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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萬里長城今猶在

    從京城出發,沿運河南下,經德州,過臨清,越聊城,便會見到一條浩瀚大河,這條河色呈黃褐,水急滔滔,年年潰堤成災,不消說,此即橫亙中國北方的第一大河,九曲黃河。

    黃河之水天上來,孔夫子、秦始皇、漢高祖、唐太宗,這些人物全是黃河子孫。說來黃河雖有百害,卻也為中國孕育了無數英豪,開創了璀璨的華夏盛世。

    不過中國實在太大太大了縱以黃河的源遠流長,卻也不能澤被萬物。因而從運河沿南直下,經濟寧、過徐州、至揚州,還會見到第二條大水,這條河比黃河更寬更廣,水質比黃河更清更甜,那是一條碧幽幽的江水。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千里運河的終點,便是萬里長江。它是英雄項羽的本家,也是本朝太祖的故鄉,幾千年來,它溫柔地孕育了無數風流人物,他們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有人說:黃河似後母、長江是親孃,所以黃河養大的好漢,個個吃苦忍辱,善於險境反撲,便如孟德曹操,讓人震懾懼怕。長江養大的英雄,個個風流多情,善謀多思,恰似公瑾周瑜,總教人神迷傾倒。

    後母也好,美娘也罷,過了長江後,便再也看不到英雄。因為順江而下,便要出海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沿江東進,面前已是一片汪洋大海,東海、北海、黃海、南海,它們比洞庭鄱陽更為橫涯無際,比黃河長江更加源遠流長,可從古到今,秦皇漢武、劉邦項羽、孟德公瑾,人人都是黃土地的子孫,卻又有誰出身於蔚藍大海了?

    漢人怕海,漢人不敢出海,故而有人怒責孔老夫子,父母在、不遠遊,為了腐儒們的無聊教誨,漢人只知安土重遷,死守祖墳,卻從未想過放洋出海,終使子孫故步自封,乃至國勢衰微,漸漸覆亡。

    天殤國殤、河殤海殤,說這些話的人口沫橫飛,其實壓根兒忘了一件事。羅盤是打哪兒來的,海舵又是誰發明的?所以他們大概也不曉得,其實漢人出海已經有幾千年了。他們前仆後繼,乘風破浪,遠渡重洋,甚至去過一個名喚木骨都束的怪地方,抓到了一隻活麒麟,並將之帶回老家。

    這聽來像是謊話,畢竟麒麟是蒼龍的好朋友,自從春秋末年孔老夫子最後一次目擊之後,世上就再也見不到它的蹤跡了,怎可能有人帶回了它?

    可這是真的,抓到麒麟的人就躺在這兒,崔風憲、號震山,今年六十四歲,現下他赤著腳,打著呼,一邊仰躺於甲板上,一邊曬著暖暖的日頭。乍然看去,此人就是個糟老頭,誰也想不到他真抓過麒麟,並從承天門牽進了北京。

    當年崔風憲牽著麒麟進京面聖時,曾引起不小的轟動,畢竟這玩意兒太怪了,它頸子長長,眼兒大大,頭上還長了兩隻鹿角。尤其稀奇古怪的,它的身材太高太瘦了,以致從承天門進來時居然撞到了腦袋,疼得麒麟哀哀哭叫。圍觀百姓則是哈哈大笑,樂不可支。

    每當崔風憲和人提此往事,總會害得朋友們噴飯狂笑,人人都當他是牛皮王。不過崔風憲也不想多做解釋,畢竟麒麟並非是他見過最怪的東西,他還看過九尺高的雙頭妖鼠,上面一個頭、肚子一個頭,走起路來蹦蹦跳跳,屁股還生了條大尾巴。

    出海數十年,怪事一籮筐。有的地方七月飄雪、臘月燥陽,有的地方終年積雪,恆晝恆夜。每回崔風憲說起這些奇聞異事,總要給鄉民們出言譏笑,當他腦子壞了。他莫可奈何,上個月經過錫蘭山時,便買了頭怪物上船。看這怪物渾身金毛,目露碧光,還長了森利利的爪牙,日後誰還敢笑他吹牛放屁。

    嘿嘿崔風憲微微冷笑,伸手朝怪物的腦袋拍了拍,怪物則是張開了血盆大口,發出了陣陣金剛獅子吼。

    吼三個月大的小獅兒打了個哈欠,它倒在主人腳邊,模樣好似貓兒,昏昏欲睡。

    崔風憲是個商人,經常出海做買賣,在船上養頭小獅王看家,倒也不壞。若有小偷上來翻東西,縱不給活活咬死,也要給它追得跳下大海,狼狽不堪。至於這頭小獅子長大後,這艘船是否還養得下呢?這也無須擔心,因為崔風憲的船非常非大,整整用了三萬五千兩白銀監造,幾乎花光了他的畢生積蓄。

    測度船體的大小,須以桅杆定數,桅杆越多,船體越大,面前這艘船共有三根桅杆,長十八丈,寬六丈,船上連同崔風憲與他的侄子在內,共計四十人,他們在此飲食起居、養雞養鴨,甚且還在甲板上種白菜,船上看來便像是一座大田莊,哄哄吵嚷。

    如此聽來,崔風憲的船好像很大,大得不可思議,不過若真有人這般說,這人定然出身異邦,否則他怎沒聽說過三寶太監、又怎會沒見識過他手下的西洋寶船?

    西洋寶船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桅杆九根,張十二帆;其篷、帆、錨、舵、非二三百人莫能舉動。全隊出航時共計六大衛所、三萬兵馬,六十二艘大海船,若把自己手下這樣的小船計算在內,整批艦隊規模最盛時,可以多達一千艘。

    一千艘,這不是開玩笑的,倘使整批艦隊開帆列隊,寬可達百里、縱深足有五十里。遠遠望去,便如天神的使節降臨,威不可當。尤其三寶公絕不佔人家的地、更不稱人家的王,所過之處,仁義禮智,和善待人,此事崔風憲可以為證,因為他不只見過三寶艦隊,他還曾經搭上去過。

    二十年前,崔風憲正值盛年時,他曾隨侍過三寶公,擔任過他的武官,故也見識過三寶艦隊遠征的氣勢。所以他早就明白了,普天下最大的遠航艦隊,並非來自東洋西洋,而是出自於孔孟之邦、大漢子孫之手。

    漢人為何總是看不起自己呢?三寶公出海,那叫勞民傷財,窮兵黷武;三寶公不出海,那叫坐困愁城,不知長進。可無論人家怎麼說,崔風憲都懶得反駁。唯獨聽到有人大放厥辭,說什麼漢人只知耕田滋味,不識海洋之美,他就忍不住要笑到抽筋。畢竟大漢子孫早是大海常客了,若非列祖列宗出海已久,子孫又怎能開枝散葉,遍佈南洋?難不成是飛過去的?

    算了這些都過去了,什麼三上東洋、七下西洋,都是陳年往事。現下三寶太監早已仙逝,而崔風憲也已辭官多年,成了個商人。至於別人要胡說八道什麼,他也管不著了。

    太陽暖暖曬來,讓人睡意濃重。崔風憲閉上老眼,轉過了身,正要呼呼大睡,猛聽背後傳來陣陣呼喚:叔叔!叔叔!

    喊聲清脆悅耳,帶著幾分稚氣。崔風憲眉頭緊皺,立時裝死賴活,埋頭苦睡。那嗓聲卻不放過他,只管俯身下來,喊道:叔叔!

    崔風憲年紀大了,耳朵不好,正裝睡間,忽然懷裡錢包悄悄行走,似要出門一遊了。崔風憲暴吼道:畜生!右手暴長,果然逮住了一頭畜生,只見這畜生是雄的,兩腳走路,約莫十七歲上下,獸臉秀俊,看那雪白的皮色給陽光一激,竟是有些刺眼了。

    說來不幸,眼前這頭畜生也姓崔,他年方十七,乃是崔家唯一的種。他便是自己一手帶大、視如己出的侄兒崔軒亮。

    畜生!猛一見侄子,崔風憲劈頭便是這兩個字,大怒道:沒事望我懷裡亂摸什麼?我是你叔叔,可不是你娘!沒奶給你喝!說著說,舉手便是一掌,崔軒亮慌忙走避:叔叔!你你別老是亂打人,我有正事找你

    正事?崔風憲哦了一聲,掏了掏耳朵,驚訝道,怎麼?崔公子終於想赴京趕考啦?來來來!咱們趕緊把船折回劉家港去,千萬別耽誤您中狀元啊。叔叔著意取笑,崔軒亮俊臉更紅,低聲道:叔叔,你你別老折騰我,我我生來便討厭讀書的,你又不是不知崔風憲嘿嘿笑道:生來便討厭讀書?那你歡喜什麼?

    崔軒亮靦腆含笑,低頭道:人家喜歡唱山歌、扮家家,陪女孩玩兒。

    天生的畜生!崔風憲狠狠揪住侄兒的衣襟,罵道:唱山歌、玩親親、過家家,你是人是畜?是禽是獸?要不要我把你放生了!說著提起手來,狠狠朝侄兒後腦勺拍落一記,說!你以後要不要發憤圖強!說!

    崔軒亮哎呀叫疼,道:會!會!我答應叔叔!以後一定努力用功!崔風憲將人放開了,罵道:這還像個樣子!叔叔上回教你的掌法,你這幾日可有加緊勤練?崔軒亮微微一驚,忙抱緊了小獅子,顫聲道:最近最近天氣太熱,沒心情練。

    崔風憲怒道:***,練功還得看心情?那你吃飯看不看心情?崔軒亮奮力頷首:當然要看了。心情不好,便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崔風憲罵道:畜生!那你要是心情好呢?便狗屎也肯大碗吃啦?崔軒亮俊臉漲紅,道:叔叔,你你說話別老這般粗,小心我找嬸嬸告狀去。

    畜生!別提那婦道人家!你便是給她慣壞的!崔風憲大怒欲狂,提起手來,又朝侄兒後腦勺痛打。一時間啪啪作響,十分帶勁。

    大熱天的,崔風憲閒來無事,倒也打出了一身熱汗,他心情爽利了,眼看侄兒哭喪著臉,便懶洋洋坐了下來,道:好啦,你大呼小叫的,到底有什麼事找我?

    崔軒亮白捱了一頓狠打,頗覺沒趣,低聲道:我我想跟您借點東西。崔風憲頷首道:行,你說吧。

    在叔叔的注視下,只見侄兒慢慢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隨即凝滯不動。崔風憲呆了半晌,猛地勃然大怒:什麼?錢又花光啦?

    不出所料,侄兒又來討債了。這孩子每回遇上了叔母,總愛往她懷裡猛鑽,惹其愛憐,可平日撞上了叔叔,除了開口要錢、伸手討打,從沒一件好事。崔軒亮低下頭去,細聲道:叔叔,我我這個月花費好大,您您再給些吧。崔風憲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自也不能不賞些銀子。只得一手掏錢包,一邊破口罵:混蛋東西,你這幾日不都住在船上?這兒一無酒家、二無妓院,你的錢是花哪兒去了?

    這話確實問到了要緊處,海上日子最是無聊,出海以來除了吃飯睡覺,便只能望著大海沉思,縱有金山銀山,卻能望哪裡送?正疑惑間,卻見崔軒亮尷尬一笑,低頭道:我我想翻本。

    猛聽翻本二字,崔風憲啊地一聲,這才想起船上還有個銷金窟。他急急轉頭去看,果見船上角落聚了二十來名水手,人人吆五喝六、激烈拼殺。崔風憲心中光火,提起嗓門,怒喝道:小陳!小林!給我滾過來!

    兩名老漢陪著笑臉來了,看他倆約莫也是六十光景,正是崔風憲當年下西洋的老部屬,小陳、小林。如今物換星移,小陳早已變老陳,那幅奸詐笑臉卻沒變個半點,彷彿還更奸滑了。只見他倆乾笑搓手:二爺,有事麼?

    崔風憲冷冷地道:我不是說過了,這船上不能賭博麼?你們怎又破戒了?

    那老陳忙道:二爺有所不知,這賭局是少爺開的。他說船上太過氣悶,若不賭幾把,過過癮,難保不悶出病來。弟兄們聽了之後,也感此言有理,便陪著玩了幾把老林幫腔道:是啊,少爺賭性之強,非常人所能及,念在他這分才華上,二爺您得栽培栽培他,千萬別讓他埋沒了

    放屁!崔風憲震怒欲狂,提起了獅子吼,嚇得小獅子也跳了起來。

    看侄兒生性浮浪,什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全都一竅不通,可種種吃喝玩樂之事,卻早在孃胎裡學會了,頗有神童天才的名氣。崔風憲瞪了侄兒一眼,森然道:行了,他欠你們多少錢?

