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四年的春天來得很早。二月天壽節,便已春暖花開,人們都説這是個好兆頭。天壽節這天,帝君下立憲詔,宣示天下,帝國進入立憲。一般民眾並不知立憲是個什麼東西,但也知道以前的反叛蒼月公不再是反叛,從現在開始,減免徭役賦税,帝國所有地方的學校全部開放,任何人,只消能負擔學費,不論身份貴賤,只要能通過入學考試,便可就讀,讀出後可以按部就班地踏上仕途,另外開墾無主荒地則三年不納税。這些關係到切身利益的措施使得百姓們歡聲雷動,稱帝君為帝國開國以來第一明君。聽着這些論調,我不禁有種哭笑不得之感。其實這些提議大多是共和軍提出來的,倒是因為觸動了那些達官貴人的利益,帝國權貴頗加阻撓,駁回了好幾條。
這一天,我正在家裏讀書,老周又進來道:將軍,外面有個怪客人求見。
我放下書,道:是誰啊?
一個頭發黃黃的,眼睛跟碧琉璃一樣的男人,連鬍子都是黃的。
我笑了起來。那是丁亨利。丁亨利來自極西,相貌與通常帝國人甚遠,老周看來自然覺得怪。我站起來,道:快請他進來。老周答應一聲,正要出去,我叫住他道:等等,還是我出去迎接。
作為敵人,丁亨利讓我感到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安;但作為朋友,他卻是個讓人如沐春風的良朋。我快步迎了出去,卻見丁亨利站在門口,忙道:丁兄,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這一年裏,丁亨利作為與帝國談判的首席使臣,為了避嫌,從來沒來看我。現在大事已成,他這才過來吧。他一見我,也笑道:楚兄,一直未來拜見,還請吾兄海涵。
我道:豈敢,其實我也一直想來看看你,只是怕人多嘴,快請進。
他笑了起來。現在他嘴上的鬍子留得更長些,與旁人不同,他的鬍子都是金光燦燦,很是耀眼,老周在一邊不住打量他,似乎看什麼稀奇。
我與他進了正廳,叫過廚子讓他開一桌好菜,那廚子面有難色,道:將軍,家裏就是些尋常菜餚,只怕
我不像邵風觀那樣好口腹之慾,又是個單身漢,家裏吃的也總是些家常菜。那廚子這麼不知趣,實在有些尷尬,生怕他説出什麼米里也生了蟲之類的話,忙道:那算了,丁兄,我們去外面小酌吧,我知道有一家酒樓不壞,又幹淨又清靜,菜也很是鮮美。
丁亨利微笑道:還是我來請吧,我也快要回去了。
我道:這怎麼成,下回我來五羊城你再請我吧,呵呵。丁亨利也笑了笑,沒有再堅持。
帝國已經有了一整年的和平,現在帝都的商旅又開始多了起來,酒樓的生意也好了許多,天南地北的佳餚異味雲集。我把丁亨利領到距我住處不遠的一家聚友樓去,這家酒樓門面不算很大,但裝飾得甚是清雅乾淨,菜也是大江以南的風味。要了壺好酒,叫了幾個炒菜,在等菜時先上了四個冷盤,兩葷兩素,分別是鴨舌頭、糟肚和手剝筍、烤菜心。雖然都不是什麼名貴稀有的品色,但每一道都做得甚是精緻鮮美。五羊城向來以精於飲食聞名,丁亨利嚐了嚐,卻也讚了幾句。那酒也是今年的新釀,帶着點清甜,不是太烈。
吃了兩口,我道:丁兄,你説快要回去了,是回五羊城麼?
丁亨利道:是啊。大功告成,我也該回去歇息一陣了。
我微笑道:對了,現在我倒想問你一句,那時在伏羲谷口,你為什麼最終沒有下手?
丁亨利狡黠地一笑,道:地軍團戰力驚人,亨利自知不敵,哪敢起二心,楚兄取笑了。
我暗自嘆氣。丁亨利雖然與我私底下交情不錯,但到底是兩方之人,他不會對我和盤托出的。他説自知不敵自是託辭,但他一定不無這種顧慮。當時伏羲谷外的共和軍已幾乎是他們的全部力量了,但因為我伏下一個錢文義的義字營,共和軍失去了以逸待勞,封住我們出路的優勢,如果開戰的話只能硬拼,丁亨利權衡之下定然覺得得不償失,勝算渺茫,這才讓我們全身而退吧。可不管怎麼説,也只有丁亨利能這樣,換個位置想想,假如共和軍的統帥換成文侯,那麼文侯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將我們斬盡殺絕的。説到底,我仍然要感謝丁亨利不是那種不擇手段的人。他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這不答之答也已經告訴我他放過我的理由了。
我端起杯子來,道:丁兄太謙了。為了丁兄不殺之恩,我先敬你一杯。
丁亨利微笑道:楚兄,説這些做什麼,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已經是新時代的開始,還是為這個新時代乾一杯。
當初郡主臨終前,也説過會有一個新的時代來臨吧。其實不管是誰,在這個痛苦的年代呆久了,都盼望着一個新時代能夠到來。我站起來,道:是,為了這個新時代,我敬丁兄。正是丁兄的努力,天下百姓方能享受太平歲月。
丁亨利也站起來,道:楚兄,立憲能成,多虧你與南宮大人的竭力支持。沙場之上,亨利不會認輸,但政事上,亨利對楚兄你唯有敬服得五體投地。
我有些想苦笑了。雖説我竭力主張與共和軍達成和解,共和完成立憲,但在政事上我所見淺陋,也説不出什麼好的見解。立憲能成,為此竭盡心力的非南宮聞禮莫屬。南宮聞禮不愧是郡主親自挑選出來的人才,即使郡主去世已久,他仍然把郡主的構想一步步變為現實。也許,與郡主留給帝君遺計一樣,郡主生前大概也給南宮聞禮留下了長遠構想吧。雖然我不相信郡主能事事料中,但最終帝國與共和軍達成協議,組成立憲政府,一定早在郡主的構想之中。
我把酒一飲而盡,重又坐下來。丁亨利也已坐下了,抹了抹鬍子上的酒漬,道:我也有一件事想問楚兄,請楚兄坦承相告。
我道:請説。
在伏羲谷中,你為何要將東西炸燬?
