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聖女頓了頓,笑道:“你入宮也不止一天二天了,宮中有你不滿意的人物或措施嗎?”
單劍飛道:“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站在自己職守上,吃什麼飯,做什麼事,談不到什麼滿意不滿意。”
玫瑰聖女道:“本座乃一宮之主,宮中事,五分鉅細,本座無有不知,那些人曾對你如何如何,本座全都清楚,你這樣説豈不有違本意麼?”
單劍飛道:“受得了的我會承受,受不了的我會頂抗;宮主統掌一宮大權,只要管理兼善,無須個別垂詢;在下不會為一己喜惡而私許,因為在下最看不慣的,莫過於恃寵而驕的人!”
玫瑰聖女微微一笑道:“所謂‘恃寵而驕’,你是指剛才人內通報的那位紫衣少年麼?”
單劍飛微愕,心想:“她電喊他:紫衣少年’?紫衣少年難道沒有姓名麼?還有,自己與那廝之間的不愉快剛發生還沒有多久,玫瑰女就已知道,顯系那廝回來後所報告,自己與那廝的爭端起於一個‘劍’字,而這個‘劍’字正是宮中之大忌,玫瑰聖女無端召見,難道是那廝給自己加了什麼‘帽子’不成?”
他想及身上尚懷着那支“七星令”及半截“七星劍”,心頭不禁一寒。
玫瑰聖女又笑了笑道:“是嗎?”
現在,他惟有顧左右而言他了,於是,定定神,抬起頭來道:“宮主清楚,他與別人處位不同,他有他驕的理由,在下曾與他在襄陽見過,只遺憾同時人宮這麼久,至今尚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在宮中的職位。”
玫瑰聖女道:“他姓‘雲’,字:師師’。”
單劍飛一下沒有聽清楚,玫瑰聖女逐字詮解道:“天上雲朵的:雲’,師法古人的‘師’,兩個師字相同。”
雲師師?倒真是個很別緻的名字。單劍飛見事態發展無趨向嚴重的跡象,遂又扯下去問道:“職位呢?”
玫瑰聖女微笑道:“花王!”
單劍飛脱口道:“怎麼説?”“禪”、“壽”兩卿及眾婢一致掩口低頭,玫瑰聖女笑道:“是的,花王,他已經告訴過你了。”説着,玉腕一抬,突將臉上面紗摘去。
單劍飛目光一直,驀地呆住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所謂“紫衣少年”原來竟是“玫瑰聖女”易釵而弁!
玫瑰聖女顯示了本來面目,在單劍飛呆呆凝視之下,在感觸上先是分外親切,但於剎那間,忽又漸漸疏遠開去,過去的過去j-,他們之間,距離是愈隔愈遠了;不知什麼緣故,一陣不可抗拒的惆悵突然襲上她的心頭。
她勉強笑了一下道:“你説得不錯:‘他與別人處位不同,他有他驕的理由。’但如將‘驕’字易以‘不得不那樣’就更為恰當了。”
她見單劍飛沒有開口,又笑了一‘下道:“現在你該承認你錯怪了人了吧?”
單劍飛抬頭平靜地道:“現在也許錯,但在當時如説錯我卻不承認。”
玫瑰聖女注目道:“我並沒有一定要你承認,你與別人不同,我們認識不自今日始,假如你不以為這座聖宮有什麼令你不滿的地方,我們仍可像彼此未知對方身份之前一樣相處。”
單劍飛默然片刻,忽然躬身道:“謝謝宮主紆降垂青,不過在下已打算辭去這兒的職務了。”
玫瑰聖女頗感意外地道:“為什麼?”
為什麼?這是很難解説的。總之,這是一個情感上的複雜問題,細加追究,也許什麼理由都沒有;但是,單劍飛憑直覺,他告訴自己,他應該離去,也許是為了遠離這座玉帳聖宮,也許是為了遠離這位玫瑰聖女,究竟為什麼,他自己也並不真明白的。
玫瑰聖女語氣中有着怒意,聲浪也微顯顫動,又加了一句道:“為什麼……你……你説出你的理由來!”
單劍飛低低答道:“不……不為什麼,我……我覺得心情有點悶,我原是個無家孤兒,離開少林,就為了到各處走走,唸的書有限,應以江湖閲歷以彌補不足,長久為傭,也不是事。”
玫瑰聖女連忙接口道:“你不是説過你可能司帳司扎的嗎?
本……本座相信你能,自現在起就改委為本宮文房總司如何?”
單劍飛搖搖頭道:“不,我對島居生活有點膩了。”
玫瑰聖女道:“別無其他原因?”
單劍飛點點頭道:“是的。”
玫瑰聖女忽向“禪”、“壽”兩卿道:“你兩個聽着,本宮下令:調查:萬劍會’及‘護劍會’人馬再增一撥,第三撥原本內定你們兩個,現改由胡駝子出去,這位單兄為隨行!”
“禪”、“壽”兩卿離座,深深一福道:“謹領金諭!”
玫瑰聖女轉向單劍飛道:“此行行期不限,胡駝子除了脾氣壞一點之外,不但江湖經驗老到,就是武功也不在本宮十二金釵“雅靜’等十姬以下,雖比‘梅’、‘蘭’兩姬稍遜,然在當今武林中也是罕見的一把高手了,如此你既可遂遊歷之願,本宮尚可吩咐他乘便指點你本宮各項武功,對這項決定,你有意見嗎?”
單劍飛心念百轉,終於躬身答道:“謝宮主成全,在下領命!”
第二天,胡駝子整裝出發,單劍飛隨行。
玫瑰聖女這一道命令震動了整座聖宮,就連胡駝子本人也感到莫大意外。眾所周知,聖母與玫瑰聖女一向不吃第二個人所作的飲食,宮中人手尚多,怎麼一下子振到胡駝子出去的呢?