    老陳拿出借條來看,陪笑道:不多、不多,三百兩而已,玩得不大。

    崔風憲倒抽了一口冷氣,沒想自己一個午覺睡醒,口袋便又莫名其妙少了幾百兩銀子,看這侄兒花錢之速,當真無與倫比,他咬牙切齒,朝口袋裡掏掏摸摸,正要交錢出來,忽然間心如刀割,渾身劇痛,便又把手放了回去,淡然道:先欠個幾天,改日再給你們。

    兩名下屬眼巴巴等著,哪知卻拿回這麼句廢話。那老林疊聲叫苦:二爺,您怎麼老是改天啊,到底要改哪天呀?崔風憲冷冷地道:等咱們到了煙島,把貨賣了,自然有錢給你。老陳苦笑道:二爺,您您別老是這句話。咱們好幾個月沒工錢領了,要是這趟買賣做不成,咱們卻該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讓我想想啊。崔風憲哈哈一笑,驀地怒目圓睜,暴吼道:去你媽的!咱們要是做不成買賣,還想怎麼辦?當然只有跳海啦!你想咱們還有盤纏回中原麼?說著揪住侄兒的衣襟,厲聲道:不然我把這牲口賣給你!你要出多少錢?

    眾船伕乾笑幾聲,知道二爺又耍無賴了,一時搔頭的搔頭,吐痰的吐痰,各作鳥獸散了。

    正指天罵地間,忽聽身旁傳來嘆息聲,聽得那頭牲口幽幽地道:小氣鬼。

    崔風憲怒目回首,嚇得畜生急急轉頭,掩上了嘴。崔風憲嘿嘿冷笑,森然道:小子,嫌我小氣是麼?崔軒亮顫聲道:沒沒有他躡手躡足,正想悄悄逃走,卻給揪住了衣領,聽得叔叔森然道:給我坐下,叔叔有正事跟你說。

    崔軒亮不敢違逆,只得苦著一張臉,在甲板上撿了塊乾淨地方,就地坐下。

    七月午後,陽光燦爛耀眼,映得大海一片晶亮。只見小獅子無精打采,崔軒亮也是滿身熱汗,只沒住手地抖著胸前衣襟。眼見侄子東瞧西望,一臉的心不在焉,崔風憲不由嘆了口氣,道:亮兒,你今年幾歲了?

    天氣實在熱,小獅子懶懶趴在甲板上,只餘下尾巴左搖右擺。那崔軒亮也是有氣無力的模樣,他抓了抓脖子,煩躁道:我我十七歲了。崔風憲嗤了一聲,道:你還曉得自己十七歲了?你跟我說說,你這輩子做過什麼正經事?

    侄兒低頭望地,久久無言,想來是有幾分愧疚了。崔風憲拿起了蒲扇,一邊扇著涼風,一邊責備說教:瞧瞧你,年紀一把,學文不成,學武無能。整日裡遊手好閒,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晚上倒是精神健旺、胡作非為你自己說說,似你這般人品,誰想把女兒嫁給你?

    正訓話間,卻見侄子蹲在地下,拉起了小獅子的兩隻前腳,當作幼兒習步來走。崔風憲提起嗓門,大喝道:亮兒,叔叔在跟你說話啊!崔軒亮沒精打采的,一時頭也不抬,低聲咕噥道:煩死人了,說來說去都是這套嘮叨,我都會背了。

    造孽的畜生!崔風憲心頭火起,將侄兒死命揪住,喝道:你自己說,叔叔這趟為何帶你出海?你還記得麼?崔軒亮悻悻地道:我怎麼知道?我好端端在家裡睡覺,是你硬拉我出來的。

    畜生啊崔風憲氣得快中風了,淒厲道:你整日非吃即睡,與禽獸何異?記得麼?叔叔帶你去煙島,正是要向魏寬提親的!聽得提親二字,崔軒亮終於雙眼一亮,什麼都想起來了,大喜道:對對對,咱們是來向魏寬叔叔求親的,叔叔,我我一到島上就可以洞房了麼?

    造孽啊崔風憲氣到了極處,左臂夾緊了侄兒,將之拖到船舷,正要拋入大海,來個眼不見為淨,卻聽一人笑道:震山,別這麼大火氣。歇歇吧。

    崔風憲定下神來,急忙回頭去看,卻見面前好一名清雋老者,約莫七十來歲年紀,正給兩名婢女扶將過來。此人正是京城來的貴賓,前太常寺少卿徐爾正。

    眼見老人家出來了,崔風憲趕忙搶上攙扶,問候道:大人,您身子好些了麼?

    徐爾正道:好多了,太久沒乘船,猛一下身子骨受不住,將養幾日便成了。說著,他便朝船頭行去,暢然道:快哉!海天一色,萬里無極,老夫自出使高麗後,可多久沒見這壯闊氣象了?

    崔風憲怕他滑跤,一時連攙帶扶,諾諾稱是,陪他走上了船頭。

    這徐爾正是船上的貴賓,只因年事已高,出海以來禁不起風浪顛撥,居然大病了一場,這幾日都在艙裡養病歇息。難得有此清興賞景,崔風憲自是不敢怠慢。他見日頭熾烈,徐爾正身上的官袍又厚實,也是怕老人家中暑了,忙替他寬了衣襟,舉扇扇涼。

    兩人眺望遠海,徐爾正怔怔出神半晌,問道:震山,咱們出海也有十幾日了,什麼時候抵達煙島啊?崔風憲忙道:快了,快了,這幾日只消不遇上颶風,很快都能抵達。

    徐爾正捋須微笑:那就好。這魏寬生平最愛守時之人,難得他六十大壽,咱們萬萬遲到不得,否則喝不到壽酒事小,要是誤了令侄的那杯喜酒,那老夫可過意不去了。

    崔風憲有些尷尬了,忙道:大人說笑了。劣侄性喜嬉鬧,人家魏小姐是否看得中他,還在未知,大人何必為此擔憂?

    此行出海遠航,目的地正是煙島,島上主人姓魏名寬,號友逢,今年恰好六十大壽,此番崔徐二人遠道中原而來,便是專程給他賀壽來著。不過崔風憲另還有些計較,卻是為侄子的終身大事打算了。

    魏寬與崔家兄弟一般,成親得都很晚。他們這批人全是永樂帝的舊部,只因早年忙於國事,兵馬倥傯,不免耽誤了青春,所以魏寬直至四十三歲方才成親,婚後也僅有一名愛女,那便是年方二八、嬌美可愛的魏思妍了。

    崔軒亮年方十七、魏思妍二八佳人,兩個孩子幼年時見過幾面,玩得頗為投契。如今雖說海天阻隔,可為著兩家的交情,這趟提親之旅即使千里迢迢,也還是值得。

    兩人說了幾句話,卻始終不見侄兒過來請安,崔風憲咳了一聲,也是怕小孩失禮,忙回頭喊道:亮兒!去端張竹椅過來,讓徐伯伯歇歇腿。

    亮兒。崔風憲連聲叫喚,卻無人回應,忍不住回過頭去,怒道:亮兒!你在幹啥?大吼之中,只見侄兒呆若木雞,痴痴傻站,好似給誰點上了穴道,崔風憲嘿地一聲,順著侄兒的目光去看,果不其然,只見不遠處站著兩名婢子,海風輕拂,秀髮飛動,說不出的好看。

    崔軒亮又中邪了,每回只要有女子現身靠近,他便要這般失魂落魄地,一切置若恍聞。崔風憲又惱又羞,卻也不好公然打孩子,只能沉聲道:亮兒!給我過來!

    三聲呼喚,崔軒亮仍是雙眼吊直,彷彿失心瘋。崔風憲一個箭步奔去,朝他後腦勺奮力一擊,厲聲道:要你去端張竹椅過來,怎麼老是不動?他又推又打,侄兒總算醒覺過來,待見叔叔現身面前,不由大驚道:叔叔,你你打哪冒出來的?

    畜崔風憲氣得眼前發黑,勉強把第二個字忍住了。兩名婢女見得情狀,忍不住相視一笑。崔風憲喘了口惡氣,道:給給徐伯伯端張凳子過來,別怠慢貴客了。

    還在催促間,背後傳來咚咚兩聲,聽得一名婢女道:崔二爺,請您上座吧。竹椅已至,那徐爾正也給攙扶了過來,看這兩名婢女甚是細心,不必著意吩咐,已把事情辦得妥切。崔風憲瞪了侄兒一眼,道:去端杯茶來。徐伯伯口渴了。

    好崔軒亮細聲道:等等一下就來崔風憲森然道:等什麼?崔軒亮低下頭去,眼角偷看少女,低聲道:我我還沒請教人家的名字。

    侄兒打不知痛、罵不知羞,崔風憲忍無可忍,提起蒲扇大手,正要一耳光重重搧落,卻聽徐爾正微笑道:哎,震山,君子遠庖廚,這等賤役怎好勞動少爺?他拍了拍手,朗聲道:小秀、小茗,你兩個去端杯茶來。

    是。兩名丫環甚是乖巧,聽得老爺交代,便一齊轉身走了。猛見兩名少女離去,那崔軒亮哎呀一聲,大氣還不及喘上一口,便一馬當先衝入後廚,還怕慢了一步半步。

    俗話說:貓見腥,漲破脊樑心,侄兒醜態百出,崔風憲滿面漲紅,一張老臉不知哪兒擱去,眼見徐爾正笑嘻嘻地瞧著自己,忙羞愧道:對不住,這這孩子打小就是這德行,卻讓大人笑話了。徐爾正搖手直笑:沒事,年輕人,應該的,應該的。

    人逾七十,隨心所欲不逾矩。這徐爾正輩分極高,乃是洪武年間第一批進士,為人卻頗隨和,天下一切都已見怪不怪。陽光頗烈,大海卻是蔚藍遼闊,任誰都要胸懷大暢。徐爾正吹著海風,一邊遠遠瞧著崔軒亮,捋須含笑道:震山,你自己有兒子嗎?崔風憲嘆道:咱們崔家男丁不旺。我自己只有兩個女兒,我大哥也只留了這個命根子下來。唉都怪我老婆,把他慣壞了。

    徐爾正笑道:這也不能怪尊夫人。瞧瞧這孩子,多討女人家喜歡?

    遠處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只見侄兒抱起了小獅子,在少女面前蹦蹦跳跳,傻氣愚蠢,直逗得兩名婢女咯咯嬌笑,片刻也停不下來。

    崔風憲嘆道:不瞞大人。我這侄子別的能耐沒有,就是這水磨功夫厲害至極。為搏佳人一笑,他可以裝乖露醜,倒立懸樑,便算丟光十八代祖宗的顏面,這小子也是在所不惜。

    這話一說,更逗得徐爾正猛拍大腿,仰天大笑:難得!難得!令侄如此人品,天下罕有呢!無怪尊夫人寵他了。

    都說虎父無犬子,這崔軒亮卻不知怎地回事,打小性情便和英雄好漢透著相反,人家讀書掉髮懸樑,他老兄昏昏欲睡,唸書寫字、手藝巧工,甚且是強身練武,沒一件事能專心,便連賭博飲酒也是心不在焉,說來世間唯一能讓他痴心掛記的,便是那兩個字:女人。

    打十四歲起,崔軒亮便魂不守舍,每逢女人經過,不論老幼美醜,總要讓他雙眼吊直,迷糊個半天。崔風憲怕他做出有辱門風之事,便將之關在家裡,不許出門,誰曉得此子在家中悶了幾日後,居然和兩個堂妹打情罵俏起來,什麼大老婆、小老婆的亂叫一通,氣得崔風憲拿起大榔頭,追得侄兒落荒而逃。

    也難怪侄兒風流了,如同過世的大嫂,崔軒亮膚色白晰,五官秀美,樣貌可以說是百中選一,儼然便是個翩翩公子。除此之外,他還有個別人求之不得的好處,他長得高。如同當年的大哥,侄兒體格魁偉,雖在弱冠年紀,卻比叔叔高了半個頭,可說得天獨厚。這蝶戀花之事,自是演之不盡。什麼練武讀書,全都不如一場春夢。

    眼見崔風憲長吁短嘆,徐爾正笑道:震山,你別老是愁眉苦臉的。你這回去煙島,不就是要去找魏寬提親的麼?想賢侄如此神通,此行必定滿載而歸啦!哈哈!哈哈!

    聽得徐大人著意調侃,崔風憲更窘了,忙道:大人別笑話我了,這魏家已經放出話來啦,這回不論是誰來求親,哪怕你是皇親國戚、天王老子,一樣都得過三關。憑我侄兒那點鄉下道行,能討到什麼便宜?徐爾正哦了一聲,道:怎麼?討房媳婦,還得過關斬將啊?

