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爾正指著那人的腰間符令,說道:永樂本字勘合符,這人是日本幕府大將軍源義政的家臣。
自日月朝創建以來,武運昌隆,諸國貢使紛至沓來,其中東瀛使者前來中國,必然攜帶通關信物,便是永樂御賜的本字勘合符,將日、本二字從中裁開,一半交在幕府手中,稱作勘合符,另一半由中國保存,稱作勘合底簿,入關時雙符核對,以確信來人身份。果然徐爾正寶刀未老,單憑半隻符令,立時便認出來人的身份了。
方今幕府將軍叫做源義政,據說是個青年公子,玩世不恭,崔風憲自也有所耳聞,他點了點頭,又道:勞駕大人替我問問,看他是否遇上倭寇洗劫了?
徐爾正低下頭來,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那人氣若游絲,只低低迴了幾句話,徐爾正聽了半晌,卻只眉頭緊皺,崔風憲忙道:怎麼了?他說什麼?
徐爾正沉吟道:我也不曉得是否聽錯了。反正他說事情來得突然,只從霧裡突然竄出了幾艘船,隨即幾聲炸響,船就沉了。全然不知對方的身份。
眾船伕茫然道:轟地爆響?那是什麼?崔風憲嘆道:洪武炮。眾船伕駭然道:洪武炮?太祖傳下的洪武炮?
崔風憲並未多加解釋,低聲又問:徐大人,勞駕你再問問,看看他還有無同伴等待救援?徐爾正點了點頭,便又俯身再說,那人顯得虛弱已極,聽得問話,卻只慢慢搖了搖頭,隨即閉上雙眼,一動也不動了。
崔軒亮咦了一聲,便悄悄伸出手來,打算去探那人的鼻息,卻給叔叔狠打了一記,罵道:你又來了!人家還沒死哪!你卻是急什麼?說著吩咐下屬,先把人帶下去,煮點熱粥給他吃。等咱們到了煙島,再請大夫過來診治。
眾船伕齊聲答應,便把人抬了下去。老陳低聲道:二爺,你瞧這是怎麼回事?這人真是遇上倭寇了麼?崔風憲低聲道:應該不是,倭寇造不出洪武炮。
洪武炮乃是朝廷機密,尤其永樂大帝請了交趾太子黎澄進駐軍器監之後,火炮威力更增,彈程及遠。過去三寶公出海在外,便也曾攜帶這些火器同行。
老陳點了點頭,自知倭寇船小輕快,便算有了洪武炮,那也安不上去,當即道:那那這人又是怎麼回事?不會是撞上咱們中國官軍吧?崔風憲搖頭道:這就不曉得了。反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們總算是做了件好事。
二人交談半晌,眼看小舟四下搜查,卻始終沒再找到活口。崔風憲沉吟半晌,眼看苦海深處煙霧瀰漫,好似真有什麼東西作祟,當即道:傳令下去,咱們要開船了。
眾船伕早有此意,一聽老闆有命,頓時腳步急亂,掌舵的掌舵、起錨的起錨,大船隨即揚帆離開。徐爾正趕忙靠了過來,低聲道:震山,終於要走了麼?
崔風憲歉然道:讓大人擔憂了。咱們這就向北走,先離開苦海再說。
徐爾正嘆了口氣,又道:震山,咱們咱們何時能抵達煙島?崔風憲道:最遲三日、最快一日。這得瞧老天爺賞不賞臉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這倭寇雖然囂張,卻還有個地方不敢去,便是魏寬治下的煙島。
煙島武力強大,雄視東海,單是船艦便多達二十來艘,除非東瀛、朝鮮以舉國之力來攻,否則無人能夠奈何。再說魏寬自己的武功修為爐火純青,二十歲不到便破解了元元功的奧秘,從此臻於宗師境界,臨近老來,一身功力只有更加深厚。諒那倭寇膽子再大,也不敢在老虎嘴上拔毛。
近年為了倭寇橫行,煙島的生意益發興旺,不免讓魏寬大發利市。只是此時兩邊尚有數日航程,魏寬縱有百萬大軍,那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緩不濟急了。徐爾正愁眉苦臉,低聲又問:震山,有法子走快些麼?
崔風憲道:當然有,只是得請大人幫忙了。徐爾正愕然道:你你要老夫幫忙?崔風憲笑道:是啊,要是大人能夠借東風,那可好辦了。
天下人每每餞別送行之時,總說一路順風,畢竟海上行船最講風向,一旦遇上順風之時,往往日行千里,可遇上逆風之時,卻是寸步難行。徐爾正聽他說話,雖說毫無心情,卻還是賠著乾笑了幾聲,又道:震山,你說倭寇是否是否拿到了洪武炮?
崔風憲搖頭道:方今東海諸國之中,除開咱們中國朝廷以外,只有朝鮮設有火炮所,倒沒聽說倭寇也造了火器。
倭寇兇狠殘暴,神出鬼沒,本就極難剿滅,一旦給他們添了火炮,那可是如虎添翼了。想起適才那東瀛人的話,好似連幕府的船也難逃毒手,徐爾正心裡更煩了,只在甲板上來回踱步,嘆道:上天保佑,千萬別讓咱們撞著倭寇,那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崔風憲曉得他的心情,當即安慰道:大人別怕,這苦海里雖說有倭寇出沒,可您瞧這片海域何其遼闊?咱們便算在這兒航行個三天三夜,也未必撞得著一艘船。照我看來,除非咱們運氣背到家了,否則不必杞人憂天。
徐爾正苦笑道:偏生老夫近日手風奇背,怪事可是一籮筐,可別真給你言中了。
崔風憲哈哈大笑:大人手風背,小弟這幾日的運氣可是好得離奇,咱倆一加一減,可又扯平啦。
正說笑間,猛聽船上爆出一聲喊:二爺!二爺!快來看這兒!啊地一聲,徐爾正給這聲暴吼一嚇,已然摔跌在地,險些中風了。崔風憲最恨人家大呼小叫,登時轉頭痛罵:幹什麼?幹什麼!跟你們說了多少次,別這般鬼吼鬼叫的!混蛋透頂!
老陳苦笑道:二爺,您您先別生氣,快過來看吧。崔風憲眉心緊蹙,便走到了船舷,朝遠方眺望而去,卻見苦海里水汽縹緲,啥也見不著。他心頭怫然,正要開口再罵,忽然霧氣微微一動,隱隱現出了幾個黑點。
老陳附耳道:二爺,您看這是什麼玩意兒?
徐爾正瞠目結舌,猛地跳了起來,慘叫道:倭寇來了!倭寇來了!崔風憲忙安撫道:大人別怕,這未必是倭寇的船,說不定也是過路商船,那也未可知。徐爾正大聲道:過路商船?他們好端端的,為何要路過這鬼地方?難不成是要跟鬼做生意麼?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這苦海乃是倭寇的大本營,加上海上險惡,無論是漁民商船,莫不敬而遠之。若有船隻在其中航行,定是倭寇無疑。眾船伕情知如此,忙圍到崔風憲身邊,低聲道:二爺,現下該怎麼辦?
此時海上濃霧瀰漫,目光難以及遠,自也不知來人是敵是友。崔風憲暗暗嘆息,自知運氣真是背到家了,他召集了下屬,吩咐道:大家聽了,情勢不明,咱們小心為上,老林,你即刻帶著弟兄們下去用槳,劃得越快越好。
號令一下,老林一馬當先,飛也似地奔下艙去,頓時間吆喝聲四起,大船已然火速駛離。看這批人平素吃喝嫖賭,懶散不堪,此際卻拿出了吃奶的氣力,想來真是怕極了倭寇。
此時還未闖入苦海,霧氣便已十分濃重,再看天公不作美,竟還飄下了悽風苦雨,海面上更加陰暗晦澀,望來真是苦上加苦。崔風憲轉頭去看眾人,只見徐爾正一臉慘白,躲在船舷旁祝禱,自家侄兒卻是一臉怡然,自與兩名婢女有說有笑,看三人逗著小獅子玩耍,當真是不知死活至極。
此時船上老的老、小的小,只有自己一個人武功厲害,偏生這幾日氣血不寧,若要運使八方五雷掌,只怕難以出盡全力。崔風憲心裡隱隱發愁,自知要是撞上了倭寇,全船上下都要遭殃。
海上風雨漸大,老弱婦孺都躲到了棚下,只剩下一幫老苦力在那幹活。崔風憲頂著細雨,親來掌舵,幾次回頭去看船尾,那幾個矇矓黑點卻始終不曾離去,仍在後方緊追不捨。他提起了大嗓門,喊道:老林!老林!
那老林從艙下爬了出來,喘道:二爺,怎麼啦?崔風憲指著後方的黑沉船影,臭罵道:混賬東西,都什麼時候了,你們怎還敢矇混?給我出力劃!
老林嘆道:二爺,您別老是罵人,咱們船上的貨太多啦,弟兄們便算拼掉老命,那也劃不快啊。
崔風憲的船本是商船,此行過來煙島,雖說是來拜壽提親的,順道還是載了些貨品來賣。瓷器、銅錢、絲緞,應有盡有,全是東瀛、琉球各地商人預訂的,無奈船貨載得滿了,吃水過深,難免走不快。
崔風憲情知如此,只得嘆道:你***,廢話少說,老子親自下去劃吧。腳步未動,便給老陳攔住了,聽他勸道:二爺,別做這些虛功了。倭寇的船又輕又快,咱們的船卻是又重又笨,劃不過他們的。
崔風憲皺眉道:那你想怎麼辦?
老陳咳了一聲,附耳道:咱們咱們把貨扔了吧
放屁!聽得屬下獻計,崔風憲卻是氣急敗壞,狂怒道,老子為了這趟出海,整整向人家借了八千兩銀子!你要我把貨扔了,我拿什麼回去見我那口子?乾脆殺了我吧!讓我給倭寇宰了乾淨!老陳、老林齊聲苦笑:二爺,這也不行,那也不好,你要咱們怎麼辦?難不成坐以待斃麼?
此時倭寇窮追不捨,時間一長,定會追上來。崔風憲回過頭去,眼見矇矇黑點益發逼近,驀地發起狂來,喊道:他***!咱們抄近路吧!
抄近路?老林老陳面面相覷,百思不得其解,崔風憲翻開了海圖,豪聲道:瞧!這煙島不就在苦海東南?咱們何須繞遠路,乾脆直直闖過去吧!
什麼,老陳大吃一驚,顫聲道:二爺,您您要穿越苦海?
崔風憲喝道:正是!這幫倭寇不就是要錢麼?咱們賭上了性命,不信他們還敢追來!
此時眾人往煙島而去,卻不幸誤入苦海。按著平日的法子,便得先折返西行,待得遠離濃霧後,只消沿著苦海外緣來走,自能平安抵達煙島。可要有人能鼓起勇氣,一舉乘風破浪,穿越危機四伏的苦海,幾個時辰內便能到達煙島。
煙島是魏寬的勢力,倭寇若要駛近,便會遇上魏島主的艦隊,自然有所忌憚。只是這苦海又稱謎海,其中的漩渦暗流、暗礁黑石,可說不計其數,萬一還沒給倭寇抓到,大船便已觸礁沉沒,那可如何是好?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老陳老林對望一眼,想起倭寇窮追不捨,自是渾身發抖。崔風憲豪氣陡發,驀地狂喊一聲:還想什麼?兩害相權取其輕,此時只能行險了!當下把舵奮力打橫,轉向東南急航。
老陳、老林互望一眼,二人雖覺不妥,卻也想不出別的救命法子,只得掛起滿帆,向苦海深處而去。
此時風勢由西而來,煙島又在東南方,船身一旦借到了風力,真如飛也似地破浪而去。此時眾船伕聽說了消息,自是惶恐不安。兩名婢女不知苦海的來歷,便緊挨著崔軒亮,聽他在那兒胡說八道,那徐爾正什麼也不管了,只躺在竹椅上,雙眼半睜半閉,就當自己誤上了賊船,渾不知是死是活。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這處海域越向深處,風浪越高,除此之外,尚有濃霧礁石,海流更是湍急危險,此時崔風憲闖入苦海,賭上的不只是自己的駕船本事,還賭上了敵人的膽子,看這幫倭寇不過是要錢而已,未必有膽來追。
乘風破浪之中,海船越駛越快,霧氣卻也越來越濃,轉眼間海浪加大,濺上了甲板,弄得眾人頭臉全溼。崔風憲大聲道:老陳!那幫倭寇呢?追來了麼?
