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風雪滿長安。
灞橋邊的枯柳已蒙上了晶瑩的白雪。
肖無瀨抱著劍,端坐在橋頭,宛如一尊肅穆的石像。
狂風如刀,似要割裂他的臉。白雪如沙,似要將他湮沒。
肖無瀨沒有動,他已經在這裡坐了整整四個時辰了。
他已幾乎變成了一個雪人,連眉毛上都已結起了冰花,可他沒有感到冷。
他的心中,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那是復仇之火。
橋邊有一家酒店,門前拴著一匹黑色的駿馬。
掌櫃的殷勤地為惟—一個客人端上酒,很想和他攀談幾句,可看那人一臉陰沉,只好訕訕地退到一邊去打瞌睡。
這個惟一的客人身材高大魁梧,衣飾極其華美,看樣子是個很有身份的人,他點的菜、要的酒也都很名貴。
掌櫃的雖然閉著眼睛養神,心裡卻在暗暗地琢磨這個客人。掌櫃的一生中見識過各種各樣的怪人,卻也不得不認為,這個客人是最古怪的怪人。
他的歲數應該已經不小了,可居然連一點鬍鬚都沒有。他說話的時候聲音低沉含混,似乎有意掩飾著他原來的嗓音。
他的臉上一絲皺紋也沒有,皮膚雪白泛青。他看人的時候,目光像刀一般鋒利,像冰一般寒冷。
他的腰帶上懸著的那柄刀,卻又極其寒酸。刀鞘好像是銅製的,綠鏽斑斑,看起來很不起眼。
他居然在這風雪天只穿著單薄的綢袍,而且也沒有一點怕冷的意思。更令掌櫃的奇怪的是,他穿的居然是件綠袍。
掌櫃的覺得身上冷嗖嗖的,這個客人從頭到腳都透出一股森然鬼氣,令人生懼。
掌櫃的睜開眼,偷偷看了看綠袍客人,卻發現綠袍客人根本沒在飲酒,而是看著窗外。
“難怪這麼冷,原來他把窗戶推開了。”掌櫃的暗暗嘟囔著,卻不敢說什麼。
綠袍人突然轉頭,掌櫃的嚇得打了個寒噤,想笑一下,可又笑不出來。
綠袍人冷冷道:“那個人坐在橋頭幹什麼?”
掌櫃的顫聲道:“不……不知道,他已經在橋頭坐了整整……整整四個時辰了。”
綠袍人微微一點頭。
掌櫃的看看他臉色,小心翼翼地道:“小老兒看他凍得很厲害,中午時曾端了碗酒給他,可他……”
綠袍人又點了點頭。
掌櫃的膽子大了些,開始微笑了:“依小老兒看,這人八成是個尋仇的江湖人。”
綠袍人目光一凝,掌櫃的脖子一下又縮了回去。
鐵騎在狂奔,攪動了滿天飛雪。
七匹駿馬,七名道裝漢子,飛一般卷向灞橋。
肖無瀨的瞳孔在急劇地收縮。
他抱著劍,緩緩站了起來,一襲粗布白袍在寒風中獵獵而抖。
他等的人來了。
綠袍人的目光中現出了驚訝。
“嵩陽七子?”
掌櫃的聽見他低聲念出了這四個字,不由哆嗦了一下。
掌櫃的雖不是武林中人,卻從酒客的閒談中知道不少武林掌故。他知道這“嵩陽七子”是高手中的高手,是嵩陽派的精英,是天下著名的劍客,同時也是人人稱讚的“俠義英雄”。
那麼,那個白袍的年輕人,竟會向嵩陽七子尋仇?
向“俠義英雄”們尋仇的人,是不是惡魔?是不是壞蛋?