    崔風憲嘆了口氣:這魏家小丫頭是出了名的貌美,東海上遠近馳名,不單中原的幾個豪族世家想結這樁婚姻,連朝鮮、東瀛、琉球的貴族也遣使來攀附,你想魏家答應了這個,不免得罪了那個,還能不立個規矩出來麼?

    徐爾正道:這魏寬年輕時英雄蓋世,怎麼臨老來挑個女婿,反倒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崔風憲嘆道:這大人就不曉得了,現下煙島當權的不是魏友逢,而是他的老婆宋蓮香。

    徐爾正驚讚道:山東宋蓮香,誰見誰遭殃,這下有好戲瞧了。

    這魏寬夫婦並非普通人。昔年永樂帝在世時,魏寬名義上雖只是個大內侍衛,卻能統管皇城禁軍,帝座跟前第一紅人,威權無限。到了永樂帝駕崩後,諸將有的戀棧權位,有的告老還鄉,卻只有魏寬一人見識深遠,他明白自己是當朝新貴的眼中釘,倘要留在中原,早晚難逃一死,於是便在新婚妻子的鼓勵下,於四十四歲那年毅然辭官,遠渡重洋,來到一處荒島隱居,這便是此行的去處:煙島。當年魏寬選擇煙島作為退隱之地,實則大有深意。首先此島地理奇佳,恰恰處於中原、東瀛、高麗、琉球諸國之間,算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若有人要尋他的晦氣,自也鞭長莫及。其次這個島嶼岸高水深,只消好好經營,不愁沒人來此避風,果然在他的苦心整治下,這煙島十餘年來人煙漸密,物資漸多,竟從破落小漁村搖身一變,成了一處氣象萬千的海上大城,而他魏寬也從大內侍衛搖身一變,成了個不可一世的大富豪,傲視東海,無可匹敵。

    能者無所不能,回思往事,徐爾正不由嘆息連連,道:其實魏寬能有今日,宋蓮香功不可沒。魏寬沒了她,身家少說去了一大半。崔風憲嘆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啊。這小丫頭以前便是個鬼靈精,現下更是個算盤精。

    徐爾正笑道:我看她這回趁著魏寬壽宴、賓客登門求親,定會巧立名目,大剝其皮。你可小心在意了。崔風憲嘆道:大人,咱們崔家已是皮包骨,一剝見底。

    徐爾正撫掌大笑,崔風憲則是愁容滿面。徐爾正拍了拍他的肩頭,略作安慰,又道:對了,你方才不是說什麼過三關嗎?裡頭有什麼花樣,說來聽聽吧。

    崔風憲嘆道:大人不認得宋蓮香啦?她設下三大關,還不就是想要說著食指拇指一兜,做出了一個圓圈兒,再來握緊拳頭,示意揮打,最後五指成爪,漫空緊緊抓。

    徐爾正見他變幻手勢,彷彿行酒令一般,笑道:我曉得了,這第一關是錢第二關是拳這第三關呢崔風憲嘆道:大人糊塗啦,你瞧瞧,這世上有什麼東西得要說到此處,不忘五指伸出,四下到處亂抓。

    對啊!徐爾正猛拍大腿,放聲大笑:權!就是要緊緊抓啊!

    這徐爾正笑歸笑,心裡對宋蓮香卻也佩服得五體投地。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無論來日女婿出生何處、官居何職,只消能打通錢、拳、權三關,自也能入得了丈母孃的法眼,這樁婚事便也水到渠成了。

    徐爾正笑道:老弟,錢拳權三關,令侄有哪條?說來聽聽吧。崔風憲嘆道:錢嘛,我侄兒掙錢的本領是沒有的,花幾十萬兩的能耐是天生的;拳嘛,打不了南山猛虎,揍一揍牆上壁虎,倒也還行。至於這個權呢,他的叔叔也已杯酒釋兵權啦,還想什麼?

    徐爾正聽著聽,不由笑道:聽你說得淒涼清苦,那你拿什麼求親?崔風憲道:三分義氣、兩代交情、一片誠心。徐爾正撲哧一笑,道:好好幹啊。這魏寬膝下就只有這麼個寶貝女兒,等令侄當上魏家的女婿,學了岳父的武功,收了岳父的錢財,最後當上了煙島島主,你崔家不是錢、拳、權,面面俱到啦?

    崔風憲拂然道:大人,崔某何許人物,你真把我當成是貪財小人麼?跟你說吧,我此番過來提親,不是為了什麼三文五兩,而是為了我大哥。

    你大哥徐爾正沉吟半晌,猛地醒悟過來:啊我怎給忘了?你大哥和魏友逢是結拜弟兄啊。崔風憲嘆道:多虧大人還記得此事。昔年我大哥與魏寬意氣相投,有八拜之交,為了他倆交情義氣,我此番才老了臉皮,帶著侄兒過來提親。所作所為,只是不負兄長所託而已。說著低頭下去,自顧自地撫摸腰間短刀,怔怔無語。

    徐爾正撇眼過去,只見崔風憲腰間配著兩柄匕首,一柄似是大食之物,略顯彎曲,另一柄卻似獵刀,形制粗獷,徐爾正咳了一聲,道:震山,你這兩柄刀挺稀奇的,可以瞧瞧麼?

    崔風憲點了點頭,忙從腰間解下雙刀,恭敬奉上。徐爾正細目打量,只見那柄大食短刀形制尊貴,鞘上金絲纏繞,上鑲日月三寶四個小字,他啊了一聲,道:這是三寶太監的令刀?崔風憲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這是第四次出洋時,三寶公親手贈給我的。

    三寶公,本姓馬,賜姓為鄭,時人稱為賜姓爺,看這柄刀本是三寶之物,如今卻傳到崔風憲手中,這點明他真個下過西洋,到過異邦,抓過麒,摸過大象,絕非虛言空談。

    徐爾正是本朝耆宿,自也識得三寶太監,他撫著那柄匕首,怔怔嘆息,過得好半晌,方才低頭去看那柄獵刀。

    面前的獵刀似是北國之物,收於皮套之中,握柄處略顯破損,說來並不起眼,徐爾正沉吟半晌,自知這柄刀必有來歷,當即緩緩抽刀離套,赫然見到上頭的潦草刻字。

    帝賜徐爾正雙手微微發抖,顫聲道,這這是令兄的遺物?崔風憲點了點頭,道:永樂八年,皇上首次親征蒙古,那年家兄於斡難河畔,救下皇上的性命。

    帝賜崔廣成志永樂八年斡難之功

    匕首上的刻字以利器劃成,雖只寥寥數語,頗見草率,卻是大帝的真跡無疑,望著這行永樂大帝的刻字,徐爾正的雙手不禁顫抖。一旁崔風憲則是默默低頭,他輕撫著永樂帝留在人間的遺蹟,眼眶微微溼紅。

    崔風訓,字廣成,不同於追隨三寶公的弟弟,他不曾下過西洋,也沒看過麒麟大象。但他有件事和弟弟一模一樣,他也去過異邦。只是崔風訓並非向南走,而是向北行。他騎著馬,帶著刀,穿過長城,越過草原,飲下了斡難河的血水,對著巴圖拉戟指狂嘯。

    崔風訓不是划船水手,而是帶刀武將,所以他去的異邦並非是東洋西洋,而是長城正北,蒙古四大汗國。崔風訓追隨的人物並非是三寶太監,而是永樂大帝本人。五次御駕親征之中,他一共隨行四次。若非過世得早,如今早已受封侯爵。

    兩人靜默半晌,徐爾正不由嘆了一聲,道:打了幾十年仗,也真苦了你們兄弟倆。他搖了搖頭,又道:對了,我聽人提過,好似令兄的墳是在煙島上,對麼?

    崔風憲黯然道:沒錯。我大哥是葬在煙島海邊,我好些年沒去祭拜他了。他觸動了心思,正感傷間,又聽徐爾正道:聽說廣成是淹死的,對麼?崔風憲嘆道:是,當年他去煙島拜訪魏寬,一天夜裡不知為何,居然自行駕舟出海,之後便便

    徐爾正點了點頭,道:我曉得這事,聽說他過世的當天,恰巧兒子出生,是麼?

    崔風憲嘴角下彎,兩行老淚竟是滾滾而下,他不願外人見到自己的醜態,便用袖子遮了臉,只管沒聲沒息地哭著。

    崔家兄弟自小孤苦,當年中原大亂,他倆的爹孃全給蒙古兵殺了,之後兩個小孩相依為命,十來歲就投身軍旅。此後三十年,兄弟倆聚少離多,一個下西洋,一個徵蒙古,本想晚年時定可衣錦還鄉,共享天倫之樂,誰曉得大哥竟又死在煙島外海,只留了一個遺腹子下來,讓崔風憲撫養長大。

    眼見崔二爺哭了,徐爾正曉得他的心事,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別難過了,我和廣成也是有交情的。念在你大哥的分上,這回過去煙島提親,老朽定會給你們出力的。

    崔風憲聽他有意出馬,不覺啊了一聲,大喜道:大人,您您是說真的?

    徐爾正笑道:我先說了,老夫一來無拳無勇,二來沒錢沒勢,三來無官命也輕。錢拳權三樣,我一條都沒有,就這張嘴皮子還管用。你若需要個媒人,那找我便對了。

    徐爾正是說笑了,憑他出身洪武官場,資歷威望,那張嘴皮子只消動上一動,錢拳權三兄弟飛也似地趕來,盡數排列整齊,還怕宋蓮香那老虔婆恣意刁難?崔風憲早在巴望此事,此時聽他親口應允,自是歡喜得飛上了天,一時破涕為笑,連連作揖,就怕少了禮數。

    正千恩萬謝間,忽聽背後腳步聲響,聽得一聲喂,只見徐大人的肩膀上多出一隻手掌,一人道:你們要的熱茶來啦,快趁熱喝吧。

    咚地一聲,茶水擱到了甲板上,人卻開溜了。不消說,自是家裡的小畜生現身了。眼見徐爾正一臉錯愕,崔風憲自是勃然大怒:混賬東西!給老子滾回來!二話不說,猿臂暴長,便朝侄兒的背心拍去。

    徐爾正吃了一驚,知道老友掌力雄渾,非同小可,忙道:震山,輕手些!別打傷他了!

    眼看侄兒如此無禮,崔風憲早已惱羞成怒,他有心出手教訓,哪管會不會打傷人,在兩名婢女的尖叫中,已然拍出了一掌。堪堪打中侄兒的背心,說時遲,那時快,少年急急轉身,舉掌一格,叔侄倆手心相觸,但覺一股旋勁兒從侄兒掌中急急轉來,竟帶得崔風憲手臂微微發麻。猛聽咚地一聲,崔二爺座下凳子翻倒,雙腳騰騰騰向後退開三步,險些滑了一跤。

    崔風憲心下暗凜,徐爾正則是猛力一拍大腿,驚道:雷霆起例!

    眼見叔叔腳步踉蹌,崔軒亮不免又驚又急,忙上前察看,慌道:叔叔,你受傷了麼?侄兒掌力不俗,自己一個不留神,居然吃了悶虧,崔風憲不以為忤,反而暗自喜悅,曉得這孩子武功有了進境。當即冷笑道:小子,就憑你猴兒的把戲,還能打死我麼?

    崔軒亮哦了一聲,道:沒事就好,我要去玩耍了。說罷向那兩名婢女道:小秀姊姊、小茗姊姊,我帶你們去看陳叔賭博,很好玩的。拉住兩名少女,正要去參觀賭博,卻聽背後呼吸聲有異,隨即把氣一吐,揚聲大喝:雷霆起例!