老陳趴在船舷上,勉力朝後去看,喊道:沒瞧見他們的船!
眾人鬆了口氣,崔風憲則是嘿嘿冷笑,自知越是貪財之人,膽子越小,這倭寇說到頭來,還是不帶種的東西。正得意間,猛聽嗚嗚海螺聲響起,正是從後方遠遠傳來,眾人大吃一驚,急忙回頭,驚見濃霧深處現出了大大的黑影,敵船竟也掛滿全帆,捨命來追。
嗚嗚嗚嗚霧氣破散,水汽深處露出了兩隻巨大黑影,依稀是敵船的艦首,已然乘風破浪而來。崔風憲驚得呆了,老陳、老林也是看傻了眼,忙朝著艙下弟兄大喊:倭寇來了!大家快出力劃啊!
船艙下人人奮勇、個個爭先,便又把距離拉開了。崔風憲也是緊掌船舵,盼能讓船身加速,奈何商船載滿了貨,怎也駛不快,忽然間,甲板上傳來大聲驚呼:二爺!二爺!快看他們的船啊!
眾船伕喊聲淒厲,好似見鬼一般,崔風憲嘿地一聲,忙轉頭去看,這一望之下,卻也是猛然一驚。
敵船穿破濃霧,已然逼近了視線之中,但見對方的船頭裝飾極為古怪,船首正前懸了一隻巨大青銅獅頭,血盆巨口,圓眼獠牙,濃霧中猛一瞧去,宛然便是一張鬼面具,直嚇得兩名婢女高聲尖叫道:鬼船!鬼船!
崔風憲雖驚不亂,霎時提聲吶喊:老林!加快船速!
他***!大家拼了啊!老林提聲吶喊,下艙裡氣喘吁吁,人人都拼出了老命,卻在此時,霧中再次傳來嗚嗚海螺聲,深沉悲鬱,似在喝令己方停船,徐爾正全身發軟,顫聲道:震山,怎麼辦?咱們要停下麼?
老林!崔風憲提氣怒喝,別理他們!快劃!快劃!
嗚嗚海螺聲聲催促,益發逼近,對方隨時都能趕上。崔風憲嘿地一聲,自知已到最後關頭了。他把舵交給了下屬,便行到了桅杆旁,使勁一扯,竟把甲板掀開了。
甲板下寒光閃閃,放滿了兵器,或是抓槍、或是海索,其餘更有無數刀槍劍戟,全是當年三寶公傳下的兵器。
徐爾正滿心懼怕,顫聲道:震山,這這些賊人不過是要錢,咱們咱們乖乖交出去就是了,何必拼老命呢?崔風憲咬牙道:大人,您忘了麼?倭寇不只要錢而已,他們還會搶人呀!
徐爾正喃喃地道:搶人?你你是說崔風憲指著兩名婢女,大聲道:大人忘了麼?船上有女人啊。徐爾正醒覺過來,這才想起自己還帶同兩名丫環上船,顫聲便道:你是說這幫倭寇會會
崔風憲面露不忍之色,道:倭寇比之畜生,尚且不如。咱們若不反抗,便得把她倆交出去,大人您忍心麼?
徐爾正聽得渾身發冷,喃喃便道:這這朝不保夕的年頭,有時有時咱們也沒辦法
崔風憲聽他說得涼薄自私,登時沉下臉來,森然道:大人您可曾想過,為何咱們漢人會給異族統治五百年?他見徐爾正口唇喃喃,答不上話,霎時轉過身來,面向眾水手,厲聲道:三寶公麾下聽了!
三寶公聖號一出,眾船伕深深吸了口氣,人人都靜了下來。崔風憲從甲板底下取出了一柄刀,怒吼道:海上無王法!拳頭便是咱們的辦法!永樂諸部!為保婦孺安危,你我今日需得捨去性命,與倭寇決一死戰!
刷地一聲,崔風憲抽出了三寶公所贈的匕首,高舉示眾。眾船伕胸口喘息,驀地發了一聲喊,人人上前爭搶兵器,竟都等著奮勇殺敵了。那崔軒亮見一眾叔叔伯伯熱血沸騰,便也抄起了一柄單刀,自也想當個護花使者了。
強將手下無弱兵,崔風憲昔日在三寶太監麾下帶兵,大風大浪見慣了,真要遇上了倭寇,自不會束手待斃。他雙手環抱胸前,眼見全船上下士氣大振,人人摩拳擦掌,侄兒也是躍躍欲試,當即道:亮兒,帶著兩個姑娘進艙。沒我的吩咐,不許出來。
崔軒亮愕然道:為什麼?
崔風憲淡淡地道:你武功不到,在這兒只會礙手礙腳,到時叔叔還得分心護你,反而施展不開。
崔軒亮少年心性,一心只想與敵方死戰到底,豈料叔叔竟要支開自己?他又氣又恨,大聲道:叔叔!您又來了!我才不要您護著我!我要和您一起並肩禦敵!
崔風憲嘖了一聲,道:別鬧!給我進去!
不要!不要!別再煩我!崔軒亮發起了少爺脾氣,只管領著小獅子,一人一獸奔了開來,打算來個死守船頭。
崔風憲嘆了口氣,看侄兒自告奮勇,自己實不該傷了他的心,可萬一兵兇戰危,這孩子若是給砍死砍傷,自己卻有何顏面去見地下的大哥?正苦惱間,卻見徐爾正渾身顫抖,喃喃地道:震山,我我可以走了麼?
崔風憲先前話說得重了,自感歉疚,忙道:大人快請吧。一會兒船上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您都別出來。
那當然那當然話聲未畢,徐爾正已鑽入了艙裡,不忘隨手關門。可憐兩名婢女急起直追,卻還是晚了一步,一時只能急急拍門:老爺!老爺!你快開門啊!我倆還沒進去啊!
正叫嚷間,忽然甲板一陣顛簸,對方的船艦從左側趕了過來,竟帶得海面劇烈起伏,兩名婢女啊地一聲,竟已滑倒在地。崔風憲嘿地一聲,自知敵方要衝撞自己,霎時猛烈轉舵,直朝敵船撞去,怒吼道:吹嗩吶!警告他們退開!
嗚嗚嗚嗚眾水手提起了嗩吶,高聲吹鳴,警告對方早做避讓,以免船身對撞,兩敗俱傷。陣陣嗩吶吹鳴中,猛聽砰地一聲大響,對方毫無退縮之意,竟又追撞上來。
崔風憲狠罵一聲,他性情剛猛,當下狠力轉舵,便朝對方硬擠過去。猛聽砰砰之聲連響,右舷處竟也晃盪不已,崔風憲吃了一驚,急朝右舷去看,驚見船身右側竟也追來了一艘船,雙船一左一右,已然夾住了自己的船。
敵我雙方即將短兵相接,崔風憲怒吼傳令:永樂老將!拔刀應戰!
殺啊!雙船包夾,此戰避無可避,眾船伕咬牙切齒,有的持刀、有的提槍,連小獅子也吼了起來,正要上前殺敵,陡然間一道火光透霧而來,只見正後方大浪翻滾,卻又駛來了一艘大海船,但見船上裝飾華麗,桅杆上高懸王旗,大書朝日鮮明四字。
眾船伕呆呆看著對方的王徽,面面相覷之中,忽然全數跳躍起來,歡呼道:是朝鮮國的船!是朝鮮國的船!
山高水麗、朝日鮮明,中國立國數千載,唯一堅定不移的友邦,便是位在中原東方的白袍之國朝鮮,此國本名高麗,更古時則稱為高句麗,與新羅、百濟鼎足而三,國中儒學昌明,與中國極其親善友好,素有禮儀之邦的美名,是以眾船伕一見是朝鮮的王船到來,箇中的激動喜悅,真不足為外人道也。
眼見眾船伕雀躍連連,把殺人兇刀全拋下了。崔風憲也鬆了口氣,當下行到船頭,喊話道:朝鮮國的朋友們!咱們是中國商人,並非壞人,諸位若有什麼大事,可否上船相見?
聽得叔叔朗聲喊話,說的卻是漢語,崔軒亮附耳便問:叔叔,人家是朝鮮人,聽得懂漢話麼?
崔風憲笑道:朝鮮可不是什麼契丹女真,人家也是搞科舉的。舉國百姓都是熟讀孔孟,滿腹經綸,區區幾句漢話,他們怎會聽不懂?崔軒亮訝道:他們也有科舉麼?
崔風憲笑了一笑,只管望著對方的王船,神色一派輕鬆。
自新羅王國統一百濟、高句麗以來,朝鮮便開始引進儒學,大興科舉,派出了無數儒生抵達長安,便與日本的遣唐使相仿。只是不同於東瀛人的來去匆匆,當時來華的朝鮮人多半世居於中國,多受中國天子禮遇重用。如大唐名將高仙芝,便曾率領唐玄宗的兵馬,出兵西域,決戰大食帝國,國中更是科舉興盛,千百年來不知出了多少大儒者,與中國交往更是頻繁。兩國之間患難之交,生死與共,其中的唇齒相依,點點滴滴,怎是三言兩語說得盡、道得完?
眼看倭寇不見了,卻來了患難與共的友邦。崔軒亮一臉訝異,也是他一輩子沒見過異國人,見得朝鮮國的海船一左一右,慢慢貼近而來,滿心好奇間,便奔到了船舷去看。
此時雨勢已然小了不少,從濃霧中依稀去看,只見對方的船艦並不怎麼大,約摸比叔叔的商船小了一半,可船身兩側各有水輪,一前一後,有些像是韓世忠大破金兵時用過的車輪舸,船邊還設有高高的女牆,牆中另有幾十個窗孔,想來可以射些兵器出來。
崔軒亮喃喃地道:叔叔,朝鮮的戰船好像挺厲害的,比咱們中原的船還強吧?崔風憲嘆道:如此說法,未免太過了。只是唉自從三寶艦隊給朝廷撤裁後,咱們中原的戰船遇缺不補,我看再過幾年,便要給人家趕過去了。
崔軒亮蹙眉道:怪了?咱們朝廷為何要這般幹啊?話猶在口,忽聽背後傳來腳步聲,聽得一人嘆道:那還要說麼?這就叫見不得自家人好啊。崔軒亮回頭去看,背後正是徐爾正來了,看這老頭手腳迅捷,一見倭寇消失不見,卻是友邦使船到達,這便急急出來見客了。
崔軒亮訝道:徐伯伯,什麼叫見不得自家人好?您可否說說啊?
徐爾正悠悠地道:咱們漢人有個天性,就是看不起自家人。就拿過去幾千年的帝王來說吧,哪個本事強,哪個就是混蛋,秦皇漢武、窮兵黷武,上自秦始皇、下至永樂帝,誰不被罵到一文不名?
崔軒亮咦了一聲,忙道:徐伯伯,您方才不也主張跪迎倭寇麼?怎地又改了想法啦?
徐爾正臉上一紅,道:此一時、彼一時。等你長大後,自能領略箇中奧妙。他越說越覺心安,正要細細教誨,忽聽砰地大響,船舷旁搭來了一道行板,跟著濃霧中人影重重,朝鮮那方竟然遣人登船了。
眼看生人即將到來,小獅子利爪撐開,喉頭低吼,大為戒備。老陳微微一凜,忙道:二爺,要讓他們上船來麼?