我眉頭一揚,正想抵賴,卻見丁亨利目光炯炯,心知賴不過去。顯然,共和軍也知道伏羲谷中蛇人繁衍生殖之秘,我道:天下一切生物,都有生老病死。如果有哪一種會源源不斷地出生,那是逆天而行,本不該在世上出現。如果戰爭靠這些取勝,等如以利刃自盡,還是讓它從世上消失吧。
我雖然也沒正面回答,但説得比丁亨利還要直接。丁亨利低頭沉吟不語,我舉起杯道:丁兄,還是願天下生生世世,再無戰爭,幹了。
丁亨利道:楚兄那麼厭惡戰爭麼?
我嘆了口氣,道:我只盼永遠都不要有戰爭。
丁亨利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出神。我道:丁兄,怎麼了?
丁亨利又抹了一下鬍子,道:噢,我走神了。楚兄,在軍人中,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這種話。
我苦笑道:敗者固然伏屍千里,勝者同樣屍橫遍地。當初入伍,我也想靠軍功一步步往上爬,但戰場上經得多了,我只覺得,我這每一步下,都有着萬千軍人的屍骨。不怕丁兄見笑,有時我做夢都會嚇醒。
丁亨利有點不以為然,只是笑了笑,道:其實不能一概而論。不義之戰,自然越少越好,但正義之戰,豈能逃避。
我道:只消是戰爭,不管為了保家衞國,還是開疆拓土,都是血腥的,背後也只是野心家在操縱,哪有什麼正義可言。不仁者,天誅之。所謂為正義而戰,往往就是野心家在背後操縱,讓人送死的藉口。我説到這兒,見丁亨利面色有些不悦,心知這話觸到了他心裏。共和軍當初向民眾宣揚,他們是正義之師,進行戰爭是為了解救萬民,而我説正義是野心家的藉口,在他聽來大概覺得有點指桑罵槐。我道:丁兄,大概我有點醉意了,只是你問問那些家裏有戰死者的百姓,他們會喜歡奪去親人的戰爭麼?即使這戰爭號稱正義。
丁亨利道:可是,當敵人逼到你家門口,要把你全家都殺盡了,此時的反擊難道還不是正義麼?蛇人當初圍住帝都,你們發動反擊,那場戰事裏的死者家屬會説這一戰不是正義的麼?
我長嘆了一口氣,道:可是,這敵人是什麼?他的意圖是什麼?是不是隻有拿起刀槍反擊一途?可不可以通過和平手段達成諒解?正是野心家為了一己私慾,把和平之路全部堵死,讓無辜將士送死,卻説這戰事是正義的。丁兄,別忘了,當別人拿着刀來殺你,你當然會反抗,但別人僅是在威脅時,你硬要一戰,那也能叫做正義?
也許是喝酒猛了點,我説話也有些大。丁亨利噓了一聲,道:小聲些。楚兄,你醉了。
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失態,忙拿起邊上的茶杯來喝了一口。丁亨利看着我喝茶,道:楚兄,我也承認你説得沒錯,不過,很多事都是由不得我們。像蛇人進逼,難道也能與它們達成諒解麼?
丁亨利大概覺得我是在指責他,不無辯解之意。其實,我現在想到的倒不是他,而是文侯。當日在東平城木昆告訴我,帝都圍城之際,蛇人曾經有意求和。然而文侯收到蛇人的求和信,卻騙帝都軍民説是要我們投降。
文侯的確為帝國立下了極大的功勞,帝都破圍戰至今在民眾口中傳播,所以帝君與文侯鬧翻,仍然不敢明着對文侯下手。可是,帝都破圍戰真的就是非戰不可麼?我仍然不相信。木昆雖是蛇人,但他比我見過的很多人都要睿智寬厚仁義。可是他最終也死在我面前,他設想的蛇人與人類和平相處最終落空,説到底仍然是帝都破圍戰結下的苦果。那一戰是勝了,可是也讓帝國多了無數個新鬼。正是這無數枉死鬼,才成就了文侯的聲名。
我雖然知道他誤解了,也不去多説。就算他不誤解,恐怕仍然會覺得我是借題發揮。與丁亨利算是惺惺相惜,交戰時只能作為敵人,但沒想到和平來臨,我們仍然話不投機。
這時跑堂的端上炒菜,我們悶着頭又喝了幾杯。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等局面,丁亨利也發現了場面的尷尬,不時與我説幾句笑話,説了點各地的風土人情,只是我們都知道,那不過是沒話找話了。話説得少,酒菜吃得便快了。沒一會兒,幾個菜都已見底,我正想叫跑堂的過來加幾個菜,門外忽然傳來響動,那跑堂的在外面道:丁亨利先生可是在此地?
