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前鋒營安置好,我讓錢文義在營中給戰死的士兵設置一個靈堂,把戰死者的名單開好後供在上面,帶着全軍為那些戰死者行禮祭奠,之後,我才拍馬向文侯府走去。這一戰,蛇人死亡遍野,地上也被炸得坑坑窪窪,積了雨水後變得泥濘不堪,打掃戰場的士兵們也相當辛苦。
到了文侯府,遠遠地便看到燈火通明。文侯指揮此役大獲全勝,他的聲望也達到了頂峯,前來賀喜慶祝的百官絡繹不絕,等我到了文侯府前,文侯府門口已停滿了大車。
雨也停了,但我來不及換衣服,只是把戰甲脱了換了身便服,不過文侯府的閽者還是認出我來了,迎上來道:楚將軍,您來了,大人正在等你呢,快請。
他帶我到了內室。在門口,他道:大人,楚將軍來了。
進來吧。文侯在裏面淡淡地道。那閽者向我讓了讓,便退了出去。我撩開門簾走到裏面,文侯正坐在一張書桌前喝着茶,看着什麼,我跪下來道:末將見過大人。
文侯放下杯子道:楚休紅,起來吧。他把手裏的東西面朝下放在桌上,我瞟到一眼,那是一張小像,正是甄以寧的。
在這個時候,文侯更加想念甄以寧吧。我也一直為文侯的這個幾乎沒有半點缺點的兒子惋惜。文侯城府太深,對他我總是不敢推心置腹,如果甄以寧坐到文侯的位置,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了。可能,那時帝國的走勢也會因為甄以寧而改變。
我站了起來,文侯看了看我,忽然嘆道:楚休紅,以寧死前讓我把你看作他的替身,唉,我實在沒有做好,此次讓你冒這麼大的險。
我道:大人,此戰關係帝國存亡,大人讓我擔起此責,實是對我的信任,末將感激還來不及。
文侯笑了笑,道:也是。不過白天我真怕你前鋒營頂不住蛇人的第一次攻擊。那時蛇人未全入地雷陣,若是點火點得早了,那我的孤注一擲也要落空。好在你也不負重託,終於頂住了。
我一時語塞。文侯讓我擔負起這等重任,使得前鋒營戰死了五分之一,的確是相信我能做到。可是,萬一我頂不住的話,張龍友説過,他是讓畢煒將神龍炮當火雷彈用,不惜把我和蛇人盡數炸死。如果換了甄以寧,文侯是絕不會有這等主意的,他説什麼把我當甄以寧的替身,只不過是要讓感激而已,我畢竟不是甄以寧,在文侯心目中,也比鄧畢二將的位置靠後,充其量只是第三位而已。我知道這些,但不敢説出來。
我道:大人栽培之恩,末將沒齒難忘。只是大人,蛇人實力依然不可小視,仍然不能大意。
文侯點了點頭道:蛇人此番北犯帝都,共派出了十萬大軍。我派出的斥堠報告,大江以南各處蛇人,大約還有十萬,蛇人居然分兵一半北犯,實是有必勝之心。今日我本以為可以燒死它們八萬有餘,沒想到還是給逃出了三四萬,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唉。
燒死了六七萬蛇人,那已是一個了不起的戰果,但現在也的確還不到品嚐這果實的時候。可是我不明白文侯既然知道這事,為什麼還要在這時開慶功會,現在首要之事是想法將剩餘的蛇人殘軍消滅,方能讓帝都完全安全。我道:不知大人可有計策將蛇人殘軍殲滅?
文侯又微微笑了笑道:世無難事,皆人為之。三軍得力,要殲滅蛇人殘軍實是易事,只是
他的話鋒一轉,我心知定是有內情了,豎起耳朵仔細聽着。但文侯沒有説,站了起來,開門看了看,關上後才道:楚休紅,有一病人內外皆傷,你説內傷難治還是外傷難治?
文侯自然不是醫官,也不會對治傷有興趣,他這話當然是個比喻,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現在朝中兩大派力量,太子與文侯掌握着軍隊,而且因為此戰得勝,文侯已被人傳頌成半人半聖了,但二太子和江妃卻掌握着禁軍和朝中官吏的大半。在文侯看來,蛇人是外傷,二太子和江妃才是內傷。我雖然知道文侯的意思,但既不敢明説,又不敢裝傻,只是道:內外皆不易治,但要分個輕重緩急,急者重者先治。
文侯一撫掌,笑道:果然。楚休紅,你是個聰明人,也知道我的意思,現在便到治這急傷和重傷之時了。
我道:大人的意思是
文侯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先斬其羽翼,再摧其心肺。楚休紅,這隻怕比蛇人更難應付,你敢不敢?