先前雙方海上追逐,驚險萬狀,難保對方沒有敵意。崔風憲沉吟半晌,道:不打緊。朝鮮是咱們的友邦,決非倭寇可比。咱們見機行事便了。
四下靜了下來,但聽腳步聲響,霧裡緩緩行出了一人,眾人凝目去看,只見來人盤領右衽,腰懸長劍,頭頂高冠,那身服飾竟與中原官袍一模一樣。崔風憲仔細去看對方的胸前,只見補子上繡的是一隻犀牛,正是一名八品武官到來。
來人相貌堂堂,臉上蓄著濃須,背後另有五人,也都佩了腰刀。六人不分主從先後,腰間都懸著一塊牌子,其上有字。崔風憲附耳便問:大人,那是什麼?徐爾正低聲道:那就是李芳遠創制的號牌。
徐爾正少年時曾經出使過朝鮮,自知號牌法是朝鮮神功大王李芳遠所創,規定舉國男子十歲以上、七十以下,都得懸掛身份名牌,記載該人的身份姓名、職業相貌、住址爵裡等文字,以供官差隨時查驗。崔風憲想著想,目光便朝帶頭武官腰間去看,只見這人的號牌不同於其他,乃是象牙所制,其上文字甚短,見是:
景福宮勤政殿。八品隨侍帶刀統制京南道申玉柏
中國天子號稱九五至尊,聽政之地稱作奉天殿,朝鮮國王登基之處則是這座勤政殿,眼見來人是朝鮮禁宮的侍衛,崔風憲心下暗驚,道:不得了,這些人全是花郎。
徐爾正皺眉道:花郎?崔風憲是武林中人,深知四方武林之事,附耳便道:花郎便是朝鮮國的宮廷高手,多半練有硬功,決非善與之輩。
徐爾正喃喃地道:這可怪了。這些人不去保護要人,卻來苦海做什麼?
崔風憲滿心疑竇,自也答不上來。他見這名武官手掌暗藏黑氣,其餘隨從也是目光深沉,指節突出,想來都練有奇門功夫。他越看越覺不對勁,便朝徐爾正身邊走近幾步,暗做保護。
朝鮮武官共計六人,前一後五,堪堪來到了船上,眼見眾人在等候自己,那帶頭武官便笑了笑,抱拳道:中國朋友們,在下姓申,雙名玉柏,適才多有驚擾,還請諸位莫怪。
崔軒亮一旁瞧著,看那申玉柏體型魁梧,英氣勃發,一口漢話說得是地地道道,渾然便是個北國英雄,再看他背後五名男子也是身材高大、相貌豪邁之人,滿船水手與他們一比,身材竟都矮了一截。
正瞧間,忽見申玉柏的目光朝自己望來,崔軒亮不由臉上一紅,忙也把胸膛一挺,顯露了高大身材,囁嚅地道:你你好。我叫崔軒亮今年十七歲正要糊里糊塗地過去寒暄,卻給叔叔一把扯住了,聽他責備道:別亂說亂動,讓徐伯伯上前說話。
徐爾正曾經出使朝鮮,地位非同小可,遇上這等場面,自該讓他出面應付。只聽老人家咳了咳嗓子,挽了挽袖子,擺足了天朝上國的面子,方才搖頭晃腦地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昔年漢城一行,老夫拜謁神功大王德輝,把盞言歡,不勝快意。
那申玉柏原本神色自若,隱隱有幾分傲然。可乍聽對方認得自家國王,臉色卻是一變,竟然吭不出聲了。又聽徐爾正嘆道:奈何時光匆匆,海天阻隔老夫自歸國以來,雖說日夜記掛貴國主,卻是苦無音訊,不知他老人家近日安好否?
申玉柏急忙躬身下拜,慌道:不敢有瞞先生,敝國主神功大王已然仙逝,目下我朝鮮國王已是神功大王第三子忠寧大君
還待要說,卻給徐爾正打斷了話頭,聽他顫聲道:什麼?神功大王過世了麼?這這從何說起說著說,竟已放聲大哭起來,其狀甚哀。一眾朝鮮武官則是急急跪倒,慌忙道:大人節哀、大人節哀,我等不敢請教天使名號?
天子使臣,簡稱天使。聽得自己昇天了,徐爾正淚流滿面,內心卻是飄飄然地,好似這名號法力無邊。他不急於報出名號,只擦拭著淚水,吟起了詩歌:遠銜恩命到朝鮮,獨羨東藩世代賢,風俗允淳千里地,聲華遙達九重天,明時講學開書閣,清晝崇儒設醴筵
聽得這首贈朝鮮國王李芳遠,眾武官如中雷擊,不待聽他文縐縐地念完,便已大磕其頭:天使在上!我等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太常寺三品少卿頤莊先生徐大人在此,失禮之罪,還乞寬恕!說著伏拜在地,誠惶誠恐,無以復加。
見得徐老頭的面子如此之大,眾船伕自是為之一驚,那崔軒亮也是一臉錯愕,忙道:叔叔,這徐伯伯不是叫做爾正麼?什麼時候改叫頤莊的?
崔風憲低聲道:頤莊是他的字號,你乖乖聽著,別再說話。
這徐爾正打架雖說不行,可這等應對外交之事,卻是個天生好手。不過灑下幾滴淚,便惹得對方跪了一地,差點沒把腦袋磕破了。他收了淚水,狠狠吸了一口鼻涕,便朝海上吐去,隨即上前扶起,嘆道:唉人孰無死,縱是帝王將相,也是一般不知近來漢陽局面如何了?國政可還安寧麼?
漢城古稱漢陽,當年李成桂開創朝鮮之時,便詔令此地為國都,後改名為漢城。徐爾正賣弄學問,改用古名,自也是要嚇唬那申玉柏。果然那人甚是老實,登時一臉惶恐,道:請天使放心。我主忠寧大君自即位以來,勵精圖治,政治清明,國勢蒸蒸日上,必能慰神功大王在天之靈
這位忠寧大君諱祹,乃是開國大君李成桂之孫,神功大王李芳遠的第三子,正是後世尊稱的世宗大王。他在位之時將國勢推到了極點,非但創制朝鮮文字,改革兩班政治,甚且還出兵討伐女真,足稱朝鮮史上第一明君而無愧。
兩人拉拉雜雜地閒扯,崔風憲卻是目光銳利,他見朝鮮戰船一左一右,仍然挾持著自家座船,唯恐生出事來,便行到徐爾正身邊,低聲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他們把船駛開,咱們得趕緊走了。
苦海本為兇險之地,徐爾正早就有意離開,當下咳了一咳,朗聲道: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老夫與諸位異域相逢,相見恨晚也。無奈我等趕路在即,不克久留哉。盼諸位返國後,能向貴國主轉達問候之意,老夫不勝之喜、不勝之喜。長篇大論後,便拱了拱手,作勢辭別。
徐爾正逐客令已下,照理對方便該識趣離開,可那幾名朝鮮武官卻似聽不太懂說話,只是互望幾眼,動也沒動上一步。徐爾正明白自己說話文白相雜,難免讓人一頭霧水,便又道:申大人,老夫好忙,難以久留,這就再會啦。
這話說得不能再白了,縱是痴兒瘋子在此,也該聽得懂說話。誰知那申玉柏卻似耳聾病發,又似啞病發作,竟然默不作聲。徐爾正有些煩了,便向崔風憲雙手一攤,示意無計可施。
崔風憲凝目去看,只見那幾名朝鮮武官狀似低頭不語,實則眼角都在四下打量,那申玉柏尤其厲害,看他目光銳利如鷹,直把甲板上的人眾一個一個瞧過,當是在察看什麼。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崔風憲明白對方必有圖謀,可也不容他們死皮賴臉的混下去,當下眯起了眼,便朝老陳努了努嘴。那老陳甚是機靈,一見老闆的眼訊,立時仰天打了個天大哈欠,暴吼道:太陽下山囉!差不多也該吃晚飯了,誰去捕個魚來呀!
是啊、是啊。一聽此言,老林也是狂喊大叫,記得多添幾副碗筷啊,咱們可有客人來啦!說著一二三四五地點起了人頭,兀自喊道,老兄!你們吃不吃葷啊!
這幾人一搭一唱,都在譏諷對方臉皮奇厚,死賴著不走。那幾名朝鮮武官倒也定力過人,只如木頭般站著,想來便算吼破了喉嚨,他們也是不動如山。
崔風憲火大了,便從地下撿起了一根大木棍,如土匪般地晃了過去,森然道:老弟,我跟你直說吧!咱們徐大人和煙島的魏寬魏大哥約好了,兩人今晚要一起喝酒賭博!你現下死攔著徐大人,到時魏島主等不到朋友,心煩苦惱,定會派出大批艦隊來找,那咱們可就過意不去啦!
方今東海第一武力,便是魏寬手下的煙島艦隊。崔風憲如此胡吹大氣,意思便是警告對方,他尚有大援未來。倘使申玉柏執意不放人,雙方難保不大戰一場。
申玉柏聽得威嚇,卻只點了點頭,反問道:閣下是什麼人?崔風憲拿起了棍子,自在掌中輕輕拍打,獰笑道:敝姓崔,以前也是個武官,現下做點小買賣維生。
聽得對方也是武官,申玉柏輕輕哦了一聲,他轉過目光,忽見崔風憲腰中插著一柄匕首,當即道:原來閣下是三寶太監麾下武官,在下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崔風憲笑道:好說、好說,在下是三寶公手下最不成材的夥計,武功差、本領低,不過要打發幾個不識相的混蛋,那也綽綽有餘了。
聽得崔風憲滿口狠話,難免會惹得對方惱火。徐爾正嚇了一跳,忙道:震山,你你收斂些。崔風憲哼了一聲,還未回話,那申玉柏卻已微笑道:徐大人,人家是海上前輩,年紀又比下官為長,脾氣大點也是應該的。說著微微欠身,表示恭敬。
都說禮多人不怪,這申玉柏相貌堂堂,舉止也周到,眾人心裡都有幾分好感,崔風憲放下了棍子,笑道:好啦,申老弟,咱們不來這套官場文章。你大張旗鼓地攔下咱們的船,究竟想幹什麼?這就交代吧。
申玉柏畢恭畢敬,躬身道:多蒙前輩指正。在下也就明說來意了,我想去你們的艙裡瞧瞧,可以麼?聽得申玉柏要去內艙,滿船水手全傻了,崔風憲也是微微一凜,道:老弟好端端的,為何要看我們的內艙?
申玉柏淡然道:沒什麼,只是心裡有些好奇,不知方不方便?崔風憲想也不想,徑道:不方便。申玉柏眉頭一皺,道:為何不便?
崔風憲沒說話了。想他一輩子在海上打滾,不知見過多少官府索賄、海盜打劫之事,聽得有人要藉故進去內艙,如何願意答應?當下走到了一旁,假作忙碌狀,不加理會。
徐爾正怕雙方鬧僵了,便緩頰道:申大人,是這樣的,咱們內艙裡住的全是女眷,都是老朽的家人,恐不便與外客相見。盼請見諒了。一旁崔軒亮立時插口道:是啊,小茗、小秀很害羞的。連手指都不能讓男人看到。
徐爾正分量非小,連他也這般說了,申玉柏除非恃強相逼,否則也是無計可施。崔風憲打了個哈欠,道:申大人,怎麼樣啦?你願意走了麼?
申玉柏搖頭道:不行,我還不能走。崔風憲心火暗生,道:那你想怎樣?難不成要把咱們的船扣下來?申玉柏搖頭道:閣下言重了。實不相瞞,我們此番進入謎海,僅為尋找一人而來。倘使諸位知道那人的下落,還請不吝示下。
對方終於說上了正題,崔風憲心下一凜,便與徐爾正對望一眼,道:你們想找什麼人?
申玉柏淡淡地道:我找的是個東瀛人。
東瀛人?此言一出,眾皆驚疑,崔軒亮咦了一聲,立時道:叔叔,我們剛才不是眼看侄兒張口欲說,崔風憲自是嘿了一聲,忙伸手過來,將他的嘴掩住了。
申玉柏何等精明,早在留意船上眾人的一舉一動,待見崔風憲如此舉動,心下更無懷疑,已知那東瀛人必在船上,他行上兩步,朗聲道:諸位朋友,我要找的那位東瀛人,臉上有條刀疤,從左至右,長曰四寸!此人惡性重大,向來殺人不眨眼,諸位若有他的消息,務請相告,切莫自誤!
