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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脫身之計

    臘月二十三,是民間祭灶的日子。這一天也是個節日,要煉糖烙餅,祭完灶後這些食物自然都給人吃了。這一天安樂王讓我去王府吃晚飯,只是文侯所給的期限也沒幾天,衛宗政這些日子已大為焦急,仍然得不到半句口供。

    這一天審完,那蛇人已被刑法弄得半死不活了,勢必無法再審。把它拖下去,衛宗政面如死灰,看了看我,又看看一邊的鄭昭和丁亨利,嘆道:楚將軍,鄭大人,丁將軍,看來老朽是無計可施了。

    丁亨利沒說什麼,鄭昭道:衛大人不必內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離開時,我叫住了他們,道:丁兄,鄭兄,還記得當初在五羊城時我答應的事麼?

    鄭昭還沒說什麼,丁亨利卻是眼中一閃,微笑道:哈,楚兄看來終於肯讓我得償所願了。

    他一定是以為我說的是他招募我之事,大概覺得我答應投靠共和軍了。我心中暗笑,道:終於不辱使命。馮奇,把我送給鄭先生和丁將軍的禮物拿過來吧。

    丁亨利和鄭昭都是一怔,馮奇已拿了兩個木盒過來了,道:都督,在這裡。

    我把一個盒子交給丁亨利,一個交給鄭昭,道:丁兄,鄭兄,這是小將的一點心意,以供清玩。

    丁亨利和鄭昭仍是莫名其妙,鄭昭道:楚將軍,這是什麼?

    小將平素頗喜雕刻,這是兩個木雕,見笑了。我嘆了口氣,道:你們難得來一次,日後回五羊城,就天各一方,相見也難了。這兩個木雕早就動手,昨日方才完工,請鄭兄丁兄切莫見笑。

    我在五羊城時根本沒和他們說我學雕刻之事,只是為了送出這兩個木雕才借這個話頭而已,因此故意說得含糊不清,鄭昭會以為我答應丁亨利的,而丁亨利又會覺得是我答應鄭昭,兩人都不會起疑心。送給鄭昭的木雕是一株荔枝樹,而送給丁亨利的是他的全身像。丁亨利的樣子十分奇異,我也經常在雕人像,雕出來不難,但那荔枝樹卻極為繁複精細,讓我雕的話大概得花個把月,那是請薛文亦幫我雕的。而這兩個木雕中,有一個暗藏著薛文亦改良過的天遁音。

    所謂天遁音,乃是以兩片極薄銅片相互感應,從而發聲。那天聽薛文亦說起,令我大為驚歎。讓我更吃驚的事,想出這種奇異東西的,居然就是虛心子!我還記得小王子剛入伍時,講過鄭昭與一個法統之人前來拜會過安樂王,那法統的法師還認得我,只是小王子忘了他叫什麼,當時我想不出是誰,直到這時才明白過來,那就是虛心子。虛心子在五羊城時就已經制成了天遁音,但他心思雖富機巧,工藝上卻較薛文亦遠遜,製出來的天遁音雖能傳音,但聲音極小,只消周圍稍有喧譁,便難以聽清了,他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改進的辦法,這才來向薛文亦請教。只是我仍然想不通虛心子為什麼會毫無保留,將這天遁音向薛文亦闔盤托出,回想起來,虛心子心無城府,恐怕根本沒想到共和軍和帝國有兵戎相見的一天吧。那天我就千叮嚀萬囑咐,要薛文亦千千萬萬不可對別人說起,只當忘了這事。萬一文侯知道他有這東西,那帝君、張龍友他們就再也無法隱藏形跡了。豈獨如此,只怕朝中人人自危,即使私底下都戰戰兢兢,不敢說什麼了。那天薛文亦聽我陳說利害,也被嚇慘了,連連點頭稱是。其實無獨有偶,薛文亦比虛心子胸中城府多得有限,他雖將天遁音又加改良,形制縮得更小,可謂精益求精,居然用在偷聽他老婆背後有沒有罵他。也虧他派這麼個用途,因此才秘不示人,誰也不知道他改良成這樣了。

    薛文亦改良過後的天遁音在十丈以內可以聽到,鄭昭他們以天遁音竊聽文侯,我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聽聽他們背後究竟說什麼。那天在得意居聽到他們交談,其間疑問實在太多,鄭昭他們未必就對著這木雕說機密之事,但佈下這個局,總多一些得知秘事的機會。

    他們接在手中,連聲道謝。我知道丁亨利多半不疑有他,但以鄭昭的性子,定然在狐疑不定,可是他又沒辦法對我用讀心術,只怕心癢難搔,難受之極。我雖然繃著個臉,心中卻不由好笑之至。

    告辭後,我上了馬,卻不回營,到城南找了個小酒樓,叫了幾個菜自斟自飲。放天遁音之事,我誰也沒有告訴,卻已派了馮奇讓手下暗自跟蹤鄭昭和丁亨利。十劍斬馬上廝殺並不強,但這些隱跡跟蹤卻是他們所長。等了沒多久,馮奇急匆匆來見我,說是已查明鄭昭和丁亨利到了共和軍設在帝都的議事處。其實這也是不出所料的事,丁亨利一行隨我們北上後,謝絕了文侯給他們安排的鴻臚寺寓所,就一直住在議事處。

    一探明瞭他們的去向,我在酒樓裡和馮奇互換了衣服,讓他先回營中,自己上了先前備好的馬車向共和軍議事處走去。馮奇他們已經實地看過,給我講過議事處周圍情形。那是一所大宅院,佔地數畝,但房屋大多靠牆。我不知鄭昭他們到底是哪一間,現在也只能賭一賭運氣,趁去安樂王府吃飯之前,看能不能聽到什麼有用的信息。這車是預先備下的,與軍中無關,只是尋常的小座車。

    馬車沿牆緩緩而行,趕車的是一個不常出面的十劍斬中人,名叫周藝持。周藝持在十劍斬中劍術也不算強,不過這人就是長相普通,如果放到人叢中,只怕轉眼便找不到了,我現在就要這樣的人。

    走了半圈,我耳邊忽然傳來低低的一點聲音,我敲了敲車廂前壁,周藝持會意地停下了車。

    車停下來的地方是一個拐角,正好有一塊空地。牆上原本開著幾扇窗,但窗子已用磚塊砌上了,多半是鄭昭不想讓閒雜人等窺視裡面。這樣一來,車子停在這兒倒更不覺異樣了。

    車子一停下,周藝持聽我的話,到街對面一家酒店吃飯,這輛車便裝作是先放在這兒。等他一走,我就將手罩在聽簧上,仔細辨認著從中傳來的聲音。這天遁音雖經薛文亦改良,聲音仍是極輕,要仔細聽方能聽得見。我連大氣都不敢出,拼命聽著。