我吃了一驚。文侯到底要做什麼?他要用軍隊去對付朝中政敵麼?文侯也已看出了我的疑惑,又道:別的不要你做。我只要你跟在我邊上,若有異動,就歸你彈壓。
文侯要在這慶功宴上有所動作!我恍然大悟,但有件事卻不得不問。我聲音發顫地問道:大人,是不是要對付路兵部?
路翔是兵部尚書,原本該是他掌握全國軍事的,但現在卻被文侯架空。加上他是江妃表兄,是二太子一黨的中堅,也是文侯在朝中最大的政敵。可是文侯要是現在對付他的話,只怕帝都外患未已,內亂又起。
文侯眉頭一揚,微笑道:路兵部雖是內症,卻非急病。你不必多管這些,只消守在我邊上便是,懂了麼?
懂了。
我答應一聲,但心裏卻很是難受。和路恭行分道揚鑣後,我知道遲早會起衝突的,但我希望這衝突來得越晚越好。可是,這一天終於來了,我幾乎看得到閃在眼前的刀光了。
文侯又看了看我,忽然道:你去換件衣服吧。此戰你功勞甚大,別穿得像個小兵一樣。他伸手拉了拉桌邊喚人鈴的線,一會兒,一個侍女在門外道:大人,請問有何吩咐。
文侯拉開了門,對那侍女道:給楚將軍換件衣服。就是那件白緞的戰袍。
那侍女似乎微微吃了一驚,道:那件不是公子的麼?您説過她話還沒説完,文侯臉色一沉,道:去吧。
那侍女答應一聲,轉向我道:楚將軍,請跟我來。
我跟着她到了廂房裏,那侍女從衣櫥中取出一件白色的緞子長袍來,道:楚將軍請更衣。
這件緞子長袍可能是之江省出產的。之江省和天水省都出產絲綢,兩地的產品不相上下,但天水省氣候太潮濕,因此染出來的顏色多半有點暗,沒有之江省的鮮豔。這件白緞戰袍帶着絲光,雖然沒有一點花紋,看上去卻似有光線隱隱流動,顯得十分華貴。
這樣的戰袍只有太子和二太子才穿過,也許,這件戰袍是甄以寧的。那侍女給我穿上戰袍,束好鸞帶,我看了看銅鏡,自己都嚇了一跳,幾乎不認識自己了。
等那侍女帶我回文侯房中,文侯看到我也怔了怔,馬上微笑道:真是人靠衣裝,怪不得安樂郡主説什麼芝蘭未必生於華堂。
這話的意思我也明白,我是平民出身,安樂王想招我為婿,一定也招到宗室中人反對,可能郡主就以這話堵他們的嘴。我臉上微微一紅,道:大人取笑了。
文侯仍然微笑着道:這話實是不錯。自軍校招收平民子弟以來,如今出頭的新進將領居然有三分之二都是平民出身。楚休紅,你可要努力了,呵呵,你還記那鍾禺谷麼?
這鐘禺谷是去年軍校提前畢業的學生中成績最好的一個,我還記得那時太子授他以金刀時他慷慨激昂的宣誓。我點了點頭道:還記得。
此人在這一戰中大為活躍,戰績頗佳,也要破格晉升為備將了,少年俊才啊。文侯又感嘆地説着:楚休紅,你可不要被這個小師弟追上了。
我要晉升為偏將軍了,也就是馬上要邁那道天門關,比鍾禺谷的備將可高多了。不過我入伍後幾年一直是百夫長,而這鐘禺谷僅僅一年就從百夫長升到備將,以此速度而論,實在比我快得多。聽説鍾禺谷的父親是刑部一個小官,也算是平民出身。
我道:末將領會了。
文侯欠起身站了起來,道:好吧,我們走。他忽然又微微一笑道:郡主也來了。
我心頭一動。在決戰以前,郡主就隱約透露過,如果我能得勝歸來,就會和我成婚。那時她説的是要見識我的笛技,只是我學也不曾學過,要是真要見識我的笛技,那我只能出醜了。
一想到這兒,我脱口道:大人
文侯道:還有什麼事麼?
大人,我想有空跟大人學一下吹笛。
文侯怔了怔,忽然笑道:好啊。若是你能成為笛技名人,殿下也一定會對你刮目相看的,哈哈,走吧。
文侯府很大。原本兩千府兵都駐在後院的,現在鄧滄瀾和畢煒都已成為領兵大將,府兵只剩一百多的親兵了,院子裏也一下子顯得空了許多。大堂裏燈火通明,文侯府的家伎正在奏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曲調十分輕快。文侯領着我進門時,那贊禮大聲道:文侯大人到!