崔軒亮訝道:惡性重大?莫非莫非他也是個倭寇麼?申玉柏奮力頷首:沒錯,小兄弟若知道那人的消息,這便請說出來。我等自會重重酬謝。說話間,便從屬下手中接來了一隻木箱,將之打了開來。
面前金光閃閃,盒裡盛滿了金條,色澤精純,成色極佳,眾水手自是看得呆了,申玉柏道:我等出門在外,沒帶什麼值錢東西,這裡有三百兩黃金,不成敬意,希望各位給個方便,讓咱們早些找到那名要犯,敝國上下同感慶喜。
三百兩黃金,足抵六千三百兩龍銀。眾船伕望著那包金子,莫不怦然心動,看這幾年海上生意不好,老闆早已背了一身債,怕連糧餉也發不出了,倘能有這百兩黃金入袋,自也不無小補。老陳附耳過去,低聲道:二爺,您意下如何?
崔風憲皺眉道:這事不大對。老陳低聲道:怎麼不對?崔風憲沉吟道:你忘了麼?方才那東瀛人帶著什麼東西?老陳心下一凜,道:永樂勘合符。
崔風憲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看事有蹊蹺,咱們得小心應付著。
先前那名東瀛人隨身攜帶永樂本命勘合符,縱使不是幕府的家臣,也該是出身東瀛官家的貴族。否則尋常倭寇毫無見識,又怎知勘合符有何用途?依此觀之,這批朝鮮武官並未說出真實來意,此事恐怕另有隱情。
正交談中,那申玉柏卻悄悄走向了崔軒亮,低聲道:小兄弟,你是他們當中最有見識的,你要是曉得那倭寇躲在什麼地方,可否帶我去找?說著捧起那盒金子,便朝崔軒亮手上送來。
崔風憲的海船極大,長有二十丈,寬達六丈,上下艙共計六十幾間房,若要一一清查,恐怕花上半個時辰不止。都說拿人手軟,那崔軒亮是個實心少爺,手上捧了黃金,心裡便虛了,喃喃便道:好好啊,不過我我得先問過我叔叔。申玉柏搖頭道:小兄弟,那倭寇極是狡猾,你若是去問你叔叔,恐怕會誤了時光。
崔軒亮茫然道:誤了時光?為什麼啊?申玉柏道:那倭寇厲害得緊,你船上若有金銀珠寶,他定會竊了走。要是有姑娘婦女,恐怕更要被他玷汙。你再不去找他,恐怕就遲了。
崔軒亮聞言大驚,想起小茗、小秀的玉體清白,正要開口答應,卻給人一把扯到了背後,正是崔風憲來了。他嘿嘿一笑,把那盒金條扔到了地下,道:申老弟,我這侄兒是個傻的,什麼騙徒同他胡扯,他都要信以為真。來,你老兄屁眼裡積著什麼習氣,只管衝著你親爺爺放,老子親自給你聞香。
申玉柏笑道:崔大爺說得是什麼話?我瞧令侄聰明伶俐,哪裡傻呢?我看您就寬寬心,讓令侄陪我聊聊,我們倆要是聊得來,您不也能發筆橫財麼?說著指向那箱黃金,示意相送。
崔風憲哈哈一笑,便朝海里吐了口痰,道:老弟,爺爺這兒先教你幾件事,第一,你親爹行二,所以不是崔大爺,是崔二爺。其二,我這侄子是醜是美、是傻是呆,不勞你這外人置評。至於你說的橫財呢說著,便又暴吼一聲,來人!把東西扛出來!
聽得二爺又要耍狠了,老陳只得苦著臭臉,慢吞吞地回去艙裡,扛出了一隻小木箱,放到了甲板上。崔風憲用腳踢開了箱子,厲聲道:瞧清楚!五百八十七兩黃金!你們要是肯乖乖滾蛋,老子便把這錢賞了你們,也好叫你們這幫兔崽子發筆橫財!
眼看二爺打腫臉充胖子,老陳老林自是心驚肉跳,看這箱黃金壓根不是崔風憲所有,而是幾個中原富商託他來採買燕窩之用。倘使真把錢給了人家,到時二爺不免又要跳海了。
甲板上一片寂靜,此時霧氣漸濃,天氣漸寒,雙方的火氣卻是越來越大,隨時都能翻臉動手。崔風憲怕對方先下手為強,忙擋到徐大人面前,森然道:老弟,咱們已是話不投機了。我現下兩條路給你,要麼,咱們硬碰硬打上一場,要麼,你即刻下船滾蛋,你怎麼說?
申玉柏微微一笑,道:崔大爺多大的火氣啊?其實要我走呢,一點也不難,不過你要翻臉動手呢,下官也不來怕,只是貴我兩國一向是唇齒相依、和氣為貴
崔風憲聽他言語不著邊際,不知在說些什麼,他心下不耐,正要截斷話頭,猛聽尖叫聲響起:你是誰?為何抓著我們?
聽得這聲音是兩名婢女所發,眾人自是大吃一驚,當下紛紛回頭去看,只見一名朝鮮武官站在內艙門口,兩手拎著小雞般,一手提著一名婢女的衣領,徑自大步走出。另一人則將艙門撞開,徑在艙房裡搜了起來。
眼看小秀、小茗給壞人擄走,崔軒亮自是大吃一驚,趕忙衝了過去,大聲道:你們幹什麼!快把人放了!他身材長大、步伐又急,猛一下便奔到那武官面前,正要下手奪人,卻聽崔風憲大驚道:亮兒!小心!
在兩名少女的驚叫聲中,那武官上身後仰,長腿筆直上踢,崔軒亮但覺眼前一黑,下顎已給對方的足跟擦過,須臾之間,少年郎腦中嗡嗡作響,雙眼翻白,隨即跪倒在地,竟已昏了過去。
這招是新羅古武術,名喚跆跟,功力上乘者出腿絕快,旋踢、上踢、側踢,莫不無影無形,讓人猝不及防,可憐崔軒亮從未見過這等武術,無從防備,剎那間便已吃了大虧。眼看侄兒倒地不起,崔風憲自是大驚失色,正要上前察看,卻給申玉柏伸手攔住了,聽他淡淡地道:站著別動。
操你娘!崔風憲怪吼一聲,左肘斜出,正要朝對方胸口撞去,卻聽兩名少女齊聲尖叫:崔二爺!崔二爺!您快來救崔少爺啊!崔風憲心下大驚,回頭急看,卻見那武官揪住了崔軒亮的衣襟,右掌凌空,朝侄兒的腦門比了一比,掌心散出一股紅光。
崔風憲身上涼了半截,暗道:新羅掌。
崔風憲是天下掌法的大行家,自知新羅有種獨門掌功,糅合中原的鐵砂掌、禪門密宗的大手印,威力奇大。練者先於掌心塗藥,後於石壁上奮力拍打,初練時掌心烏黑,汙穢怕人,待得功力漸增後,掌心烏黑盡去,反生朱、金、藍、青等色,練到絕頂之處,手掌更如嬰兒般柔細。威力之大,尚在中原的鐵砂神掌之上。
申玉柏淡然道:崔二爺,我這手下練到了硃紅手,一掌擊下,可以拍死一頭牛。您想不想見識見識?
崔風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侄兒有了個萬一。聽得威嚇後,竟是嚅嚅囁囁,連罵人也不會了。徐爾正見雙方動上了手,忙道:申大人,你你朝鮮乃是禮儀之邦,與我中華是友非敵,怎能為此不德之事?快把人放了吧?
申玉柏搖了搖頭,道:對不住了。下官今日若不能找回那人,來日朝鮮恐怕死上百萬人不止,為保我國臣民安危,申某不得不出此下策。
徐爾正吃了一驚:什麼死傷百萬人?你你在說些什麼?
申玉柏不願多言內情,當下把手一揮,厲聲道:來人,把人搜出來!
眾武官一聽號令,人人如狼似虎,翻箱倒櫃,四下搜索那東瀛人的下落。眼見這幫人出身廟堂,洞見觀瞻,行止卻是如此不堪,幾名船伕心存不忿,欲待出手攔阻,卻給三拳兩腳打倒在地。那崔風憲空有一身功夫,此時投鼠忌器,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氣吞聲,把臉別開了不看,以免活活氣死。
那群武官倒也正派,兩名小丫頭雖說嬌美可愛,他們卻是正眼也不瞧,只不住下手查房,轉眼便搜遍了甲板,隨時都要查到下艙去。那崔軒亮倒地昏暈,慢慢也醒了過來,他茫然坐起,有些不知身在何方,左顧右盼間,猛見船上亂成一片,到處都是朝鮮武官,人人凶神惡煞,轉眼去看武功高強的叔叔,卻只面露焦急之色,不住朝自己望來。
崔軒亮心下茫然:怪了,叔叔是怎麼了?為何不動手呢?他抬頭去看,猛見到了一名武官,正自舉起手掌,對向了自己的天靈蓋。崔軒亮心下一醒,忖道:哎呀,原來我是給人擒住了。
崔軒亮年輕識淺,畢竟也練過幾年武藝。他凝目去看,只見那武官掌心色呈淡黑,隱隱散發一股罡氣,倘使一掌打下,恐怕自己性命不保。
眼看那武官環視全場,並未緊盯著自己,崔軒亮便生逃命之意。可對方的掌心離自己太近,只消反手朝腦門打下,難保不受重傷。他不敢莽撞,卻也不想坐以待斃。正煩惱間,忽見身旁不遠處有塊帆布篷,篷下隱隱傳來了呼嚕聲,一旁還露出了半截獅尾巴。崔軒亮心下狂喜,暗道:這可有救了。
眼看救星躲在木箱後頭睡覺﹐崔軒亮心下焦急﹐連著拍了幾下獅屁股﹐誰知那小獅子雖然溫馴,卻是蠢笨無比﹐竟以為主人要給它撓癢了﹐一時四腳朝天,肚腹向上﹐獅呼嚕打得更是震天響。崔軒亮滿面苦笑﹐自也無計可施﹐正煩惱間﹐那朝鮮武官卻已察覺了異狀。冷冷便問:帆布底下是什麼東西?
此行朝鮮武官甘冒大不韙,正是為那東瀛人而來。崔軒亮心下狂喜,知道對方上當了,他哈哈一笑,便想說那東瀛人躲在帆布下。可話臨口邊,卻又覺得不對,看這話太過於直白,不免啟人疑竇。一時間支支吾吾,居然不知如何措詞。
崔軒亮打小給叔叔呵護長大,少知人情世故,自也不善作偽,可此時他滿頭大汗、神色嚅嚙,卻比什麼陰謀拐騙還管用。那朝鮮武官越看越是心疑,便彎下腰來,朝那帆布篷瞧了瞧,只見這塊布篷頗為平坦,不像躲了人,可轉頭來看帆布角落,卻露了條尾巴出來。看那尾巴實在奇異,模樣光禿禿的,生滿褐色短毛,狗不似狗、貓不似貓,尾端還生了顆大毛球,不時左擺右動,極其古怪。
那朝鮮武官微微沉吟,料知帆布底下定有古怪,他一手按在崔軒亮的腦門上,示意他莫要作聲,隨即悄悄摸上了獸尾巴,奮力向後一拉。
吼!小獅子沖天而起,撲到了那人臉上,隨即四爪爬抓,又啃又咬,痛得那武官放聲慘叫,臉上已是鮮血淋漓。
獅子不似貓狗,三月便能吃肉,足歲便能吃人,果然這會兒便英勇救主了。眼看那武官腳步跌跌撞撞,崔軒亮心下大喜,忙向前一滾,抱起了小獅子,正要朝叔叔奔去,卻聽崔風憲大喊一聲:亮兒!別急著過來!