    這時聽簧裡傳來的,居然是丁亨利的聲音。聽簧傳出的聲音雖有些變形,但語氣還是丁亨利的。他正道:不會吧,天遁音是虛心真人的獨得之秘,帝國並沒有這個。

    虛心子有點不識輕重,他不是在上半年到過帝都麼?萬一他將天遁音交給哪個人了該如何。

    這聲音不知是誰的,邊上又有一個人忽道:應該不會吧。虛心真人對共和忠貞不二,絕不會做這事。

    這口氣,正是鄭昭。那麼方才說虛心子有可能將天遁音交給旁人的,就該是那個公子了。這人很有可能便是白薇說過的南武公子。我不由微笑起來。這人實在多疑,但猜得正中肯棨,實是不好對付的人。可是這人再多疑,再聰明,也不可能發現我所裝置的天遁音的。

    天遁音是兩部份,一部份是聲簧,就裝在那木雕中,另一部份叫聽簧,放在耳朵邊聽的。薛文亦不愧妙手之名,他說過,虛心子的天遁音簧片是平的,這樣製成形狀就不能太小,否則無法傳得遠了。而薛文亦設想不落俗套,將聲簧和聽簧打成了蝸紋形,這樣形制大大縮小,竊聽距離卻更大了。送給鄭昭的那棵荔枝樹是他的得意之作,簧片被他巧妙地做成技頭的顆顆荔枝。虛心子所制簧片,都是暗藏在內,而薛文亦卻堂而皇之地就放在外面,鄭昭心思再靈敏,也不會想到那就是簧片。那兩個木雕,送給丁亨利的人像腹中空空,大有暗藏機關的可能,但其實那人像倒毫無機關。我送那兩個木雕,人像是故佈疑陣,讓他們疑神疑鬼去。聽他們說話,自是沒有發現我的圈套。

    南武公子頓了頓,道:你對虛心子用過讀心術麼?

    鄭昭也頓了頓,道:這個不曾。其實問他的話,他一定會說實話的,只是卑職根本沒想到這個。

    聽簧裡傳來嘶的一聲,想必是南武公子嘆了口氣,道:如果這木雕中真被藏了天遁音,那麼偷聽之人定然就在附近。鄭昭,你立刻到外面看看,有沒有可疑人等。

    我渾身一涼,險些就要叫出聲來。我只想到了他們發現不了我所安裝的天遁音,卻沒想到他們會這樣釜底抽薪。現在周藝持在那邊吃飯,照事先說定,他要見我扳下車項暗號再過來,不然得在飯館吃上一個時辰。我一欠身,幾乎馬上將車項的暗號扳下來,但又停住了。

    不對。木雕畢竟在他們手上,那議事處佔地龐大,隔了幾間屋說話,定然傳不到外面。如果南武公子仔懷疑的話,不該對著木雕說這話,完全可以找個別的地方。

    他這是在敲山震虎!剎那間,我已明白了南武公子的計策。他根本不是要讓鄭昭來看,而是現在就有人觀察周圍情形了。如果我貿然拉下記號,那才中了他的計。

    想到此處,我頓時停了下來,索性躺在車板上,仔細聽著。但現在卻沒有聲音傳來了,過了好一陣,才聽得鄭昭道:左牆外停了一輛空車,右牆邊有幾個小販,沒什麼可疑。

    聽得鄭昭的聲音,我不由得暗自長吁了口氣。要是我沉不住氣,就一下被他詐出來了。我正在得意,耳邊卻一下子聽不到聲音了,等了好一陣,仍是一點都聽不到。我正在想那天遁音是不是壞掉了,突然從聽簧裡傳來一個人的聲音:這是什麼?

    聽簧裡傳來的聲音有點變形,我也聽不出那是誰,卻聽得有人道:是個木雕,放回去吧。

    這正是鄭昭的聲音!我一呆,猛然間明白了鄭昭的意思。原來天遁音並沒有壞掉,而是被收在什麼密閉的地方了。看來南武公子雖然沒發覺有什麼異樣,但還是讓鄭昭將這個收好。這個南武公子當真是個極端小心的人物,太難對付了。

    我正在驚歎,卻聽方才那人道:是楚休紅做的?給你的還是給我的?

    聽到那人說我的名字,我不由一呆,也不明白這人跟鄭昭說話怎麼這樣隨便,還沒回過味來,鄭昭已道:當然是給我的。阿薇,收好吧,我們出去吃飯。

    一聽到鄭昭說阿薇這兩個字,我的頭登時嗡了一下。是白薇!原來白薇也在帝都!小王子上回就說鄭昭曾攜眷前來拜會過安樂王,只是在五羊城時我聽紫蓼說她們是共和軍女營的統領。我回帝都以後,她一回也沒沒來看過我,我只道她早已回五羊城了,沒想到原來還在這兒。

    在五羊城,白薇也曾經想利用過我,但最後還是告訴了我實情。我知道她對我有一種很微妙的感情,鄭昭也知道,在當時他就因為怕我給他戴綠帽子而險些對我下手。不過以他的讀心術,也該知道白薇和我是清白的,看來是鄭昭不讓她來看我。

    現在我只希望白薇能和鄭昭多說幾句話,從中多少可以透點消息出來。但頓了頓,我聽得白薇道:阿昭,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鄭昭也頓了頓,道:我相信你。快把東西理好吧,明天公子就要回去,你把這木雕帶回五羊城好了。

    我心底一涼,鄭昭雖然沒有發現這木雕裡的奧妙,但一旦被白薇帶走,那我的佈置就全盤落空,連一句有意義的話都沒能偷聽到。事已至此,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我又等了一陣,但聽簧裡再也沒有傳來聲音,大概被白薇打好包了。我仍不死心,拼命聽了一陣,但聽簧裡仍是一絲聲音都沒有。正豎起耳朵聽著,卻聽得大門邊有人道:鄭先生鄭夫人要出門麼?

    那是共和軍議事處的司閣在說話。

    是啊,我和鄭先生出去赴宴,錢大哥你辛苦了。

    那正是白薇的聲音!

    我抬起頭,從車廂的一條小縫裡向外望去。剛看出去,正好看見鄭昭和白薇兩人攜手過來,我只看見白薇的身影一閃而過。這幾年,她倒沒什麼變化,雖是驚鴻一瞥,但我總覺得她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色。

    不知為什麼,我的心頭忽地一疼。我很少想起她姐妹二人,只有偶爾穿上她給我的衣服時才想起她來。在這一瞬,我卻突然覺得她似乎時時都在想念著我。

    在高鷲城,如果她們沒有出城的話,肯定也要被武侯殺了充作軍糧。生命,原本也就是決定於一個微不足道的選擇。現在已看不到她的身影,我眼裡卻不知不覺地溼潤了。

    看來已經沒辦法再竊聽到鄭昭的事了,但我卻沒有失望。雖然不怎麼想起白薇,我也不知道我對她究竟有沒有感情,可是覺得能夠聽到白薇說話,見她一次也是好的。

    我拉下了車項的暗號。周藝持一直都在注意,一看到我放出信號,他馬上過來趕著車離去。

    將車帶到我先前吃喝的那小酒館前,我下了車,馮奇已迎了出來,道:楚將軍,你怎麼來得這麼晚,我怕會誤了王爺的飯局。

    我道:稍稍晚一點也沒事吧。馮奇看了看左右,小聲道:我方才才聽說,原來今天鄭昭夫妻也受王爺之邀了。

    這話像一個晴天霹靂,我道:他們也要去?