大堂裏已經聚集了許多帝國的宗室和高官。帝都之戰終於以我們大勝告終,文侯的聲望幾乎在一夜間可與軍聖那庭天相比,那些宗室高官面對文侯時幾乎都帶着諂媚的笑容,爭先恐後地向文侯獻媚,甚至對跟着文侯的我也大大吹捧一通。聽着那些以前我幾乎連正眼都不敢去看的達官貴人向我説着露骨的奉承話,既有些厭惡,又有些飄飄然。坐了一會兒,路翔和路恭行父子也到了,文侯上前道:路兵部,真是稀客啊。
路翔是四部尚書中名列第一的重臣,誰都知道,他和文侯是朝中的死敵。路翔本是兵部尚書,該全面負責軍隊之事,但這次守禦帝都,路翔被全面架空,此戰得勝,他可謂寸功未立。豈止是他,便是路恭行也只負責後備,不曾直接交戰,因此最多隻是個末等功勞。誰都知道,那是文侯對他父子進行的打壓,只是路翔臉上卻不愠不躁,只是微笑道:文侯大人好,未能常來拜見大人,卑職死罪。
文侯和他寒喧了一陣,大概誰也想不到他們會是勢不兩立的敵人,我也和路恭行談了幾句,他的口氣淡淡的,只是些客套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想到在高鷲城時我們一同出生入死,那時我們雖然不是太接近,但也可以説得上是榮辱與共,追念舊事,已恍若隔世。
贊禮這時又叫道:安樂王殿下到。我轉過頭去,卻見郡主扶着安樂王正慢慢進來,小王子跟在他們身後,見到我,馬上跑了過來叫道:楚將軍,你已經到了啊。
我行了個軍禮,微笑道:小殿下,你好。
小王子抹了把鼻子,笑道:楚將軍,我看到你們與蛇人作戰了,哈哈,好厲害。那個會噴火的是什麼?
我道:那個是神龍炮。
好厲害。小王子咂吧一下嘴,讚道:真的好厲害,比弩箭厲害多了。
神龍炮和雷霆弩是兩回事,雷霆弩固然厲害,但與神龍炮相比,的確就差遠了。可是神龍炮再厲害,其實也並沒有太大的實際作用,文侯動用神龍炮與其説是為了殺敵,不如説是為了誘敵。文侯的確是深謀遠慮,不管我對文侯還有什麼看法,但對他的智謀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這時安樂王過來了。安樂王在宗室中看來威望甚高,幾個宗室後輩都向前請安。安樂王先向文侯祝賀了幾句,轉向我道:楚將軍果然忠勇無雙,哈哈。
他的心情看來也很好,我不自覺地跪了下來,道:謝王爺誇獎。
安樂王與的我關係大大不同,我自然不能像對別人一樣只行一個軍禮。郡主微微笑着,也不説話,大概為我的勝利感到高興。安樂王笑道:起來吧起來吧,我可沒看錯你。
我不禁暗自苦笑,安樂王説沒看錯我,其實是在説郡主眼光不差。我正想再謙遜幾句,這時贊禮忽然道:蒲尚書,蒲安禮將軍到!
所有的人都譁了一聲,蒲安禮衝鋒陷陣,而且他是世家子弟,人長得威武高大,很得那些宗室的歡心。
這時蒲安禮隨着他父親進來了,他一條手臂吊着繃帶,唐郡主走在他身邊。文侯迎了上去,笑道:蒲尚書,你也來了,真是蓬蓽生輝。令郎不愧為勇者,唐侯有此半子,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蒲峙看了看站在文侯身邊的我道:這位便是甄侯新近提拔的楚休紅麼?