胡駝子此行任務並非別人知道,而此一決策之由來,則包括胡駝子在內,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胡駝子的為人,最大的好處便是話少;他不問,單劍飛樂得不挑。以胡駝子那種脾氣,要是知道這種純粹是為了遷就身邊這個“臭小子”,而他“胡大師傅”離開本行,名義“身負要務”,事實上只不過是個陪襯的話,縱然不至於當場抗命,上路之後,那股怨氣也一定夠單劍飛受的了。
乘筏渡湖,岳陽登岸,胡駝子仰臉望了望天色,忽然一聲不響地朝岳陽樓走去,這時約莫午初光景,他們動身之前都已飽餐一頓,單劍飛亦步亦趨,表面上雖然聲色不露,心裏卻止不住暗暗好笑:“這駝子就是臉冷嘴硬,原來也是饞貓一個。”
老少兩個一個腰背高拱,一個衣着寒傖,走在一起頗似農村人家的爺兒倆,毫不引人注意,不一會,到達岳陽樓下。
胡駝子停身四下張望了一下,這才緩緩拾梯而上。
單劍飛見情大感奇怪,心想:“洞庭方圓八百里之內,於今已無武林人物出現的可能,就算吃喝一頓,也算不了什麼,憑你這位胡大師傅在聖宮中的特殊地位,難道還擔心暗中有人跟着來不成?”
上得樓來,選了個臨湖的清靜座頭,出入意外的,胡駝子僅點了一壺酒和兩樣普通菜餚,酒菜端上,一杯在手,既不吃菜,也不喝酒,竟自目投湖面,默默地發起呆來。
單劍飛看了,恍然明白過來:“‘萬劍會’和‘護劍會’並非公開之幫會,為避免引起:玉帳聖宮’注意,集會所在,必然隱秘異常,原來他是在擬訂如何着手查探的腹案。”
現在他才發現,玫瑰聖女還真選對了人,這駝子並不單是幾個菜燒得好,放下鍋勺,一樣有着過人之處。
單劍飛不知不覺地隨着陷入沉思。離開少林已快八個月,就是到洞庭來,也將近三個多月了,不但一無所獲,且眼看着又要離此他往,雖然出去一趟還可以再回來,但是,不管為期久暫,這一段時日,可算又是白白的浪讚了。
同時,最令他煩惱的是,萬一那位“姓白的”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出現將怎辦?怎辦呢?他能單獨留下來嗎?縱能留下,他還能像剛來時那樣自由自在地在這一帶任意逛蕩嗎?
酒冷了,菜也冷了,老少兩人仍在各想各的。
忽然間,單劍飛被一陣上樓的腳步聲從沉思中驚醒,信眼望去,兩名酒客相繼出現;來的這兩人,年紀均在三旬上下,前面一個身穿灰長衣,長方臉,五官倒還端正,只是眼圈有點發黑,唇角掛着一抹不知是喜是怒的笑意,後面一個一身白,單劍飛一眼認出,正是那位“太原三俠”中的老大“白面書生”吳之尤!
單劍飛暗詫道:“兩人顯屬一道兒來,前面這人且不去説他,後面那位白面書生親耳聽得玫瑰聖女宣示禁律,怎還敢再於這一帶公然露面呢?”
他對這個白面書生印象劣透,本想指給胡駝子看。可是,胡駝子眼光呆滯,宛如神遊天外,他不敢驚擾,只好忍住。
前面的灰衣人上樓後,身軀一偏,叉手望天大聲道:“名樓名湖當前,咱姓金的不願為了打發一個鼠輩而誤卻一頓美餐!”
白面書生接口道:“咱也不信那鼠輩能飛上天去。”
單劍飛聽出來了:原來兩人正準備聯手對付一個仇家!
可是,一念未已,怪事出現,兩人話説完,均是一聲冷笑,分向兩副座頭走去坐下;單劍飛一愣,訝忖道:“什麼?他們不是一路的?”
兩人不是一路一點也不錯!接着,叫酒點菜,各顧各,誰也沒有再朝誰望過一眼,酒菜送上,灰衣人喝了一口酒,自語着大聲又道:“呂洞賓‘三入岳陽人不識’;‘惟有城南老樹精,分明知道神仙過’;那鼠輩如果是個有膽的,今夜三更,城南那株古松,將可看到另一位‘金仙’雙手染血了!”
白面書生冷冷接口道:“成仙是愈早愈好,吳大爺耐性有限,初更殺完人,還好去泡泡這兒的‘小金寶’哩!”
想不到兩人竟是生死仇敵,在訂生死約會[單劍飛等待着,頗想弄清兩人究為何事結怨,什麼地方不好交手,為什麼偏要找到岳陽這兒來,就在這當兒,胡駝子忽然站起來淡淡説道:“帳已算好,走!”
單劍飛無可奈何,只好隨着下樓,走出一段之後,他趕上兩步,向胡駝子低聲笑問道:
“剛才樓上那兩個傢伙胡師父不認識嗎?”
胡駝子冷冷答道:“他們不認識我!”
單劍飛怔了怔,不禁又發笑,又高興地道:“穿白衣的那個我知道,另外那個穿灰衣的是誰?”
胡駝子沒好氣地道:“武林中這種夜叉小鬼多如過江之鯽,像你這樣見一個問一個,哪年哪月才能問得完?真他奶奶的窮嚕嗦!”
單劍飛火往上冒,心裏罵道:“誰他奶奶的窮嚕嗦?你媽的才是窮叫喚呢!司你這些,這尚是破題兒第一遭,高興就答,不高興拉倒,搭什麼臭架子?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性,你他奶奶的真以為小爺給你老駝鬼吃定了不成?”