丁亨利站了起來,道:我在這裏。
有位程敬唐先生來找您。
我不知道這程敬唐是什麼人,看向丁亨利,丁亨利輕聲道:程敬唐是我共和軍中的金槍班首領。他是護衞公子的。
所謂金槍班,最早是大帝的親兵護衞的俗稱。那個金槍班只有二百人,卻個個都是了不起的槍術名手,而且個個年輕英俊,使用的又是整齊
劃一的金黃色長槍,以至於帝國傳説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一個,以至於越傳越神。十二名將終是開國功臣,不好胡編,金槍班只是些侍衞,關於他們的故事自然可以天馬行空,什麼殺怪獸,破反賊,什麼都有,在傳説中甚至有地位超過了十二名將的,也使得後來不少封疆大吏不無僭越地把自己的衞隊稱為金槍班。南武公子信奉的共和,以人為尚,以民為本,只是從他將侍衞命名為金槍班看出,他追慕的居然是大帝。大帝固然是名君,但這不是與他信奉共和制背道而馳?
我還沒説什麼,門一下被推開了,一個人闖了進來。一見丁亨利,他鞠了一躬,道:丁將軍,該出發了,末將找了你半天呢。
這程敬唐身材也不算高,也不魁梧,但體格健壯之極,身上肌肉累累,連衣服都似乎會被肌肉撐破。丁亨利怔了怔,道:不是要明天才走麼?
程敬唐道:公子提前了。他這時才看到我,道:這位是
丁亨利道:這位是地軍團的楚都督,程將軍,你不是一直想見他麼?
程敬唐眼裏突然有一種奇異的光彩,我説不出那是仰慕,還是痛恨。他到我跟前,深深一鞠躬,道:原來是楚將軍,敬唐失敬了。
這程敬唐定然是個槍術高手,如果小王子遇到他,一定歡喜之極。我笑了笑,還了一禮道:程將軍,請稍坐片刻,一起喝一杯吧。
丁亨利道:楚兄,程將軍從不喝酒他還沒説完,程敬唐卻已拿過一個空杯子倒酒。壺中的酒已然不多,他倒空了也只剩半杯。他拿起杯子一飲而盡,道:多謝楚將軍。
丁亨利臉上有些驚異之色。大概程敬唐從不喝酒,今天破例喝了半杯,着實讓他吃驚。我心裏有種莫名的感動,對這個爽快的年輕漢子大生
好感,也端起杯子道:丁兄,程兄,你們要回去了,祝你們一路順風。
丁亨利也站了起來,道:願這個國家,永遠都不要再有戰爭。
他雖然説永遠都不要有戰爭,話裏卻透着一股哀傷。永遠不要有戰爭,誰都知道不可能。即使是眼前這來之不易的和平,到底能持續多久,又有誰知道?
付了帳,我陪着丁亨利和程敬唐下樓。剛走出聚友樓的門,一個拿着一疊紙的少年跑過來,叫道:三位先生,可要看今天的快報?陛下天壽,與民同樂,今日立憲,都是大事啊。
我略略一怔。南宮聞禮曾提議建立邸報,招幕抄手每天抄寫國家大事,分發給各級大臣,讓他們能更快了解國事,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付諸實施,並且與原先的打算不同,讓這些少年上街賣了。我道:多少一張?
那少年道:一個銅子一張,先生,也就小半個燒餅的價。
燒餅也要三個銅子一個。現在識字的人雖然多了些,到底並不算多,大概這少年生意也不算好。南宮聞禮也設想過另發一份,抄寫後由人每天貼到通都大衢之中,只是過路的人未必有心去看,到酒樓茶肆一帶來賣,這裏的人有閒,只消有一個人識字,旁人感興趣,不識字也一定會過來問,效果倒是更好些。我笑了笑,道:給我一張吧。那少年給了我一張,我還沒掏出錢來,丁亨利卻已摸出了四五個銅子道:不用找了。他微笑道:楚兄,沒想到抄手這麼麻利,現在就抄好了。
我一呆,道:是你們做的?
丁亨利道:是啊,鄭先生的主意。立憲是國之大事,要儘快讓人知道立憲是什麼。他抬頭看看天,道:楚兄,千里相送,終有一別。期盼楚兄能早日來五羊城做客。
我笑了笑。立憲已成,在五羊城做人質的蒲安禮和那個親王也該回來了,前去迎接的任務很有可能便落在我的肩上。我雖然不喜歡蒲安禮,但蒲安禮在五羊城呆了這幾年,也是為今天立下大功,何況再去五羊城看看,也是心之所願。我道:好吧,到時我來五羊城,丁兄可要做東。
丁亨利開懷一笑,道:自然。
他的馬已牽了出來。道別後,我騎着飛羽信馬而行。飛羽識得回去的路途,不用我帶,自己能走,我便在馬上看着那張快報。快報上字數並不多,言簡意賅,辭句也很通俗,大略説了立憲的幾種措施。因為是共和軍發的,所以其中説共和軍的事要多得多。
回家後,又仔細看了看那張快報。書法雖然不算好,字跡卻很清晰,看來不是倉猝做成的。我不由嘆息共和軍中的人才濟濟。正在這時,有人給我送來一個包裹,打開來一看卻是邵風觀從東平城給我寄來的一大塊江豚肉。江豚肉易腐,不過現在正值冬天,凍得硬梆梆的,邵風觀又是讓運送加急文書的人帶來,看上去還很新鮮。想起邵風觀那時跟我説要再請我一頓江豚肉,卻一直沒兑現,現在終於寄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我還在睡覺,老周便來敲門道:將軍,南宮大人前來拜訪。
是南宮聞禮?我忙道:好,我這就出去。
穿好衣服一進正廳,只見南宮聞禮正坐在昏暗的燈光裏。見我進來,南宮聞禮抖了抖衣服,便要向我行大禮,我忙扶住他道:南宮大人,你現在可是一部尚書,我可擔當不起。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南宮聞禮看上去有些驚恐,道:楚將軍,請你馬上與我一同面見陛下。
他居然在凌晨找我面見帝君,我心頭一沉,小聲道:出大事了?