    崔軒亮身上微微發抖,曉得叔叔要打人了。忙斜退半步,回臂胸前,施展打勁,又是崔門掌法起手式:雷霆起例。

    雙掌相接,但聽當地一聲如銅鑼鈸響,刺耳之至,徐爾正忙掩住耳孔,兩名婢女則是齊聲尖叫。只見崔軒亮半空翻了個筋斗,雙腳落地,如陀螺般旋轉不定,好容易站定了,身子卻又搖搖斜斜,向後斜退五六步,勉強站住了,突然一跤坐倒,半空翻了個筋斗,跌成狗吃屎的慘狀。

    這招雷霆起例不單以氣力雄渾見長,而且暗藏了五六道打勁,徑、緊、靜、淨、切,糅合為一體,除非以相同招式回擊,否則極難化解。也正因如此,崔軒亮才沒給一掌擊落到大海之中。

    崔風憲有心測度侄兒的掌力,下手不輕,他行上前去,笑道:還活著吧?正要將他一把拉起,卻見崔軒亮死命把他的手給甩開,竟是不願起身。崔風憲皺眉道:又要找打啦?正要對著他後腦勺亂拍,卻見侄兒眼眶溼紅,竟放聲大哭起來。

    崔軒亮十七八歲的人了,說哭便哭,當眾號啕,當真丟人現眼之至。崔風憲嘿地一聲,正要痛加責打,兩名婢女卻搶了過來,先瞪了他一眼,隨即安慰道:崔少爺,你沒事吧?崔軒亮擦拭淚水,低聲道:沒事。我我自己起來。他勉強爬起,卻又有些頭暈,小茗、小秀趕忙一左一右,將他攙住了。

    崔風憲在旁邊偷看,只見侄兒的獸爪子剛巧不巧,全擱在人家的纖腰上,左右逢源,大小通吃,還不忘附耳說話:走我們去看陳叔賭博崔風憲又驚又妒,猛地右手暴長,一把扯住侄兒的髮髻,喝道:臭小子,給我過來!

    崔軒亮腦袋向前,哎哎叫疼,如給他一路拖拉,堪堪拖到了徐爾正身旁。只聽叔叔一聲暴吼:站好!給徐大人問安!崔軒亮不大情願,可叔叔又死盯著自己,料來無法脫身,只得向徐爾正抱拳作揖,喃喃地道:徐徐世伯,您您好徐爾正笑道:我好,你也好,大家都好啊。說著拍了拍身邊一張凳子,道:來,坐下吧。

    崔軒亮雙手連搖,驚道:不要了,我不要坐。崔軒亮生平最怕兩種人,一種是行將就木的老頭,一種是呱呱啼哭的嬰兒。他見徐爾正望著自己,捋須而笑,似在等自己開口。一時間面有難色,支支吾吾,想了老半天,終於道:徐伯伯,你你吃過飯了嗎?

    徐爾正笑道:吃過了。崔軒亮喔了一聲,便又噎住了,只管低頭傻站著。

    這崔軒亮狀似白面書生,可平日讀書時光不多,此際要與飽學宿儒對面說話,不免成了個啞巴。他頓時神色茫然,目光呆滯,與遇上少女時的健談判若兩人。

    眼看侄兒久久放不出個屁來,崔風憲自是暗暗咒罵,正要應酬解圍,那徐爾正卻已笑了,自行開口道:孩子,你叫軒亮,是吧?

    崔軒亮低著頭,囁囁嚅嚅地唔了一聲,徐爾正笑道:器宇軒昂的軒,高風亮節的亮,真是好名字啊。崔軒亮搔了搔腦袋,沒有應聲。徐爾正便又自行接口:說來難為情啊,徐伯伯這幾日都在艙裡養病,沒機會和你談天。

    崔軒亮總算有話講了,他低下頭去,細聲道:不打緊,我我不用你陪。正說話間,只見兩道兇惡至極的目光飄來,正是叔叔瞪人了。

    崔軒亮嚇了一跳,自知叔叔如惡犬,時時會暴起傷人,可搜刮腸腸,卻也不知要說些什麼。他左顧右盼,忽見小茗、小秀朝自己猛眨眼,不覺心下一醒,忙道:徐伯伯,您您家裡可都安好?崔風憲鬆了口氣,看侄兒還曉得問候對方的家人,好歹不算蠢到家了。徐爾正捋須微笑:託令叔的福,徐某家中俱都安好。

    崔軒亮鬆了口氣,又道:你你家裡有很多人嗎?徐爾正笑道:當然。我有四男三女,都已婚嫁了,便又添了一大群內外孫,十五六個,我平日也記不全。

    徐大人多子多孫,崔風憲一旁聽著,便要奉承幾句吉祥話,卻見侄兒嘴角含笑,低聲道:徐伯伯,您您家裡有很多丫環嗎?徐爾正微微一愣,反問道:丫環?崔軒亮微笑道:是啊,就是像小茗、小秀那樣漂亮的婢女,您家裡很多嗎?

    徐爾正喃喃地道:這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七八個有吧。崔軒亮聽得悠然神往,嘆道:真好。我家裡都沒有婢女,只有兩個堂妹。可沒您家熱鬧了。

    家有一妹,如有一寶,場裡靜了下來,誰也不吭聲。良久,倒是那小茗先開口了,只見她問徐爾正:老爺,這崔二爺過去是什麼來歷啊?為何這般武功高強?

    這小茗、小秀都是機靈丫環,日常專能給徐爾正添光,果然稍稍開口,便奉承了崔風憲幾句,不著痕跡。崔風憲心下得意,還未言語,卻聽侄兒道:我叔叔姓崔,雙名風憲,自號震山。他是安徽人,平日最愛吃白魚燴麵、炒臘肉、辣椒爆紅絲。他有兩個女兒,長得都像我嬸嬸,可愛活潑一時滔滔不絕,手舞足蹈,正要長篇累牘說將下去,兩名婢女忍不住撲哧一笑,那小秀更不忘端來一杯茶,低笑道:崔少爺,口渴了嗎?

    崔軒亮是個呆子,一時伸手接茶,偷摸小手,便又神思不屬起來。眼看崔風憲羞愧無地,一旁徐爾正卻笑道:左右無事,我便跟你倆說說吧。這位崔二爺過去是個武將,戰功彪炳,說來你倆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過,都得拜謝他。

    那小秀哦了一聲,道:為什麼啊?徐爾正笑道:他是日月朝第一批將官,與黃金家族交手過。小茗、小秀對望一眼,茫然道:黃金家族?那是什麼?徐爾正道:蒙古大元汗。這位崔二爺,便是本朝第一批抵達長城的士卒。

    兩名少女微微一奇,道:收復長城?那不是幾百年前的事嗎?徐爾正嘆道:沒那麼久吧。他問著崔風憲:那年攻打大都,你們兄弟多大年紀?崔風憲嘆道:我只十二歲,我大哥十六歲。徐爾正道:你們是追隨神將徐天德,是吧?

    崔風憲搖頭道:追隨這兩個字,豈敢僭越?咱們只不過是陣前小兵罷了。徐爾正道:燕王呢?那時他幾歲?崔風憲低聲道:十七歲。

    自五代以降,漢人就失去了長城庇護,漢唐盛世不在,異族輪番南侵,漢人開始向南逃竄,他們一直逃、拼命逃,歷經了三百一十九年的異族欺壓後,終於舉國上下一起歸元。眼看漢人墮落至此,日本、朝鮮便開始輕視中國,整整五百年裡,他們不再與中國朝廷往來,也不想再仿效漢唐文物。

    漢人的賢者曾經預言:五百年內必有王者興,在長城失守後的第四百三十一年,漢人終於誕生了一位王者,他扛起了一面大旗,向天下漢人奮力高喊。

    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他高舉著日月王旗,率領著天下一切殘存的漢人,向北方高歌奔跑,越過了失落三百年的黃河,抵達了淪陷五百年的長城,最後一舉擊毀了大都,再次統一了全中國。

    反擊的時候到了!六伐北元、七下西洋,連紫禁城也是在他手中建造的,永樂大帝威動萬邦,聲勢之強,當代無人可及。他是漢武帝之後第一位開關遠征的皇帝,也是東起朝鮮、西至天方的萬國君王當中,唯一敢向黃金家族宣戰的無上明君。

    大海汪洋,日頭炎炎,彷彿是永樂帝的萬丈光芒,讓人不敢逼視。崔風憲眯起了眼,嘴角露出了微笑。在他的心中,永樂帝的功績早就超越了唐太宗、漢武帝,因為大帝的對手可不是突厥匈奴、也不是什麼契丹女真,而是蒙古四大汗國的黃金家族,要想在他們面前開關出徵,掃蕩全漠北,那是談何容易啊?

    生在轟轟烈烈的當代,人人都是與有榮焉。崔風憲滿面得意,雙手叉腰,高高仰起頭來,又聽徐爾正繼續吹捧:崔二爺一生的事蹟是說不完的,他開國時雖只是個孩子,可到了壯年後,卻曾追隨過三寶公,官拜西洋艦隊海上同知指揮,統掌六艘大戰船

    正說嘴間,卻聽小茗小秀竊竊私語:誰是三寶公?小秀低聲道:好像是洪武帝手下太監,開船出去的那個。小茗皺眉道:洪武帝?你說錯了吧,應該是攻打南京的那個。

    小秀忙道:對對對,我說錯了,是永樂帝、永樂帝,誅十族的那個。

    誅十族誅十族!轟隆一聲,這三個字好似雷轟閃電,直直劈在崔風憲的腦門上,打得他張大了嘴,全身發軟,動彈不得。

    完了,什麼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萬大軍徵安南,全比不上這簡潔明快的三個字:誅十族。

    秦皇漢武、窮兵黷武,一生總評出來了,原來搞了一輩子,自己竟成了始皇座下一走狗。崔風憲張大了嘴,腦中嗡嗡作響,突然眼前一黑,身子向後便倒,隱隱約約間,聽得侄兒驚慌喊叫:陳叔!林叔!叔叔要中風了!快來啊!徐爾正也是震驚不已:怎麼回事?好端端聊著聊著,一下子就中風了?

    一片驚惶間,大批船伕趕來了,老陳顫聲道:完了!二爺沒氣了,快把他的鞋子脫了!老林扯脫二爺的鞋襪,一旁又上來一個老黃,取出尖刀,將他的腳底割破,讓鮮血流出,另一位老張則解開他的衣衫,朝後心穴道使勁敲打。

    忙了好一陣子,崔風憲悠悠醒轉,猛見眾人圍著自己,不覺驚道:幹什麼?怎麼都擠在這兒?老陳哭道:二爺,你自己不知道麼?你方才要死啦!崔風憲罵道:放屁!我的命硬得緊,你們想害死我,可沒那麼容易!說著暴喝一聲:走開!我要起來了!

    老林忙道:你先忍忍,咱們正給你放血,暫且別動。崔風憲罵道:放什麼血?想要謀財害命是吧?放我起來!老陳氣了,罵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幾斤幾兩?拿什麼讓人謀財害命?眾船伕也叫罵道:是啊,你還欠咱們大筆工錢,別想一死了之!雙方吵罵不休,最後還是端了藥湯過來,讓崔風憲喝了下去。

    其實這幫夥計並非外人,他們與崔風憲一般,過去同是三寶太監的手下。只是近年朝廷情勢忽轉,自永樂帝死後,一幫靖難老臣全數下野,便輪到讀書人掌權了。這批人看什麼都不順眼,上臺第一件事,便是撤裁西洋寶船,說什麼三寶艦隊大而無當,除了勞民傷財、好大喜功外,對百姓的生計毫無益處。便極力主張廢除。可憐崔風憲恨得牙癢癢的,卻也曉得官場生涯已然玩完,只得拿出了畢生積蓄,買下了幾艘商船,打算自行出海貿易。這幫老卒聽說了,便競相投靠,盼能謀份餬口差事。

    說來這幫老卒倒黴得緊,他們年輕時追隨三寶公,把青春都糟蹋在海上了。如今臨到老來,一個個無家可歸,妻子無靠,晚景極為淒涼。可朝廷的讀書人並不體恤這批人,為了那樁誅十族的案子,他們深恨前朝皇帝,連帶的,他們也恨上了永樂兵馬,平日總把他們當前朝餘孽看待,絕無一分敬重之心。當然,崔風憲也恨透了這幫腐儒,每回見到了他們,總以為撞著了異族走狗,雙方誓同水火,幾至不共戴天。

    心念於此,崔風憲不禁氣結。他小時候曾經親眼目睹,他的父親是怎麼給蒙古兵一刀戳死,母親又是如何給韃子爭相蹂躪。所以崔家兄弟世世代代恨著蒙古人,連帶的,他們也恨上了天下的讀書人,恨他們放言高論,恨他們羞兵辱將,恨他們坐享其成,卻從不肯犧牲一點半點。

    無恥之徒,又吃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大家明明都從朝廷手裡拿到了好處,卻為何總是不認賬呢?難不成普天下的壞事全是永樂大帝一個人乾的,與滿朝文武沒半點干係?既是如此,當年皇上怎不學著始皇帝焚書坑儒呢?若能把天下的讀書種子殺得精幹光淨,如今不也落得個耳根清靜?

    王八羔子老子殺你個一乾二淨。想著想著,崔風憲目露兇光,腦中卻又隱隱嗡嗡作響,猛然間,眼前發黑,手腳顫抖,身子向後便倒。

    ***!又中了!快!快給他放血!眾船伕大驚奔回,老陳提起尖刀,暴吼一聲,正要望腳底戳落,卻見崔風憲茫然張眼,道:你們要幹啥?老林乾笑道:二爺,有什麼遺言,趕緊交代吧。咱們都在這兒聽著。

    去你媽的!崔風憲醒悟過來,暴吼道:老子還活著呢!你們卻是急什麼?