他雖沒有罵出口,顏色已毫不保留地在臉孔上流露出來,鼻中還不住哼了幾下,一股惱火,才算平息了些。
可是,他這樣做,為自己出氣還差不多,如説報復了胡駝子,卻是未必,因為胡駝子罵完,臉一低,伸手去摸煙荷包,根本就沒有再望他一眼。
直到單劍飛火氣平復,胡駝子一袋煙也已裝好點上火,這時,呼嚕了兩口,才又抬頭噴出一口濃煙,哼了哼,注目接下去道:“金陵‘紅粉叟’的門下,:金陵雙狼’之一,‘金陵浪子’柳燕的師兄,‘金陵小五通’金仙現在滿意了嗎?”
單劍飛訝然脱口道:“‘金陵浪子’?就是日前因調戲海棠姬被梟首示眾的那個姓柳的麼?”
胡駝子眨眼道:“你以為有幾個‘金陵’?金陵又有幾個‘浪子’?”
單劍飛肚裏罵道:“人一駝,就像皇上封下來該神氣似的,一開口,便是一股臭硬勁兒,真算我倒了八世的黴!”不過,他仍強忍着,因為這是一個開始,他不但想知道“金陵小五通”與“白面書生”何以有怨?何以敢到附近來鬧事?只要話頭搭上,有關“花劍”之種種,未嘗不可乘機試探着套問。
可是,他這樣想,全是如意算盤;胡駝子咳着吐出一口煙痰,旱煙筒往背後一橫,架上駝峯,頭一低,徑向城中走去,再不搭訕了。
單劍飛也向地下啐出一口口水,恨恨地又跺了幾腳,方隨後跟了上去。
岳陽樓在西城,他們這時是背樓東行,胡駝子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着,有時向南拐,有時向北轉,真弄不清他究竟要去哪裏,單劍飛問又不敢,蹙着一肚子悶氣,真想掉過頭來一走了之。
就在單劍飛忍無可忍的時候,胡駝子突然停了下來,自駝峯上抽下那支長煙筒,回過身子,朝左邊一指道:“今天就歇在這一家吧。”
單劍飛抬頭見是一家高等大客棧,不禁一呆,愣了好久方期期説道:“歇--?天色還這麼早就歇了?”
胡駝子一面向客棧裏走去,一面哼着答道:“要趕路的請便,我駝子今天是歇定了。”
單劍飛搖頭一陣苦笑,心想:“剛才我還贊這駝鬼,説玫瑰聖女選對了人,不意這駝鬼竟是逮住了機會作威作福,他想的還真不錯,此行任務,不限行程,不限日期,他不一定要有成績交出來,落得悠哉逍遙一番!”
單劍飛的判斷完全正確,胡駝子向店家要的,是兩間貴得不能再貴的上房,天黑了,他丟給單劍飛一錠銀子道:“我駝子要睡大覺了,伙食自理,高興玩你就出去玩玩,只要不耽誤明天一早上路,通宵不回來都可以!”
語畢,徑自入房,門一推,再無聲息。單劍飛住的就是隔壁一間,當F接過銀子走出來,走到房門口,忽然想道:“他這副怪脾氣是天生的,我又何必一定要學他的樣子?岳陽乃三湘名都,我何不一方面四出遊賞,一方面藉此機會,再碰碰最後的運氣?”
他不習慣豪華的浪贊,出棧到一間小鋪子以十幾枚青錢吃!”
一頓,這時天黑下來還沒有多久,他本想回棧先去看看胡駝子的動靜,因為他實在不信胡駝子這麼愛睡,這其中可能另有蹊蹺,是駝鬼有意調虎離山岜不一定,但是,走到客棧面前,他停下來了。
胡駝子不是一位泛泛人物,他從正面察看,一定不會有什麼收穫,於是他招手喊出一名夥計,悄聲問道:“跟我一道兒來的那位老爺子,現在睡了沒有呀?”
夥計臉現詭笑,反問道:“相公跟那位老爺子什麼關係?”
單劍飛聽出夥計話中有話,於是編造道:“他是莊上的師爺,我則一直跟着我們少爺,這次是老爺叫我們去東鄉收租,天黑了,只好在此借宿,咳,隨便問問,沒有什麼,假如他睡了,我就可以在外面多混一陣子了。”
夥計噢了一聲,以手背遮住一邊臉孔,低低笑道:“可不能説出是小的説的啊,你們,嘻嘻,你們師爺快活去啦!”
單劍飛一怔道:“怎麼説?”
夥計聲音壓得更低,輕笑道:“相公你前腳出門,他就喊小的去,問這兒有沒有個叫‘小金寶’的姑娘……然後吩咐小的,相公回來萬一問起時,就説他已入睡,不可以吵他,嘻嘻,相公,你要小的另外帶你去一家……”
單劍飛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胡駝子竟然也好這一套?他知道夥計沒有説謊的理由,於是笑了笑道:“不,謝謝你,我……咳,我自己找。”話一出口,臉已大燒,急急轉身走開,並止不住向地上啐了一口。
信步走了一會兒,眼看滿街燈火,心頭一動,暗忖道:“習武以來,尚未見人家生死相搏過,何不去南城外看看‘金陵小五通’跟:白面書生’那兩個傢伙到底鹿死誰手?”
他想着,便向街旁店家打聽怎麼個走法,問清了,精神一提,立朝南城外奔去。
呂洞賓駐足舊址,如今已於那株古松下蓋成一座“過鬆亭”,亭前是片半畝大小的空地,因時序已人涼秋,乘涼無人,一到夜晚,荒涼異常。
單劍飛來至當地,提氣躡足,由樹蔭下側身向前面石亭挨着走去,身貼亭柱,然後再自亭柱旁緩緩探出視線,這時明月東昇,正是初更時分,空地上,兩條身形相隔丈五對峙着,“白面書生”手執判官雙筆,“金陵小五通”手上拿的,則是一根軟鞭。
當下但見金陵小五通嘿嘿笑着道:“是的,我:金陵小五通’在江湖上的確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不過比起你:白面書生’來大概還差不到哪兒去,閣下居然敢自嘉魚一直跟蹤到這兒來,這份膽量端的令人佩服,因此之故,閣下雖願做個枉死鬼,姓金的對閣下的居心何在卻反倒不能不弄個明白了。”
白面書生簡潔地陰陰地説道:“沒別的,黑吃黑!”