南宮聞禮點點頭,道:不小。我們現在去城北迴春堂,有事路上説。
和南宮聞禮上了車,我迫不及待地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南宮聞禮道:昨夜其實是今天凌晨,回春堂突然發生地陷,出現一個大洞。
地震是大事,關係到國家命脈,所以預測地震向來是欽天監的一項重要工作。不管預測得準不準,只消發生地震,帝君無一例外要下罪己詔,大赦天下。平時下個罪己詔還無關緊要,可是今天是天壽節,又是頒佈立憲的日子,今天地震,對民眾的影響不可謂不大,有可能會讓人覺得立憲違背天意,怪不得南宮聞禮如此驚恐。我道:剛才地震了?我一點都沒感覺到。
南宮聞禮道:是啊,欽天監也稟報説並沒有觀測到地震,只是回春堂那個大洞又是實實在在的,而且,他頓了頓,從懷裏摸出個東西道:在附近發現了這個東西,似是鑽石,但天下又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鑽石。
他摸出來一個小包,裏面包着一塊手掌大小,厚也有半寸許的冰樣的東西。我吃了一驚,道:這東西我見過!
南宮聞禮眉頭一揚,道:你見過?在哪裏?
我道:就在伏羲谷。別多説了,快去吧。
這種東西無色透明,極為堅硬,確實很像鑽石。但我在伏羲谷見過,在那具古怪的機器上,有不少這一類透明的容器,被炸燬後碎裂開的樣子確實與這一模一樣。我的心一下提了起來。海老與我説過,蛇人是用孵化機制造出來的,我也親眼看到過那台機器。海老也説過,伏羲谷那台只能製造蛇人,另一台在霧雲城裏,可以製造人類。正因為想得到這一台,所以當初天法師驅使蛇人不惜一切代價遠征帝都。現在在回春堂發現這種東西,我敢説,八成就是那另一台製造人類的孵化機了。
因為震驚和害怕,我的渾身都在發抖。天法師原本可以源源不斷地製造蛇人,根本不必顧慮它們的損失,我們其實毫無勝算,只是天法師是海老那樣的人,並不是蛇人,蛇人的戰力連他自己都害怕,所以才有意壓制蛇人,讓我們得能消滅它們。攻破伏羲谷後,我也沒見到再有海老這樣的人,只以為天法師定然也死在亂軍之中,説不定是絕望的蛇人最終發現天法師其實是在害它們,把它們全都吃了。可是,現在這種情形,我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似乎隱約看到黑暗中天法師的樣子。
天法師沒有死,也許,他仍然在繼續他的計劃,只不過,這一次他手中的武器不再是蛇人,而是另一類吧。回春堂是個很大的藥鋪,設在城北,門口瀰漫着濃濃的藥材味,已有士兵封門,竟然是地軍團的人。我們進去時,只見回春堂的主人和僕傭全被看管在一邊,裏面肅立的盡是地軍團士兵,夾雜着一些近衞軍。
我和南宮聞禮跳下車,陳忠與曹聞道同時迎上來,道:楚將軍,你來了。
我道:你們也來了?
曹聞道行了個禮道:統制,陛下在裏面,你趕緊進去。陳忠,你陪着楚將軍。
曹聞道和陳忠定然是被帝君直接下令調過來的。曹聞道讓陳忠跟着我,大概擔心帝君又和當初的二太子一樣要對我不利,讓陳忠當我護衞。其實他也沒想到,如果帝君真要殺我,也不會調地軍團了。我也不多説,對南宮聞禮道:南宮大人,進去吧。
裏面是回春堂的曬場。回春堂生意很大,這曬場也着實不小,佔地足足有五六十丈見方。在曬場的西北角上,聚集了一批人,正中的正是帝君的黃羅蓋,張龍友便站在他身邊。我和南宮聞禮上前,跪下道:陛下。
帝君坐在一張椅子上,見我們過來,他站起身道:請起。楚卿,你都知道了吧?
我道:臣已聽南宮大人約略説過。這個洞穴是剛才出現的麼?