崔軒亮愣住了,不知叔叔為何出言叫嚷,滿心茫然中,忽聽背後風聲緊急,他急急回頭去看,驚見那武官早已擦去了臉上鮮血,右足點地,左腳高高旋踢,直朝崔軒亮面上掃來。正是跆跟古技中的回背踢。
朝鮮武將天性驍勇,越是受傷掛彩,鬥志越見激發,這一踢使足了氣力,只消掃過了下巴,輕則顎骨全碎,重則頸骨斷折,已有置人於死地的打算。崔軒亮大吃一驚,當下把小獅子放了下來,便也飛出一腳,一招靈猴蹬天,便朝對方的腰眼踢去。
雙方各出一腿,那武官以足掌外緣橫掃敵面,正是腿法中的大割,威力奇大;崔軒亮卻是以足踵破向敵方中盤,正是靈猴拳的蹬字訣,這招使將出去,上身便會順勢後仰,非但能避開敵招,尚且會搶先踢中敵方的要害,已算是贏了一招。
眼看侄兒變招如此之快,崔風憲心下大喜,正要高聲喝彩,一旁申玉柏卻淡淡地道:別急,勝負還沒分。話聲未畢,場內傳來一聲痛哼,卻見那朝鮮武官腳法一換,原本高踢的右腿倏忽急落,足後跟已在侄兒的脛骨上重重一擊。
都說南拳北腿,這靈猴拳出於廣南,創制者身形短小,腿法最擅剪、絆、挑、掃四字訣,可要說直攻橫割,上飛下蹴等等足技,卻不如朝鮮武術的剛猛威力,果然雙方以腿攻腿,侄兒便吃了大虧。那武官得理不饒人,眼看崔軒亮的左腿垂了下來,當下右腳前探,插入了崔軒亮的雙腿間,隨即提起右掌,便朝他臉上劈來。
崔風憲心下大急,喊道:亮兒!快逃啊!
申玉柏淡淡地道:逃不掉的,你叫這孩子跪下,我們不想傷他。
聽得此言,崔風憲自是又驚又急,看對方出掌摑打,用意不在傷人,而是要逼迫少年人跪倒,只消崔軒亮雙膝觸地,銳氣盡失,便能順利將他制服,屆時自己武功再高,卻也無法上前救援了。
敵方掌底瀰漫黑氣,正是威名赫赫的新羅掌,此時使足了力道,掌緣更是漆黑如墨,真足以拍磚裂石。崔軒亮一旦給打個正著,面骨必然碎為數十塊,來日縱使能保住小命,怕也要因此毀容,再也不能見人了。
生死只在一瞬間,此時崔軒亮痛得冷汗直流,什麼念頭也沒了,聽得申玉柏說話,雙膝微屈,身子立時矮了下去,申玉柏微微一笑,知道這孩子還是屈服了,正要令手下住手。卻見少年人深深吸了口氣,雙腿扎馬,左掌握拳收腰,右拳開滿掌,向前平推。
眾船伕見了這招,驀地大喜欲狂,齊聲喊道: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起手式,便是這招雷霆起例。話還在口,那武官的新羅掌也已大軍開到。兩人掌心相觸,功力相撞,猛聽一聲破鑼怪響,那武官身子倒飛而出,連著撞破了幾隻木箱,這才止住了去勢。
眾武官瞠目結舌,看這少年先前不堪一擊,一踢便倒,武藝可說十分平庸,豈料掌中功夫竟是如此精湛?申玉柏顫聲道:這這是什麼武功?
崔風憲冷笑道:老弟想知道嗎?來爺爺這便演給你瞧啦。說話間拉開了馬步,雙手如同託塔向天,單腳更已離地,擺成了一個魁星踢鬥式,厲聲道:元帥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這招元帥借雷,出手時宛如雷門元帥下凡,當真是氣勢磅礴,萬夫莫敵。
眼看崔風憲架式雄奇,那申玉柏心下一驚,這才想起對方姓崔,當是中原八方五雷掌的崔氏傳人。他自知大事不妙,趕忙紮下馬步,提氣大喝:都上來!眾武官聞聲上前,人人肩搭著肩,便在申玉柏背後排成一列,功力貫通,便要與敵方對掌。
新羅掌最初流傳於慶州一帶,習者多為武官,出手剛猛為主,不脫鐵砂掌、黑風掌一類習氣。傳至善德王之時,密教正式引入朝鮮,新羅掌也因而兼得了種種佛門大神通,就此走出了鐵砂掌的格局,躋身為當今有數的名門掌功,或能與八方五雷掌一較高下。
雙方掌法對決,崔風憲左掌託天,右腳離地,加上他以一敵五,氣力上自也搶不到上風,不過他就是分毫不讓,那右掌仍是筆直向前,猛聽當地一聲巨響,雙方掌心相觸,申玉柏掌中發勁,正要一舉逼倒對手,卻驚覺對方的力道隱隱牽引,竟帶得自己身子向右偏斜,背後武官也是腳步一陣搖晃,人人左腳皆已離地。
所謂的元帥借雷,便是以內家借勁為主,外門崩勁為輔,出手時掌力牽撥,對手往往身不由己,隨勢晃動,便如元帥號令兵卒,威風凜凜。
崔風憲嘿嘿冷笑,右腳越抬越高,眾武官的身子也益發偏斜,左腳也是越舉越高了。申玉柏心下大急,這才曉得自己給對方粘住了,想將對方推倒,力有不及,待想抽身卸力,卻又有所不能.忽聽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手掌向內回收,隨即向外一推,喝道:崩!
掌中吐勁,向右一甩,砰地一聲大響過後,眾武官哎呀一聲,盡皆向右撲跌,霎時之間,盡數摔倒在地,鬧得狼狽不堪。
在外門掌法裡,打勁多是一味剛猛,手法靜淨,少有變化。內家掌法卻恰恰相反,貼疊借卸,走的全是以柔克剛的路子。崔風訓鑽研多年後,發覺天下掌法不分內家外家,其實一共只有十種手法,合稱徑緊靜淨切、貼疊卸借衝,若能以內丹為體,外門為用,便能內外糅合,發出五種最難抵擋的打勁,這便是所謂的五雷。
五雷是守不住的。就像是干將莫邪,中者立傷,果然此招使出,全場武官無人能擋。若非崔風憲近日身體違和,氣血不順,非得打死一兩人才能收場。
***!崔風憲哈哈大笑,眼看申玉柏倒地不起,便揪住了他的衣襟,將他硬拉了起來,徐爾正慌道:震山!得饒人處且饒人!別鬧出大事來了!
崔風憲咬牙道:這人敢上我的船鬧事?我便不能揍他?你***!老子今日若不打落他滿嘴大牙,沒臉見我大哥於地下!說到激憤處,便將申玉柏拋了起來,隨即半空劃出一掌,便要朝申玉柏臉上摑打.
海上無王法,殺人放火之事,時有所聞。崔風憲縱不能殺了對方,可打下他的兩顆門牙總是可以的。眼看掌心便要擊上面頰,忽然間半空中霧氣破開,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地落下,擋在申玉柏面前,隨即右手輕飄飄地拍出一掌,便朝崔風憲的掌上迎去。
崔風憲大吃一驚,不知這人是哪兒冒出來的,奈何二人掌力尚未相接,一股寒氣便已襲上身來,登使他打了個寒噤。崔風憲自知對方武功高得出奇,只得急急催動掌勁,便與不速之客對了一掌.
轟地巨響傳過,甲板上傳來咚咚腳步聲,崔風憲氣血翻騰,竟給對方的冰寒掌力逼退開了三步,轉看那人,上身雖有些晃盪,雙足卻仍牢牢釘於地下,竟是一尺未讓。
八方五雷掌豈同小可,尤其崔風憲長年習練這套掌法,縱未發動招式,掌中亦能帶著一股獨門打勁。誰知對方竟能硬生生扛接下來,足見功夫極為精湛。
崔風憲深深吐納,他運轉內力,消解了身上的寒意,隨即凝目去看,只見面前站了一名老者,腰上懸了一柄青銅古劍。
眼見那老者身形瘦削,面色泛青,好似鬼魅般的長相,眾船伕不由得暗暗懼怕。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自知朝鮮國真正的主力到了,忙道:大家都過來,躲到我背後。
甲板上腳步急亂,人人都鑽到了崔風憲背後。崔風憲稍稍點過了人頭,只見徐大人,兩名婢女、四十餘名船伕,並同那隻小獅子,人人俱都完好,不曾給誰傷了。
崔軒亮暗暗打量那名老者,低聲道:叔叔,這人是誰?您認得他麼?
崔風憲豎指唇邊,輕聲道:先別說話,他們的人還沒到齊。
聽得對方尚有高手未到,徐爾正心下更驚,忙鑽到了人群之中,只在瑟瑟發抖。崔風憲自知使命重大,全船老小的性命都在自己的肩上,當即踏上了一步,朗聲道:安徽崔震山在此,敢問來者是朝鮮的哪一位?
四下陰陰暗暗,霧氣又濃,什麼也瞧不清楚,忽然間,面前點燃了一盞油燈,甲板便給照亮了,一片昏沉間,只聽甲板上腳步一拐一拐的,竟又行來了一人,聽他哈哈一笑,道:小崔啊三十年前一面之雅,你可還記得我麼?
崔風憲見了那人,登時倒抽了一口冷氣,暗道:崔中久他他怎麼也來了?
眾人藉著***去看,只見來人是個瘸老者,清瘦身材,不過腰上懸的卻非長劍,而是一柄略做彎曲的長刀,竟與東瀛刀有幾分相仿。崔軒亮心下擔憂,忙道:叔叔,那是東瀛刀麼?
崔風憲低聲道:不是,那是百濟刀。
高麗劍、百濟刀,面前這兩名老者大有來歷,先前出掌的那人腰懸青銅古劍,瘸腳的那個則是手提百濟長刀,二人分立左右兩方,已將滿船老小盯住了。
崔風憲心裡明白,這兩人正是昔年朝鮮神功大王的隨身護衛,過去曾隨主上出使北京,是以自己也曾見過他倆一面。依稀記得帶劍那人好似姓柳,名號卻記不全了。至於帶刀老者的姓名卻還記得,他恰與自己同姓,人稱百濟國手崔中久便是。
朝鮮南北兩大高手都已到來,其餘申玉柏等六名武官反而站到了背後。眼看對方大軍壓境,崔風憲心下忌憚,正要過去說話,忽然全場武官端肅身形,整整齊齊向後退開,崔風憲心下一驚,才知他們還有一位主帥未到。
砰砰腳步沉重,甲板上緩緩行來了一人,霧裡依稀看去,只見此人身形長大,滿場朝鮮武官俱是魁梧身材,可來到那人身邊,卻都矮了幾寸。
來人龍行虎步,步幅極大,呼吸聲極低,腳步聲偏又極沉重。崔軒亮拉住了叔叔,顫聲道:叔叔這人這人模樣好怪
崔風憲定睛一看,不覺也是吃了一驚,只見來人揹負了一隻長方花崗石,長約六尺,寬約二尺半,上頭還貼著四張封條,望來便像一座石棺,讓人不寒而慄。
眼看對方腳步極大,已然來到面前不遠,崔風憲心下一驚,忙把侄子拉到了背後,低聲道:大家退後些。眾人腳步雜亂,急急向後而退,恰於此時,那人也緩緩斜過眼來,只見他滿頭黑髮,約摸三十五六年紀,鼻樑挺直,雙頰微見瘦削,卻是個極英俊的男子。
崔風憲沒料到來人如此年輕,不覺微微一怔,他打量著那人的五官,忽然見到了對方的瞳孔,霎時全身劇震,顫聲道:目重人
徐爾正也吃了一驚:什麼他他是目重人?
崔軒亮一臉疑惑,老陳、老林也是滿面茫然,不知目重二字是何意思,徐爾正卻與崔風憲對望一眼,兩人都見到彼此眼中的駭然。
目重便是俗稱的雙瞳,也就是眼睛裡生了兩個瞳孔,又可細分為直目重與橫目重,依史書所載,中國古時曾有兩人生具雙瞳,一是聖王舜帝,一是西楚霸王,傳說目重人生來就有帝王氣象,往往能因此成大功、立大業,至不濟也能觀看陰陽,修道有成。
海外奇聞多,自從抓過長頸麒麟、遇過雙頭妖鼠之後,這會兒崔風憲又目睹了一個雙瞳妖人,他腳下發軟,乾咳道:申老弟,你們你們來的人可不少啊?