金陵小五通微感意外道:“再説一遍看看!”
白面書生冷笑道:“明眼人不説瞎話,你‘金陵小五通’和我‘白面書生’,彼此都是塊什麼料子,彼此明白,談到一個“玩’字,你姓金的並不一定就比我姓吳的更具‘真才實學’,但在那些邪門兒花樣方面,你們‘金陵雙狼’由於有個號稱:粉紅叟’的老鬼師父,我姓吳的承認得拜下風,正如閣下剛才所説,“我們之間從無過節兒’,所以,要化干戈為玉帛也並不難,一句話,:消魂散’、‘金槍丸’,一樣交出一瓶來!”
金陵小五通勃然大怒道:“真是説的比唱的還好聽!你以為這兩樣東西是那麼好煉製的麼?我身上會經常帶有十瓶八瓶不成麼?”
白面書生道:“答應不答應是你的事!”
金陵小五通忽然仰天狂笑起來,白面書生陰陰説道:“人生苦短,乘此機會多笑兩聲也好!”
金陵小五通笑聲一收,突然注目道:“吳朋友,知道你我刻下正站在什麼地方説話?”
白面書生陰聲道:“據我所知,‘玉帳聖宮’的禁例,似平並沒有附註上:惟姓金的不在此限’的吧!”
金陵小五通忽又狂笑起來,白面書生輕輕一哼道:“笑得更動人!嘿嘿,笑吧,笑夠時再通知一聲就是了!”
金陵小五通蔫將狂笑打住,跨出一步,陰陰獰笑道:“現在就可以通知你:如果還想多活幾天的話,馬上掉頭滾蛋還來得及!”
白面書生哂然側目道:“不反對只要交出來的‘丸’、“散’貨真價實,橫豎今夜沒有第三者在場,姓吳的發誓永不泄一點也就是了!”
金陵小五通臉一仰,本待再打哈哈,眼皮眨得一眨,態度忽改,探手自懷中取出一隻錦袋,朝前一丟道:“要就拿去吧!”
單劍飛於暗處瞧得頗感意外,心想這廝轉變得這麼快,難道有詐不成?
白面書生戒備地一把接住,一面以眼角監視着金陵小五通,一面將雙筆並交左手,以右手摸索着拉開袋口;先取出一隻黃色小瓶拔開瓶塞嗅了嗅,放回去,又取出一隻紅色小瓶打開仔細嗅了一陣;最後,臉上浮出滿意的笑容,顯然兩瓶“丸”、“散”都沒有假,當下謝也不謝一聲,身軀半轉,便待騰身離去。
金陵小五通突然低喝道:“且慢!”
白面書生轉過身來冷笑道:“想抽點‘回扣’是不是?”
金陵小五通又上一步,陰聲道:“吳朋友早走一步與晚走一步,諒無大礙,金某人素來有個怪癖,吳朋友如不摸清了就這麼一走了之,豈不遺憾得很?”
白面書生仰臉道:“那不是太榮幸了麼?”
金陵小五通陰陰地接下去道:“金某人這個怪癖便是喜歡別人將已經到手的東西,為了一句話,又乖乖地雙手送回來了白面書生仰臉道:“那句話一定精彩異常!”
金陵小五通沉聲道:“好説!金某人只是就將成為玉帳聖劉之一員,聖官方面大概不會拒絕,如此而已,貽笑大方了,吳朋友現在可以請便了!”
白面書生果然聽得一呆,但旋即大笑起來道:“好險,好險,只差一點點就要‘雙手送回’了!哈哈,可惜聖宮的考選武會早已舉行了幾個月,同時尊駕一副尊容似也不比吳某人漂亮多少,哈哈哈哈……”
金陵小五通聲色不動,直等白面書生笑聲衰歇,陰沉地又上一步道:“什麼叫‘萬劍會’?什麼叫‘護劍會’?這兩種組織都出入活動在哪一帶?老兄,這些你知道嗎?”
白面書生張目脱口道:“你……你知道?”
金陵小五通嘿嘿一笑道:“豈敢?所以説,在金某人渡湖之前,事情仍有商量的餘地。
借吳朋友一句話:‘橫豎今夜沒有第三者在場,姓金的發誓水不泄露一字也就是了!”
白面書生臉色數變,忽然奸笑道:“老兄,另外有件事可曾想到?你老兄雖町憑此向‘玉帳聖宮’邀寵,我吳某人難道就不會反其道而行,也拿這個去向‘萬劍會’與‘護劍會’尋求翼護嗎?”
金陵小五通嗤鼻冷哼道:“聽起來真像容易得很了。”
白面書生哈哈一笑道:“看起來的確很難不過,吳某人只須出去放放風,就説‘萬劍會’與‘護劍會’秘密已漏,欲知詳情,吳某人可以奉告,那時,如果無人自動找我姓吳的聯絡,就真是怪事了!”
金陵小五通想了想,覺得果然有理,神色為之大變。
白面書生又是一陣得意大笑,口道一聲失陪,身形於笑聲中拔升而起;金陵小五通正待揚鞭縱身,半空中忽聽有人沉喝道:“乖乖地給我躺下!”
撲達一聲,白面書生凌空摔落,口張處,噴血如箭,雙腿抖了幾抖,立時氣絕I隨着白面書生的摔落,一條灰色身形同時飄然下降;單劍飛閃目看去,心頭一震,幾乎駭呼出口:
“胡駝子。”
胡駝子落地後,腰一弓,俯身自白面書生懷中摸出那隻錦袋,面對金陵小五通冷冷問道:“聽説過‘聖宮’中的‘胡駝子’沒有?”