張龍友搶道:楚將軍,這洞穴是三個時辰前出現的。回春堂的人説,這裏原是他們養水生藥材的池子。今晨他們正在起早熬製滋膏時,突聞異聲,地面大動,這曬場裏便陷出這般一個大坑。
他的面色有些憂慮。帝君在一邊道:楚卿,難道是上天怒朕無德麼?你一定要想個辦法啊。
帝君想的,大概是上天示警吧。我想了想,道:陛下不必憂慮,微臣下去看個仔細。
下去!帝君有些驚愕。這個地穴深不可測,他大概會覺得下達九泉,裏面會有什麼妖異怪獸,我要下去把他都嚇着了。他驚道:楚
卿,還是叫個別人下去吧。
我心中暗笑,道:臣有陛下宏福庇佑,定能無恙,請陛下放心。這個地穴裏我幾乎敢肯定就是海老説的那第二台孵化器的所在,我已迫
不及待地想下去看個清楚。我對邊上道:備下繩索,套個大筐,我下去。
帝君還要攔阻,張龍友忽道:陛下,楚將軍忠勇過人,定能化險為夷,請陛下讓他下去吧。
帝君此時真的甚是不安,大概,直到現在他才真正信任我吧。張龍友跟左右説了兩句什麼,過了一會兒,幾個人拿着一大卷繩子一個大筐過來。張龍友過來道:楚將軍,我在筐裏放了一瓶水和有一塊毛巾,還有一包焰火箭。你下去後,如果聞到有硝硫氣味,就把毛巾打濕後蒙在嘴上。實在不行,就點燃火箭,馬上拉你上來。如果有什麼要緊的東西,就用這把鐵鍬吧。
我心中忽地一亮。張龍友準備得如此周到詳細,分明已經知道這並非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地穴了,很有可能是炸開的。想到我回來時帝君急着問我蛇人繁衍之秘,我現在可以肯定,他就是海老所説的那個私自逃離的阿龍。我都沒想到這些,如果真是炸開的,裏面硝黃氣息足以把人嗆死,假如我貿然下去,説不定會被憋死在裏面。從與他反目以來,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很久以前那個温和而純樸的張龍友的影子。我拍了拍他的肩,道:張大人,放心吧,我沒事的。
張龍友沒有多説什麼,只是道:小心。
我剛跨進那大筐裏,陳忠忽然道:楚將軍,我也下去。
雖説我敢斷定下面就是安放孵化器的所在,但心裏還是有些害怕。有陳忠這個神力之士在身邊,我可以放心許多。反正這筐也大,坐兩個人綽綽有餘,我點點頭,道:好吧。
上面士兵眾多,個個身強力壯,拉兩個人不在話下。我和陳忠坐在下面,手裏握着火把,也不知有多深。現在天都沒亮,裏面黑得異樣,火把只能照亮身邊一小塊地方。越往下放,便覺得氣味有些重,但與火藥爆炸後那種嗆鼻的硫黃硝石味道大為不同,我聞不出有硫黃味。
我把毛巾一撕為二,倒了些水,把一塊遞給陳忠道:捂住嘴。有濕毛巾擋着,連那一點硝石味都聞不出來了。可是我的心裏反倒忐忑起來,難道這裏不是用火藥炸開的?正想着,只覺身下一晃,竟是到底了。我一怔,卻聽得上面有人叫道:都督,是不是到了?
這聲音倒是異乎尋常的清晰。我抬頭看去,只見上面是一個圓圓的洞口,這裏就如一口深井。放下來,約摸有二十丈左右,並不算太高,當初高鷲城的一面城牆建得異乎尋常的高大,也有近二十丈了。我叫道:是的。我們先下去。
現在説話可以聽到,就不必用張龍友準備的那種焰火箭。我和陳忠跳出筐子,雖然看不清周圍,但感覺得到地面很是鬆軟。我拿過一個火把,從陳忠手上那火把引着了火,照了照四周。這個洞穴底大上小,上面不過丈許,下面卻有三丈方圓。繞着四壁走了一圈,只覺壁上的土也不是很潮濕,似乎不是因為塌陷形成的。正看着,陳忠忽道:將軍,這裏好像有扇門!
我走了過去。那邊確是有扇門,已經被土半埋了,並沒有掩上,露出一半。我心頭猛地一跳,心知猜的不錯。陳忠在一邊道:將軍,地底下怎麼會有門?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道:來,推開它。
門被土埋住了大半,但門上沒沾什麼泥,顯然是上面的土塌下來才壓住的。我心中既是激動,又是不安,不知上去怎麼和帝君説。這裏真的有孵化人類的機器的話,帝君肯定視其為至寶,因為兵力再不用擔心了。可是我想的卻更遠,真能孵化出人來,那些人還叫人麼?陳忠只有一個,如果有成千上萬個陳忠,那這支部隊的戰力想想都叫人毛骨悚然。可是這裏的聲音都能傳到上面,我要是把那機器打破,上面肯定聽得到,現在到底該怎麼辦?
不管怎麼説,現在是我在下面。假如叫個別人下來,那我也無計可施了。我越想越是不安,看着陳忠正奮力挖土,那扇門大半露出來了。
忽然,上面傳來一個人聲道:楚將軍,下面有什麼?
下面比上面要大,他們現在多半已看不見我們手裏的火把光。我大聲道:正在看。在底下大叫,回聲嗡嗡不絕。剛説完,我小聲道:陳忠。
陳忠抬起頭,看着我。我咬了咬牙,卻還是沒説什麼。
已經準備不顧一切,也要破壞這個孵化器了,即使帝君怪罪也顧不得。帝君未必會因此治我死罪,但陳忠與我一同下來,他卻定然難逃一死。
陳忠,別怪我,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保住你的性命。陳忠心性平和,功名利祿他並不看重,但他為了我一同下來,我卻要害他丟盡前程,甚至可能丟命,我心裏已是內疚得疼痛。可到了這時候,已經沒別的好主意。
土已挖光了,陳忠看了看我,道:將軍,我拉開它了。
我點了點頭,陳忠扳住門框,猛地一用力,門吱吱的響動,我忙把火把插在壁上,伸手去幫忙。兩人合力,終於把門拉開了。這門沉重異樣,打開和關上都十分困難。一拉開,裏面忽地傳來一股很重的硝石氣息,我被嗆得咳嗽連連,連忙把那濕毛巾捂在臉上。
陳忠也用濕毛巾捂住了臉,道:將軍,裏面有什麼?
我還沒説,忽然聽得身後傳來張龍友的叫聲:楚將軍,發現什麼了?