我行了一禮道:蒲大人,末將楚休紅有禮。
蒲安禮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他從當初就與我素不相能,現在還是這樣。不過他有可能要襲武侯之爵,比我要高多了,只怕更加看不起我。
文侯微笑着道:蒲尚書督造戰船,蒲將軍衝鋒陷陣,賢父子不愧為國之棟樑,令人欽佩啊。蒲大人,我已向帝君上書,為蒲將軍請求褒獎了。
現在蒲峙雖然沒有明確表明態度,但看樣子有倒向二太子一方之意。文侯這麼説,只怕是還想將蒲峙拉回自己一方來。可是蒲峙卻只是微微一笑道:大人費心了,這些只是卑職等的本分。
文侯和蒲峙寒喧了兩句,話説得客氣,但我知道他們各有打算,只怕各自也很清楚。工部尚書在兵、刑、户、工四部尚書中位居末位,蒲峙可能也有自己的打算。
等了一會兒,門口突然一陣喧譁,那是太子和二太子一塊兒來了。帝君子女雖多,但能繼位的只有這兩個正宮所生的嫡子,他們兩個也時常相鬥,我沒想到居然會一塊兒過來。
太子和二太子幾乎同時出現在門口,所有人都跪下來行了禮。等靜了下來,太子看了我們一眼,微笑道:列位大人,今日我軍勇士浴血奮戰,得此大勝,帝君聞訊大喜,命我破格嘉獎此戰第一功臣。
我的心頭猛地一跳,多半是文侯請命來嘉獎我了,不禁一陣狂喜,挺了挺胸,卻見太子從身邊拿出一卷帛書交給文侯,文侯展開了念道:蒲安禮將軍上前聽封。
我本來已準備走上前去了,聽得這幾個字,不由得怔住了。蒲安禮臉上露出喜色,走上前道:末將在。文侯又道:天保帝二十七年五月十三日詔曰:查文侯甄礪之卿所奏下將軍蒲安禮,夙懷忠義,實棟樑之材,准予襲武侯之爵,欽此。
蒲安禮要襲爵,我自然早已耳聞,但我想不到這是文侯提出來的,而且如此之快,白天一仗打完,晚上馬上宣佈。這時蒲安禮也意外得渾身發抖,可能他覺得文侯多半會反對,卻沒想到這是文侯提出的,他感激涕零地磕了個頭道:謝陛下大恩,末將粉身難報。
周圍的人一陣歡呼,在人羣中,我發現路恭行並沒有什麼表示,只是在路翔耳邊説了幾句,而二太子的臉色很難看,似乎既意外,又惱怒。
等歡呼聲過後,文侯大聲道:列位將軍大人,有蒲侯這等勇士,不畏艱險,實我帝國之福,但列位可否知道,大敵當前之時,也有人居然與妖獸暗通款曲?
文侯的聲音不大,但卻如一個晴天霹靂,我看見二太子的臉色也變了變。我當然不相信二太子會和蛇人有什麼勾結,但我也馬上明白了二太子的心思。
文侯是要對二太子一黨下手了!他搶在二太子提議蒲安禮襲爵以前提上奏摺,把這個人情搶了過來,然後馬上又要指認二太子的重臣為叛逆。
一想通這點,我只覺身上發涼。文侯的手段如雷霆萬鈞,只怕完全出乎二太子的預料。現在是慶功宴,來的盡是些重臣,這些重臣中屬於二太子一黨和太子一黨的分別是一半一半,而所有人都在為擊敗蛇人而欣喜若狂,文侯自己的聲望也是達到了他的顛峯。此時他除非説二太子本人為叛逆,否則不論説誰都不會有人敢有異議。我原本還覺得文侯此時就開慶功宴太過着急,直到現在才算明白過來,這原來也是文侯的一條計策。
只是不知道二太子的哪個重臣會被推出來,難道是路翔?但文侯説過現在還不會對付他。屬於二太子一黨的還有一些朝臣,但那些人卻並非燃眉之急,似乎沒必要在這時候提出來。
這人究竟是誰?
我站在文侯身後,只覺文侯的氣息也粗了點。此時廳堂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都想知道文侯會點誰的名。文侯重重地吸了口氣,大聲道:天保帝詔曰:查户部尚書邢歷,官居一品,貪婪成性,私向蛇人泄露軍機,現革去官職爵位,付三法司會審。他念完了,忽然喝道:來人,將邢歷拿下!
文侯剛説完,從人羣中忽然有兩個人一把扭住了邢歷。邢歷原本也站在那兒聽着,沒料到居然會有這等事,叫道:文侯大人,這是何意?
文侯喝道:邢歷,你於蛇人圍城時私開北門,將家產運到雄關城,可是不假?
邢歷是户部尚書,掌管的也是全國財政大權,一向有貪婪之名,當蛇人來襲時,他將家產轉移到別處自然毫不稀奇,當時帝國上下凡是有錢的多半都將家產轉走了,便是帝君自己不也是將內府寶物轉到了昌都省了麼?若以這種理由將邢歷抓起來,恐怕也太牽強了。
果然,邢歷叫道:大難來臨,誰人不會避凶趨吉?大人,轉移家產卑職實有,但泄露軍機,卑職絕不敢認。
文侯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來人,將邢歷打入天牢,聽候三法司會審。
門一下開了,從裏面出來幾個全副武裝的府兵,一把抓住邢歷。邢歷張大了嘴,只是叫着冤枉,這時有個人忽然擠開人羣衝了過來,跪到文侯跟前道:大人,家父定是冤枉的,請大人明察。
那是邢鐵風,他今天也是隨蒲安禮衝鋒的,身上還帶着傷,此時大概衝得急了,肩頭又滲出了血跡。文侯掃了他一眼道:你是邢歷的兒子麼?