    我終於明白了丁亨利燒那塊手帕的用意了。我自以為得計,恐怕我在得意居聽他們說話,早就被他們在外的眼線看在眼裡。在得意居,他是故意露出破綻,又故意說什麼天遁音,應該是在確認我有沒有天遁音,假如我真有天遁音,一定會就此送上去的。可笑我自以為得計,居然真的把天遁音送上門去。鄭昭今天去赴安樂王之約,一定是想確認我去做什麼了,我不知道他也會赴宴,有可能會讓安樂王幫我掩飾遲到之由,他就可以讀取安樂王的心思查探出來。但他想錯了一點,以為我是奉文候之命,一定各個步驟都安排妥當,其實我卻是臨時起意,文侯根本下知道,除了我自己以外沒旁人知情,薛文亦改良後的天遁音不是他們這些不通機關之學的人所想象得到的,陰差陽錯之下,他們這才勞而無功。如果真被他們發現了我藏的天遁音,那他們一定以為自己所謀盡為文侯知曉,那時帝國和共和軍表面上的同盟也一定會馬上破裂。

    在這一瞬間,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險些壞了大事。現在文侯和何從景之間都在互相猜測對方的心思,既互相利用,又互相忌憚,兩者之間只有一層薄紗掩蓋,這才維持一個表面上的合作。我差點把這層薄紗挑破,而現在同盟破裂的話,文侯一定不敢發兵遠征伏羲谷,同樣共和軍也不敢急著要搶先出兵了,那麼進攻蛇人巢穴,消滅蛇人的良機也會錯失。

    有些事,雙方心知肚明,但沒人挑破時就行若無事。一旦挑破,後果不堪設想。

    這正是現在的情形。

    馮奇道:如果他們先到就壞了。楚將軍,你快去吧,我把飛羽帶來了。

    飛羽腳力雖快,但如果在大街上全速飛奔,那反而欲蓋彌彰,可是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我道:快,快牽出來。

    等趕到安樂王府,王府的管家陳超航已迎了上來,行了個大禮道:楚將軍,您來了,王爺方才還在說起你呢。

    我甩蹬離鞍,道:鄭昭先生來了嗎?

    陳超航牽過我和馮奇的馬,道:鄭先生還沒到,楚將軍請進吧。

    鄭昭沒來?我暗自舒了口氣,知道自己又逃過一劫,不必頭痛怎麼瞞過鄭昭了。我道:小殿下呢?

    陳超航還沒回答,卻聽小王子高聲道:楚將軍!我扭頭一看,只見小王子正從一邊過來。他今天穿著一件戰袍模樣的長袍,更顯得英武挺秀。看到他,我眼前彷彿又出現郡主的模樣,眼眶不由一下又溼潤了。

    小王子並沒有發覺我的異樣,迎上來笑道:楚將軍,我可等急了呢。今天鄭夫人也要來,聽說鄭夫人是女中豪傑,槍術很強,是不是你和她比一下?

    雖然心裡有些難受,但我還是被小王子逗得笑了。我道:今天可不是時候。鄭夫人名叫段白薇,是共和名將段海若之女,我認識她。

    小王子吃了一驚,道:啊,楚將軍,你什麼人都認識啊。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小王子知道白薇在高鷲城時曾做過我的侍妾,只怕更會大吃一驚了。我道:小殿下,快帶我去給王爺請安吧。

    進了大堂,給安樂王跪下請了一安,站起身來時,見他看著我的目光裡分明有痛楚和憐惜。這幾年,安樂王長得更肥胖了些,人也老了許多。

    我剛坐下來,安樂王忽道:楚將軍,近來笛藝研習得如何了?

    他一說到笛藝,我的心頭不禁又是一疼。郡主生前給過我一支鐵笛,讓我學些笛藝,說文武二侯都是奏笛名家,我若能吹笛,對仕途大有輔助,可是我對吹笛實在缺乏興趣,偶爾吹兩下便扔在一邊,那支鐵笛也一直收好了不曾拿出來。但安樂王問我,我自然不能這樣說,低下頭道:回王爺.末將屢次想要研習,但每見鐵笛,便不能成曲。

    安樂王嘆一口氣,沒再說什麼。他自然覺得我說的是一見鐵笛,就會想起郡主,以至心痛不已,便也不再追問。看著他的樣子,我又有些過意不去。安樂王雖然顢頇無能,但還算個善良的老人,我對他也用些機變,實在有點不忍。

    小王子顯然也見我們說不下去了,插嘴道:父王,楚將軍現在軍務繁忙,戎馬倥傯,沒空吹笛了。不過他現在的木雕可是大大有名,軍中諸將都以得到楚將軍的賞賜為榮呢。

    安樂王笑了笑,道:我也聽得了,帝都八郡馬,楚將軍的木雕可是排在前面的。

    所謂帝都八郡馬,也是好事口頭流傳的一句話,說是八個頗有才藝的郡馬,我是排在第二位的,第一位是蒲安禮。另外六個郡馬都是各家王府的快婿,都是以詩書琴棋畫一類聞名,把我和他們並列,無非是布衣百姓對這些顯貴子弟的想象而已。我道:那不過是旁人謬詞。木雕本小技,末將也藉此打發時光而已。

    安樂王點了點頭,忽道:那個人像你雕好了沒有?

    我一直在用一塊沉香木雕她的樣子,可是在我腦海中,她的模樣一天比一天模糊,幾不可辨,一直無法雕成。那一次安樂王見到這木雕,以為我雕的是郡主,所以才會這樣問。我沉吟了一下,道:稟王爺,人像不必雕成,只要未將心中有此,便已足夠。

    這也是滑頭話,安樂王倒也不再追問。正在這時,陳超航走到門口,道:稟王爺,鄭先生到。

    鄭昭來了!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鄭昭想要抓到我的破綻,不過天也助我,居然讓我先來了。

    聽得陳超航的話,安樂王站了起來。我進來時他根本不曾起身迎接,對鄭昭卻如此隆重,我倒不曾料到。鄭昭和白薇剛跨進門,安樂王道:鄭先生賢伉儷大駕光臨,小王蓬蓽生輝。

    鄭昭躬身行了一禮,道:王爺,晚生路上遇到些阻隔,來得晚了。我本以為鄭昭見我先到,一定會大吃一驚,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楚將軍原來先到了。

    安樂王道:楚將軍已經來了有一會了。鄭先生路上出了什麼事?

