝不到的,葡萄酒的滋味更是不錯。”
楊華的三師父丹丘生是最喜歡喝酒的人,是以楊華的酒量也很不錯。馬奶酒有點酸澀的味道,喜歡的人覺得很好,楊華卻喝不慣,於是陪韓威武喝了兩碗葡萄酒。這種上品葡萄酒又香又醇,很易入口,過後方始慢慢發作。楊華的酒量雖然不錯,空肚喝酒,不覺也是有了一點酒意。
忽聽得蹄聲得得,到了喇嘛廟前驀然而止。楊華方自奇怪,這麼晚了還有騎馬的客商投宿。抬頭一看,只見兩個軍官已經大踏步走了進來。正是他日間碰上的那兩個軍官。
韓威武“啊呀”一聲,站了起來,説道:“馬大人,周大人,什麼風兒把你們吹來的?”原來這兩個軍官,一個名叫馬昆,一個名叫周燦。馬窟是御林軍的副統領,周燦則是御林軍的高級軍官。
馬昆苦笑道:“一點不錯,我們正是給這場大風雪吹到這兒來的。韓總鏢頭,怎的你親自出馬保鏢?”
韓威武道:“青海西藏這一路的鏢我們的鏢師從沒走過,恐有失閃,説不得我只好陪他們闖道了。兩位大人又何以不在京中納福?”
馬昆説道:“我們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上命差遣,只好出來賣命。”
寒喧己畢,彼此都是有些納罕。韓威武以北京第一大鏢局總鏢頭的身份親自出馬保鏢,固然引起了馬昆的思疑;馬昆以御林軍副統領的身份在這荒山古廟出現,韓威武也不禁驚異,想道:“但願他們不是到柴達木去的才好。”
不過,雙方雖然都有思疑,卻也不便動問,要知鏢行的規矩,外人倘若問及保的是什麼鏢,上哪兒去等等有關業務秘密的問題,那是最為犯忌的。同樣的理由,韓威武更是不能打聽這兩個軍官辦的是什麼“公事”了。
但馬良卻在無意之中,自己透露了一些秘密,説道:“我們僥倖避過了這場雪崩,本來希望天黑之前能夠走出山口,到江孜投宿的。不料前山雪崩,後山的山口也給積雪封了。”江孜正是前往柴達木所必經之路。
韓威武皺眉説道:“這可有點不妙,大雪封山,要是明日天晴的話,還好一些,可望積雪溶化,後天就可出山,假如接連幾天陰雨,那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啓行了。”
周燦一直沒有説話,此時忽地哼了一聲,説道:“妙呀,原來你這小鬼頭也躲在這裏,老子正要找你楣氣!”
韓威武吃了一驚,把眼望去,只見周燦惡狠狠地指着楊華,喝道:“你這小鬼頭還不趕快給我滾出來!”
原來楊華本是躲在堆起的木箱後面的,但終於還是給周燦發現了。”
韓威武連忙説道:“這孩子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周大人,請周大人看在我的份上,饒了他吧。”
周燦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楊華一番,説道:“什麼?這小鬼是你們鏢局的人嗎?”心中實是不能相信,這個衣裳襤褸的少年竟然和大名鼎鼎的震遠鏢局有關。
韓威武賠笑説道:“他是我們請來的嚮導。”
馬昆説道:“韓總鏢頭,你以前認識他嗎?”
韓威武笑道:“他是此地土人的孩子,我怎能認識他?不過走這條山路甚是危險,有活可乾的土人都不肯給我們做嚮導,沒奈何只好找一個窮人家的大孩子充當了。”
周燦説道:“原來你也不是深知他的來歷的。我看他可不大像是一個普通的窮人家孩子。”
韓威武不由得暗暗吃驚,要知他替楊華説謊,其實並不知道楊華底細,也不知道楊華曾否在這個軍官面前露出過什麼破綻。而楊華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他自己心裏也早已明白。當下想道:“萬一他是小金川義軍中的人物,給這兩個傢伙查了出來,我所擔當的風險可真是太大了。”
周燦繼續説道:“今天我們在一條狹窄的山路上快馬疾馳,他居然膽敢攔在路的當中,不知害怕。我們的坐騎反而幾乎給他嚇壞了。”韓威武聽得他這麼説,這才放下了心,笑道:“周大人,你這可怪不得他,他在山溝子長大,恐怕從來還沒有見過像你們的坐騎那樣跑得飛快的高頭大馬的。他不是不知害怕,而是給嚇得傻了。”
周燦説道:“他既然是你們的嚮導,為何當時只是見他獨自一人?”