邢鐵風道:末將是帝國第一軍都尉邢鐵風,大人末將敢以性命擔保,家父經不會與蛇人私通。
文侯冷冷地道:是否確實,自有衞尚書審問,邢將軍退下吧。
邢歷此時已被兩人架着出去,臨出門時,他突然叫道:那是矯詔!陛下絕不會發這等詔書的!
這話讓屋裏所有人都一陣喧譁,邢鐵風臉色變了數變,跳起來叫道:大人,你這詔書是假的!
文侯道:大膽,你竟敢説太子殿下發的是矯詔麼?來人,將他綁了!
文侯剛説完,邢鐵風猛地撲上來,道:大人,失禮了!他身邊並無兵器,赤手空拳地撲上來,文侯還沒表示,太子驚道:救駕!救駕!
蒲安禮這時踏上前一步,喝道:邢鐵風,住手!他身材高大,站在文侯跟前如鐵塔一般,邢鐵風衝得急,在蒲安禮身上一撞,忽然倒地翻了個跟頭,穩穩站在地上。我吃了一驚,沒料到邢鐵風現在的本領也大有長進,這一招利落靈便。他單手撐在地上,叫道:蒲大哥,他們今天對付我爹,明天就會對付你,你難道不知道麼?
周圍一片譁然,文侯臉也沉了下來,喝道:楚休紅,去助蒲將軍一臂之力,將他擒下!
邢鐵風這話並沒有錯。邢歷現在已經有投向二太子一方的跡象了,但還沒有公然表示,文侯在這個時候對付邢歷,也是為了讓同樣猶豫的蒲峙明白一下。我不信邢歷真會投向蛇人一方,但以文侯之能,我也想念他定會找出令人信服的證據出來,也肯定已經找到了。而他拉攏蒲峙,對付邢歷,只怕是因為蒲安禮現在要繼位武侯吧?如果那時唐郡主看中的是邢鐵風,只怕文侯就會找到蒲峙的通敵的證據了。
正想着,聽見文侯對我厲聲呼喝,我渾身一顫,走上一步,道:是。伸手便要去拔刀,來赴宴的人當然都不曾帶武器,而我是文侯特許佩刀的,只是手剛摸上刀柄,心中卻是一沉。
邢鐵風赤手空拳,要我拔刀對付他,不論邢鐵風與我有多麼不和,我也幹不出來。我正想着是不是該替邢鐵風求情,還沒打定主意,卻聽得蒲安禮道:文侯大人,邢鐵風心傷父親之變,情有可原,還望大人網開一面,讓他自行謝罪吧。
文侯微微一笑道:蒲侯真是仁人之心。
邢鐵風的臉上也是忽陰忽晴,此時邢歷已被拖了下去,他被一大批人圍在當中,聽有的人都看怪物一樣看着他,我不禁對他起了憐憫之心。邢鐵風雖然不是什麼出類拔萃的大將之材,卻也兢兢業業,屢次與蛇人苦戰,如果他不是邢歷之子,現在也升不到都尉,但多半也會和錢文義、曹聞道一樣升到備將。現在,他在短短一瞬間從尚書公子成了一個叛逆,心中實在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茫茫然站着。
文侯喝道:將邢鐵風將軍帶下去,不要虧待了。他説着,嘴角已浮起一絲笑意。邊上已有兩個府兵上前,架住邢鐵風下去了。邢鐵風木然地由着他們擺佈,也不再反抗。正要帶下去時,邢鐵風忽然叫道:二太子,文侯對家父下手,最終就要對您下手了!此時您不説話,將來在您身邊可就沒人了。
二太子的臉漲得通紅,卻也沒有吭聲,想必覺得邢鐵風這話説得沒錯,只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喊出來,將太子和二太子之間表面上的良好關係也揭破了。文侯卻也沒有制止邢鐵風的話,只是捋着鬚髯,似笑非笑地看着二太子。二太子抬了抬頭,似乎要説什麼,但想了想還是沒有説。
邢歷八成是冤枉的,文侯此舉,只是要震震那些有投到二太子一方的大臣之心。可是他選在這樣的時機,二太子若是為邢歷説話,只怕有為內奸張目之嫌。帝都守衞戰得勝,太子和文侯之名如日中天,二太子已經失利了,到了此時縱然心有不甘,也自顧不暇了。
我看着邢鐵風的背影,他還在破口大罵着,但聲音已越來越遠,心中卻不自覺地有些沉重。人的命運也當真古怪,邢鐵風興沖沖地來參加這個慶功會時,定想不到是這個結局。
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所有人都在為太子和文侯歡呼。在這個場合,二太子似乎已被人忘掉。我有些茫然地想着。在這些達官貴人當中,我好像有點格格不入。蒲安禮卻是如魚得水,在這慶功會上,他是眾人關注的焦點,連唐郡主也眉開眼笑的。此時的唐郡主倒是明豔照人,根本看不出這個女子會殺人不眨眼。
當初我和蒲安禮、邢鐵風同樣是百夫長,現在蒲安禮已襲封武侯,我也要加封為偏將軍,而邢鐵風卻成了階下囚。許多事情,大概是冥冥中註定的吧?可是,那些在戰火中丟掉性命的人,難道他們的命也是註定的嗎?如果真是天數所定,那麼一切努力又是不是徒勞?