    鄭昭道:也無甚大事,不過被一些自稱尊王團的人攔住了半天,聽了些大道理。

    他說得甚是輕蔑。我對那夥尊王團也沒半分好感,倒是頗有同感。鄭昭忽地扭頭對我道:楚將軍,內子當初受楚兄關照甚多,還不曾謝過。

    他突然間說這些話,我一怔,才發現白薇正對著我看。她的臉上有些潮紅,嘴唇也在微微抖動,欲語不語。我恍然大悟,心知鄭昭定然又在吃醋。鄭昭身懷奇術,但也勘不破情關,看來薛文亦用天遁音偷聽老婆的話,也並不如何可笑了。我欠身一禮,道:鄭兄,鄭夫人,許久未見了。

    白薇的面色一下子又平靜如常,還了一禮道:楚將軍,很久沒見了。

    也許是我多心了吧,我總覺得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在想什麼呢?坐下來時我又看了她一眼,但白薇似乎有意在躲避我的目光,倒是鄭昭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看,讓我如芒刺在背,大是難受。

    吃喝了一陣,安樂王忽道:鄭先生此番回五羊城,不知何時重來呢?

    鄭昭也要回去?我本要喝一杯酒,此時不禁停住了。鄭昭是共和軍議事處的負責人,如果連他都要回去,那麼說明共和軍已經對與帝國的同盟不抱希望了,這個同盟隨時都會破裂,而這也說明他們已經知道伏羲谷的方位了嗎?

    我不禁望向鄭昭,鄭昭也在看著我,我們的目光一對,鄭昭忽地露齒一笑,道:楚將軍大概也要遠行了吧?晚生此去,恐怕要過幾年放能重歸。

    他這話裡已帶有些挑釁的意味了。我知道他說的意思,冷笑了一聲,道:那就祝鄭先生身體康健,有幸再來吧。

    白薇的臉一下子變白了。鄭昭的話中隱含著有奪取帝都的意思,而我回答他的話也並不是善意,白薇自然聽得出來。安樂王呵呵笑了笑道:鄭先生這兩年在帝都也當真辛苦,比上次看到可清減了許多。鄭先生,回去好生將養將養吧。

    鄭昭有讀心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自然大得人歡心,安樂王看來也對他青眼有加。鄭昭對我的敵意越來越深,而且現在也馬上就要成為敵人了,我心頭突然起了殺意,手不自覺地要摸向腰刀。但還沒摸到,卻覺得兩道灼熱的目光直射過來。

    那是白薇的目光。我說不出她看著我的眼神里有些什麼,似乎有幾分乞求,也似乎有幾分哀婉。看著她的目光,我的心忽地一軟,想要幹掉鄭昭的心思一下就打消了。

    鄭昭現在雖然讀不出我的心思,但我的性格也已經被他摸透了。有白薇在他身邊,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對他下手。我道:是啊,鄭先生勞心太甚,還是休息一陣。

    鄭昭忽地笑了笑,道:楚將軍也是啊。好在如今兩國團結一致,勝利指日可待。等到天下太平之日,晚生可要再來叨擾王爺一杯酒了。

    這一桌酒,我實在吃得不是滋味。好在這也是安樂王的一次不正式家宴,算是為鄭昭餞行的,時間並不太久,送走鄭昭夫妻時,白薇又看了我一眼,還是沒有說話。安樂王對鄭昭當真極其尊重,甚至要送他出門。

    她終於還是走了。我跟在安樂王身後,看著她的背影,心裡茫然若失。幹掉鄭昭一定會引起同盟破裂,現在文侯也一定不會同意,帝國與共和軍的同盟就是鄭昭的護身符。現在同盟已經臨近盡頭,鄭昭這等人物自然也明白自己的處境,當然要準備離開,讓我失望的是白薇仍然跟著鄭昭走了。鄭昭並沒有對她如何管制,但她在帝都一直不來見我,說明在她心目中,鄭昭的分量還是要比我重得多。我現在擔心的倒是鄭昭走不走得成,在文侯心目中,鄭昭這等人若不能為己所用,便不能留在世上了。

    楚將軍,你好像和鄭先生不是太熟啊?

    小王子忽然在我身邊輕聲說道。我扭過頭,乾笑了笑道:認識挺早的,不過他是共和軍的人,以前有過一點不愉快。

    小王子舒了口氣,道:他可是對你讚不絕口啊,還是他特意提出要你作陪的。

    我苦笑了一下。鄭昭讓我作陪,無非就是要想確認我是不是在竊聽他的機密而已。但我心中卻不由一動,他在安樂王跟前對我讚不絕口,自是讀得安樂王心思,投其所好而已,那就說明安樂王對我已經視若家人了。我心中忽地一酸,看著這個老人的背影。對於我來說,他僅僅是帝國一個無能的王爺而已,而且郡主去世時,他曾遷怒於兩個家醫不得力,將他們砍了。我最痛恨這種草菅人命的行為,雖然表面上從來不敢不尊重,但背地裡也從來沒有真個看得起他過。直到現在,我才覺得心中有愧,自己有些對不起這個老人。

    他畢竟是郡主的父親啊。

    鄭昭此時已經要上車了。他正在向安樂王行尊禮,說著客套話,我和小王子走過去時,鄭昭抬起頭,滿面春風地道:楚將軍,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方能重逢,楚將軍也請多多保重。

    我看著他,忽然道:恐怕,馬上在高鷲城就能與鄭先生重逢了吧。

    小王子大吃一驚,插嘴道:楚將軍,真的麼?

    我看著鄭昭,道:鄭先生應該知道吧。

    我這樣說,其實是表示了我不想和文侯一樣瞞著他,另一方面也是表示他們的行動同樣瞞不過我。鄭昭顯然沒料到我居然會說得那麼露骨,有點尷尬地道:應該是吧。王爺,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晚生告辭了。

    安樂王道:鄭先生這就要走啊?縱不能送君千里,總要再送你一程的。

    安樂王也不是什麼禮賢下士的人,居然對鄭昭如此禮遇,當真讓我大感意外。他叫過自己的座車,與鄭昭同車而行,大概在送他回去的路上還想再聊一陣。等他們出了門,小王子嘆了口氣,道:父王真器重鄭先生,連人都變了個樣子。

    我心中忽地一動,小王子的話觸動了我心底什麼。我道:王爺以前不這樣麼?

    父王向來看不起這些文士的。小王子咂了下嘴,楚將軍,他對你也沒那麼器重。只有以前可娜老師走時,父王才送她到大門口。

    我依稀還記得那可娜老師曾是郡主的西席,大概是個很讓安樂王心折的女子。安樂王自己沒什麼了不起,但是看來很能尊重有才能的人。只是我總覺得小王子的話有些什麼地方不對,順口道:那有什麼不對?

    小王子道:父王以前出門,總要嘮叨個半天,這回一句也不說就走了。哈,楚將軍,我們來比槍吧。

    小王子本是無心之語,但我的心頭忽地像有根針刺了一下,猛然間想起了什麼。鄭昭現在不敢對我施術,但他對安樂王和小王子卻仍然可以的,安樂王的行徑與平常大為不同,很有可能是中了他的攝心術。只是鄭昭的攝心術顯然又進了一層,以前中了他的攝心術,形如行屍走肉,大不一樣,但現在安樂王談吐舉動與平常沒有太大的不同,以至於我一直沒想到。

    小王子大概見我面色有異,奇道:楚將軍,怎麼了?