    眼見老闆中氣旺盛,眾夥計自是四散奔逃,大驚道:活了!老不死又活啦!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崔風憲罵了幾聲,便自行掙扎爬起,坐到了竹椅上,兩名婢女斯斯文文,趕忙奉上了茶水,柔聲道:二爺,請用茶。

    適才崔風憲給這兩個丫頭一激,險些中了風,此刻自不想答理,待想要她倆退下,又覺得自己氣量狹窄,竟與小女孩較真了,反反覆覆間,那小茗、小秀已坐了下來,隨即擱來一張凳子,將他的雙腳搬了上去,輕輕為他捶腿。

    崔風憲咦了一聲,想他活到了六十多歲,何時有這般清福享用?正舒爽間,後頸竟又給人使勁揉了揉,忙抬起頭來,卻是侄兒來了。只見他滿面擔憂,低聲道:叔叔,你你還好麼?崔風憲通體舒泰,什麼氣都消了,嘿嘿笑道:小子,你只消管好你自己,發憤圖強,叔叔什麼都好。崔軒亮低聲道:那那你別老是亂髮脾氣,你要是死了,嬸嬸怎麼辦?

    崔風憲揮手笑罵:胡說八道,專觸黴頭。說著拉住侄兒的手,道:坐下,陪徐伯伯說話,長點見識。這會這侄兒也不敢造次了,只乖乖坐在一旁,給叔叔揉肩按頸。

    徐爾正笑道:震山,瞧你多好福氣?趕緊要令侄討房媳婦回家吧,天天有人給你敲背呢。崔軒亮心頭怦怦直跳,自己若能把小茗、小秀一起娶回家,到時兩個給自己敲背,閒暇時再替叔叔敲腿,那就大吉大利了。正想出言打聽口風,卻聽崔風憲嘆道:大人說笑囉。這小子學文不成、練武不就的,誰肯嫁他啊?

    徐爾正道:什麼話,婚姻看的是緣分,常言有道:成家立業,先成了家,方有立業之心,武功文章自然一日千里。他嘮嘮叨叨說了一頓,便又望向崔軒亮,道:賢侄,聽說令叔這趟過來煙島,是專程為你提親來著的,你自己知道麼?

    這徐爾正是個官場中人,輩分極高,此行提親若有他出面為侄兒做主,自然增色不少,崔風憲聽他提起此事,心下自是暗暗歡喜,正等著侄兒叩首謝恩,誰知這少年卻只伸手招來了小獅子,自顧自地逗弄著玩,全無一分喜意。

    少年郎陰陽怪氣,適才猛往脂粉堆裡鑽,此時聽得要提親了,卻又意興闌珊,好似不想洞房了。徐爾正微微一奇,忙道:賢侄怎麼了?不想結這樁親事麼?眼見侄兒遲遲不作聲,崔風憲正要提氣暴吼,卻聽侄兒低聲道:徐伯伯,我我有件事得問個清楚,不然不然我就算結成了親事,這輩子都不會開心。

    徐爾正哦了一聲,道:賢侄有何心事,說來聽聽吧?崔軒亮悶悶地道:我我這幾日翻來覆去地想,就是記不起魏家妹子的長相。頓了頓,又道:叔叔,我以前見過魏思妍麼?崔風憲冷冷地道:十年前你娘生病過世,你魏叔叔不是帶著一家老小來安徽祭拜你娘?那時魏小丫頭不還在家裡住了半個月?你都不記得了?

    崔軒亮低聲道:我我還記得,可可事情隔了好久,我只記得她左臉頰有個小酒渦,其它都想不起來了。崔風憲罵道:想什麼想?***!這天下人不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外加雙手雙腳麼?難不成還能三頭六臂、狗頭生角、七個鼻孔、屁股插花正要源源不絕扯下去,卻聽崔軒亮吞吞吐吐地道:叔叔,我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她她現下生得好看麼?

    聽得好看二字,兩名婢女相視一笑,兩個老頭則是哦了一聲,這才明白少年人心中所思。崔風憲罵道:原來是問這個啊?放心、放心,放你一萬個心,魏寬的女兒包管漂亮,彷彿仙女下凡呢。

    崔軒亮紅臉大喜,忙道:真的麼?她她美若天仙嗎?崔風憲笑道:那還用說?這魏小姐生得多美啊,她嘴大吃四方,一口咬得半個西瓜,兩條臂膀練了拔樹功,比銅人還壯,加上雙耳招風,鼠目寸光,此女當真天上罕有、地下無雙,便如八千女鬼上身,不娶可惜啊。說著哈哈大笑,不忘朝侄兒肩膀猛拍,示意鼓勵。

    崔軒亮聽得渾身顫抖,俊臉發白,寒聲道:叔叔,您您和我有仇麼?這般醜怪人物,您您還要我娶回家。說到傷心處,正要掩面飛奔而去,卻給徐爾正攔住了,笑道:行了,你叔叔跟你鬧著玩的。賢侄欲知魏小姐的芳容,問老夫便是了。

    聽得徐爾正見過魏小姐,兩名婢女眨了眨眼,頗為關心。那崔軒亮更是焦急:徐伯伯,您您也見過魏小姐麼?徐爾正搖頭道:沒有。這小姑娘是在煙島生的,老夫無緣得見。

    兩名丫環哦了一聲,崔軒亮大聲道:那那還說要問您?徐爾正笑道:賢侄啊,老夫雖未見過魏小姐,卻曾見過她的爹孃。這魏寬少年時是個美男子,妻子也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兒,你想他倆夫妻生下來的寶貝女兒,還能是個醜八怪麼?

    崔軒亮顫聲大喜:徐伯伯,您您是說真的麼?徐爾正微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都說眼見為憑,你想見識魏小姐的花容月貌,等到了煙島後,不就真相大白了?

    都說關心則亂,崔軒亮一會兒期待,一會兒疑駭,這會兒聽得魏小姐是個大美人,便又喜形於色了。一時手舞足蹈,興奮異常,便又等著往煙島衝了。那兩名美丫環則是悻悻對望,捶腿時有氣無力,懶得做虛功了。

    徐爾正微笑道:震山,常言有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這趟過來求親,可有什麼對手麼?崔風憲嘆道:此事我一想就煩呢。魏寬今年六十大壽,不說中原各門各派的都來了,連琉球、東瀛、朝鮮也都有賀使前來,大夥兒假借因頭,你推我搶,弄得殺豬也似,唉若非為了我那大哥,老子才懶得求這門親。

    徐爾正沉吟道:連異邦人也來了,想來是為了煙島的勢力吧?崔風憲嘆道:這個自然。煙島地處要衝,魏寬又把此地治理得有聲有色,誰娶了他的獨生女,誰便佔島為王,天下誰不撿這門便宜生意?聽得此言,那小茗忽然撲哧一聲,掩嘴低笑,崔風憲眉頭一皺,道:你笑什麼?

    那小茗一邊替二爺捶腿,一邊微笑說話:崔二爺,其實不論有多少人到島上求親,您都不必在意。想結這樁親事,您該擔心別的。崔風憲哦了一聲,想不到這小丫環還有見地,忙道:怎麼?我該擔心什麼?小茗笑道:近水樓臺先得月。崔風憲哎呀一聲,猛拍大腿,道:對啊!外賊易與,家賊難防!我可真老糊塗了。來來來,你還有什麼高見,一發說出來吧。

    徐爾正甚是寵愛這兩個丫環,當即呵呵一笑,道:說吧,二爺既然問了,就別顧忌。

    小茗笑道:小丫頭方才聽二爺說了,這魏小姐好像是個貌美姑娘,爹孃又是大人物,家裡更是有錢。我若是她呢,肯定早就有了心上人,若是家裡要把我嫁給外人,定是死也不依。

    崔風憲連連頷首:此言有理。這魏寬徒弟多,什麼林思永、黎思正的,別和小丫頭粘上了。到時鬧將開來,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曉得這兩名少女活潑聰明,給徐爾正當成自家兒孫撫養,自非常女可比,便問向那位小秀,道:姑娘你呢?有何高見?

    小秀低頭道:小女子專心捶腳,不好說話。眾人聽了這話,忍不住都笑了起來,崔風憲也不好做老爺了,忙把兩腳一縮,道:好了、好了,別捶了,再給你倆捶下去,路都不會走了。

    眾人笑了一陣,徐爾正忽道:震山,你方才提到的黎思正,可就是當年朝廷從安南抓回來的小王子?崔風憲道:就是這孩子。當年他父祖起兵叛變,郭奉節抓到他全家時,見這孩子太小,實不忍交給朝廷,便私下託給魏寬,讓他收為養子。

    徐爾正捋須道:這可不得了,這孩子給魏寬撫養了二十多年,武功定然非同小可。若要來個比武招親,倒是令侄的一號勁敵。

    崔風憲轉頭望向侄兒,厲聲道:聽到了麼?到處都是勁敵,你還整日遊手好閒!

    崔軒亮愣愣傻傻,眼珠兒只顧瞧著兩名少女,魂不守舍。崔風憲嘖了一聲,正要一掌朝他後腦勺打落,給他提神醒腦,徐爾正伸手攔住了,笑道:你別老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黎思正有本事,令侄豈無護身本領?我瞧他方才與你對了一掌,不也有當年廣成的幾分架式?

    小茗忙道:是啊、是啊,方才崔少爺喊著雷霆起例,身上便有神力,好似起乩一樣,莫非這是什麼法術麼?崔風憲哈哈大笑,道:小丫頭胡說八道。這雷霆起例是一招掌法,很難抵擋,便我侄兒這般不成材,一旦給他使出來,外人也不敢硬接。

    小茗訝道:為什麼啊?崔風憲道:誰帶著手帕?小秀忙道:我這兒有。她拿出了一條錦帕,交給了崔軒亮,但覺香氣撲鼻,圖案花開錦茂,眼見侄兒又要嗅嗅,崔風憲一把奪過,將手帕拋了出去,道:瞧清楚了。

    他深深吐納,猛地將手臂疾推,嗤地一聲勁風驟響,掌力前吐,那手帕卻倒飛而回,緊粘在崔風憲的掌心上。兩名少女咦了一聲,道:回來了。

    看這崔風憲掌心藏著一股吸力,那手帕給這股力道一收,無論上翻下轉,都是聞絲不動,便似膠水粘著一般。崔風憲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懂了麼?這就是雷霆起例。

    與崔風訓交過手的都明白,千萬別和他對掌,否則便會受傷。這並不是說他氣力多大、抑或是掌中藏毒,而是因為他的掌法中含了一些武學至理,讓它變得無從守禦。

    這雷霆起例出手時筋肉緊繃,一旦撞到了東西,掌底立時向前一頂,爆發外門寸勁,然則掌心裡卻藏有一股內家暗勁,適才那手帕為暗勁召喚,頓時受召飛回。

    兩名少女面面相覷,滿心茫然,不知這有何厲害之處。然則若是高手在場,卻要臉上變色,自知這兩股力道一個前進、一個後吸,若是分而擊之,並無神奇之處,可一旦雙勁混一,分進合擊,就會變得難以化解,縱使防守之人內力較深、掌力較強,還是有可能因此受傷。

    徐爾正捋須微笑:震山,這套掌法是你大哥自創的吧?

    崔風憲呼出一口長氣,他適才險些中風,貿然使動掌力,竟然隱隱頭暈,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說道:這套掌法確是家兄所創,外門架式仿效天下八大拳法,故稱八方。內家底子脫胎於神霄派的天心五雷正法。家兄集其大成,遂稱八方五雷掌。至於這招雷霆起例,則是這套掌法的起手式。

    小茗睜大了眼,忙道:崔大爺他他就是軒亮少爺的父親,對麼?

    徐爾正道:沒錯,他們崔家就只兩兄弟,二爺風憲,字震山,大爺風訓,字廣成。這位廣成與上官義、丘重、郭奉節、孟中治等人合稱為燕山八虎,這八位禁衛先鋒之中,以他武功排名第一,世稱飛虎崔風訓,與龍帥魏寬為一時瑜亮。

    小茗、小秀肅然起敬,方知這崔家高人輩出,昔年真是武官世家,只不知發生了何事,如今全家卻淪落成水手跑船,討這一口辛苦飯吃了。

    小茗又道:二爺,您方才說這套八方五雷掌借了天下八大拳法的本事,這麼說來,當年崔大爺也會這八大拳法麼?