張龍友也來了!我暗自叫苦,原先的設想已全盤落空了。我還沒説什麼,張龍友已快步跑了過來。他身材比我們都要小,也更為靈便,又有我們的火把引路,三兩步便跑了過來,叫道:這裏有扇門!
黑暗中,他的眼裏灼灼放光。我心中焦急,攔住他道:張大人,等一等,我們進去,你在外面等着吧。
張龍友卻不知哪來的勇氣,道:我要進去看!陳忠,把毛巾給我,你在外面等着。
我心裏不住叫苦,張龍友卻已捂着陳忠的毛巾率先鑽了進去。我摸了摸腰間的百辟刀,道:陳忠,你在外面等着。
陳忠顯然也看到了我摸刀,眼裏閃過一絲驚恐。我不再管他,閃身走了進去。
一進門,我不由大吃一驚。裏面的地面簡直就是伏羲谷里的翻版,地面平整之極,連接縫都看不出來。這裏,肯定有那個孵化器!我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按住了百辟刀,正要過去,藉着火把光,眼角忽然閃過一絲亮光。
那真的是一絲。我怔了怔,低下頭看去。藉着火把光,我看到地面上有一根頭髮。如果是黑髮,那在這裏肯定看不出來。但這根頭髮卻是金髮的,地面卻是深褐色,那就要清晰許多。我彎腰揀起來,看了看,心裏卻又是一陣刺痛。
這時突然傳來張龍友的咳嗽聲。我把那根頭髮往衣袋裏一塞,抬頭看去。裏面的煙要濃得多,雖然用濕毛巾捂住嘴,仍然聞得到重重的硝味,但總算還不至於呼吸不上來。張龍友手舉火把,呆呆地看着,在他四周,卻是無數晶亮的冰樣的碎塊,在他身前,卻是一些破碎的金鐵架子。
我突然間如釋重負,又驚又喜,但臉上卻絲毫不敢露出來,走過去道:張大人,裏面有什麼?
張龍友喃喃道:完了,完了。他的聲音顯得如此疲憊,也追悔莫及。
我知道他早就知道有這個地方,卻不知道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心中竊喜,卻只是道:這裏與伏羲谷很像啊。
張龍友點了點頭,道:這些都是上一代人類留下的遺蹟。楚兄,只怕真有天命吧,就在我面前,我卻把這個機會放走了。
我淡淡一笑,低聲道:海老也這麼説,阿麟與你長得也真像。
張龍友像是被紮了一刀一樣,一張臉都扭屈起來,顯得如此可怖。但我記得海老説過,他並不精於劍術,我自然不怕他。我喃喃道:天命有歸,非戰之罪。張兄,這個新時代到來了,這些東西也不需要了。
張龍友憤憤道:我知道伏羲谷那個定是你做了手腳,這裏是不是你弄的?***,你這是犯下了大罪啊!如果有這個,我們哪裏用得着害怕共和叛賊!
他氣急之下,終於承認他的來歷了。聽着他罵我,我卻突然對他產生了同情。這個人才華絕世,為了隱瞞他的身份,這許多年來他也經受了多少折磨啊。他在海老身邊學到了很多東西,才能也足以改變這個世界,只是在宦海中,他卻被權勢矇蔽了雙眼。我伸手從口袋裏摸出那根頭髮,道:你看看這個。
張龍友不知我拿出些什麼,一根頭髮在地上顯眼些,拿在手上卻看不出來了。我把頭髮湊到火把邊上,道:看到了麼?
張龍友睜大了眼,突然道:丁亨利!那種金髮碧眼的人並不多,現在雖然也沒有丁亨利拿根頭髮來比較,但也可以斷定這就是丁亨利的。我點點頭,道:我們晚了一步。
丁兄,謝謝你。看着那七零八落的孵化器殘骸,我心裏暗自説着。孵化器並不很大,要搬走也不是太困難。丁亨利一定受命找到孵化器,但他還是把這孵化器炸燬了。雖然他與我政見不同,立場不同,但我們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我直到這時才明白昨天丁亨利那個奇怪問題的深意了,以及最後那句話。願這個國家,永遠都不再有戰爭。
張龍友又是惱怒,又是失望,道:該怎麼向陛下交待?該怎麼説?
我嘆了口氣,道:還是把這裏填了吧。我們快走,這裏快透不過氣來了。
裏面雖然沒有硫黃味,但硝石的味道卻很濃。張龍友眉頭一豎,道:是啊,丁亨利是用什麼東西炸的?怎麼沒有硫黃?
我嘆了口氣。張龍友如果和薛文亦一樣把心思全放在手藝上,他也會過得更快活一些吧。其實我比他好得有限,一樣也在這個污濁的泥坑裏隨波逐流,漸漸染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大概,只能讓自己的心保持原樣,才是解脱之道吧。知道那個造人的孵化器也已毀了,我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現在,聯合政府間最後一個障礙也已消除,兩邊都該一心一意了。
我的心境從未有過的好,叫出了五德營五統領,一塊兒到我家吃飯。吃的是久違了的石板烤江豚肉。江豚肉油脂很多,烤過後就沒那麼膩。在燒得滾燙的石板上澆點美酒,酒香騰起,把連瘦帶肥的肉片鋪在上面,看着肉片滋滋作響,再往蘸料裏蘸一蘸吃下去,這等美味當真難以言説。五德營五統領又不是外人,一個個聊得口沫橫飛,連向
來沉默的陳忠也被曹聞道逼着唱了個小曲。只是我總覺得廉百策有些異樣,也許那天我突然説他是文侯的暗樁,讓他心中有了顧忌吧。
正吃到興頭,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高呼。我嚇了一跳,曹聞道也跳了起來,叫道:出什麼事了?誰敢胡亂喧譁?地軍團軍紀極佳,營中從來不會有喧譁之事。曹聞道已有了三分酒意,想必以為是在軍中了。我道:坐吧,沒事的。這聲音我聽得出,正是尊王團那種如歌如泣的大聲疾呼,什麼為國捐軀,為君分憂,還有什麼帝國榮耀,不容玷污什麼的。我笑了笑,道:是尊王團。對了,他們那份血糊糊的血書我一直沒交上去,會不會找我算帳來了?
