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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意外之變

    丁西銘亮出的這個條件,使得五羊城從上而下都震驚不已,鬱鐵波也說不出話來。

    一王一侯作為人質送到五羊城,不能算沒有誠意,如果何從景再不同意,只能說他無意於與帝國聯手了。木玄齡已笑道:果然,果然,帝國也算不惜血本了。城主,請不必多慮,如今帝國與五羊城已是唇齒相依。唇亡齒寒,唯有聯手對敵,方能渡過眼前危機。

    他的話中含意,是將來的危機將來再說吧。不論是木玄齡還是鬱鐵波,他們口中總是自稱為五羊城,而根本不提共和二字。在他們看來,五羊城現在亮出共和的旗號,同樣只不過是一個籌碼,如果將來有必要,一樣可以去掉這旗號。文侯一定也看破了這一點,所以才決心派我們前來談判。在他們看來,什麼信念,什麼理想,都只是押在賭桌上的一注而已。也怪不得舊共和軍會竭力反對,他們一定也看出了,一旦五羊城與帝國聯手,他們的未來可大為不妙,何從景很可能有一天會出賣他們。

    丁西銘已輕鬆了許多,施施然一禮,道:木老所言極是。帝國與五羊城,實是唇齒相依。若帝國真個為蛇人所滅,那五羊城的末日也便到了。城主眼光博大,自然知曉此理。

    鬱鐵波也已無從反駁,他轉身又向何從景躬身一禮,道:城主,此事實在非同小可,不可草率為之。

    何從景點了點頭,對丁西銘道:丁大人,今日事便商議至此,餘事明日再議可好?

    丁西銘臉上露出些失望之色。他肯定想趁勢打鐵,今日將此事談妥,但何從景卻看來仍有些猶豫。他躬身一禮,道:還請城主從長計議。

    何從景道:明日再在此處商議,定能給丁大人一個答覆。來人,恭送鬱老、木老回三賢閣。

    我們都深施一禮,何從景在眾人的前呼後擁中出去了。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等五羊城的人都走了,丁西銘癱坐在椅上,長吁一口氣,道:何從景真是個精細的人。

    他也不是對我說話,但此時我就在他身邊,不回也不好。我道:是啊,希望明日能夠談成。

    丁西銘微微一笑,道:楚將軍還不曾看出來麼?何從景演這一場戲給我們看,其實他比我們更希望談判能成。楚將軍,這次功勞可是來得甚易啊。

    我詫道:他不是說還要再商議麼?那鬱姓老者又是竭力反對,只怕

    丁西銘嘆道:楚將軍,你是武人,沒有看穿何從景的把戲。時至今日,他哪裡會還拿不定主意!今日那六主簿、木鬱二老者,皆是他安排下的棋子。他的目的不是為了談成,而是為五羊城爭取到最大的利益。

    我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兩個老人突然前來。若是何從景真個對他們言聽計從,只怕一開始便出來了。

    丁西銘看來心情甚好,笑了笑道:正是,這是官場上的欲擒故縱之法,他們是要逼出我能答應的條件,才演這一場戲的。嘿嘿,他們也小看我了,我不會退到最後的底線的。

    不僅是何從景,連我也小看了丁西銘吧。文侯能將此重任託付給丁西銘,他自非弱者,今天的舌槍唇劍讓他給我的印象大為改觀。我沉吟了一下,道:那麼說來,順利的話,這幾日我們便可回程了。

    丁西銘道:是啊。楚將軍,這一路也多虧你的護衛,回去的話,這功勞也不小啊,哈哈。他打個哈哈,這意思我也明白,卻是在說我的功勞不及他了。只是一路上他向來對我愛理不理,現在談笑風生,看來心情不錯。

    因為談判的事甚是順利,我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回到住處,與前鋒營的士兵們說說笑笑。何從景對我們著實不錯,桌上鮮果不斷,五羊城氣候炎熱,水果也極多,有些從來沒見過。我們一邊圍著桌子吃著水果,一邊聊著天,說些各地風物。這些士兵大多出生在大江以北,說些鄉里瑣談,倒也其樂融融。我正剝著一個荔枝,聽著錢文義說著他們海上曾出現過的一條巨魚,邊上有個人輕聲道:統制。

    我轉過頭,見是那簡仲嵐。他一臉凝重,心思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道:有什麼事麼?

    簡仲嵐道:楚將軍,今日那兩個老者是什麼來路?

    我道:他們是望海三皓,五羊城的老臣,也是何城主最為倚重的人物。

    簡仲嵐皺了皺眉,道:楚將軍,你不覺得這兩個老人太容易對付了麼?

    我不以為意,道:他們原本就有一個支持聯手,兩人勢力相類,自然好應付了。

    簡仲嵐道:統制,也許小人有點過慮,只是小人覺得,何城主既要談判,己方之人應該意見一致,無論如何也不該當眾爭執。也許,他是另有打算?