    崔風憲笑道:這個自然。不說我大哥吧,便我這侄兒呢,打小先學千字拳、再學雙疊掌、炮拳、鐵掌練到了十七歲上,便能起練八方五雷掌了。崔軒亮一臉苦悶,想來打小便給叔叔毒打虐待,逼著他練功,定是苦不堪言了。

    徐爾正沉吟道:震山,當年廣成是怎麼蒐羅到這些武功秘笈的?可以說說麼?

    眾人心下一凜,當時練武的都是一方之霸,門規森嚴,怎能任憑本門絕學心法外流?莫非這些武功心法是偷來搶來的不成?崔風憲見他們都有疑惑,當即笑了笑,道:不瞞諸位,我崔氏兄弟出身軍旅,以天地為家,兵卒為親,普天之下一切兵將,都是咱們的師父。眾人醒悟過來,方知崔家兄弟的畢生武術,全是出於兵卒所授,無怪會如此駁雜。

    崔家功夫包羅萬象,武穆岳家拳、炮拳、千字拳、雙疊掌這些套路全是從軍中習得的武藝。當時崔家兄弟還只是十歲不到的小孩,爹孃為亂軍所殺後,只能一路流浪,最後寄身軍旅,當一個小小火頭,給老兵老卒們打飯。卻也因此結識了大批三山五嶽的奇人。這些高手多是軍中老卒,無家無室,眼見兩個孤兒也是無父無母,心生惻隱之下,便把畢生武藝傳給了他倆。

    這崔風憲也還罷了,崔風訓卻是個天生的練武奇才,幾年下來,他在軍中學會了花丐拳、靈猴拳、通天掌等功夫,武學家底越來越博,到得三十歲那年,更意外找到一本內丹秘笈,便是道家南宗神霄派失傳已久的神功,天心五雷正法,因緣際會之下,從此內外精修,融會貫通,終於將天下拳法掌功去蕪存菁,創下一套空前未有的掌法,那便是揚威天下的八方五雷掌。

    小秀聽得滿面豔羨,低聲道:二爺,我也想練武防身,你可以教我幾招掌法麼?崔風憲笑道:當然可以。不過你得姓崔才行。眾人心下恍然,方知這套武功傳子不傳女,絕不能授與外姓。小秀黯然道:那就沒法子了,我我還是乖乖當丫環吧。

    崔風憲微笑道:誰說的?你若進了我崔家的門,老朽傾囊相授。聽得此言,崔軒亮雙目發光,小秀則是羞紅過耳,趕忙轉過頭去,不敢接口了。

    徐爾正咳了一聲,崔風憲則是心下一醒,想起這趟路本是來給侄兒提親的,可別到處給侄兒吆喝探路,屆時到了魏寬面前,卻要如何交代?他自知失言,正想顧左右而言它,卻聽小茗問向徐爾正,笑道:老爺,為何崔二爺要千里迢迢過來提親呢?可是和魏家過去有什麼淵源?徐爾正道:崔家大爺在世之日,與魏寬有八拜之交。

    崔風憲道:徐大人,當年家兄與魏寬結拜之時,你好似也在場,是麼?徐爾正微微嘆息,道:光陰催人老,什麼都是零零落落了,唉幾十年過去,當年的英雄少年,如今兒女忽成行崔軒亮眨了眨眼,道:徐伯伯,您和我爹認識麼?

    徐爾正道:這個自然了,你爹爹年輕時性子爽朗,人緣很好,京城裡老老少少都喜歡他。崔軒亮哦了一聲,又道:那魏寬叔叔呢?他人緣如何?

    徐爾正嘆道:你那魏寬叔叔少年登科,乃是永樂帝座下頭牌護衛,堪稱大內第一高手,滿朝文武只消見著了他嘿嘿說著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崔軒亮卻不管這些,忙道:魏寬叔叔是大內第一高手?難道比我爹爹還行?徐爾正笑道:這我可不敢說。到時你叔叔不服氣了,可別害得我吃排頭。

    崔風憲哈哈一笑,道:大人說笑了。天師龍帥,排名俱在八虎之上。家兄自當其後。徐爾正微笑道:你說這般話,小心你大哥晚上過來找你算賬。

    崔軒亮忙道:你們先別打岔。徐伯伯,到底魏寬叔叔有何本領,怎能排到我爹之上?徐爾正道:這是有來由的,相傳他練成了一套厲害武功,稱作元元功,燕山八虎敬畏他,便尊稱他為龍帥。崔軒亮納悶道:元元功?那又是什麼東西了?

    徐爾正並非練武人,自也不知元元功的來由,崔風憲便解釋道:咱們正教武林有三大護法神功,俱是前朝所傳。一是丹鼎派的元元功,落在淮安魏家莊手裡,一是道家北祖隱仙派的純陽功,落在武當張三丰手裡,還一個則是

    崔軒亮大喜插話:我知道,還一個便是八方五雷掌,落在咱們安徽崔家手裡!崔風憲搖頭道:那倒不是。三大神功裡的最後一套心法,便是達摩秘傳的易筋經。崔軒亮喃喃地道:少林寺的易筋經那那咱們家的八方五雷掌呢?難道難道不及這些功夫麼?

    崔風憲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當年永樂帝東征北討,你爹爹隨他出徵打仗,咱們家的掌法也隨之揚威天下。只是這三大古神功源遠流長,有的是東西兩晉遺留的仙法,有的是南北兩朝創下的神功,成名都達千年之久。加上這三套功夫練法太過艱澀,往往兩三百年裡才有一個傳人,方才給人公推為武林瑰寶

    聽得爹爹的武功不在其列,崔軒亮自是怏怏不樂,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徐爾正察言觀色,猜到了他的心事,便安慰道:世人厚古薄今,昨是今非,由來已久。孩子,等你日後把功夫練好了,世上還有誰敢瞧不起你爹爹創下的功夫?

    崔軒亮少年心性,聽得長輩慰勉,登時奮力頷首:沒錯!等我練到了天下第一,武林裡可就是四大神功了。徐爾正撫掌大笑,崔風憲也是滿面笑容,想來他日夜引頸,都在盼望這句話了。崔軒亮眉飛色舞,又道:徐伯伯,到底我爹是怎麼和魏叔叔拜把子的,您可以說說麼?

    徐爾正微微一笑,道:這要從他倆的一個心結說起。崔軒亮愣道:心結?他倆不是很好麼?為何會有心結?

    年紀越長者,越愛談往事。徐爾正早已憋了滿肚子話,只聽他呵呵笑道:這你就不懂了。當時永樂大帝麾下人才濟濟,分駐內外兩地。這內者便是所謂的大內,掌管著幹清門以南、承天門以北。至於外這個字,指的便是鳳翔、豹韜、虎威等等衛戍兵馬。

    崔軒亮家中是世襲軍戶,每年領有百石俸餉,當即道:我知道!我知道!這批兵馬駐紮京郊,便是現今的京畿三大營,對吧!

    聽得孺子可教,徐爾正自是捻鬚微笑,道:沒錯。你爹爹在世時是燕山前衛的都統領,魏寬則是永樂大帝的貼身隨扈。他倆一個以八方五雷掌聞名於世,一個則以元元功享譽天下,都是不可一世之人。彼此相互聞名,卻沒較量過。

    崔軒亮笑道:難怪他倆有心結,原來一個是周瑜,一個是諸葛亮啊。

    既生瑜、何生亮,江山每得才人出,總想獨領風騷,難免有此感慨了。崔軒亮忙道:那後來呢?他倆又是怎麼拜把子的?

    徐爾正笑了笑,他提起了茶杯,道:其實你爹爹的性子和魏寬相反,彼此沒交情,相互間也不來往,若非為了那場大械鬥,他倆絕無機緣結識。

    崔軒亮驚道:大械鬥?是京畿三大營和大內侍衛打架麼?

    徐爾正哈哈一笑,道:沒錯。這事你叔叔也清楚得很。他沒跟你提過麼?崔軒亮茫然道:沒有啊,徐伯伯您別賣關子,快說吧。

    海風輕輕吹拂,但見天上藍天白雲,大海一片寂靜,讓人胸懷大暢。徐爾正啜飲熱茶,一邊遙想往事,道:你爹爹十歲從軍,早年曾在徐國公手下效力,和韃子打過大戰。本朝創建後,他便給派到了河北,成為永樂大帝的麾下前鋒。他這人交遊廣闊,天性豪邁,對朋友極為大方,卻有個壞習慣。

    崔軒亮喃喃地道:壞習慣?是是喝酒麼?

    徐爾正笑道:那倒不是。你爹爹身材和你一樣,都是大個頭,千杯黃湯下肚,視作平常,也沒聽說他因酒壞事。倒是他性子太過自負,總愛朋友捧著他,所以也得罪了不少人。

    崔軒亮低聲道:是啊我小時候聽娘說過,她說爹爹脾氣好烈,耳根子偏又最軟,人家幾句巴結奉承,他就等著要兩肋插刀了。

    崔風憲心下不樂,只重重咳了一聲,徐爾正笑道:對朋友義薄雲天,那也沒什麼不好,不過要是交上了狐朋狗友,那可麻煩了。

    崔軒亮愣道:狐朋狗友?您您說的是魏叔叔麼?

    咳嗽聲響起,崔風憲漲紅了臉,猛力咳嗽,幾乎老命不保。徐爾正怕他又來責罵侄兒,忙道:這倒不是,魏寬天生是個淡泊的人,他朋友少,話也少,性子有些冷峻。和你爹爹非但沒有交情,彼此還因著下屬的緣故,存了不少芥蒂。

    崔軒亮愣道:為什麼?

    徐爾正嘆道:這就和待遇有關了。當時大內侍衛地位極高,連錦衣衛也歸他們統轄,俸祿一年有四百多兩,比得一個知縣。可京畿大營的兵卒卻可憐得緊,一個月拿不到十兩,也是他們心存妒忌,便愛在大內侍衛的姓名上做文章,什麼張三李四到了他們嘴裡,莫不是張公公、李公公的亂叫一氣,每回雙方狹路相逢,少不得打上一架。

    聽到此處,崔軒亮卻是憤憤不平了,想他打小白皙俊美,卻也因此給安上了難聽外號,什麼崔公公、崔兔頭,不知給侮辱了多少回。當即咬牙道:這太缺德了,我要是魏叔叔,非得找他們算賬不可。

    聽得崔軒亮胳臂向外彎,徐爾正自是微微一奇。又道:那魏寬是個明理的人,自知雙方之所以結怨,全是因待遇而起,自也不會和這些無知兵卒計較,反而屢次進言,盼給京畿三大營添俸增祿。不過皇上擔心府庫空虛,便也沒答應,事情便這麼拖下來了。直到有一年,幾名大內侍衛去了秦淮樓喝酒,事情便鬧出來了。

    崔軒亮忙道:秦淮樓?那是妓院麼?

    徐爾正道:是。秦淮樓仿南京風情所建,位於永定河畔,號稱天下第一樓,文武百官,流連忘返,往往一擲千金。

    崔軒亮聽得興起,笑道:徐伯伯,聽您說得這般熟,您也時常光顧麼?

    徐爾正微微一窘,趕忙咳了幾聲,道:反正那時大內侍衛俸祿極多,只消閒暇無事,便去秦淮樓作樂。可京畿大營的兵卒卻沒錢進門,只能買些滷菜劣酒,蹲在永定河畔乾瞪眼。也因如此,雙方早晚要大鬧一場。

    崔軒亮奮力點頭:沒錯!這兒天堂、那兒煉獄,是我也受不了。

    徐爾正哈哈一笑,道:這話是啊,這兩邊人馬互存不忿,一夜裡春暖花開,幾名大內侍衛閒來無事,便又呼朋引伴,上秦淮樓作樂去了,剛巧不巧,那夜永定河畔也聚了一群兵卒,他們見大內侍衛左摟右抱,風光得意,心下不平,便在那兒嘻嘻哈哈,說什麼大內侍衛全都全都淨了身,真不知去秦淮樓裡忙什麼,莫非是去掙錢養家不成?

    崔軒亮驚道:說得這般難聽?那不是討打麼?

    徐爾正苦笑道:那還要說麼?大內侍衛一聽譏諷,狂怒之下,便將他們狠狠打了一頓,這些兵卒武功不及人家,一個個頭破血流,抱頭鼠竄而去,這麼一來,便把你爹爹引了出來。崔軒亮顫聲道:我爹來了?他他是去調解的麼?