這申玉柏原本還算是個人物,可來到這群大國手之旁,卻似矮子入樹叢,別再想出頭。只見他低頭望地,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一片寂靜中,那英俊男子行到了申玉柏面前,環顧眾武官,忽地揚起手來,啪地一聲清脆響亮,重重朝申玉柏臉上摑下了一記耳光。
士可殺、不可辱,適才崔風憲雖曾擒住申玉柏,卻也沒想過要折辱他,沒想這男子竟是毫不容情,竟在敵人面前公然下手辱打,全不給一點顏面。正愕然間,猛聽啪、啪、啪之聲接連響起,全場六名武官無一例外,人人都捱了一記清脆耳光。
申玉柏身上有傷,雖未達成上命,終究也算盡了力。崔風憲大聲道:這位老兄,你是陰天打孩子,吃飽了閒麼?你有什麼屁放,只管衝著老子來,別欺負自家小的。
那英俊男子斜過了眼,朝崔風憲打量了幾眼,隨即伸手一招,那高麗劍、百濟刀俱都趨前靠近,只聽那英俊男子淡淡說了幾句話,嗓音極低,說的又是朝鮮話,自是無人可懂。他吩咐已畢,隨即雙手抱胸,就地坐了下來。
砰地一響傳出,甲板不知給什麼東西撞著了。眾人凝目去看,只見那英俊男子盤膝坐上甲板,背後的石棺卻不曾解下,竟壓得甲板破了一孔。崔風憲心下暗暗一驚,已知這石棺裡定然藏了什麼東西,坐臥皆不能離身,想來極為要緊。
一片寂靜中,聽得一人淡淡地道:小崔,三十年前一面之雅,不知你還記得老朽否?
崔風憲抬頭去看,只見說話之人瘸了一條腿,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地,正是那位百濟國手崔中久來了。
耳聽對方開始寒暄,頗有禮數,崔風憲自也不好問候人家的親孃,只是嘿嘿一笑:記得、當然記得。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幾十年沒見,本想中久兄入土為安去了,誰曉得閣下居然還好端端地活著啊。
崔中久哈哈笑道:好說、好說。站在你背後的,可是上國天使徐大人麼?
聽得對方以天使二字相稱,徐爾正全身發抖,真如墜到地獄裡也似,顫聲便道:是正是老朽,當年我我和貴國忠寧大君吃過飯、喝過酒,你們你們千萬別欺侮我
聽得天使如此害怕,崔中久忍不住笑道:大人放心。我等便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傷您一根汗毛。不過大人還是先到咱們船上歇著吧,不然一會兒刀劍無眼,誤傷了您,咱們可沒臉向君上交代了。
多謝多謝徐爾正鬆了口氣,知道撿回了一命,他拉著兩名婢女,正要過去投靠新主,卻聽呸地一聲,那小茗一臉不屑,小秀也直瞪著自己,竟是不肯動了。
徐爾正臉上發紅,想過去不敢、留下硬撐又怕沒命,最後還是乾笑數聲:老朽老朽肚子有點疼,這這可少陪了說話間拔腿狂奔,衝到了船艙裡,便將門鎖了起來。
薑是老的辣,徐大人躲入了艙裡,拿著屎遁保命。崔中久自也不再為難他,只淡然道:好啦,徐大人走了。咱們也可以辦正事了!來小崔,我給你引薦引薦說著拉來了那個帶劍的老者,笑道,這位便是高麗名士柳聚永,當年北平一行,他也陪著我主神功大王一塊兒去了燕王府,想來你也還記得他吧?
崔風憲適才與柳聚永對過一掌,自知此人功力深厚,隱隱然有著內家根底,想來年輕時定曾在中原名山習過藝。他打量那人一陣,驟然醒悟道:是了,高麗劍柳聚永,他是關外鐵松派的傳人,練過寒冰神掌。
崔中久笑道:好眼力。柳名士的拳腳走的是中原的路子,不過他的劍法可是地地道道的高麗古劍。敝國劍客成千上萬,能使這般劍法的,不過他一人。崔中久號稱百濟國手,雖說身有殘疾,卻是爽朗健談,十分豪邁。那柳聚永則是容情肅穆,看他入場以來一言不發,對身旁事也毫不在意,一雙目光只停在腳邊三尺,說不出的陰森古怪。
崔風憲冷笑道:高麗柳聚永、百濟崔中久,你倆可是焦不離孟啊,看你們這等陣容,該不會連神功大王也要現身了吧?
崔中久皺眉道:小崔,我主神功大王謝世已久,請你莫拿此事玩笑。他左顧右盼一陣,忽道,倒是你家老大崔無敵呢?怎地咱們說了好一會兒話,都沒見到他人啊?
昔年永樂帝座前的武官,排名第一的便是崔風訓,武功之高,足與魏寬並肩,想來對方必是心存忌憚。聽得此言,崔軒亮眼眶一紅,崔風憲也是長嘆一聲,那百濟國手心下一凜,道:怎麼?令兄不在船上?
崔風憲自知隱瞞不過,忍不住微微嘆息:也罷了,多蒙中久兄垂詢,家兄謝世已久,不管咱們說了多久的話,他都不會出來了。
崔中久啊了一聲,拱手道:原來崔無敵已經不在了,可惜、可惜,中原武林痛失英才,讓人不勝惋惜。說話間便朝柳名士瞧了一眼,兩人目光相對,均知敵方少了一個厲害人物,不由都鬆了口氣。
當年崔風訓外號不少,打架時若是震斷了大樹,便給人笑稱摧枯拉朽,若是打傷了什麼成名女俠,便給人戲稱為辣手摧花,打什麼、壞什麼,久而久之,便贏得了一個崔無敵的外號。如今哲人已遠,典範不在,一會兒雙方若是動上了手,崔風憲已是孤掌難鳴。
三十多年前,北平曾有一場夜宴,款待了一群朝鮮賓客,在座的除了永樂大帝、神功大王外,面前的百濟國手崔中久、高麗名士柳聚永、八方五雷掌的創始人崔風訓、崔風憲兩兄弟,以及後來離開中原的元元功傳人魏寬,全都是座上佳賓。
想那京城本稱大都,自給太祖攻破後,便改稱為北平,當天一場夜宴,永樂大帝還未登基,還僅是鎮守北平的燕王,至於朝鮮的神功大王李芳遠,那時也僅是個無權無勢的世子,只因奉父親李成桂之命,前來南京面謁太祖,途中經過北平,拜會了燕王,方才有了這場冠蓋雲集的王府夜宴。
往事如雲煙,皆從眼前過,幾十年過去,如今永樂大帝已然駕崩,神功大王也早已謝世,當天在場的或死或散,只剩下自己一個糟老頭,在此孤孤單單地抵擋朝鮮大軍。
想起了過世的大哥,崔風憲心下一酸,眼眶竟是微微一紅。他不願在強敵面前失態,當下轉過頭去,朝海里吐了口痰,道:來吧,咱們閒話少說,中久兄有何吩咐,這便劃下道兒來,崔某這裡聽著。
滿船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一個崔風憲能打。那百濟國手不自禁地笑了,道:我方來意如何,您也是明白的。還請閣下把那東瀛人帶出來,也好讓咱們回去交差。
崔風憲冷冷地道:中久兄,到底那東瀛人姓甚名誰、犯了什麼法,你可否說個明白?
崔中久轉頭去看那英俊公子,待見他搖了搖頭,便道:不瞞老弟,那東瀛人作奸犯科,與謎海里的倭寇大有干係,我得帶他回去受審。崔風憲哦了一聲,問道:受審?抓到了倭寇,你們一向不都現宰麼?什麼時候要受審了?
崔中久淡然道:這你管不著。
此行朝鮮人閃閃躲躲,雖然一口咬定這東瀛人便是倭寇,可問起此人是何來歷,有何犯情,卻始終諱莫如深。崔風憲是個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其中有鬼,便只打了個哈欠,笑道:好一個管不著啊,你管不著我、我管不著你,中久兄快請回吧,大家來個三不管。
崔中久沉下臉來,道:小崔,我念在相識一場的分上,不想一上來便大動干戈。奉勸一句,趁早把人帶出來,大家日後還好相見。崔風憲淡然道:要是我不肯呢?
百濟國手面無容情,道:那就打吧。高麗劍柳聚永,百濟刀崔中久,兩個老的隨君挑選。崔風憲嘿嘿冷笑:怎麼?不想一擁而上麼?崔中久搖頭道:朝鮮武人,從不以多欺少。你一會兒只消能打敗我倆任一人,便有資格與我家公子比鬥。
崔風憲皺眉道:你家公子?他又是誰了?
崔中久淡然道:目重公子。崔風憲大吃一驚:目重公子?這外號是是從他的眼瞳來的吧?
崔中久轉身回頭,待見那英俊公子微微頷首,方才道:我家公子出身平壤道,受封為華陽君。姓氏不可直呼。江湖中人都稱他做目重公子。你這般稱呼他,便也是了。
崔風憲冷笑道:他***,姓名還得避諱啊?敢情是個天大的官兒吧?
崔中久聽他說了粗口,眉頭不禁一皺,道:你錯了。華陽君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正他就是目重公子。你若喊不習慣,不妨稱他為華陽君大人。
崔風憲笑道:大人個屁,似你們這般小人行徑,還真是罕見啊。說什麼不以多欺少?這當口還不是來了車輪戰?崔中久淡淡地道:你放心,一會兒你與我家公子動手,他三招內若不能取你性命,便算他輸。聽得此言,崔風憲悚然而驚:取我性命?
崔中久道:沒錯。我家公子不喜歡與人比武,因為他從來不喜歡殺人。小崔,你若能打敗我家公子,咱們即刻駕船離去,決不在此糾纏。
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眾船伕則是暗暗害怕,滿船上下不約而同,都朝那英俊公子瞧了過去。只見他盤膝端坐,那口石棺卻還好端端地負在背上。
在場朝鮮高手極多,高麗柳聚永也好、百濟崔中久也罷,真正讓崔風憲心存忌憚的,卻是這個來歷不明的目重人。見得對方凝視著自己,竟然有些氣餒了。老陳急忙上前,附耳道:二爺,別逞強了,還是把人交出去吧。
眼前局面太過不利,不說朝鮮國兩艘戰船虎視眈眈,便甲板上也是高手雲集,人人武功都不在自己之下。於情於理,自己都該低頭退讓。他沉吟半晌,忽見侄兒也在瞧著自己,兩人目光交匯,只見侄兒目光滿是懼怕迷茫,想來也怕極了這批朝鮮高手。
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驟然之間,心中已有答案。當即道:來,大家打吧。
此言一出,眾人錯愕駭然,老陳、老林急急拉住了他,慌道:二爺!你瘋了麼?咱們和那東瀛人非親非故的,你你到底想啥!
崔風憲朝侄兒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我想給他做個榜樣。
全場如中雷擊,人人都傻了。崔軒亮渾身發抖,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勇氣,霎時衝上前去,喊道:壞人!別以為你們人多,便能欺侮我叔叔!滾過來,本少爺先教訓教訓你們!
崔中久見他戟指大罵,不覺微微一愣:怎麼?這孩子是哪來的?可是你的兒子麼?
崔風憲搖了搖頭,把侄兒拉到了身後,道:中久兄,這位是我大哥的兒子,咱們比武動手,純是大人的事,勸你莫來牽扯他。
崔中久笑道:崔無敵的兒子?那可是名門之後了,更該較量較量了。
眼看事情牽扯到侄兒身上,對方竟有見獵心喜之意,崔風憲沉下了臉,森然道:真心勸你一句。你要是弄傷了我的侄兒,十條性命也不夠賠。崔中久笑道:怎麼?你侄兒有靠山麼?崔風憲厲聲道:聽好了!他是魏寬的女婿!