    簡仲嵐沒有聽到丁西銘的話,他也不是丁西銘那種大官,多半不知官場的玄妙。我笑道:這個很好解釋,何城主是為了給自己爭取最大之利,故意讓他們在我們面前爭執的。

    簡仲嵐想了想,道:倒也說得通。只是他的眉頭還皺著,我拍拍他的肩,道:小簡,不要多想了,明日何城主就會給我們答覆,到時什麼都明白了。

    簡仲嵐這人想得太多,那次他與同僚爭執已見其端。聽了丁西銘所言,我已經十分放心,此番談判定會以順利告終的。可是簡仲嵐卻道:還有一件事,我們來時,那個海賊五峰船主不是在攻打一艘島夷的船麼?

    我道:是啊。五峰船主本來被島夷收買,想必談崩了,雙方狗咬狗起來。

    可是,那艘島夷的船會不會也是要去五羊城的?

    我象被當胸重重擊了一拳。這件事我從來沒想過,如果真象簡仲嵐說的那樣,那隻意味著,何從景在與帝國談判的同時,可能也在和島夷談判!

    我登時動容,看了看四周,道:等一下,這兒不好說話,找個僻靜地方再說。這個慕漁館是何從景安排我們住下的,裡面到處都是五羊城的下人出沒,安知其中會不會有何從景安排下的暗樁。如果何從景真的也在和島夷談判的話,而他們知道我們已經有所察覺,那此事大為不妙了。簡仲嵐也領會我的意思,點點頭,小聲道:統制,去哪裡?

    我看了看四周,只覺慕漁館裡實在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談談。我道:你和別人說過麼?

    簡仲嵐道:沒有。他為人甚是孤僻,這些話想必也不會跟別人說。我道:那好,晚間我們找個地方細談吧。想想如果被鄭昭知道了,那後果可不堪設想。鄭昭中了我的攝心術,無法讀出我的心思,但簡仲嵐的心思他卻一定讀得出來的,現在他只不過還沒發現而已。

    到底去哪兒談為好?我實在想不出來。這時錢文義忽道:統制,樸將軍要見你。

    樸士免正從外面走進來。我放下心事,迎上前道:樸將軍,有什麼事麼?

    樸士免行了一禮,方道:楚將軍,我要回到天馳號去檢修船隻,想問問楚將軍是否有事要交待。

    我心頭一動,道:你們都去麼?

    樸士免道:是啊,天馳號受傷不輕,駐紮在船上的人手不夠用,馬上就要過去,那位遠人司的馮鑫閣大人便等在門外。若是談判順利,那我們便不過來了。

    樸士免的心思也當真縝密,他一定考慮到萬一談判不順利,我們仍然掌握著天馳號,仍然可以及時脫身吧。我道:好吧,我送你回去。小簡,和我走。說著,向簡仲嵐使了個眼色,簡仲嵐這人極是伶俐,道:遵命。

    現在所有的地方都不及天馳號上安全,而我送樸士免回去,同樣不會惹人懷疑。我更想的是讓簡仲嵐回到船上去,省得鄭昭心血來潮對前鋒營士兵人人來個讀心術,走漏風聲。樸士免倒也沒疑心,道:那麼多謝楚將軍了,末將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無以為報。

    我也顧不得他那種多餘的客氣,對錢文義道:錢兄,我送樸將軍回船,馬上回來。

    錢文義也沒有疑心,只是道:是,統制。簡仲嵐的懷疑越少有人知道越好,五羊城主身邊有個鄭昭,實在太讓人害怕了。

    門外是馮鑫閣的馬車。樸士免帶了一半人出來,也足足塞了五輛馬車。在車上,馮鑫閣倒是談笑風生,到了碼頭,我跳下車,道:馮大人,我送樸將軍上船便回來。

    馮鑫閣全無懷疑,道:好的,楚將軍請便,不要誤了城主的晚宴便是。

    我笑了笑,道:很快便會下船的。

    我帶著簡仲嵐上船。我們都穿著一式的衣服,馮鑫閣定不會猜到簡仲嵐並不是水軍團的人。上了船,我藉口去艙中拿點東西,帶著簡仲嵐進了我的座艙。一進艙,我掩上門,低聲道:小簡,此事極之機密,你萬萬不能跟別人說。

    簡仲嵐有點詫異,道:為什麼?

    我道:五羊城主身邊有個異人,能看透人的心思。

    簡仲嵐失聲道:什麼?那丁大人的心思他不也都知道了麼?