    徐爾正搖頭道:調解什麼?你爹一聽下屬來報,說御前侍衛動手打人,當下不分青紅皂白,立時召集了三百多名官兵殺上秦淮樓,把那幾個大內侍衛拖上了街,往死裡狠打。你爹爹做人又絕,竟還脫了他們的褲子,說要驗明正身,瞧瞧他們是否穢亂後宮

    崔軒亮大驚道:這太不該了!那那魏叔叔還不率人來救嗎?

    徐爾正嘆道:當年永樂帝身邊,有所謂龍帥天帥飛虎將,這龍帥便是魏寬,他官職不高,其實卻是大內禁軍總帥,金吾、羽林、虎賁、府軍四衛全聽他的派令,當時他接到消息,聽說你爹爹毒打御前侍衛,自也感到煩惱,畢竟令尊是燕山八虎之首,武功非同小可,雙方若要大打出手,不免讓京城大起干戈。他有心求和,便準備了一千兩銀子,親來秦淮樓賠罪,盼雙方各讓一步,從此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聽得魏寬如此委屈求全,崔軒亮自是連拍心口,道:魏叔叔真了不起,那我爹怎麼說?

    徐爾正嘆道:令尊同令叔一般,同是缺口德之人。他一見魏寬帶著銀子過來賠罪,便老實不客氣的收下銀子,之後還把他訓了一頓,那魏寬低聲下氣,頻頻賠罪,好容易到了分手時,你爹爹卻又多說了兩句話,不免讓魏寬氣炸了胸膛。

    崔軒亮顫聲道:我爹我爹說了什麼?徐爾正搖頭道:這種江湖話,徐某說不來,還是讓令叔說吧。說著瞧向崔風憲,咳了一聲,道,震山,勞駕了。

    行、行。崔風憲精神一振,忙摟住了侄兒的肩頭,道:嘿,聽好了。他煞有介事,便湊過頭來,嘻嘻而笑,低聲道:魏家妹子多謝你了,下回你要嫁人的時候,記得捎個信過來,做哥哥定會包個大紅包給你

    聽得此言,崔軒亮駭然震驚,才知叔叔平日的無聊惡行是從何而來,卻原是親爹所傳,他駭然道:那那魏叔叔怎麼說?

    徐爾正嘆道:魏寬是個沉穩的人,喜怒不形於色。他默默站著,待你爹爹正要揚長離去時,猛一下便從背後暗算了一掌,把你爹爹打得趴下了。眼看魏寬下手偷襲,京畿大營的弟兄們自是群情激憤,雙方人馬殺紅了眼,一路砍上了長安大街,又從長安大街追到了東直門,打得頭破血流,百姓目瞪口呆,這麼一來,便驚動了兵部尚書,他就近調出了衛戍兵馬,將雙方亂黨盡數逮捕,隨即把消息報給了皇上。

    崔軒亮顫聲道:完了,事情可要鬧大了。

    徐爾正嘆道:可不是麼?那時皇上聽說了事情,還不信是自己的心腹鬧事,可來到刑部一看,猛見魏寬與你爹五花大綁,跪在地下,卻是大吃一驚。他急問情由,才知是魏寬背後傷人,可細查前因後果,卻是崔風訓不積口德所致。皇上氣得渾身發抖,看這兩人都是他的心腹愛將,加起來也有七十歲了,誰知卻是這般不識大體,他莫可奈何,卻也不想砍掉他倆的腦袋,只好下達了聖旨,命這兩人握手言和,從此不許再做爭鬥。

    崔軒亮鬆了口氣,道:皇上真是寬宏大量,這麼一來,他倆就結成了至交吧。

    聽得此言,崔風憲竟是咧嘴乾笑,那徐爾正則是掩面嘆息,頻頻搖頭。崔軒亮愕然道:怎麼了?我爹爹又幹了什麼好事?

    徐爾正嘆道:這回鬧事的不是你爹爹。卻是魏寬。他接了聖旨,猛一下便舉起腦袋,把令尊撞得鼻血長流,令尊哪裡會怕他,兩個武林高手便似狗咬狗一般,一路從公堂裡咬到了公堂外,又從公堂外咬到了臺階下,蔚為奇觀。

    聽得自己的爹爹如此丟醜,崔軒亮不由臉上一紅,道:那那皇上沒氣死吧?徐爾正嘆道:想不氣死也難啊。那時皇上見這兩人幼稚可悲,自是氣得渾身發抖,便派人抓住了他倆,各打了五十大板,之後押入刑部天牢,又給關在一起了。

    崔軒亮愕然道:關到同一間牢房?皇上不怕他倆又打起來麼?徐爾正嘆道:你說對了,皇上就是要他倆打下去。崔軒亮道:為什麼?皇上還嫌他倆打得不夠麼?

    徐爾正微起哂然,嘆道:咱們這位皇上呢,便是太祖的第四子永樂帝。他自己其實也是個性情中人,打小倔強固執,性子極為火暴,與他爹爹的沉穩算計大不相同,所以手下也多是桀驁不馴之徒。他曉得一山不容二虎,你爹爹和魏寬嫌隙如此之深,與其費力調解,不如讓他倆私下了斷,分個勝負高下出來,省得日後還要打打鬧鬧,讓人心煩。

    崔軒亮驚道:原來如此,那那後來呢?是誰打贏了?徐爾正搖頭道:這你得猜一猜了。崔軒亮喃喃地道:是是我爹爹贏了嗎?

    徐爾正並不回答,又道:都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當時你爹爹給押入大牢,一見死敵也在獄中,立時暴起傷人。那魏寬見得此人撲來,自也是奮力迎擊。這兩人一個創制了八方五雷掌,一個是百年失傳的元元功傳人,幾可說是功力悉敵,不分軒輊,雙方打斷了鐵欄杆,從牢裡殺到牢外,又從牢外滾回了牢裡,打得驚天動地。堪堪鬥到了午夜,兩人筋疲力竭,仍是不分勝負,這時便有人送酒菜來了。

    崔軒亮咦了一聲,道:還有酒菜吃啊,是我叔叔送來的麼?崔風憲道:我那時人在海外,不知此事。便算讓我知道了,我也不敢趟這渾水。崔軒亮嘆道:連叔叔也不想管了啊,那是誰送來的酒菜?不會是徐伯伯您吧?

    眼見徐爾正捻鬚含笑,崔風憲也是一派輕鬆,崔軒亮益發迷惑了,他心念微轉,驀地大驚而醒:哎呀,我可傻了,來送飯的是皇上啊。他是來調解的啊。徐爾正捻鬚含笑:沒錯,來者正是皇上自己。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他帶了整桌的酒菜過來,並不是來調解的,而是要愛將們吃飽了再打。

    崔軒亮咦了一聲,道:吃飽了再打?為什麼?

    徐爾正搖頭道:咱們皇上是個真性情,不愛演那些英明假戲,他知道兩個愛將彼此仇視,若要強壓下去,早晚還會爆出來,便有意讓他倆鬥個痛快。那時他帶來一桌酒菜,要你爹和魏寬陪著吃。一來是聖旨裁示,二來這兩個也餓了,便坐下吃了幾口,哪曉得你爹爹口德差,吃飯時又在那兒閒言閒語,左一聲公公多進補、右一句妹子坐月子,雙方便又大打出手了。崔軒亮顫聲道:當著皇帝的面亂打,那那皇上沒大發雷霆麼?

    徐爾正搖頭道:放心,皇上不是草莽起家的太祖,也不是長在深宮的建文,說來他更像個武人,五次御駕親征,千古唯一,這些小事在他是司空見慣,反正只要下屬的拳頭沒打到他的鼻子上,他也只管吃他的飯、喝他的酒。至於他倆要死要活,他也懶得管了。

    崔軒亮聽得目瞪口呆:這這可太古怪了些後來呢?他倆便一直打下去麼?

    徐爾正嘆道:確實如此。自那夜起,你爹爹和魏寬便給關在牢裡,這兩人無所事事,整日吃飽了打、打完了睡、睡醒了吃,如此週而復始,永不止歇。皇上每隔幾日,便會來刑部瞧瞧他倆,有時送些好酒,有時帶些好菜,之後便打道回宮。決不多加勸說。

    崔軒亮喃喃地道:他倆他倆到底打了多久?

    徐爾正道:兩個月零八天。

    崔軒亮愕然道:兩月零八天?那那他倆沒把對方打死麼?徐爾正道:賢侄所言不遠矣。兩個月後,一夜皇上又來到天牢探監,誰知這回牢裡竟是寂靜無聲,並無拳來腳往之景象,地下卻躺了兩個人,一動不動。

    崔軒亮顫聲道:終於終於同歸於盡了麼?

    徐爾正笑道:算是吧。那時天牢裡晦氣熏天,奇臭無比,皇上捏起了鼻子,到牢門外一看,只見地下躺了兩個武功高手,各自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滿地之下,早已不醒人事,皇上見了這副模樣,自是哈哈大笑,曉得這場比鬥終究是他贏了。

    皇上贏了?崔軒亮聽得莫名其妙,茫然道,這這是什麼意思?

    徐爾正笑道:聽不懂麼?等你日後年紀長了,交上了真正知心的好朋友,那就明白啦。說著說著,便與崔風憲相顧大笑,意興甚豪。

    聽到此處,崔軒亮卻也懂了,正所謂不打不相識,想來這兩人打得鼻青臉腫,始終難分勝負,索性便拼起酒來了。方才喝得爛醉如泥。聽他喃喃又問:後來呢?他倆沒打過架了嗎?

    徐爾正搖頭道:當然不打了。他倆都是有見識的人,自從那場好鬥之後,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相互間便也多了幾分敬重。後來相處漸久,慢慢由強敵而知己,由知己而兄弟,其中的點點滴滴,那真是說之不盡了。說著嘆了口氣,不勝緬懷之意。

    聽得父親與魏寬原是如此結拜,崔軒亮不由有些神往,又道:徐伯伯,當年我爹爹陪皇上去征討蒙古,魏叔叔也曾一塊兒去麼?

    崔風訓一生最光輝的功績,便是追隨永樂帝出征,屢伐北元,看魏寬武功如此之高,定也在皇帝身邊保駕。崔軒亮少年心性,正等著多聽故事,卻見徐爾正搖了搖頭,道:魏寬沒有打過蒙古。當年幾次御駕親征,皇上只命你爹爹前去隨扈,不曾要魏寬同行。

    崔軒亮微微一愣,看魏寬長年隨侍大帝身旁,怎地不曾奉旨北征?茫然便問:原來魏叔叔沒去過蒙古啊,那那時候他在做什麼?他下去西洋了麼?

    崔風憲搖頭道:那也沒有。三寶太監不喜魏寬的作風,二人向來不睦。六下西洋中,三寶公從未找魏寬同行。

    徵北元、下西洋,全沒魏寬的份兒,可這人憑什麼受皇帝倚重呢?崔軒亮眼珠活潑潑地一轉,忽地大喜道:我曉得了,他徵過安南!

    安南位於雲貴之下,又稱交趾,地處燥熱,民心浮動,千年來降而復叛、叛而復降,到了永樂大帝手中,如何能容其放肆?便曾命六十萬大軍南征,將之一舉掃平,看這魏寬既不曾北伐、也未曾隨三寶太監出海,這徵安南的壯舉定然有他一份功勞。

    正洋洋得意間,叔叔卻不說話了,崔軒亮愕然道:叔叔,怎麼了?我又說錯什麼啦?

    徐爾正用力咳了咳,道:賢侄,老夫這兒得提醒一句,等你到了煙島後,千萬別刺探你魏叔叔過去的事蹟。崔軒亮訝道:為什麼啊?

    那是忌諱。徐爾正輕輕道出這幾個字,隨即朝崔風憲看了一眼,不再言語了。

    魏寬在朝二十年,退隱時卻僅是個九品隨扈,毫無權柄,然而永樂舊部心裡明白,魏寬的勢力直達天聽,因為他才是永樂帝最倚重的心腹。也正因如此,當年朝廷徵北元、下西洋、討安南,永樂大帝都不要他去,他給魏寬的是一道密令,命他出海向東,替他解決一個心腹大患。

    在外人看來,永樂大帝天下無敵,一生從未遭遇對手,脫脫不歡、足利義滿、帖木兒大帝,這些外敵若非向他俯首稱臣,便是比他早赴西天,所以他始終找不到敵手。然而永樂自己明白,他其實有個心腹大患,那人非常厲害,自己若有一分聰明,那人就有一樣的聰明,自己若有一分本領,那人至少也有相同的本領,因為那人就是他的生身父親,本朝開國之君,洪武大帝。

    太祖的遺願是不可更改的,正學先生是太祖的心腹,南京是太祖的心血,宦官不許讀書則是太祖的交代,可太祖不過死了幾年,正學先生誅十族、南京變留都、宦官大讀書,太祖的心願全被侮辱了,而辱他之人正是他的親生兒子,永樂大帝。因而永樂應該比誰都明白,他的父親不會輕饒他。

    太祖是不可辱的,辱他者必遭天譴。如今他雖已不在人間,可他還有能力反擊回來,因為他還藏了最後的聖旨,隨時能召集一批舊部,替他貫徹最後的遺願。

    太祖的舊部異常可怕,他們曾經暗殺過黃金家族,連成吉思汗的子孫都窮於應付,永樂帝卻該如何招架?所以他也下了一道密旨給魏寬,命他離開中原,與太祖的舊部展開一場龍爭虎鬥。無論用什麼手段,都得搶先找到那個人,確保他永世不會返回中土。

    當然這些事蹟並未載於史冊,魏寬奉的是密旨,故而終生都得守秘,即便以拜把兄弟之親,他也不能露出一點口風,所以時至今日,永樂諸臣們都還是不清楚,究竟魏寬有沒有找到允炆?