魏寬二字一出,崔中久臉色一變,笑容登時消散無蹤。其餘朝鮮武官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想來魏寬武功之高,威望之大,當足以撼動天下群雄。
一片寂靜中,忽聽啪地一響,對面立起了一隻高大黑影,正是那名英俊男子起身了。他拍了拍手,那崔中久聞訊轉身,恭恭敬敬地向那人躬身,模樣之謙卑恭順,宛如晚輩之於長輩,全無先前說話時的張狂。
那英俊男子緩步向前,瞬息之間,滿場武官全數向旁讓開,但見申玉柏隨侍在前,崔中久、柳聚永陪伴在後,這人排場竟如皇族般浩大。
眼見對方益發逼近,崔風憲擺出了掌式,低聲道:大家退後。兩名婢女臉色蒼白,一左一右攜著崔軒亮的手,慢慢向後退去,眾船伕瑟瑟發抖,人人手持刀械,把少爺護在人群當中,一步步退向船頭。
崔風憲一夫當關,他孤身擋在人群前,跟著紮下馬步,但見他身上衣衫氣流鼓盪,竟已佈滿功勁。
那英俊男子緩緩站定,看他左手叉腰,右手慢慢一招,猛聽嗡地一聲,身旁柳聚永縱身而出,拔劍出鞘,霎時間寒光大現,刺得眾人眯起了眼。
朝鮮本是人文薈萃之地,與東瀛人相比,他們像是小中華,與中國人相比,他們卻更像突厥女真,兼具關外契丹的草莽,與那漢人儒文的風華,終於煉了高麗劍與百濟刀這兩大名物。
看這柳名士手中寶劍青銅所鑄,竟與春秋戰國的吳越劍有幾分神似。水霧從他身邊飄過,那劍鋒宛如鴨綠江水,古遠悠長,讓人目炫神馳,
左是目重公子,右是高麗名士,崔風憲見敵方來了兩人,忍不住又慌又急,頓時戟指大罵:無恥之徒!不是說好了以一對一麼?怎又想以多欺少了?
那英俊男子凝視著崔風憲,輕輕說了幾句朝鮮話出來,一旁申玉柏通譯道:我家主人說,你信守然諾,便算對一個素昧平生的路人,你也不肯相負。如此人物,天下間已很罕見了。崔風憲罵道:廢話連篇!你家老闆若真佩服我,那便叫他趁早滾蛋,少在這兒糾纏。
申玉柏搖頭道:對不住了。我家主人職責在身,為了保衛千千萬萬的朝鮮同胞,他定得帶走那個東瀛人。崔風憲喝道:少跟我來這套大義凜然的廢話!你家老闆到底有什麼屁放!快些噴出來吧!
申玉柏道:我家公子說了,兩國相爭,死傷在所難免,如今崔老英雄不願交人,可局面也不容我方退讓,形格勢禁,別無辦法,他只能請你回去交代遺言。
聽得遺言二字,滿船上下盡皆駭然,崔軒亮大怒道:胡說八道!你們才要交代遺言!
崔風憲渾身震動,當知對方真有十成十的把握殺了自己。想起近日身體違和,血脈不暢,驟然間,心裡出了一個不祥念頭,他驚覺自己的大限已經到了。
人孰無死,此生六十五載,庸庸碌碌,死了也就罷了。可侄兒年紀還小,家裡的兩個女兒也不曾出嫁,自己怎能這樣喪命海外?崔風憲心中酸楚,他慢慢低下頭去,一時之間,心裡起了投降之意。
崔軒亮見他遲遲不動,登時吶喊道:叔叔!這些人好狂!你快打死他們一兩個啊,讓他們曉得你的厲害!正催促間,卻見叔叔轉過身去,低聲道:老林、老陳,你倆隨我來,我有幾句話說。
崔軒亮呆住了,萬沒料到英雄蓋世的叔叔,真也有交代後事的一天。他眼眶一紅,驀地撲了過來,大哭道:叔叔!叔叔!你別這樣!要是真打不過他們,那咱們就投降吧!
少年人易於激憤,一會兒叫囂宣戰,一會兒哭泣投降,終究是少了定性。聽得侄兒的哭聲,崔風憲也不知該說什麼,他見兩名婢女也在瞧著自己,便道:小茗、小秀,勞駕你倆,替我盯著他,別讓他胡鬧。
兩名婢女低下頭去,輕聲勸道:崔二爺,事不關己那東瀛人和您非親非故的您這又是何苦崔風憲搖頭道:兩位姑娘,崔某也與你們非親非故,可你倆今日若是遇險,崔某一樣性命相護。
那兩名婢女聽得此言,登時啊了一聲,心裡不禁起了敬重之心,崔風憲把侄兒推給了她倆,喝道:替我看著這小子!別讓他哭哭啼啼,老是丟人現眼。言訖,便帶著兩名老下屬,轉身離去。
三人來到了甲板角落,崔風憲環顧兩名部屬,沉聲道:老陳、老林,你倆跟了我一輩子,崔某自忖相待不薄。如今三件事交代,盼你倆日後給我辦到。
老陳哭道:二爺您又做傻事了崔風憲冷笑了一聲,道:傻就傻!這天底下若沒幾個傻人,那人間還有什麼意思?
兩名老漢自知無法再勸,只能垂首忍淚,默默點頭。崔風憲冷冷地道:三件事給你們。第一,我若是不幸戰死,你倆便把我的屍身帶到煙島,葬在我大哥身旁,不必帶我回中原了。
聽得二爺決心要死,老陳嗚嗚地哭出了聲,怎也說不出話來。老林委實按捺不住,大喊道:二爺,你又胡亂逞強了!你這般不明不白的死,您要我怎麼跟嫂子說?
想到了老婆女兒,崔風憲睜著一雙怪眼,淚珠在眼眶裡滾動,道:第第二件事我死之後,這艘船就送給弟兄們,盼你們相互扶持,以後每個月每個月再拿一點銀兩供養供養說著此處,好似難以為繼,只得咬緊了牙關,把頭別了開來,勉力道:供養我老婆小孩,崔某地下有知,也會感激涕零。
兩名老漢垂下頭去,已是泣不成聲。想他們永樂舊部為了靖難二字,長年來揹負天下罵名,可彼此間的袍澤情誼卻只有更加深厚。崔風憲咬住了牙,道:最後一件事,是關於亮兒的。
崔風憲要託孤了,兩名老漢痛哭失聲,紛紛跪了下來,垂淚道:二爺放心,咱們便算拼了這條老命,也會扶持少爺長大成人。
崔風憲聽得此言,心下不由一陣欣慰,便露出了笑容。道:我與大哥自小相依為命,十七年前中道分別,他只留下了這麼個遺腹子給我。崔某此生唯一心願,便是把孩子教養成材,看著他成為一條鐵錚錚的硬漢,那崔某是死也無憾了。
老林哭道:二爺您要是捨不得少爺,那就向那些人投降吧。崔風憲怒道:放屁!我這輩子最恨的,便是那幫貪生怕死、賣友求榮的小人,我今日若把亮兒教成了無恥之徒,我死後焉有臉面見我大哥!
崔風憲是個倔強的人,一輩子不知幹過多少傻事,老陳老林知道他的脾氣,一時嗚嗚啜泣,點了點頭。
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道:記得,我死之後,你倆務必帶著亮兒,把他交到魏寬手裡。就說這孩子從小沒了爹孃,如今如今叔叔又不幸客死途中,求魏寬求魏寬說到此處,心中一酸,淚水終於滾落了腮邊,嗚咽道,看在我大哥的面上,務必收他為徒
人之將死,其鳴也哀,眼看二爺垂淚了,老林、老陳大哭道:二爺,您您要少爺另投名師,那那崔家的武功呢?以後誰來繼承?
崔風憲擦去淚水,嘆道:傻子,丹鼎派第一絕學,便是元元功,我崔家的八方五雷掌,則是外門硬功的翹楚。倘使魏寬願意把元元功傳授給亮兒說到此處,眼中露出了光彩,霎時深深吐納,道,我崔家揚威天下之日就在眼前。
兩名老漢顫聲道:二爺,所以您您此番過來求親,就是為了這個元元功?
崔風憲頷首道:沒錯,這就是我上煙島求親的用意。我自己受限於內力,雖有八方五雷掌,卻僅能發到第三式,再來便上不去了。倘使亮兒內外兼修,身具元元功的絕頂內力,兼加八方五雷的無敵打勁,稱雄武林,已是指日可待。
兩名老漢啊了一聲,方知崔風憲高瞻遠矚,早已為侄兒打算了一生。他拍了拍兩名部屬的肩頭,道:記得,我若不幸身死,你倆務必轉告亮兒,要他不必為我報仇了。老陳哭道:為什麼?
崔風憲道:我並不恨那些朝鮮人,可我也無法交出那個東瀛人。因為我有羞恥之心,所以得為自己的義理出戰。記得,日後亮兒要是把持不住,做出了愧對祖上之事,你倆便把我今日的話說給他聽,要他知道羞恥。
眼見兩名部屬哭著點頭,崔風憲心下寬慰,自知他倆定能不負所托。他整理了衣裝,隨即步下場中。眼見柳聚永已在等候,當即道:柳兄,讓你久等了。
申玉柏淡淡問道:崔老英雄,你的遺言都交代好了麼?
崔軒亮本在低頭啜泣,聽得此言,立時怒不可遏,正要衝上前來,卻給兩名婢女拉住了。崔風憲坦然一笑,道:多謝申老弟關心。在下只望諸位信守承諾,一會兒崔某若能取勝,你們能依約離去。
申玉柏轉頭望著那名英俊公子,隨即說道:放心。我朝鮮武人最重誠信。一會兒崔老英雄若是不幸身死,我們也只會帶走那名東瀛人,決不會為難你的侄兒。
聽得對方再次提及侄兒,崔風憲眼中閃過怒色,他哼了一聲,指節交握摩挲,啪啪有聲,轉到柳聚永面前,大喝一聲,把腳重重一跺,旋即肅然抱拳:安徽崔二!拜會柳大掌門!