掌櫃的心裡嘆氣,他知道武林中的善和惡,本來就很難說。
但他不希望那個年輕人死,雖然年輕人拒絕了他好心端去的酒,他還是隱隱有些喜歡那個年輕人。
他瞟瞟綠袍人,卻發現綠袍人已在飲酒,神情也很冷漠,好像對橋頭即將發生的兇殺一點也不感興趣。
掌櫃的並未怪他,掌櫃的很清楚江湖人的心態,與己無關的事,江湖人一般都懶於理會,怕引火燒身。
這個綠袍人帶著把破舊的鏽刀,顯然也是個江湖人。
掌櫃的退到牆角,在火爐邊坐下了,心裡還是在嘆息。
今天是正月十五,本是個團圓喜慶的日子,他不願意看見有人流血。
鐵騎猛然停住,停在了肖無瀨面前,捲起的雪花打在了肖無瀨的臉上、身上。
肖無瀨一動不動,只是冷冷盯著為首的中年道土——
“嵩陽七子”中的老大,道號“玉陽子”的李天寶。
李天寶皺著眉頭,冷叱道:“讓開!”
肖無瀨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後退了三步,慢慢拔出了劍。
他的聲音又低又啞,而且帶著輕微的顫抖:
“七位師兄,請下馬拔劍。”
李天寶一怔,怒喝道:“你是誰?”
肖無瀨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
“肖、無、瀨!”
嵩陽七子的臉色全都變了,七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瞪著這個凍得臉色烏青的年輕人。
李天寶眼中的憤怒和震驚漸漸變成了狠毒,他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另外六人也都大笑。
肖無瀨深深吸了一口氣,叱道:“拔劍!”
李天寶止住笑,鄙夷地道:“小師弟,你居然沒有死,真是奇蹟。”
肖無瀨冷冷地道:“李天寶,別賴在馬上,滾下來領死!”
李天寶微笑道:“就憑你?小師弟,你那兩手劍法,也想復仇?算了吧!”
他飄然下馬,傲然兀立在肖無瀨面前。“你現在跪下求饒,或許我們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會留你一個全屍。”
另外六人也都下馬拔劍,團團圍住了肖無瀨,七嘴八舌地道:
“肖無瀨,你姐姐真夠味兒!”
“十年了,那滋味我還忘不了,嘖嘖!”
……
聽他們這些汙言穢語,哪裡像什麼有道之人?
肖無瀨驚天動地一聲悲嘶,閃電般拔劍衝出。
雪飛,血濺。
嵩陽七子中的老七一聲沒吭,便已身首離異,鮮紅的血噴濺在了白雪上,觸目驚心。
李天寶驚得退了好幾步,嗓音都變了:“六合陣!困住他。”
老七若未死,嵩陽七子就會以“七星劍陣”對付強敵。現在七子剩其六,自然只能變陣,好在他們平日訓練有素,只微微一亂,便已站穩腳根。
六合陣一發動,肖無瀨便已失去了攻擊的機會。
他悲嘶著,瘋狂地在陣中左衝右突。
漫天劍氣,漫天風雪。
肖無瀨的吼聲撕裂人心。
掌櫃的心忍不住顫抖起來,他看著綠袍人,目光中竟已有了些許責難之色。
綠袍人仍在垂目飲酒,好像他是個聾子,聽不見肖無瀨的悲吼。
掌櫃的走到窗邊,卻見六個道士正圍攻那個年輕人,年輕人的白袍上已沾滿了鮮血。
一聲慘呼,一個道土倒飛丈外,倒在了雪地裡,不動了。
“好!”掌櫃的忍不住低聲歡呼:“殺得好!”
但很快,那年輕人連著中了三劍,搖搖欲墜,掌櫃的一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暗。
灞橋上的劇鬥仍未停息,掌櫃的卻已看不太清了。但他知道,那年輕人還沒有倒下,還在拼命。
他突然轉頭,衝綠袍人大喝道:“你有刀,你為什麼不去幫他?”
綠袍人冷冷盯著他,慢吞吞地道:“他還能支持片刻。”
掌櫃的也不知從哪裡生出巨大的勇氣來,吼道:“你就看著他被人殺死?”
綠袍人瞪著他,半晌才悄然一嘆,低聲道:“他需要徹底地發洩一下……這樣對他有好處。”
掌櫃的剛想說話,眼前綠影一閃,已不見了綠袍人。
他撲到窗前,恰好看見了一道冷豔的寒光,耀眼驚心。
那是綠袍人的那柄“破刀”閃出的光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