不是,絕不是。我握緊了拳頭。
楚將軍。
身後突然響起了郡主的聲音,我轉過身,她不知什麼時候到了我身後。我慌忙跪了下來,道:郡主
剛叫了一聲,卻不知道該如何自稱了。幸好郡主也沒説什麼,只是道:楚將軍,恭喜你凱旋。
大戰前郡主要我在凱旋後答應親事,一聽到這兩個字,我又想起這句話來了,我站起身,笑道:是,也恭喜郡主出閣在即。
郡主很是雍容大度,但此時頰上也飛起了一陣潮紅,低聲道:胡説什麼,別人會聽到的。
我説這話也有調笑之意,郡主卻不以為忤。我心裏很美,但馬上覺得自己有點失態了。郡主看着唐郡主和蒲安禮兩人被一羣官員圍在當中,嘆道:唐姐姐也總算有個歸宿了。
我不知道以唐郡主這樣的性格,怎麼會和郡主友情甚篤。但看着那邊的唐郡主笑靨如春,蒲安禮則意氣風發,心中不免有些嫉妒。
郡主忽然輕聲道:楚將軍,文侯今日之舉,你以為如何?
我沒想到她突然問這個,道:文侯大人深謀遠慮,事事皆謀定而動,確是了不起。
郡主微微一笑:確是,甄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希望他不要太了不得了。
郡主也在擔心文侯會不會居功自傲,最終對帝國產生威脅。不管怎麼説,郡主仍是宗室一員,她想的首先是帝國的延續。現在的文侯已是將帝國軍政大權獨攬手中,便是想要取帝君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的。而我也要成為宗室了,難道説我的命運也不得不和帝國綁在一起?如果文侯真的有叛亂的一天,我該站在哪一邊?
這時我突然感到茫然。突然覺得,不論如何,為了她,為了郡主,如果文侯真的叛亂的話,也許我會和文侯對立吧?
只要有那一天,我就有這個能力。
郡主這時又輕聲道:楚將軍,我已向大哥上書,要他開放文校招生的門閥之禁,大哥首肯了。
我一時還不明白她説的大哥是誰,一轉念就明白是指太子。帝國的武校當初鑑於世家子弟都不願從軍,文侯建議開禁招收平民,我才得以入學,軍中也有了一些平民出身的中低級將領。而文校是為帝國培養各級官吏的,一旦開禁,平民也可以按部就班在仕途晉升。
這一點正是當初共和軍起事時,蒼月公抨擊帝國八大罪中的一條。那時蒼月公所頒佈的《伐北國檄》中宣稱帝國是貴顯盤踞上流,才士沉淪下僚,也得到了不少平民出身的底層官吏響應,現在郡主開了文校招生之禁,共和軍所抨擊的這條帝國罪狀也就不存在了。
我又驚又喜,道:真的?
郡主道:自然是真的。她捋了一下鬢髮,微笑道:這個帝國不僅僅是一家一姓的國家,而是天下人所有的國家。
既然是天下人所有的國家,那麼帝君和權貴都根本不必要了。我想説,但是卻沒有説出口來,郡主突然咳了一聲,伸手捂住了口,她的身體晃了晃。我不敢去扶她,只是道:郡主,你身子要當心。
郡主放下手,微笑道:不礙事。她看着我,忽然又輕聲道:你也要當心啊,在甄侯身邊。
她轉身走到一邊,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第二天,我跟隨文侯去視察戰場。此戰的損失還沒有完全統計出來,帝國軍陣亡在萬名左右,傷者倍之。雖然這一戰我們大獲全勝,代價也不輕,許多士兵在戰場上打掃,一些戰死者的家屬則等候在城門口,當發現在親人的屍首抬進來時,城門口便發出一陣陣悲慼的哭聲。
我看了看那些人,心中不免悲傷。對於這些家屬而言,勝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親人再也回不來了。文侯卻興致勃勃地看着,忽然道:楚休紅,我們上那高台去看看。
蛇人的高台還矗立在南門外,距城只有三十餘丈。雖然蒲安禮曾以平地雷炸過,但蛇人築得太過堅實,只炸掉了一小塊。蛇人築的台子沒有台階,一條路盤旋而上,我們走到台下時,那兒正有一些士兵圍着議論,見文侯過來,他們跪下行了一禮,文侯抬頭看了看,道:你們是哪一部的?