崔風憲長年在海外走動,名氣並不如大哥這般響亮。可此時抱拳躬身,全身功勁展露,透露了名家風範。朝鮮武官看在眼裡,都是暗暗點頭。
柳聚永的內家功夫承繼於關外的鐵松派,自也算是中原武林人物。眼見崔風憲有禮,便也提起長劍,劍尖朝天,報以一禮。
崔風憲見他宗師氣度,自也不好操爹乾孃的亂罵,便又躬身道:先生不必客氣。你我各有道理,誰也不必讓誰,來!生死便是見證!這就請賜招吧!說話間衣衫一振,擺出了拳腳架式。
柳聚永見了他的身法,自知對方善於近身搏擊,當下向後退開了一步,劍尖朝地,眼觀鼻、鼻觀心,等著崔風憲發招。
眼見對方神色靜默,竟是一動不動。崔風憲自也暗暗忌憚,他偷眼去看對方的寶劍,只是那柄劍較中原用劍為寬,劍柄也較長,矇矓霧氣中,劍鋒沾滿了銅綠,望來碧幽幽的,上頭還鑄造了大武神王四個篆字,下頭依稀還有些銘文,雙方相距太遠,卻也無法細觀。
高麗劍形似吳越古劍,看這柄大武神王劍劍面寬廣,少說二十來斤。劍招必也古拙緩慢,一會兒自己若能快招搶攻,或有勝機。
崔風憲自知近日氣血不寧,不耐久戰,稍稍算定了對策,身影微晃,立時正要向前試招,猛聽嗡地一響,面前精光大見,長劍竟已撲面而來。
崔風憲心下震驚,沒料到這劍如此快法,他急急甩頭避讓,卻還是慢了一步。
鮮血緩緩滲出,染紅了頸子,滿船人眾顫聲道:二爺
操!崔風憲罵了一聲,舉手起來,朝臉上抹了抹,但見掌心裡全是鮮血,對方的劍招快得匪夷所思,竟在眨眼間割破了自己的左頰,劃出了一道三寸來長的口子。
青銅古劍沉重古舊,劍招卻能迅雷不及掩耳。想來對方練有寒冰神掌,是以腕力沉雄若此。崔風憲心知不妙,他見地下散置了大批兵器,霎時腳尖一點,挑起了一柄單刀,握於掌中。
崔風憲平時專用一雙肉掌禦敵,如今手握單刀,不免讓眾船伕微微一愣。老陳、老林與他相識已久,此時卻都暗暗頷首,曉得二爺要出全力了。
越是泯不畏死之人,越不肯輕易送死。當此關頭,崔風憲要苦苦求生。唯獨如此,他才能看著兒女長大成人。
兩大高手面面相覷,腳下開始走動,雙方眼盯眼,面對面,各自放低了身段,驟然間劍光再閃,柳聚永這劍更加快了,這回崔風憲卻早已有備,他閃電般地揮刀出去,當地一聲脆響,刀劍相交,火光四濺,手上單刀已然折為兩截。
崔風憲大吃一驚,這才明白對方的寶劍非同小可,他把單刀奮力拋出,就地打了個滾,隨即腳尖一點,踢起了一柄偃月大刀,便向前方攻去。
偃月刀長有一丈,重達六十四斤,刀杆乃是精鋼所鑄,平日給崔風憲拿來壓艙底,從沒想過拿來禦敵,只是此時對方手持絕世寶劍,自己也只能拿出了關老爺的大鐵刀,等會兒以大吃小,或能靠著沉重分量,將大武神王劍撞彎撞斷。
轟地一聲,偃月刀橫空劈來,柳聚永提劍抵擋,當地一聲脆響,偃月刀開了一個口子,大武神王劍崁入刀鋒,不減餘勢,仍在向前送來,聽得嗖地一聲,斷刀飛了出去,墜入大海。眼看對方的大武神王劍鋒銳如斯,崔風憲嘿地一聲,急急向後翻仰,一個縱躍過後,手上又多了一柄二丈抓槍。
這抓槍是海戰所用,比梨花槍、紅纓槍更長一倍,尤其槍身並非鐵鑄,而是木造,柔韌耐打,便與齊眉棍相似,尤其崔風憲早年曾在軍中習過梨花槍,刺點圈攔,招招精熟,想來槍長劍短,或能與對方相抗也未可知。
喝哈兩聲,崔風憲遠遠發招,槍頭避開了對方的長劍,便朝柳聚永的喉頭挑去。
當地一聲,劍槍相接,崔風憲的槍頭飛了出去,成了一隻空旗杆,又聽刷地再響,崔風憲手上握了兩根曬衣竿,刷刷刷風聲暴急,崔風憲只剩一聲操,他把滿手的面杆砸了出去,隨即使出了驢打滾,著地逃了開來。
這大武神王劍真是珍稀古物,出手時碧光變幻,鋒利無匹。崔風憲連用了單刀、偃月刀、二丈抓槍,卻都奈何不得,一眾朝鮮武官見他四下竄逃,忍不住都是大搖其頭。聽那崔中久嘆道:素聞崔震山威猛如虎,沒想到打起架來卻是矯捷如猴,真讓人大開眼界了。
崔軒亮大怒道:你囉唆什麼?我叔叔手無寸鐵,你要他怎麼辦?崔中久笑道:誰說他手無寸鐵了?你沒瞧滿地都是兵器,他自己不想用,卻又能怪誰呢?崔軒亮受不得激,幾句冷言冷語聽來,頓時大怒欲狂,待要上前搦戰,卻給兩名丫環急急抱住了。
此時強敵環伺,崔風憲打退了一個,後頭還有兩個,何況朝鮮人以決心著稱,既然殺機已動,便不會忽然心軟罷手。崔風憲左逃右閃,心下暗歎:罷了、罷了,今日盡人事、聽天命,好歹不愧好漢之名。正感氣餒間,忽見甲板上躺了一根藤條,卻是平日拿來揍小獅子的,不覺心下大喜:有了!吾命不絕矣!
藤條柔韌堅硬,兼而有之,對方的寶劍再利,也無法將之一次斬斷,他喝地一聲,使出了靈猴拳的順手牽羊,俯身將地下的藤條抄起,便朝柳聚永的手腕打去。
刷地一響,對方長劍反向斬來,藤條受力之後,上頭頓時多了個缺口,卻只微微向後彎曲,並未應聲折斷。崔風憲心下大喜:果然管用!他苦候良久,便在等這一瞬之機,當下身子側翻,右腳飛出,便朝對方的手腕踢去,朝鮮眾官心下一凜,均想:這人變招好快。
崔風憲六十又五,身手卻是撟捷至極,那柳聚永反應也快,猛將劍身微側,鋒刃對準了崔風憲的足掌,便要讓他自行撞上。
喝!崔風憲右手撐地,使出了絕技雙飛腿,但見他右足騰空,左腳隨即補上,竟已踹上了劍面平滑處,看這一腳氣力足達數百斤,這大武神王劍便再剛毅十倍,也要硬生生折斷了。
嗡嗡嗡嗡劍尖前後彈晃,發出了嗡嗡震響,這柄劍竟是剛毅柔韌,兼而有之。崔風憲驚得呆了,眼看對方的劍刃當胸刺來,趕忙反起藤條擋架,剝地一聲過後,那藤條正面受了一劍,竟爾從中裂開,隨即四散崩裂。
大武神王劍真是罕見寶物,鋒利無匹,卻又柔若流水,此時雙方相距不過五尺,但見面前寒光四射,那長劍不減來勢,仍朝自己的胸膛插來。可憐崔風憲手無寸鐵,一來走避不及、二也無法空手硬接,眾船伕心下大悲,莫不哭叫道:二爺!
一點寒星飛到面前,即將透胸而入,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霎時紮下馬步,左拳置腰,右掌便朝劍尖平推而去。怒吼道:雷霆起例!
嗡嗡嗡嗡嗡天地綻現奇觀,只見一點劍尖向後曲仰,崔風憲雙腿扎馬,右掌前推,竟用無形無影的掌風逼彎了劍刃。一片歡呼之中,朝鮮眾官卻都大吃一驚。方知此人的外門掌功練到了化境,萬萬小覷不得。
近身肉搏時刻到來,崔風憲即將開始反攻,他擺開了金雞獨立式,以右掌之力逼開了劍刃,隨即厲聲再喝:元帥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這招元帥借雷。霹靂般的大吼之中,南天門元帥下凡顯聖,但見蒲扇般的大掌奮力拍來,已然逼近柳聚永胸前。此時柳聚永的長劍給對方牽制了,無可奈何中,只得提起了左手,應了一招寒冰神掌。
轟然大響發出,寒冰真力撞上了元帥借雷,內力與打勁相觸,已然魂飛魄散。眼見這不可一世的柳名士搖搖欲墜,崔風憲深深吐納,便發動了掌中粘勁,也是怕一招元帥借雷打他不垮,當下使足了掌勁,慢慢將對方的身子牽引過來。
好啊!眾船伕大喜過望,都在替老闆高聲叫好。崔中久則是嘿地一聲,咬牙道:好你個小崔,居然還留了這一手功夫啊。
先前崔風憲丟醜賣乖,只為此刻的揚眉吐氣。他曉得鐵松派的寒冰真氣有其獨到之密,定得給他最後一擊。眼見對方的身子已到面前,當下蹲低了馬步,驀地雙手向外一分,厲聲怒號:天開雷門!
八方五雷掌第三式,便是這招天開雷門,只見崔風憲鬚髮俱張,目眥欲裂,雙手一上一下,拉出了一道掌勢,那柳聚永給雄渾掌力一撥,雙手已然被迫上下分開,手中寶劍給這股巨力一逼,更已彎如拱橋,隨時都會斷裂。
崔風憲奮起畢生功力,逼得柳聚永胸腹門戶大開,算來已分出了勝負。他深深吸了口氣,頓時撤下右掌,中宮直進,便朝對方的胸口拍去。崔軒亮大喜道:叔叔贏了!叔叔贏了!
在滿船的歡呼聲中,崔風憲掌力已出,堪堪將至柳聚永胸前,身形卻忽爾停住了。崔軒亮愕然道:叔叔,你你怎麼了?
嘔地一聲,崔風憲張開了嘴,噴出了大口鮮血。看得出來,他的氣力枯竭了。
八方五雷掌最是耗費內力,看崔風憲本已氣血不順,那招天開雷門使出,丹田內息大為損耗,此時此刻,終於放盡氣力,難以為繼了。
天命如此,夫復何言。崔風憲微微苦笑,朝侄兒瞧了一眼,示意告別。
噗地一聲,一柄長劍透胸而過,崔風憲身子向上彈了彈,但見柳聚永把手一抽,鮮血飛灑而過,崔風憲看著自己的侄兒,身子軟倒,慢慢閉上了眼。
二爺!、二爺!眾船伕大哭大叫,人人都奔了過來,那柳聚永喝地一聲,劍光圈轉,嚇退了眾人,隨即俯身下來,探了探崔風憲的鼻息,確定勝負之後,方才向那目重公子躬身示意,走回了人群。
眼看柳聚永走了,眾船伕哭哭啼啼地奔將過來,待見崔風憲身子蜷縮成一團,竟已斷了氣,頓時哭聲震天。崔軒亮一沒哭泣,二也不曾過去,只是呆呆站在遠處,只見叔叔倒在老陳懷裡,雙眼緊閉,嘴角還掛著一抹笑,好像睡著了。眾船伕拼命喊他,卻都無法讓他醒來。
兩名婢女拉住了崔軒亮,哭道:崔少爺,你叔叔死掉了,你快過去看看啊,快啊
哼。崔軒亮揚首高哼,使勁一甩手,把兩名少女推開了,傲然走開了幾步。
才不必看,也不用管,更犯不著傷心因為啊因為這一切都是假的,這是做夢只消明早睡覺醒來,叔叔便又活起來了,那又何必哭呢?
哈哈,根本是騙人的。崔軒亮哈哈笑了起來。拼命忍耐自己的淚水,他沒住口地告誡自己,沒錯,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做夢見到的一會兒起床後,叔叔便要帶著自己去求親了,然後自己就要帶著美麗的新婚妻子回家,和兩個堂妹一起玩耍
正想間,忽然背後一痛,給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摔在地下,撫著自己的背,轉頭向後,驚見幾名朝鮮武官分隊分列,直朝艙下而去,他們又來抓人了。
壞人一聲抽咽之後,崔軒亮淚水滾滾而下,因為這一切都不是做夢,因為他的背很疼,可是自己卻醒不來。他痴痴看著那幫壞人,猛地一聲淒厲尖叫,撲到了艙門口,大哭道:壞人!不許你們進我叔叔的船!走開!走開!
砰地一聲,崔中久瘸腳微踢,便將他踢得著地滾開了。崔軒亮啊啊喘息,猛地爬起身來,紮下馬步,旋即向前正推一掌。
雷霆起例來了,幾名朝鮮武官曉得這招掌法厲害,紛紛向旁閃開。崔中久嘿地一聲,滿心不耐,便也迎上一掌,朝崔軒亮的掌心擊去。
雙方掌勁相觸,崔中久忽然咦了一聲,只覺對方送來的掌力並不強,依稀之間,好似混雜了幾股力道,忽松忽緊,精微巧妙,他吃了一驚,正要奮力將崔軒亮推開,突然間腳下劇晃,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他膝間用力,正要設法站穩,霎時間瘸腿一軟,重心不穩,竟然向後翻倒了。
崔中久嘿地一聲,不待後背觸地,猛地舉掌向地一拍,身子借勢翻起,便又站立起來,身法可說利落之至。他惱羞成怒,喝道:臭小子!我答應過你叔叔,放你一條生路走,你別給臉不要臉,硬往死裡鑽!
打死你!崔軒亮如瘋似狂,但聽他怪吼一聲,再次劈出一掌,心裡一個頑硬念頭,就是要和這些人作對到底。好似只要這般蠻幹,便能讓叔叔活過來。崔中久曉得他掌法厲害,這回便不出招了,只沉下臉去,冷冷地道:小兄弟,別逼我玩真的,那可會見血的。
刷地一聲,面前寒光大現,百濟刀已然離鞘而出。
百濟國手一身武功都在刀上,一旦執刀在手,真乃一代宗師,氣勢懾人。只是此時崔軒亮勢如瘋虎,什麼都不顧了,只管朝對方身上猛打。
少爺!眾船伕大驚起身,這才發覺崔軒亮幹起了傻事,霎時人人前仆後繼,都要上前來救,可百濟國手何等武功,卻又怎麼來得及救人?只見寶刀劃過了半圓,隨時都能將崔軒亮的手臂卸下。
當地一聲大響,一隻木棍敲來,剛巧打上了百濟刀的刀面,帶得刀身向後一蕩,隨即順勢向下擊打,險些打中了崔中久的手腕,竟逼得他退開了一步。
全場錯愕中,人人都轉過了頭,望向了艙門。
只聽腳步沉沉,一名東瀛人手提木棍,氣喘吁吁地倚著艙門,慢慢地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