    我道:鄭昭會不會想綁架王爺?

    小王子哧一聲笑了起來,道:他綁架父王有什麼用。再說陳超航帶著家兵跟著,真要綁架還不知是誰綁誰呢。

    小王子並不知道鄭昭的本領,但他所說也有道理。安樂王雖是宗室之首,但向來不干涉軍政兩方之權,鄭昭綁架了他也毫無用處。我沉吟了一下,道:鄭昭以前與王爺交往很多嗎?

    小王子道:倒也不太多,只是父王很是欣賞他。不過以前頂多送出書房,這回他走得那麼急,居然連夜回五羊城,父王才送他到城門吧。

    我腦海中像是有個炸雷炸響,失聲叫道:他連夜回去?

    小王子道:是啊。原來你不知道啊?

    我一直以為鄭昭總要過幾天才回去,不然今天也不會來赴宴了。直到現在才算明白,這一切都是鄭昭的欲擒故縱之計。他故意前來赴安樂王之宴,這等消息自然也在文侯的耳目之中,文侯多半也會有和我一樣的想法。即使文侯有所準備,但鄭昭拉上安樂王,除非文侯能請動帝君擋駕,否則誰都不敢阻攔。鄭昭這條脫身之計絲絲入扣,叫上我的真正目的也並不僅僅如我先前所想的是為了證實我在懷疑他們,更主要的是拴住我,不讓我向文侯告密。整個帝都,鄭昭唯一不能讀出的就是我的心思了。只要保證我沒有受文侯之命來幹掉他,那麼不管是誰過來對鄭昭不利,他都能預先知道。而在鄭昭的想法中,文侯要攔住他,肯定會派我這個他讀不出心思的人出馬,綁住我的手腳,就足以保證文侯不會向他下手。

    鄭昭雖然聰明,但這計策一石二鳥,我不相信他想得出來,更有可能是那個南武公子想出來的。當初丁亨利大讚南武公子是人中龍鳳,我心中很不服氣,現在卻不得不佩服此人。

    我笑了笑,道:是不知道。既然他要走了,那我也得去南門口看看,為他送行了。小殿下,你在家休息吧。不管鄭昭有什麼主意,反正只要我在,就不會讓他輕易得逞。

    小王子搖了搖頭,道:楚將軍,你想得也太多了。他對我向來言聽計從,唯唯諾諾,但我說的話實在太不可思議,讓他也無法相信了。我叫過在一邊休息的馮奇,正要走,小王子忽道:楚將軍,你和鄭先生說馬上要在高鷲城見面,那我們地軍團又要出發遠征麼?

    我已跳上了馬,道:也許是吧。小殿下,你好好練槍,過些天有個狄人少年武士也要到地軍團來。

    小王子眼中一下子亮了起來,道:狄人?他的槍法好不好?

    我順口道:很好的。扭頭對馮奇道,馮兄,快去追上王爺的人馬。

    馮奇沒說什麼,與我並馬出門。現在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卻未到禁夜之時,街上人已經少了,鄭昭和安樂王的隊伍走得並不很遠,我們只追了一會兒,便已看到前面浩浩蕩蕩一片人。我道:馮兄,你別靠近。自己催了一下馬,追上前去,叫道:王爺!王爺!

    那隊伍後面有個人聞聲轉過頭來,一見我,叫道:楚將軍!你怎麼也來了?

    那正是陳超航。我道:我也來送送鄭先生。

    此時前面的車也聞聲停了下來,最前一輛的車簾撩開了,安樂王探出頭來,道:楚休紅麼?

    見到安樂王的樣子,我的心才算定了下來,但也證實了我的猜測。鄭昭並不是要綁架安樂王,只是想讓安樂王送他出城。

    我在車前下馬跪下,道:王爺,末將也來為鄭先生送行。

    安樂王微微一笑,道:難得你有心。上車來吧。

    安樂王推開車門,我跨了上去,安樂王對面正是鄭昭坐著。我上來時,他眼中有些閃爍不定,準是我追上來讓他大吃一驚。只是他讀不出我的心思,多半不知道我早就已在文侯跟前失寵了。我心中暗笑,拱了拱手道:鄭先生。

    鄭昭眼裡閃過一絲驚懼,勉強笑了笑道:多謝楚將軍厚愛。我這般突如其來地追上來,縱然他智珠在握,也會擔心我是不是受文侯臨時之命緊急捉拿他回去。我道:鄭先生原來要連夜趕回五羊城,小將先前不知,尚有與鄭兄盤桓數日之心,未曾想草草別過,實是不敬之至。

    鄭昭這時倒平靜下來,道:在下在帝都頗招人忌,自不敢招搖,何況拙荊歸鄉心切,還望楚將軍見諒。

    他突然說起白薇,我心頭又是一痛。他這樣說,多半是認定我奉文侯之命不顧一切來對付他了,想讓我看在白薇面上放過他一馬。只是他對安樂王使了攝心術,讓我大為憤怒。我笑了笑道:鄭兄學究天人,小將仰慕之極,實想再請教數日。

    鄭昭的臉一下白了。在他聽來,我說的這話已經是承認要對付他了。他低頭不語,安樂王在一邊忽然道:鄭先生,楚休紅也是一片好意,不知是否可以再留數日?

    安樂王這樣一說,我已明白鄭昭並沒有對他用攝心術了。看來鄭昭確實是大得安樂王歡心,以至於肯送到城門口。想通這一點,我對鄭昭的憤怒一下子便消失了。鄭昭咬了咬牙,抬起頭道:既蒙楚將軍錯愛,晚生不敢貿然相別。只是拙荊急著回鄉,只好讓她先走了。

    聽他願意留下來,只是要讓白薇走,我心中更是一軟,道:鄭兄伉儷情深,令人稱羨。小將不敢如此不通情理,令鄭兄受拆鸞之苦。

    鄭昭長舒一口氣,長長一躬身,道:多謝楚兄。

    此時已經到了城門口了。門官高聲喝道:是什麼人?城門已閉話未說完,陳超航已然喝道:我家安樂王爺出城送客,快快開門!