其實,胡駝子這一問根本就是多餘的;他一掌將欲向“萬劍會”與“護劍會”報訊的白面書生劈死,已夠説明一切的了!
金陵小五通眼見胡駝子如此身手,早已驚佩得五體投地,這時忙不迭弓身道:“久仰,久仰!”
胡駝子將錦袋往前一送道:“拿去!老夫另有要務在身,你自己找船渡湖!”
金陵小五通哪還怠慢,急急弓着身軀走上去,口中連聲應道:“是的,是的。”
胡駝子淡淡吩咐道:“小心了”手掌一翻,突向金陵小五通頸間切去,金陵小五通只在喉頭“嗯”了那麼一下,脖子一歪,擺擺然倒地!
單劍飛先怒後驚,完全看迷糊了!
胡駝子以聖宮人物的身份,打死白面書生尚有可説,如今意又將金陵小五通打死,這可該怎麼解釋呢?
他們這次出宮為什麼?聖宮不是正迫切需要有關“萬劍會”
與“護劍會”的消息嗎?
單劍飛愈想愈覺得胡駝子這個人不但不可理解,同時也太可怕了,心生寒慄,不禁將全身移藏柱後,臉面剛剛縮回,即聽空地胡駝子在自言自語地道:“老夫算定這兩個傢伙身上會有這類玩意兒,果如所料,嘿嘿嘿,小金寶呀小金寶,你這浪蹄子,口u聲聲嫌老夫年老無用,嘿嘿,下半夜可夠你這浪蹄子受用的了,嘿嘿嘿……”
聲浪漸去漸遠,剎時寂然。
單劍飛聽呆了,他做夢也沒想到胡駝子竟是這麼個下作的人!
常年處身聖宮鶯燕羣中,耳濡目染,難免不為聲色所動,一旦外出,偶爾宿娼,尚不算什麼大罪惡;但是,以他胡駝子這把年紀,竟因貪色而棄公務於不顧,且於出手間那麼卑劣狠毒,豈不令人為之齒冷?
單劍飛發了一會兒呆,輕嘆着搖搖頭,返身向城中走去。
回到客棧,棧中人已多安息,只賬櫃後面有個夥汁,伏着打盹,他也不去驚動,悄悄走進後院。
經過胡駝子卧房窗下,房中黑洞洞的,一絲聲息沒有,於是,他徑自回到自己房中。
閂上房門,和衣倚躺牀頭,面對孤燈如豆,腦海中思潮起伏不定,回憶過去,恍恍惚惚,展望未來,渺渺茫茫,而對目下武林,除了迷茫和感慨,他説不上什麼來,他所接觸到的,只是一片骯髒和雜亂……
他電不知在什麼時候倦極睡去,醒來時,天已大亮。
他見陽光已自窗外穿簾射入,驚覺時辰不早,立即一啊躍起,匆匆整衣奔出,瞥及隔壁房門虛掩如故,知道胡駝子尚卧未起,始放心地深深籲出一口大氣;想及昨晚之事,不由得心底暗哼道:“不得耽誤一早上路,是你板着臉孔吩咐的,現在可要對不起了!”
於是他也不管對方什麼時候回來,總共才睡了多久,走卜去敲敲門框叫道:“喂,胡大師傅,好升帳啦!”
不知是胡駝子沒有聽到,還是故意不理,房中竟然久久不見回應。
單劍飛火了,腳尖一踢,房門向裏飛開,碰出很大聲響,又叫道:“懶覺人人會睡,胡大師傅……”目光一直,倏而住口;牀上枕被疊得整整齊齊,鬼影子也沒有一個!
是已經起牀?還是根本徹夜未歸呢?
他連忙跑去前面問店夥,那個斜眼店夥將一對眼珠轉去眼角,歪着脖子笑道:“這個麼……嘻嘻……除非不得其門而人,否則的話,能玩個十天半月就回來,那已算不錯的了……”
單劍飛氣為之結,那名店夥頭一甩,將一對眼珠換一個方向,壓低嗓門兒又笑道:
“‘碰上小金寶,有氣不會散,銀子不光不會了……”額角一低,突將一對眼珠向上推升,自雙眉之間望向單劍飛,笑着噯昧地道:“這兒除了‘小金寶’,最近又來個“賽金寶’,談到那一方面,喝!嘿!怎麼樣?相公,有意思不?”
單劍飛伸手一拍對方肩頭道:“很好,等等再説吧!”
那夥計殺豬般的一聲痛叫,手上茶壺撲託跌落,滾水濺上腳背,又惹來一陣怪叫怪跳。
單劍飛只作不知,大步走出前廳。
他在城中隨意逛蕩,中午返棧一問,沒有回來,晚茶時分又回來問,依然沒有回來!
天黑了,上燈了,還是沒有回來。
單劍飛好幾次忍不住要問明地點找將前去,最後想想,又忍下了;他實在不願涉足那種地方,店夥的話無非是誇大之詞,這兒是岳陽,與君山只一衣帶水之隔,胡駝子縱然一時胡塗,説他會為女色昏頭,則絕無可能。
他想道:“算了,算了,多等一天,就多等一天罷。”
可是,出入意料之外的,第二天,整整一天,胡駝子依然不見音信。
這一來,單劍飛可無法再容忍了,等到天黑,他問明那個小金寶的住所,忿忿然走出客棧;小金寶住西城,就在岳陽樓左近,不消盞茶工夫,已然抵達。
那是座深巷中的一幢普通磚造住宅,惟一的不同之處;便是門口多掛了兩盞風燈,風燈上貼有紅紙剪成的“金寶”兩個字,風燈下面分別站着兩名長衫衣袖高卷,黃臉上佈滿煙容的瘦削漢子。
剛聽到巷口單劍飛的腳步聲,兩名長衫漢子頭都沒有抬一下,其中一名便立即拉長沙啞的喉嚨吆喝起來:“大爺到啦,打簾”
單劍飛一愣,不期然停下腳步;兩名長衫幫閒也適於這時轉過頭來。
兩人一見來的竟是個衣着寒傖的少年人,也愣了一下;先前那個喊打簾的漢子,這時搶上一步,沉臉喝道:“找誰?”