這當然是句笑話。我雖然不喜歡尊王團,但我現在是帝國首席軍官,他們似乎挺喜歡我。我剛説完,他們還沒來及笑,卻聽得一聲慘叫。這聲慘叫聲嘶力竭,讓我心驚肉跳。我正想讓老周出去看看,卻見老周衝了進來,叫道:將軍,外面在殺人!
我嚇了一大跳,楊易他們也一下站了起來。曹聞道驚叫道:什麼?沒王法了麼?執金吾在哪裏?
我們全都衝了出去。一出門,卻見前面有一羣人正在走過來。那些人頭上全都扎着紅色的布條,有個人走在最前,正在振臂高呼。他喊一句,邊上的人跟着吼一句。而在人羣中間,樹着一根旗杆,在旗杆上竟吊着一個被扒光衣服的人。這人遍體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身上還紮了一支箭。這些人走過,路人紛紛變色躲避。我嚇了一跳,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迎了上去。此時那夥人已經走過來了,他們看來倒不是來拜見我的,只是路過而已。我攔住他們去路,領頭那人也嚇了一跳,叫道:是什麼人?
我看了看那個吊在旗杆上的人,道:他是誰?
那人道:此人是共和叛賊!這些叛賊蠱惑人心,意圖巔覆帝國,我等身為帝國忠貞子民,定不允許他們陰謀得逞!
他説得理直氣壯,我卻莫名其妙,道:現在不是立憲,共和軍與帝國聯合麼。他犯了什麼罪了?
我只道那個共和軍的人犯了什麼事,結果被這些人動用私刑抓了。就算那人十惡不赦,但法律就是法律,私刑是不允許的。那人卻喝道:什麼共和軍,那是叛賊!你難道也是共和叛賊一員麼?説着,也不知從哪裏取過一支長槍,直直對着我。看槍尖,這人臂力不小,也練過兩年,居然不弱。
我怒道:難道就因為他是共和軍的人,你們就這般折磨他?
那人叫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共和叛賊妖言惑眾,意圖亂我朝綱,我等義民誓與叛賊不兩立!
他説着,舉槍便向我刺來。我心中不由升起怒火,厲喝一聲,拔出百辟刀來,腳下一個錯步,已閃過他的槍尖,接連砍到他槍桿上。百辟刀雖然鋒利,要一刀砍斷槍桿也不可能。但我出刀極快,一瞬間已有十幾刀砍出,砍的又都在同一個地方。那人見我閃過了槍尖,正待抽回,
嚓一聲,槍桿已被我從中砍斷。砍斷他的槍是為立威。我哪容得他再還手,一刀砍斷,右腳在地上一點,左腳轉了個圈,腳背重重踢在他的左臉上。那人被我踢了這一腳,人一下摔倒。我搶上前去,把刀壓在他喉嚨口,喝道: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尊王團只不過會喊些口號遊行,從來沒有這等公然在大街上殺人的。那人雖然被我制住,卻倔強之極,喝道:不要管我,這共和叛賊還
敢動粗,殺了他!
我還沒説話,身邊響起了曹聞道的聲音:這是地軍團都督楚休紅,你們狗膽包天,哪個敢動?砍了你們!
那人聽了忽然叫道:原來是楚都督。楚都督,你是國家棟梁,可不能不分皂白啊。共和叛賊蠱惑君心,妄圖以立憲為名,行共和之實。長此以往,必將國之不國,要國破家亡的!
他這樣説,我倒沒辦法反駁了。立憲制原本就與君權至高無尚的帝制背道而馳,所以他説的話其實並不錯。只是帝制難道就好麼?這帝國不成為帝國,並不是一件壞事。國破了,家卻不會亡。可是他説得這麼冠冕堂皇,我也不能公然説帝國亡了是好事。我罵道:胡説八道什麼,你惡言詛咒陛下,妄殺平人,該當死罪。
現在我説陛下兩字,他們倒沒有磕頭了,反倒有一大批人呼啦一下站上前來,挺槍對準我們,又有個人喝道:與叛賊同流合污者,也是叛賊!楚休紅,你不要自恃對帝國有功,我們千百萬帝國義民絕不答應!