    陳超航這人有點狗仗人勢,這兩句喝得中氣十足,比那門官更有威勢。果然那門官的聲音一下啞了,過了一陣,只聽外面有個人道:末將康宗佐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死罪死罪。

    帝都的王公國戚向來都是無法無天的,加上帝君兄弟多,即位后帝都更是多出一大批王爺。這些王爺別的用沒有,就會發威。這些王爺在天保年間作為皇子,不少受封為一字王,如今帝君即位,他們的一字王保不住,成了二字王。王號裡的字加多了,卻更不值錢,加上文侯的新政大大減少他們的俸祿,這些王爺的脾氣大多不好,前不久剛出了一件事,帝君的四弟靜海王,以前的信王,因為在一個酒樓裡跟人嘔氣,就叫了一幫家人把那酒樓砸了個精光,在金吾衛過來彈壓時,靜海王還大打出手,將金吾衛也打傷。這事鬧得民怨很大,文侯要對靜海王治罪,帝君則因為這個弟弟與他關係不錯,只讓他閉門思過,奪祿一年,輕輕放過了。事後帝君下詔讓這些兄弟注意言行,不得再做出格的事。說來好笑,我名義上是安樂王府郡馬,帝君對王親國戚下的詔書居然也給我下了一份,我才得知這事,但在民間那些王爺名聲已壞,人人見了都怕,這個康宗佐大概已被嚇慘了,抱了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

    看來,南宮聞禮現在改革吏制是自下而上,實在有點本末倒置。吏制清平,決不是汰去冗員,提拔能吏就能樹立起來的。上行下效,如果上面盡是一些無恥之徒,那有什麼資格要求下面的官吏清廉正直?

    我不禁看了看鄭昭,心裡突然間極其悲哀。不論共和軍是不是說的一套做的一套,那些以人為尚、以民為本有沒有成為事實,至少共和軍還做一些表面文章,而帝國卻連這種表面文章都沒有,製造出來的只有尊王團一類的愚民。

    鄭昭這時倒沒有注意我,只是向安樂王行了一禮,道:王爺,晚生此去,不知何時復返。王爺大恩,晚生他日有緣再見王爺之時方能圖報。

    他向安樂王行了一禮,忽然轉過頭,道:楚兄,在下也將告辭,多謝楚兄相送之情。

    現在到底該不該讓他走?我心裡又有些猶豫。讓他回去自是放虎歸山,但他一直在努力彌合帝國與共和軍之間的裂縫,兩方的盟約也是他全力支持才得以訂立。何況他的本事雖然神奇,在戰陣上卻毫無用處,對戰事根本沒有影響,如果文侯想殺了他,只不過是因為在這個人面前他不能保留自己的秘密吧。現在帝國與共和軍的同盟即將破裂,錯並不在他們這一方,我就算拿下他,無非是討得文侯的歡心,別的一點好處都沒有。

    我嘆了口氣,小聲道:鄭兄,我再送你最後幾步。

    下了車,我與他都上了馬。向前走了一程,鄭昭微微一笑,道:楚兄,多謝成全。

    我不再和他打機鋒了,將手按在刀上,小聲道:鄭兄,你這般一走,是不是帝國與共和軍又要勢不兩立了?

    鄭昭怔了怔,忽然嘆道:楚兄,我再假裝不知,那是看不起你了。他抬起頭,看著我,低低道:共和軍與帝國的戰爭,已是迫在眉睫。

    我苦笑了一下,道:難道沒有挽救的餘地麼?

    鄭昭微微一笑,道:你也該知道,文侯大人隨時都會對我們下手。這同盟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楚兄聰明人,難道真信有同舟共濟,坦蕩無私之事麼?

    他見我又要說什麼,笑了笑道:鄭某定下這條脫身之計,雖然自信瞞得過文侯大人,只怕瞞不過楚兄你。但楚兄看來也不曾想到,在下以身為餌,丁將軍他們早已出城了。文侯之網雖密,但未撒之前,猶是滄海一片。

    我又苦笑了一下,道:確實。我該向文侯大人進言,說丁亨利才是該留下來的,你對戰事沒什麼影響。

    鄭昭的臉上更是笑得高深莫測,搖了搖頭道:楚兄若是這等人物,我早就束手就擒了。只是楚兄真是這等人物,恐怕楚兄自己早已身首異處。

    他的話雖然很有點玄妙,但我已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在五羊城丁亨利送我回來,就算我看破了鄭昭的脫身之計,現在仍然無法去對付丁亨利。而我如果真是這等不擇手段的人物,恐怕文侯就是第一個容不得我的人了。

    我道:鄭兄,你想過沒有,也許帝國與共和軍仍有修好的餘地。

    鄭昭想了想,道:恐怕沒有了。他長長嘆了口氣,又道:蒼生苦難,不知伊于胡底。

    也許有的。我想說,這時身後忽然響起了白薇的聲音:楚休紅!

    我轉過頭。白薇也騎在一匹馬上,看來她與鄭昭準備輕身而退。她一臉驚愕,眼中卻不知是什麼神情。我的心頭又是一痛,在馬上行了一禮,道:鄭夫人,一路走好。

    白薇想說什麼,便還是沒有說。看著他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中,我不禁長嘆了一聲。

    鄭昭還是對安樂王用了攝心術。在他下車時,我突然提出要下車送他,照理安樂王肯定要說兩句的,但安樂王一聲不吭,顯然就是中了攝心術了。可是當初想到他對安樂王施攝心術時的憤怒已經蕩然無存,耳邊迴響的總是他最後一句話:蒼生苦難,不知伊于胡底。

    鄭昭從帝都脫身的第二天是臘月二十四。天氣晴朗,正在化雪。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冷得手腳都有點發麻。我在營中操練了一陣,正覺得身上開始發熱,汪海忽然急吼吼地到營中傳令,說文侯緊急召見我。我知道定是鄭昭的事讓文侯極為惱怒,只怕要痛罵我一通。

    到了文侯府,仍是在那書房裡。請了安,讓我意外的是文侯倒沒有大發雷霆,只是背若手看著掛在中堂的一幅字。這字應該是文侯剛寫的,斗大的文以載道四個字。鄭昭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從帝都全身而退,對於算無遺策的文侯來說實在是個極大的失敗。而鄭昭走前赴安樂王之宴,我同在宴上,這消息文侯定然也已知道了,他讓我來多半便是要我說明此事。我雖然已經準備好了解釋,心裡終究有些不安。讓我更不安的是文侯居然讓我跪在地上遲遲不問,我知道他心裡一定已是怒到極點。

    沉默了半晌,文侯忽道:楚休紅,你近來可好?

    他的聲音極是溫和,甚至比往常更是溫和。我心中更是志忑,道:末將正在加緊訓練,隨時準備出發。

    文侯轉過頭,微微一笑道:那就好,起來吧。

    他也坐到椅上,指了指邊上,道:楚休紅,你也坐下吧。

    當初武侯行事,只消看他的臉色便知是要賞還是罰了。文侯與武侯完全不同,朝中官員背地裡說,文侯的臉一定只是張面具,因為看他的臉色根本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做什麼。文侯不論要做什麼事都和顏悅色,即使他馬上要殺你。

    我坐下,文侯道:楚休紅,你過了年就是二十六了吧?

    再過六天便有二十六了。

    先前操練時身上並沒有出汗,現在我的背上卻已冒出冷汗。文侯說得越是平和,恐怕他心中的惱怒就越甚。我暗自咬了咬牙,忽地起身又跪到文侯座前,道:大人,末將死罪。

    文侯笑了笑,道:你又犯了什麼死罪?