    二十幾年過去,其實很多事都淡了,現下永樂早已駕崩了,三寶太監也已經死了,連太祖的舊部也日益凋零,只剩下魏寬孤零零地活著。找到允炆又如何?沒找到又如何?如今隆慶天下、人心思定,再也沒人想打仗了,縱使允炆重出江湖,朝廷裡又有誰想為他出死力,鬧得天下腥風血雨?

    正嘆息間,忽然一名船伕急急走來,附耳稟報:二爺,前方海面起霧了。聽得此言,眾人自是咦了一聲,左顧右盼中,這才發覺四下天色已變,看頭頂陽光盡去,雖在午後時分,卻已顯得昏暗異常。再看遠方海面,更是矇矇矓矓,望來水汽瀰漫,頗為陰森。

    眾人閒聊中,哪知天地驟然變色,似要起狂風暴雨。徐爾正喃喃地道:震山,這這是怎麼回事,瞧來怪怕人的。崔風憲搖了搖手,道:大人少安毋躁,我去去就回。他急急走上船頭,喊道:老林!老陳!這是怎麼回事?

    那老陳也是一臉迷惑,忙道:我也不曉得。大家本在這兒吆喝聚賭,天色卻忽然暗了。

    崔風憲罵道:一群混蛋,不幹正事,日夜聚賭,這可誤事啦?高聲咒罵中,便從老林手中接過海圖,另以羅盤測度方位,當即長嘆一聲,王八蛋,咱們偏離了航道。

    眾船伕嚇了一跳,便又急急圍攏過來,道:差了多少?

    崔風憲細看海圖,沉吟道:咱們偏向了南方,少說差了四十里。

    霧氣越來越濃,從船舷底下飄了上來,似乎越漲越高。眾船伕面面相覷,低聲道:二爺,那那這又是什麼地方?怎會起了這麼大的霧?

    崔風憲立在船上左顧右盼,只見四下死氣沉沉,海面上霧氣不住變幻,目光不能及遠。他沉吟半晌,又朝海圖端詳察看。眾船伕心中忐忑,忙道:二爺,咱們現在何處?您瞧出來了麼?

    崔風憲嘆道:看這地方狗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咱們八成是到了夢海。

    夢海?眾船伕心裡茫然,想來沒聽過這個名字。過不半晌,聽得老陳怯怯地道:二爺夢海是東瀛人起的名字這這地方該不會是苦海吧?

    苦海二字一出,崔風憲自知伎倆給人揭破,只得苦著一張臉,點了點頭。霎時間船伕們全數跳了起來,駭然道:什麼!咱們闖到苦海來了?崔風憲豎指噤聲,壓低了嗓子:別嚷嚷,要是給徐大人聽到,非嚇死他老人家不可。

    老林苦臉道:二爺,咱們現下該怎麼辦?崔風憲嘆道:連逃命也不會了麼?快轉舵啊。聽得號令,眾船伕腳步疾疾,各自張帆轉舵,就怕誤闖到苦海當中,那可大不妙了。

    一片忙碌間,那霧氣來得竟是極快,轉眼便漲到了甲板,人人頭頸以下全給水霧淹沒,望來極為古怪。忽聽艙門開啟,腳步細碎,兩名婢女從艙裡奔了出來,慌嚷道:怎麼回事?為何艙裡都是水汽?可是誰在燒水麼?

    崔風憲道:沒事,輕煙薄霧,半晌便退了。眼前霧氣極大,直是生平所僅見。兩名婢女將信將疑,又聽霧裡傳來蒼老腳步,崔風憲不必去看,也知是徐爾正來了。聽他擔憂地道:震山,這霧怎地越來越濃了?咱們究竟到了什麼地方?

    崔風憲咳了一聲,並不作答,其餘船伕明白他的意思,當即一個個閃開,各自找活來幹。還想著如何說謊間,徐爾正蹙眉又問:震山,你說句話啊,咱們到了哪兒?

    苦海。霧裡冒出了兩顆頭來,左邊是顆人頭,右邊是獅子頭,卻把徐爾正嚇了一大跳,定睛急看,卻是崔軒亮抱著小獅子來了。

    先前水霧飄起,崔軒亮早已躲在一旁,把叔叔和船伕們的對話全聽了進去。此時徐爾正出言相詢,自要大大賣弄一番。

    崔風憲嘿了一聲,怒道:亮兒!你胡說八道什麼?給我下去。

    崔軒亮皺眉道:我哪裡胡說了?您瞧這海圖上不是寫了麼?這兒便是苦海啊?說著搖頭晃腦一陣,朗聲道,瞧,苦海又稱夢海,這還是東瀛人起的名兒,稀奇吧。

    崔軒亮得意洋洋,一時現學現賣,倒也活靈活現,還待胡說八道幾句,霧裡便響起兩聲驚歎:哇,崔少爺學問好淵博呢。

    兩名婢女滿面欽羨,好似遇到了夢中情人,徐爾正卻是滿臉驚駭,如入惡夢之中,聽他顫聲道:什麼?咱們咱們闖到了苦海當中?崔風憲咳了一聲,道:大人別慌,咱們發覺得早,現下已經轉舵了,一會兒便能離開。

    徐爾正哎呀一聲,只不住撫面擦臉,來回踱步,好似熱鍋上的螞蟻,竟是坐立難安。兩名婢女低聲來問:老爺,有什麼不對勁的麼?

    徐爾正嘆道:當然不對了。這苦海是倭寇的大本營啊。

    聽得苦海中藏著倭寇,崔軒亮不禁嚇了一跳,兩名婢女更是花容失色。這海上最可怕的東西,並非海霧,而是倭寇。這幫賊子出沒海上,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相傳這倭寇首領更是神出鬼沒,據說他手持一柄妖刀,斬金切玉,無人可當,過去有幾位中原高手與他動手,莫不在一招之內斃命,依此觀之,一會兒要真撞上這批賊子,恐怕要全軍覆沒了。

    眾人面面相覷,正驚疑間,猛聽左舷處傳來驚惶叫喊:二爺!二爺!快瞧這兒!快!聽這喊聲焦急,好似真發生了什麼大事,眾人大吃一驚,急急奔上,只見霧氣渺茫,前方海面漂著些桅杆篷帆,正隨著海流慢慢靠近。

    徐爾正駭然道:這這是什麼東西?崔風憲沉吟道:這是船體殘骸,附近怕有沉船。徐爾正顫聲道:沉船?是是給倭寇燒掉的船麼?

    甲板上驚疑不定,人人都在竊竊私語。崔風憲自也不知內情,當即喝道:還愣著做什麼?快撒網出去,把東西撈上來了。

    眾船伕忙裡忙外,不久便撈了幾塊殘木上來,崔風憲細目察看,只見手上是一段杉木,好似是一塊船上甲板,看那漆光明亮,尚未腐爛,應是浸水不久,他深深吸了口氣,自知附近真有沉船。當即道:來人,測量海深,咱們要停船。

    四下霧氣濃厚,不說此地藏有倭寇,單看苦海暗流湍急、漩渦滿布,便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徐爾正顫聲道:震山,君子不處危邦,咱們未脫險地,怎能在此停留?

    崔風憲搖頭道:這船新沉不久,也許還有活口,咱們豈能見死救?當下吩咐部屬測量海深,尋找合適下錨地方。

    大海像女人,平靜時蔚藍如鏡,美麗動人,可一旦發怒翻臉,隨時可以風雲變色,殺人不眨眼。便以三寶公公的龐然艦隊,出海前也得再三祭拜,更何況是尋常漁民的小小孤帆?可憐他們每回遭遇船難,往往漂流百里,亦無一人救援。也是為此,崔風憲每回見到了同道遇險,定要停船搜救,決不會任其自生自滅。

    撲通一聲,鐵錨入海,大船隨即停下了,不旋踵,眾船伕放下了兩艘小船,便在海上反覆搜索喊叫,瞧瞧有無生還之人。徐爾正心中害怕,忙道:震山,你要他們別大叫大嚷,到時把倭寇引來了,那可大事不妙。

    崔風憲點了點頭,當即行上船頭,提氣暴吼道:***混蛋東西!要你們別大聲嚷嚷!聽到了麼?吼聲遠遠傳了出去,竟是聲聞十里。好似打雷一般。

    眼看崔風憲吼得痛快了,不免惹得徐爾正埋怨:震山!你是故意跟我作對麼?我要他們別嚷,怎地你倒先喊了起來?你不怕把倭寇引來了麼?崔風憲嘆道:大人,老實跟你說吧,若在別的地方,我也許還會聽你幾句。可來到這苦海之中,震山便算拼掉老命,也得救幾個同道上來。

    徐爾正愕然道:為什麼?

    崔風憲眼眶微微一紅,道:因為我大哥他他就是溺死在這兒的。

    什麼?徐爾正吃了一驚,顫聲道,廣成是在這兒遇難的?他他為何闖來此地?

    崔風憲擦去老淚,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那年我哥哥不知怎地,居然孤身出海,便在這苦海里觸了礁。那時要是有船隻經過搭救,他也許就不會死了。

    徐爾正滿心驚疑,眾船伕一旁偷聽說話,自也議論紛紛,一不知崔風訓為何闖入這片海域,二也不解他是否為倭寇所害,一片議論間,忽見霧裡傳來嘻笑聲,兩顆腦袋藏在水汽中,自在那兒奔跑,兀自聽得嘻嘻笑聲:小茗、小秀,你倆在哪兒啊?

    苦中作樂的來了,此時濃霧深重,伸手不見五指,最宜捉迷藏。少年少女百無聊賴,便就嬉鬧起來了。聽得一聲嬌呼,崔軒亮不知抱住了誰,登時笑道:等等!先別說話,讓我猜猜你是誰?

    幹!霧裡傳出老林的咒罵,喝道:少爺別摸我。眾人哈哈大笑,連徐爾正原本憂心忡忡,此時也不禁莞爾。崔軒亮滿面通紅,還待說幾句話遮掩,卻聽船邊傳來吶喊:二爺!二爺!這兒還有個活人!

    眾人一同奔到了船舷,只見小船急急劃回,上頭好似載了人,霧氣中卻也瞧不清楚。崔風憲忙道:快,大家快去幫忙!

    一陣手忙腳亂中,小船給拉了上來,眾人合力抬出了一名男子,只見他衣衫不整,面容浮腫,嘴唇早已裂開,不知在海里浸泡了多少日。再看這人臉上還有條刀疤,從左額至右頰,望來極為醒目。崔軒亮一臉驚訝,忙問道:這位老兄,你還沒死吧?

    耳聽侄兒說話莫明其妙,崔風憲嘿了一聲,將他驅開了,待見那人呼吸微弱,恐怕早已脫水,忙取了一碗清水,慢慢喂著那人喝了。崔風憲隨即低聲問:朋友,會說漢話麼?

    那人喝了幾口水,稍稍睜開了眼,猛見面前擠滿了人,竟似大吃一驚,正待掙扎起身,崔風憲忙按住了他,道:沒事、沒事,咱們是中國來的商人,不會害你的。

    那人左顧右盼,喃喃說了幾句話,聽來並無平仄之別,卻不知是什麼地方的話。崔風憲自知苦海位於三國交界,多有異邦之人,便道:老林,快找徐大人來。

    徐爾正出身太常寺,下轄緬甸、百夷、高昌、西番等八館,通曉天下文字,無論這人是朝鮮人、琉球人,以徐爾正的見識本領,定可問出個所以然來。

    霧氣中腳步沉沉,不多時,徐大人便已請到,他蹲了下來,眯起昏花老眼,便朝那人身上打量,不過一眼望去,立時道:這是幕府的人。

    眾人滿面意外,異口同聲地道:幕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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