一個小隊官道:大人,我等是火軍團的,畢將軍在上面察看。
文侯露出一絲讚許的笑容:好的,我們上去吧。
他們讓開一條路,我跟着文侯走了上去。文侯身材不高,略有些肥胖,但動作卻很快,腳步極是輕盈。轉了幾圈,便轉到頂上,頭還沒探出去,正好聽見畢煒在上面大聲道:好個蛇人,真是有膽量!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發這樣的感慨,以為上面還有未殺盡的蛇人,吃了一驚,搶上一步擋在文侯跟前,道:大人小心!但定睛一看,卻見畢煒正拍着一架拋石車在大發感慨。原來,蛇人將拋石車放在這個地方。但高台雖大,也不過只能安放十餘台拋石車,而且這麼高,便是蛇人,要將石塊抬上來也不容易,看看四周,這台上卻連一塊石頭也沒有。在這兒發石雖然較平地威力更大,可以直接攻擊城頭,但畢竟太少,除非蛇人能沿城邊建上數百個高台,上千架拋石車同時發石,只怕才能實用。
文侯也上來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將我推開了,道:畢煒。他叫得不響,畢煒轉過身,慌忙走過來跪下道:大人,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文侯也走到一架拋石車前,摸了摸架子,道:果然,蛇人是在打這個主意。
畢煒抬起頭道:多虧大人神機妙算,蛇人的架子還不曾完全完工。再過得兩日,若是等它們完工了,只怕我們就沒有機會了。
我吃了一驚,畢煒對這個高台如此看重,難道是蛇人也要用什麼新武器麼?難道蛇人也有了平地雷?我一念及此,馬上又推翻了。蛇人若有平地雷,怎麼可能不在戰場上使用,那到底是什麼?
文侯大概也看到了我心中的疑惑,微笑道:楚休紅,你只怕還不曾看出此中玄機吧?
畢煒有些得意地看着我,眼中帶着些嘲弄之意,可能他覺得我沒有看出其中奧妙,比他差了一籌。我心中正惱,突然,眼前又是一亮。
這些拋石機很大,但和一般拋石機不同,並沒有放石塊的皮兜,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十分堅實的木架子。這木架子是平的,若是石塊,只怕根本放不上去。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是是蛇人自己要拋過去?
畢煒一愕,文侯卻往我肩上重重一拍,笑道:舉一反三,楚休紅,你又進步了。的確,蛇人便是想將自己拋過去。
我先是震驚,但馬上又釋然了。如果是人,這麼三十餘丈的距離拋過來,非粉身碎骨不可,可是蛇人皮膚很厚,雖然三十餘丈也不是一個很短的距離,但由於在這個高度拋射,到了城頭時速度大減,自然可以安然着地。拋石車一次可以拋射兩到三個,如果真的建成了,那麼到時蛇人如下雨一般落到城內,根本不必再爬城牆。以前我們在守城時讓蛇人屢攻不克,就是因為蛇人不善爬牆,同時上城的最多隻有十來個,我們能前仆後繼地將蛇人擊退。一旦城頭上在很短時間內聚集數百個蛇人,那麼我們的城門哪裏還守得住?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但我心中還是有些後怕,後背冷汗直冒。這種主意也只有蛇人才想得出,也只有蛇人才辦得到。也幸虧文侯的總攻恰是時候,再晚些天,恐怕大勢已去了。戰機瞬息萬變,我以前覺得文侯謀定而動,此戰實際是勝券在握,可現在才知道,我們曾經被逼到了懸崖邊上,文侯的計劃差點全盤落空。我越想越怕,不由得渾身都發起抖來。
楚休紅,你現在才怕了?文侯輕聲説道。我道:是,大人。我們得勝得實在僥倖。
畢煒哼了一聲,道:楚將軍你也真個膽小。
我臉上有些發燒,知道又被他看不起了。他沒罵我是膽小鬼,大概還是因為文侯在跟前,不好對我太過無禮。在與蛇人正面交鋒時我能一往無前,只是因為當時來不及害怕,戰後想想,我卻仍然大生懼意。
文侯嘆道:害怕是人之常情,畢煒,那一日我和你説時你難道不怕麼?