    昨日末將赴安樂王之宴,不料共和軍鄭昭亦來赴宴,末將一時大意,又中了他的攝心術,以致此人脫逃成功。

    在赴宴之前我確是不知鄭昭也來赴宴,但這樣說的話文侯只怕更會著惱。我說我是因為中了攝心術,反正死無對證,文侯自己也因為害怕鄭昭的異術而不敢和他見面,自然不能怪我了。

    文侯又笑了笑,道:這事啊,錯不在你,我原本就要讓他回去的。

    我呆了呆,道:大人,這人身懷秘術,為什麼要放他回去?

    此人秘術只能探聽旁人心思,戰場之上無甚大用。而這人在共和軍中地位甚高,若無端斬殺,雙方同盟便即刻破裂。楚休紅,你現在也是一軍統帥,難道連這點都沒想通麼?

    我心裡卻越發感到寒冷。這絕非文侯的真正心思,鄭昭這種秘術如能為他所用,對於他來說便如虎添翼。雖然不至於要殺了鄭昭,但文侯一定想要將他留下來。沒想到鄭昭從他手掌之中脫身,文侯現在一定怒不可遏,可是說出來的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那些朝官說文侯的臉是張面具,當真不假。只是他自己將此事輕輕揭過,只怕是不想多談自己的失敗吧。我當然樂得順竿爬,道:大人明鑑。末將無知,實是不知輕重。

    文侯嘆了口氣,道這人走得如此之急,卻也說明他們已經知道了郎莫交代之事。我千方百計隱瞞,自覺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走漏了風聲,到底是什麼人告的密?

    我的心又是猛地一跳。文侯緊急召見我,難道並不是因為鄭昭脫身的事,而是在懷疑我把郎莫交代的事告訴了丁亨利他們麼?我本已起身,一下子又跪倒在地,道:大人,莫將只將此事和我營中五統領說過,再沒告訴過第六個。

    雖然我垂著頭,但也感到文侯看了看我。即使視線未曾相對,我也感到文侯那陰寒徹骨的眼神,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頓了頓,文侯才道:我可不曾說過懷疑你的話。

    我的心頭越發寒冷。文侯越這樣說,就越說明他在懷疑我。我垂下頭,不敢看著他,道:大人明鑑,此事萬分機密,末將身涉嫌疑,無以表白。

    過了好一陣,我仍然聽不到文侯的聲音。如果他認定是我走漏了消息,只怕此番出征就沒有我的份了,連地軍團都督也得抹掉。丟不丟官無所謂,但這次遠征是與共和軍修好的最後機會,我絕不能讓來之不易的和平被人破壞。

    即使那個人是文侯。

    過了好一陣,我才聽得文侯嘆了口氣,道:楚休紅,起來吧,我相信你不會如此不明事理。

    我抬起頭,道:大人,我們四相軍團應該不會走漏消息,難道是那鄭昭用秘術得知的麼?

    審訊之時,從無一人與外界接觸,他本事再大也不應該會知道。文侯的眼神變得有些茫然,喃喃地道,我只是奇怪,他到底用了什麼辦法察覺的?

    與共和軍得知這個消息本身相比,他們使用讓文侯都看不破的方法才更讓文侯惱怒吧。如果是鄭昭的秘術還好說一點,但如果是收買了文侯左右的話,這最讓文侯難以忍受。文侯慣於在旁人身邊安插眼線,越是這種人就越容不得別人在自己身邊施展這等伎倆。我當然不敢告訴文侯鄭昭他們用的是天遁音,只能沉默不語。

    文侯也許在等著我的回答,見我一直不說話,他也沒有出聲。過了好一陣,他才道:楚休紅,此次遠征,你還有什麼想法?

    如果文侯說別的,我也沒什麼好回答。但這事是這些天來我日思夜想的,我道:稟大人,遠征蛇人,此戰不同以往,勞師遠征,極為兇險,至關重要的一點是保證錙重給養補充。伏羲谷僻處西南雪山地帶,從天水省南下,雖然路途稍近,但要難走得多,運輸至為困難,一旦接濟不上,則大勢去矣。

    文侯點了點頭,道:這也是我在想的。唉,若那伏羲谷在海邊,便好辦得多了。

    如果伏羲谷在海邊,那麼水軍團便可以一展所長,現在水軍團卻是無用武之地。我道:大人,我也曾算過,以一個士兵一天的口糧為三張幹餅計算,每百張幹餅重二十三斤,則十萬人每天要消耗大約七萬斤。即使以萬斤大車運載,每天也得七輛大車方可。此去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不說糧食,單是運輸用的大車便是個驚人的數字。就算途中可以補充一部分,曠日持久地打下去,如果要從帝都運送給養就實在太難了。

    文侯哼了一聲,道:你是想說,想要攻打伏羲谷,非與五羊城聯手不可麼?

    我說的當然就是這個意思,但見文侯面色不善,心頭不由一涼。文侯是堅決不肯與共和軍聯手攻打伏羲谷的,如果我堅持,他更會認為是我想與共和軍聯手,所以把這消息透給他們。我道:當然還有一個辦法。

    文侯道:是什麼?

    既然給養不可能完全依靠補充,那麼就要自給自足,唯有軍屯一途了。

    軍屯,就是軍隊屯田,由軍隊在駐紮地開荒。這是長期作戰的好辦法,是第二代青月公在西北防禦狄人時開始這麼做的。軍隊自耕自種,富餘的還可以賣給地方。當初狄人勢力極盛,來去如風,帝國軍再怎麼訓練,總不是習慣於在沙漠中逐水草而居的狄人騎兵的對手。但歷代青月公就是用這一招穩紮穩打,逐步建立一系列堡寨,連成犄角之勢,使得狄人無法施展鐵騎突擊的故技。當初狄人五王合盟,共為邊患,被文侯兩月掃平,一方面是文侯用兵有方,但青月公的屯邊軍積蓄的糧草讓文侯部隊無後顧之憂才是真正的取勝之本。此事我想了很多,如果文侯一定不肯與共和軍聯軍,那麼只有實行屯田,慢慢攻打了。

    文侯聽我這麼說,微微一領首,道:如果想要穩妥,確實只有這麼做了。但軍屯失之太緩,戰局瞬息萬變,還有共和軍在後。他們知道了伏羲谷的方位,這一手便難了。

    我不禁無語。文侯擔心的是共和軍在後方下手吧。如果我們與蛇人鬥個兩敗俱傷,共和軍突然殺出來奪取我們的陣地與糧田時,我們肯定不是對手。可是這也是文侯自找的,原本共和軍是同盟軍,雙方合作,從五羊城取得補給要方便得多,現在卻要防敵一般防備他們,當然他會覺得屯田失之太緩了。我道:大人,那您說如何方是萬全之策?