單劍飛本來還有點躊躇,給這一喝,膽氣反而壯了。
於是緩緩走過去,冷冷反問道:“到這兒來,你們説是找誰呢?”
另一個漢子鼻中嗤了一聲,將單劍飛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週而復始,一連看了幾遍,方始皮笑肉不笑地陰陰説道:“老弟,這兒單單幾個壓歲錢,是不夠消費的,啊!”
單劍飛右掌一提,便待揚起括去,忍了忍,終又放下。
於是側臉問道:“要多少才夠開銷?”一面取出胡駝子前天給他的錠銀子,揚了揚道:
“這個夠嗎?”
胡駝子給他的這錠銀子,足重十兩,兩名漢子見於,眼中立即光亮起來,一個搶着甩袖拱手道:“相公初次來,彼此面生,俗浯説得好……咳咳……”那句俗語,卻沒有交代出來。
先前那漢子立即揚首向內喝道:“打簾啦!”
單劍飛雙頰一熱,心中又亂了。但是,事已至此,騎虎難下,不進去也不行了。一腳跨進院門,管絃笑語,立自四廂傳送過來。紅燭映窗的廂房中,有苗條人影貼向紙檑,有柳眉杏目半探門外;看清來客,矯作的輕笑化成“咦”、“噫”,一剎那,全部靜止下來。
直到現在,單劍飛方弄明白,所謂“小金寶”,原來僅是這家妓院中最有名的一個,他一直以為這地方只住着“金寶”
個人,因此,問題來了,他將去哪間廂房找胡駝子?
一名發插絹花,臉塗厚粉的中年婦人,正以懷疑的眼光,路打量着迎了過來。
單劍飛一狠心,什麼都不管了,正如武學上所説的“以靜制動,變化自能隨心”,怎麼來,怎麼化解,一切見機行事好了。
那名顯為本院鴇母的婦人,眼望單劍飛身後,領會着那個漢子的眼色和手勢,闊唇上掀,作了個無聲之“哦”,旋即臉色一緩,向單劍飛疊掌福身道:“相公請西廂上房坐。”
單劍飛昂頭,跟着那名鴇母,踱人走廊盡端一間小客房,接,有丫環過來鋪台子,端盤子,房中立即熱鬧得不亦樂乎。
單劍飛朐有成竹,悠然端坐着,不聲不響。
鴇母上前堆笑請問道:“相公有熟姑娘嗎?”
單劍飛臉一抬,反問道:“這麼進來一次,要多少銀子?”
鴇母傻了,任她歷盡滄桑,這個問題看樣子也是回答不了!
臉上眉眼變位了好半響,這才為難地期期説道:“這要看你相公……這,這,分好幾種呀!”
單劍飛不耐煩道:“我説普通的!”
旁邊一名丫環忍不住卟哧一聲笑出聲來,單劍飛猛一扭頭道:“這有什麼好笑,既然分好幾種,當然有普通的了!”
這一來,可不止一個丫環笑了;最後還是跟進來的那名長衫漢子看出這是怎麼同事,當下搶進一步打躬道:“不多,不多,三兩五兩隨便賞!”
鴇母臉露訝色,那漢子一咳偏臉,迅速遞出一道眼色,似説,“碰上這種土娃兒,有什麼好客氣的?”
單劍飛自然注意不到這些,這時又從懷中掏出那錠銀子,在燈下掂了掂,然後點點頭,雙手一折,分成兩半,收起大的一半,遞出小一半道:“你們説三兩五兩隨便,這一塊大概是四兩上下……”
能將一隻銀錠子信手摺成兩半,這份手勁該有多大?房中的人,全是一愣,瞧呆了。
但是,單劍飛並非有意炫霹,他這時一心一意想快點解決問題,根本就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稍稍一頓,接下去説道:“拿去!不必再張羅了,我只是來找一個朋友,找到了馬上就要走。”
鴇母不敢伸手接,張目惶恐地道:“相公那位朋友,請問生做什麼樣子?”
單劍飛無可奈何,只好比了説道:“一個駝子。”
鴇母愕然道:“駝子?”
單劍飛怕她掩瞞,連忙説道:“前天晚上來的,一直沒有回去,沒有關係,我們是一起來的,他如真的不肯見我,你們代我傳句話也行了!”
鴇母發怔道:“投有見到這個客人呀!”
單劍一也跳了起來道:“怎麼説?”
鴇母嚇得連連後退,還是那漢子膽量大些,這時上前連連哈腰道:“稟報相公,沒有就是真的沒有,我們吃這一行飯的,説什麼也不敢在相公這等人面前……”
單劍飛看出不是虛言,不待對方話完,銀子在桌上一丟,如飛奔出。
對面一間廂房中,一名眉目如畫的絕色美人這時探首窗邊,向這邊嬌滴滴地問道:
“娘,什麼事呀?那位相公做什麼不多坐一會兒?”
鴇母微喘着揮手道:“沒有什麼,金寶,沒有你的事。”接着合掌喃喃道:“阿彌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我的媽啊……”
小金寶秋波流注,斜睇單劍飛修長的背影於院門外消失,菱唇輕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默默縮回窗內。
單劍飛一口氣奔回客棧,一腳剛剛跨進前廳,那名斜眼夥計立即高聲嚷了起來道:“回來啦,回來啦!”
單劍飛猛地一愣,張目道:“回來了?回來多久了?”