畢煒一怔,垂下頭道:是,大人,我也怕。
文侯走上幾步,到了高台邊上。這個高度幾乎與城牆齊平,那城牆也似乎伸手便可觸及。文侯喃喃道:那天我看出了蛇人的這個打算,連我也嚇得幾乎魂不附體。唉,連我都會如此,何況他人?他突然轉過身,厲聲道: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勇者無懼是假的,能戰勝懼意,方是真正的勇者。
我渾身一顫,畢煒也一下抬起頭,我們不約而同地跪下,道:是。
文侯臉上又露出了笑意,重又轉過身,向着帝都城張開雙臂,道:這個世界,惟有強者才是一切,楚休紅,畢煒,你們都是帝國新一代的勇將,去吧,去征服這個世界!
他的聲音不大,卻有着無窮的力量,連他那不高的身材也突然間偉岸之極。我身上微微一顫,畢煒聲音微顫地道:此生能得大人指揮,末將就算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他説得很快,我覺得自己也該像他那樣説點效忠的話,但這話到了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強者。這世界真屬於強者麼?
不,這天下是屬於萬千黎民百姓的!
文侯又轉過頭來,在我們臉上掃了一下。我覺得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幸好文侯的眼光在我身上只是一掃而過,停留在畢煒身上。他喝道:畢煒,蛇人殘部未盡,我命你統率全軍,乘勝追擊,務必要將蛇人一網打盡!
畢煒身上猛地一震,不敢相信地問道:我?
文侯道:不錯,你!
守城的主將名義上是屠方,而屠方身為長安伯,副將軍,地位也遠在畢煒之上。畢煒可能連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超過了屠方,竟然要統率全軍追擊。他道:可是屠爵爺
文侯打斷了他的話道:屠方暮氣沉沉,已難當大用。畢煒,滄瀾水軍已在大江設伏,你率軍乘勝追擊,連一個蛇人都不能讓它們逃過江去!
鄧滄瀾已在大江設伏!這話讓我更是大吃一驚。怪不得鄧滄瀾的水軍團在守城戰時蹤影皆無,原來文侯竟然已命他去斷絕蛇人的後路。
畢煒臉上露出一絲喜色,文侯又轉向我道:楚休紅。
我知道文侯定是要我協助畢煒,行了一禮道:末將在。
你將前鋒營交與你的副將,暫且編入畢將軍麾下,協同南征,速去辦理,不得有誤。
文侯的話如一個晴天霹靂,讓我差點暈了過去。文侯要解我的兵權?雖然只是暫時而已,但我還是大為不服。我道:大人
沒待我説完,文侯已道:走吧,事不宜遲。他已向高台下走去,我再不敢説,跟着他下了高台。在走下去時,我似乎看到畢煒在幸災樂禍地冷笑。我心亂如麻,不知到底哪一點違背了文侯之意,難道是表忠心時慢了畢煒一步麼?
文侯一直沒有説話,下了高台,他走進了車中,道:楚休紅,跟我進來吧。
我心頭一喜,連忙跟了進去。一進車中,文侯忽然微笑道:楚休紅,我讓你暫且將前鋒營兵權交出,你是不是有些不滿?
我慌忙跪下道:大人,末將不敢,只是末將以為,為將者,當不避鋒矢,衝鋒在前。末將尚有餘勇可賈,願領兵殺敵。
文侯仍是淡淡笑着:楚休紅,你難道以為帝都的危難已經解了?
我又是大吃一驚。文侯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蛇人竟有反撲之意?可是蛇人明明已經元氣大傷,有畢煒追擊,我不相信它們還有這個能力。難道是
我不敢再想,文侯忽然輕輕道:楚休紅,你比畢煒要精細機敏,衝鋒陷陣,可能你不如他,但隨機應變,他可遠不及你了。我不讓你再得這現成的功勞,是有一件更重大的事要你去做。
我忙道:得為大人挽轡執鞭,是末將無上榮耀,願聽大人驅使。這拍馬屁的話憋了很久,雖然不願説,也遲了點,但我知道説了總比不説好。
文侯笑了笑,撩起車簾看了看外面,輕聲道:昨日剪除了邢歷,二太子不敢多説,但他心中定是惱怒異常。他已被我逼到了懸崖之上,隨時都會反撲。此戰我讓畢煒率軍,將他的班底統統帶走,看他還敢有什麼異動。
我心頭不覺一寒,道:大人,是要對路尚書下手了?
文侯微微一笑,道:釜底抽薪,也不必再對付旁枝了。他臉上又極快地閃過一絲憂傷之意,道:傷口若不挑破放出膿水,只怕永遠都好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