韓威武笑道:“周大人,你有所不知,我們的騾隊在有雪崩跡象的山路上走,危險極大。是以必須嚮導先行探明十里之內的道路,待他回報方可啓程,否則一遇雪崩,就有被活埋的危險了。但饒我們如此小心,在這場雪崩之中,還是損失了一頭騾子,跌傷了一位弟兄。
馬、週二人聽他説得合情合理,信了幾分。韓威武説道:“渾小子,你嚇壞了兩位大人的坐騎,還不快快賠罪。”
楊華無可奈何,只好忍受委屈,向馬、週二人賠了個罪,心裏想道:“總有一天,我要你們跪下來向我瞌頭!”
馬昆笑道:“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總襟頭給你求情,我們也不必和一個渾小子計較了。”
韓威武給他們斟了一碗酒,説道:“這是本寺主持自釀的美酒,韓某借花獻佛,敬兩位大人一碗。”
周燦喝了酒興致很好,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韓威武閒聊,忽地説道:“韓總鏢頭,不是我們疑心太大,小金川發生過一樁事情,許多高手,就是栽在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子手裏的,這小子居然敢冒充我們御林軍的軍官哩!”
韓威武説道:“有這樣的事?”
周燦説道:“是呀,要不是我們被派小金川去查辦這件案子。我也不敢相信竟有這樣出奇的事情呢!”
韓威武道:“這小子是什麼路道,大人查出來沒有?”
馬昆搖了搖頭,説道:“這小子,自稱姓楊,可沒人知道他的來歷。”
韓威武心中一動:“難道那位少年英雄就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這位小兄弟?好在我沒有説出他的名字。”
楊華也在想道:“好在這兩個狗官只知道我的姓,不知道我的名,否則一説出來,我可就要給他們當場揭破了。”原來楊華剛才因為料想韓威武不會聽過自己的名字,已經如實告訴他了。
石建章道:“這小子在小金川做了什麼案,不知兩位大人可方便説麼?”
周燦説道:“咱們都是老朋友了,有什麼不方便説的?反正這件事情在小金川也是大鬧開了。不過,説來慚愧,可真是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們有一個同僚名叫李大勇,送一件公事到小金川去,中途失蹤,現在尚未知道下落。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後不久,小金川就出現了一個冒牌的御林軍軍官,大概不用我説,你們也知道便是那個小子了。料想李大勇已經遭了他的毒手啦。”
韓威武裝作吃了一驚的模樣説道:“李大勇不是你們前任統領北宮望親自提拔的人嗎,他在京城的時候,和我們也是認識的,據我所知,他的武功還當真不弱呢!”
馬昆説道:“還有武功高得多的人折在這小子手下呢,駐在小金川的崔軍門帳下有所謂‘四僧、四道、五官’,你知道麼?”
韓威武道:“曾經聽人説過,不過我記不起那許多名字,只知道四僧之首是天泰上人,四道之首是混元子,五官之首是鄧中艾。”
馬昆道:“這三人的本領,依你看來怎樣?”
韓威武道:“天泰上人是喇嘛教中有數的高手,混元子已得武當劍法的真傳,鄧中艾的判官筆更是武林一絕,當然算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
馬昆説道:“可是不但他們三人,‘四僧、四道、五官’,全都折在這姓楊的小子手下,那小子只不過有一個幫手,和他一般年紀,而且還在他打了許久才來幫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