斜眼夥計上來賠笑道:“小的是説您回來啦,相公。”
單劍飛直恨得牙癢癢的,他對這廝本來就,沒有好感,值此氣頭上,直想一個巴掌打過去,勉強忍住怒火,瞪眼叱道:“我回來了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斜眼夥計連忙哈腰賠不是道:“是,是,是,小的冒失了!
小的意思本心實在是説,那位駝爺前腳走,相公後腳到,小的們正在唸着,沒想到説曹操,曹操就到……”
單劍飛又是一愣,急忙問道:“怎麼説?那位駝,駝師爺剛剛回來過了?”
斜眼夥計搖頭聳肩道:“是的,他,他老人家居然沒給迷上,真是出人意外。”
單劍飛道:“現在他人在不在後院?”
斜眼夥計搖頭道:“不,去了洛陽。他説急事須先走一步,要相公隨後慢慢趕去,房錢算到明天,相公還可以再歇一宿,嘍,這包東西是他留給相公的。”
單劍飛接過打開一看,只是兩錠銀子,別的什麼也沒有,於是抬起臉來問道:“洛陽什麼地方沒有説嗎?”
斜眼夥計微吃一驚道:“相公不知道?他,他説相公知道的呀!”
單劍飛含混地嗯了一聲沒有再説什麼。
這一夜,他想得很多,但是,每一個問題,都是矛盾的,實在摸不透胡駝子到底在弄些什麼玄虛。
他殺死“白面書生”,不足為怪;因為“白面書生”要,“‘萬劍會”及“護劍會”報警;而“白面書生”的武功又顯較“金陵小五通”高強,他不出面,“金陵小五通”定留“白面書生”不住。
可是,“金陵小五通”是報訊來的,為什麼也要把他一併殺卻呢?縱然看不慣“金陵小五通”的人品,但是,公是公,私是私,“萬劍會”與“護劍會”的消息何等重要?為什麼口供也不問一下,就驀然出手呢?
還有,他佯裝去找名妓小金寶,事實上卻並沒有去,那麼,他這兩天兩夜究竟去了哪裏?做了些什麼?
單劍飛又想道:“他扯慌,難道是為了要瞞過我嗎?”是的,這一點很有可能,單劍飛又想:“他殺完‘白面書生’和‘金陵小五通’後的那番自言自語,顯系已看清了我躲在亭後,而故意在敲我耳朵邊子;可是,他為什麼要瞞我呢?殺死‘白面書生’和‘金陵小五通’這等大事都不在乎我知道,難道另外還進行的一件事,竟較這事還要重大嚴密些不成麼?”
也許是,不過,這仍有令人想不通的地方。
他單劍飛已不是三歲的小孩子,要瞞住他,是不容易的,這一點,胡駝子不會不清楚;可是,胡駝子仍然這樣做了;有些事讓他參與,有些事卻又不讓他知道,歸根結底一句話,矛盾而不可解!
第二天,單劍飛並沒有依照吩咐,取道奔赴洛陽,相反的,他卻去了西城岳陽樓;他這樣做,有他的目的,也有他的仗恃。
他來洞庭地面,原為了尋訪那位“姓白的”神秘人物,胡駝子井設有限定他一定要在那天趕到,能多留一天是一天,也許機緣湊巧,“姓白的”給他找着,什麼胡駝子趙跛於,他也毋須再管了!
至於君山聖官方面,更簡單,無論什麼時候給她們碰上,他;都可以這樣説:“胡駝子不見了,正在考慮是等好,抑或回宮報告的好。”
單劍飛在樓下徘徊了一陣,終於毅然登樓。
他直徑走向裏角,選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他知道到這兒來的人,如果不叫點酒,點綴點綴,是不可能的,於是他除點了兩樣菜,也叫了兩壺酒。
吃喝間,忽聽鄰座有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道:“你老弟這一問,町將老朽給難住丁,要説對古今詩人來個總評,哈哈,這個問題……”
單劍飛暗訝道:“總評古今詩人?是誰不為他人設想,居然提出這樣一個大問題?”
偏臉望去,對話者是一名中年文士和一名柳髯老者,兩人隔席對坐,氣質都很清雅,單劍飛打量之下,不禁油然生出傾敬之心。這時但見那柳髯老者自捋髯沉吟,似乎在整理答案。
單劍飛見老者對這一問題竟然沒有拒絕回答,不由得精神大振,他倒要聽聽此老對古今詩人怎麼個評法?
就在老人沉吟未語之際,另一席忽有人淡淡説道:“一想就是這麼老半天,真叫人蹩得難受。”
眾人循聲望去,説話者竟是一名神采俊逸的白衣少年,單劍飛愕然忖道:“此人之丰姿,與玫瑰聖女以男裝出現時軒輊難分,我上樓時怎麼一點也沒有注意到?”
他怕對方又是女扮男裝,不免打量得特別仔細,白衣少年忽然朝他望來,四目相接,單劍飛雙頰微熱,白衣少年也是微微一怔,接着又衝着他淺淺一笑,貝齒如玉,神態自然,瀟灑間另具一股英揚之氣。
單劍飛釋然了,於是,也報以一笑,然後移開視線。
聽了白衣少年的兩句話,那名柳髯老者尚不怎樣,而那位中年文士卻有點受不住,當下臉色一沉,冷笑道:“這位弟台如此相催,想必博學得很,何不徑直代為作答?”