他喊完,身後那些人齊聲喝道:尊王義民,忠君愛國。為國捐軀,死得其所。聲勢甚是駭人。他們的吼聲整齊劃一,我想説什麼連自己都聽不到了。我心裏一陣茫然,身後楊易上前小聲道:將軍,立刻把五德營調來吧。
我搖了搖頭,心裏不知有多麼空虛。當初離開軍校時,有個叫柳風舞的學生問過我什麼叫名將,我説軍隊是為了保國安民,如果用來對付民眾,那這軍隊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尊王團的人縱然不可理喻,他們還是帝國子民,我怎麼能調用軍隊,過來大殺一陣?那又與當初文侯在帝都之亂時有什麼兩樣。昨天,我還滿心歡喜,覺得這個新時代已經到來,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天就變成這樣子了。不知道這個被殺的共和軍成員地位高不高,假如是鄭昭那一級,聯合政府立刻就要壽終正寢。
這時那些尊王團一陣呼喝,已挺槍向我衝來。我拖着那人,一時間也走不開,卻聽得曹聞道怒喝道:王八蛋!他身形一晃,如旋風一般直衝上去。那些人見有人上來,挺槍便刺,槍還未中,當先一人忽然啊了一聲,仰天摔倒在地,曹聞道趁勢一把奪過他的槍,倒握着以槍纂一掃,將那些槍擋開,他手裏的槍已順了過來,便要刺去。我驚叫道:不要殺人!
那個要刺曹聞道的人是被一個彈丸擊倒的,自然是馮奇出手。馮奇他們九個人住在我宅子隔壁的一個小宅裏,我和五德營統領飲酒,他們自然放假,聽到外面有聲音,這時也衝了出來。馮奇衝到我跟前,道:楚將軍,要不要動手?
我道:不要殺人。殺了人就難辦了。
馮奇露齒一笑,道:楚將軍放心,我用的是泥丸,他不會死,就見點紅。馮奇平時用的不是鐵丸就是石丸,那兩種傷人立死,練習用的卻是泥丸。雖然打上去頗為疼痛,但還不會死人。
那個被他打倒的漢子此時果然正暈乎乎地爬起來,額角已流出血來。他一起身,就叫道:你們你們竟敢打尊王團義民!
馮奇不等他説完,手起彈落,又一個泥彈正打在他嘴裏。泥彈雖然着物即散,但這一彈也打得他滿嘴是血,只怕牙齒都打掉了幾個。那人唔唔叫着,口齒已是不清,快步向後退去。曹聞道還要追,我道:曹聞道,不要追了!
這時有人忽然叫道:執金吾來了!那些尊王團的人忽然一陣騷亂,向後退去。掛着人的旗杆原本由幾個人扶着,此時失了扶持,登時倒下來。曹聞道見勢不妙,搶上前去一把扶住。但他力量雖大,這旗杆上還掛着個人,要扳回來,他力有未逮,僅僅稍稍減弱了些下墜之勢。
這時楊易陳忠他們齊齊衝了上去,五個同時扶住,旗杆立時止住倒下之勢。他們將旗杆慢慢放倒,把那人放了下來。我抬起頭道:那人怎麼樣了?
楊易彎下腰試了試那人的鼻息,向我搖了搖頭。我心頭怒起,百辟刀向下壓了壓,對那個被我制住的人罵道:混蛋!你們竟然隨意殺人!
那人卻也死硬,我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他仍然梗着脖子道:叛國反賊,死不足惜!你不識好歹,算得上身為帝國軍官麼。
我恨不得一刀把他砍了,但仍然留住了手。這時前面有人喝道:我們是執金吾,這裏出什麼事了?
那是一小隊執金吾,當先是個少年軍官。我正待説話,當先那執金吾軍官驚叫道:曹將軍!天啊,真是曹將軍!
曹聞道收好了槍,道:你是
我是林武啊,曹將軍,當初你還訓練過我們,前兩年在送一個難婦去卑田院時還碰到過你一次。
曹聞道定然忘了這林武是什麼人了,唔唔了兩聲,那林武忽然又驚叫道:楚將軍!
一聽到那林武説送難婦去卑田院,我已想起了前兩年的那事。這林武給我留下的印象甚好,忠厚善良。我收好刀,站起來道:是林武將軍麼?我是楚休紅。
林武三步兩步衝到我跟前,一併腳,行了個禮,道:小將金吾衞驍騎林武,見過楚都督。
上一次他還是百夫長,現在看來已升了一級。我指着地上那人道:此人蓄意殺人,將他收監,送刑部審判。
林武道:遵命。
他從懷裏掏出法繩,正要去捆那人,忽地怔住了,抬起頭道:楚都督,他是尊王團的人啊。
林武大概是從那人圍着頭的紅布看出來的。我道:尊王團怎麼了?
林武有些侷促不安,小聲道:楚都督,陛下有命,説尊王團都是忠貞愛國的義民,民心可用,所以命令我們讓尊王團便宜行事。都督,只怕就算抓去了,刑部也不收啊。
我怔了怔。從沒想到帝君還有這種聖旨,這一年來我心思都在與共和軍的談判上,為立憲奔走,幾乎毫不關心街頭巷尾的事。我道:陛下説讓他們便宜行事,難道説了他們可以隨便殺人麼?
林武道:這倒沒有。
這人蓄意殺了一個人,以殺人罪拘捕他!
林武眼中也有了光彩,一個立正,道:遵命!
林武將那人反綁起來,那人卻面無懼意,只是看着我嘿嘿冷笑。曹聞道見他那樣子,怒不可遏,揮拳又待上前,我一把拉住他,道:曹兄,讓執金吾處理此事吧。
曹聞道臉上滿是怒色,道:太囂張了,居然有這等不法之徒,像什麼樣子。
我心裏也極是沉重。沒想到尊王團在不知不覺間竟然發展到這個程度,而他們幾乎是病態地反對共和軍的一切,又病態地宣稱支持帝君。假如是一兩個人也就罷了,可他們正如自己説的,是千百萬人。那天那個上血書的人更説了,尊王團足足有二十萬之眾。先前我心裏的喜樂已經蕩然無存,一片陰霾沉重地壓在我心上。帝國,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