    文侯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道:四相軍團成軍已久,一直都是我直線指揮。我一直想在你們四個中選一個為帥,只是一直說不好。你們四人銖兩悉稱,都是帥才,以前一直難以定奪。

    我心頭一動。四相軍團要有一個主帥,這消息早就有了。最早是屠方提出來的。元帥只有一人,以前是太子。太子即位後,文侯就應該晉升為帥,但屠方奏疏稱文侯功勞太大,帥位已不足尊文侯,因此提出在四相軍團的四都督中提拔一個,另外三人晉升為上將軍。以前元帥與上將軍的軍銜都只有一人,當文侯晉升為帥後,順理成章就應該是身為兵部尚書的屠方晉銜為上將軍,別的副將軍全是他那年紀的老將。屠方的意思,是大力提拔年輕將領,而他這奏摺明著是晉升文侯,其實是削去文侯軍權,顯然是受到帝君暗示提出的。文侯居然也這麼說,那麼就是將計就計的意思,把他自己的私人抬上帥位,一文一武成犄角之勢,權勢就更大了。只是他對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屬意我麼?

    想到這兒,我的心裡又有些不好受。文侯曾大力提拔我,也曾視我為股肱,現在雖然漸漸與他疏遠,也許他仍然當我是信得過的人,可是我卻已經暗地裡向帝君效忠了。

    楚休紅,此番遠征,地軍團將是主力,好好立功吧。

    我抬起頭,看著他,道:大人

    文侯笑了笑,將手搭在我肩上,道:以寧死後,你就是我的兒子了。等你回來,我向陛下推舉你為元帥,也正式行過繼之禮。日後,文侯之爵,還要你來繼承。

    文侯的聲音如此和藹,讓我想起了早已去世的父母。我幾乎要落下淚來,一下子跪倒在地,磕了個頭,哽咽地道:大人

    我幾乎就要向他發誓,誓死效忠於他了,可是頭剛磕在地上,猛然間卻如有道閃電從頭頂打入。

    文侯和我說話時,人站得很直,但我一跪下,便看到他的左腳腳尖是點在地上的!

    心有所思,縱強隱之,亦發於手足。

    這是真清子給我的《道德心經》中的話。一個掩飾功夫很好的人說出來的話讓人莫辨真偽,但他總是無意識地從手足的的小動作上暴露出來。文侯和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如果他是真誠的,絕對不會有一隻腳是腳尖點地!我像是沉入了冰水之中,周身一下子涼了下來,但嘴裡仍然誠惶誠恐地道:大人之恩,楚休紅粉身難報。

    我不算一個擅長作偽的人,如果不是跪在地上,文侯一定看出我的臉色有變,因此索性把頭垂得更低,這樣也顯得我越發誠惶誠恐。果然文侯扶著我的雙肩,將我攙了起來,道:起來吧,休紅。

    他的聲音也有些哽咽,我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麼,也許是覺得騙了我多少有點於心不忍吧。我知道文侯確實曾有封我為帥之意,但自從帝都之亂中我竭力反對他的決策後,這一天就永遠不會到來了。我估計在文侯心目中,元帥之位應該是鄧滄瀾的。可是現在他親口跟我說要晉我為帥,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越想越怕。如果不是我在胡思亂想,那麼文侯一定是對我動了殺機了!雖然現在和文侯越來越疏遠,但我怎麼都不相信他會殺我。可是不這麼想,又無法解釋文侯為什麼要騙我了。

    也許是我的臉色更加惶恐,文侯笑道:休紅,你身經百戰,也已是一軍都督,若不是你們四人年紀尚輕,資歷不夠,早就起碼是副將軍了。縱然為帥,那也是你應得的。

    我扶住文侯的手站了起來,道:大人,末將自覺才疏德薄,不堪當此重任,鄧將軍為帥,遠比末將適當。

    我說得平靜,但這其實是個試探。我扶著他的手,原本也很自然,但將食指指尖觸在文侯手腕的脈門上。《道德心經》中最基礎的是調勻呼吸和心跳,因此我打坐時都是雙手互搭脈,時刻注意心跳次數,對脈搏也敏感至極。雖然只是指尖輕觸,卻立刻感覺到文侯的脈搏一下加快了。

    如果先前只是有所懷疑,當我說出這話時,終於確認無疑,心也徹底涼了。文侯確實在騙我,他根本無意拜我為帥。他現在給我下這種保證,也就證明他確有除掉我之心,否則將來鄧滄瀾為帥,我希望落空,肯定不會再跟隨他了。那時往好處想,他會明升暗降地解除我的兵權,往壞處想就是在那時之前除掉我,省得日後為患。

    文侯卻不曾覺察,微笑道:此事等你回來再說吧。你再說說,還有什麼辦法可以保證給養?

    我想了想,道:既然不能從五羊城獲得補給,那麼補充的糧草就唯有從符敦城調了,天水省積糧極多,保障遠征軍原無問題,只是路途雖較五羊城近一些,路況卻要難走百倍,而且天水省雖然富庶,比較五羊城還是遠遠不及,只怕

    文侯道:只怕什麼?怕陶守拙不肯麼?

    我嚥了口唾沫,道:正是。雖然西府軍擅長山中作戰,但從天水省到伏羲谷,需要穿過秉德省。這一省極為荒涼,人煙稀少,官道年久失修,極為難行。末將與陶守拙打過交道,此人視西府軍為私產,要他全力支援遠征軍,只怕他口是心非,不肯真心出力。

    文侯臉上浮起一絲詭秘的笑意,道:你說得正是。既然如此,那就將他除了,另選人手主持。如此西府軍兵員可編入後備,而陶守拙這守財奴的多年積蓄也正好拿來為國效力。

    我嚇了一跳,道:除了他?可是他並無過錯。

    陶守拙雖然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但這些年來他對帝國還是忠心耿耿,主持西府軍也甚是得力。蛇人也曾攻打過幾次天水省,但每一次都被陶守拙擊退,這條北上之路一直未能打通。如果除了他,雖然可以解決給養問題,但他無罪被誅,多年的屬下一定群情思變,只怕天水省又會演變成一場叛亂。

    文侯哼了一聲,道:此人不思進取,只知發展勢力,我屢次要徵調西府軍,他都陽奉陰違,總說天水省防務重要,不能脫身。此時不除,日後必成大患。

    文侯曾經有兩次要調西府軍入京補充兵員,陶守拙說得好聽,但每一次都在派兵前夕突然稟報說遭到蛇人進攻,結果派出來的兵一次只有兩千,一次索性只有一千人。其實天水省雖然時有蛇人出沒,但數量並不太多,以西府軍之能,就算只有現今的一半兵力,守禦也毫無問題。而兩次都是在文侯發出調令時有蛇人進攻,其中定然有詐。這種花招瞞得過別人,當然瞞不過文侯,但陶守拙的手腳乾淨至極,每次都毫無破綻,以至於讓人覺得西府軍的兵力的確不能再減,陶守拙實是為國出力甚多,不可苛責,文侯也對他沒辦法。他這樣對文侯耍手腕,無非是仗著西府軍孤處一隅,文侯對他鞭長莫及,無怪乎文侯要除掉他。可是不管怎麼說,陶守拙在天水省守衛總是有功無過,這般除了他,也難服人心。

    我道:陶守拙縱然該死,但除了他,如何向他手下交待?

    文侯又是一笑,道:進屋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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