白衣少年笑了笑,緩緩説道:“代答亦無太難之處,概略説來,詩始在百篇,而楚辭,而古風,而樂府,其次方及唐宋,詩品則有九等之分,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悽婉;如欲總評古今詩人,基上述九品之格,卻不妨兼採精約,略而自魏晉始……”全樓為之寂然。白衣少年緩緩接下去道:“魏武帝之詩,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鮑明遠如飢鷹獨出,奇矯無前;謝靈運如東海揚帆,風日流麗,陶淵明如絳雲在天,舒捲自如;王維如秋水芙蓉,倚風自笑,韋應物如園客獨居,暗合幽微;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葉灑脱;杜牧之如銅丸走盤,駿馬瀉坡;白樂天如農桑父老,言言皆實;元微之李龜年,説天寶遺事,貌悴而神不傷……”
樓中酒客神凝息屏,落針可聞;自衣少年望了單劍飛一眼,他見單劍飛也在靜靜聽着,笑了笑,這才又接下去説道:“韓愈如背水疊沙,惟韓信獨能;劉夢得如鏤冰雕瓊,流光自照;李長吉如漢武食盤露,無補多欲;孟東野如埋泉斷劍,卧壑寒松;柳宗元如高秋晚眺,霞橫雁飛;李商隱如百寶流蘇,千絲鐵網,綺密細膩,柔彩周詳;蘇東坡如滄海連天,變生百怪,終歸沉雄;歐陽修四平八穩,宗廟之祭品也……”
眾人為末句發出會一笑,那名柳髯老者問道:“宋人部分,不嫌太省略了麼?”
白衣少年笑答道:“黃山谷如陶景弘奉詔人宮,析理談玄而松風之夢未醒;梅聖愈如大海撈針,瞬息無聲;秦少游如少女懷春,多悉善感,終傷婉弱;餘者如呂居仁、後山等人,前者奇逸,後者孤芳自賞;評與不評,無礙也!”
那名中年文士眼光眨動,忽然抗聲注目道:“弟台評完了沒有?”
白衣少年忽然拍手向單劍飛一指,微微一笑,道:“小可適才之評,均是自那位大哥處剽竊而來,小可不敢掠人之美,評得好不好,均與小可無關,知道閣下要發難,有什麼問題,請徑向那位大哥發問吧!
單劍飛嚇了一跳,心想:“彼此連認都認不得,這,這話叢何説起?”
其他酒客們也頗感意外,但在看清單劍飛那副英華溢於眉宇的面目之後,也就信而不疑了,這時那名中年文士輕輕一哦,轉向單劍飛拱手道:“那麼請教了!”
單劍飛自信對文事一道並不怎麼荒疏,他知道這是那位白衣少年有意考究他,由於不甘示弱,遂欠身答道:“這位大哥好説詩文貴在創作,只須多讀,人人都能泛論,所以説,即令有精闢獨到之評,亦不足以恃之驕人……”眼飄白衣少年但笑不語。他出了這口氣,這才重新面對那中年文士接下去道:“彼此既為同好,這位大哥如是有何見教,暢言無妨。”
中年文士見單劍飛遠較白衣少年悦色多禮,於是也換了一副温和的態度説道:“盛唐大家,首推李杜二人,剛才那位老弟台未見提及,頗令在下耿耿於懷,關於青蓮居士,吾兄有何見解?”
單劍飛從容答道:“李太白之詩,有如劉仙於得道隨而昇天之雞犬,遺響白雲,恍如定處,抑生不可見,索不可得,言有盡而意無窮;昔夏侯湛贊東方有句雲‘開濟明豁,包含宏大;凌侵卿相,嘲哂豪傑;出不體頸,賤不憂戚;戲萬載如僚友,視儔列如草芥;雄節邁倫,高氣蓋世;可謂拔乎其萃,遊乎方外者也!’小弟視青蓮居士,亦復如此!”
白衣少年擊案大聲道:“至評也!”
中年文士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轉向單劍飛道:“杜工部呢?”
單劍飛起身拱手,正容答道:“關於杜甫,小弟不敢妄議。”
白衣少年淡淡接口道:“只是‘不敢妄議’,不是:不懂’,諸位可要弄清楚!”
單劍飛知道白衣少年有意拿話纏他,不禁又好笑又好氣,於是轉過身去説道:“不是‘不懂’,而是‘健忘’,關於杜甫之詩,上次雖曾聽兄台議及,但一時卻已記不完全,兄台如今重述一遍又有何礙?”
白衣少年笑道:“大哥真是健忘。那天小弟在請教大哥文藝傳序時,謂李白‘卓然以所長為一世冠’,而宋人王荊公編‘四家詩’,卻列杜甫為第一,李白為第四,究以何者為是,而大哥説……”微微一笑,接着道:“我也給忘了,大哥當時怎麼説的?”
兩人勾心鬥角,舌劍唇槍,一個不讓一個,彼此心裏明白;而其他酒客見他倆言語親切,稱兄道弟有説有笑的還都以為真有那麼回事;這種情形之下,除非自甘服輸,對方有“一問”,你就得回他“一答”;單劍‘飛不及白衣少年刁鑽,想往對方頭上推,不意反給倒打一耙,一時間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再推回去,想了想只得説道:“小弟當時似説‘李神以詩’,‘杜聖於詩’,兩者各執‘長,要分二公優劣,亦頗不易……”
單劍飛意思是想先來收束,然後反擊過去,不意白衣少年聽出他言下之意,立即岔口道:“這就是大哥你的不是了,那天你明明説‘杜’優‘李’一籌,剛才你評李,而不評杜,就是證,現在卻説什麼:要分二公優劣,亦頗不易’,豈非欺人之談?”
單劍飛恨也只得放在心裏,只好點點頭,無可奈何地笑,“李白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然亦詩格至此而止罷了;至於杜悲歡窮泰,發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而不可;故其詩有平淡易者,有綺麗精確者,有嚴莊威武若三軍之帥者,其縝密探思處,遠非淺見者所能窺堂奧。”説至此處,猛然注目笑道:“小弟記得兄台當時也曾對杜甫下了兩句結論當時兄台怎麼説的白衣少年呆了呆,故作思考狀,緩緩説道:“是的,小弟為這就是杜甫光掩前人,而後無來繼之處也。”語畢,向單劍飛微笑問道:“是這樣的嗎?”
單劍飛見他不再耍花樣,眼光中且隱有求告就此罷手之意於是也就不為己甚,笑着點點頭道:“就是這兩句,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