    的確,丁西銘說什麼文侯允許他答應的條件他還沒有全搬出來,但鄭昭一定全都知道了,怪不得今天何從景沒有最後拍板,看來明天要把那最後的條件也逼出來。只是現在也管不及丁西銘了,最重要的是萬一何從景真的在和島夷談判,此事大概連文侯也沒考慮到,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簡仲嵐也有點驚慌,道:統制,現在該怎麼辦?

    我道:你先住在船上吧,記住,不要跟別人說這件事。

    簡仲嵐點點頭,又道:是。

    如果島夷也在當中摻了一腳,那事態可越來越複雜了。我走到門邊,拉開門,道:小簡,好好休息吧。

    離開了艙裡,樸士免正抱了個布包過來,一見我出來,叫道:楚將軍,您要走了麼?

    我道:是啊。我軍中有個兄弟也要呆在船上了,你關照一下他吧。

    樸士免道:楚將軍請放心。對了,這件是海犀甲,請楚將軍笑納。

    我把那件鮫織羅還給樸士免後,樸士免就說要送我一件海犀甲,沒想到他還記著。我也沒心思多管,笑道:樸將軍太客氣了。對了,回程時我還要向你請教一下雕刻之技。

    樸士免也微笑道:我看過楚將軍最近的那件木雕,除了刀功還有點不熟,別的無可指摘,其實已在我之上了,說起請教末將可是不敢。

    和他寒喧了兩句,我把那小包夾在腋下,又小聲道:樸將軍,這些天要加倍小心,隨時做好準備。

    樸士免也小聲道:末將知道,請楚將軍放心。

    告辭了樸士免,我走下了船。天色還早,馮鑫閣見我下來,忙迎上來道:楚將軍這麼快?

    我坐上了車,道:是啊,回去吧。

    回到慕漁館,天仍然還早,前鋒營諸人正在廳中賭錢。錢文義見我回來,有點尷尬地道:統制,你回來了,弟兄們閒得無聊,玩兩把。軍中雖然不禁賭博,但因為我不喜歡賭錢,他們當著我的面也不怎麼玩。錢文義大概沒想到我回來得這麼快,才和他們一塊喝五吆六的玩了起來。

    我道:玩吧玩吧。對了,讓弟兄們這兩天加倍小心,千萬不要大意。

    錢文義一愕,道:出什麼事了?

    我道:也沒什麼事,不過談判這兩天也會有結果,小心點總是沒錯。

    錢文義想了想,道:是啊。對了,楚將軍,剛才那位叫白薇的女將軍又來找過你了,見你不在,她又走了。

    白薇又來過了?我不知白薇找我還有什麼事,多半也沒什麼要緊,不然她會等在這兒的。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島夷的事,又不能告訴丁西銘,憋在心裡很是難受。正想著,錢文義卻道:楚將軍

    我道:還有什麼事麼?

    錢文義正要說,丁西銘這時正好走出來,一邊整著衣服,對我道:楚將軍回來了?何城主已經到了,我們快去迎接吧。

    這天的晚宴開始得很早。雖然酒宴上何從景仍是談笑風生,但我看得出他似乎心事重重,沒有昨天那樣自然。天當黑下來,何從景便起身告辭出去了,留下兩個主簿陪我們飲宴。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越發好奇。鄭昭這兩天都沒有出現,他在做什麼?何從景真的也在與島夷聯繫麼?島夷自恃遠在海中,帝國難以征討,時時有不遜之行,入侵句羅被鄧滄瀾和李堯天擊退後,連貢使也停了,已是正式與帝國決裂。何從景和他們聯繫的話,其志可知。

    五峰船主突然與島夷反目,會不會也與五羊城有關?五峰船主是以劫掠為生的海賊,而五羊城的收入卻有一半是海上客商帶來的,他們向來也有仇怨。以前五峰船主依附島夷,如果島夷和五峰城主聯手,那麼五峰船主的日子就難過了。也許,這就是五峰船主要攻擊島夷的船,而又要隱藏消息的原因吧。這樣也可以解釋當我們發現了海賊所為後,五峰船主為什麼不顧一切也要攻擊我們。

    只是現在沒有半點證據,我又沒有鄭昭的讀心術,讀不出何從景的心思,唯一的辦法就是偷偷接近何從景,也許能夠聽到他的秘密。可是我該如何接近何從景?而且,還有一個春燕。這兩天春燕天天晚上都陪著我,多半也是何從景派來的耳目了,究竟該如何將她瞞過去?

    我暗自握緊了拳頭,越想越覺不妙,丁西銘卻仍在談笑風生,引經據典地說些閒話。等何從景一走,我也站起身來,向丁西銘行了一禮,道:丁大人,末將身體有點不適,想先行告退,請丁大人恩准。

    丁西銘正說到興頭上,也不在乎我離席,道:好吧,楚將軍早點歇息去吧。

    我向那兩個陪席的主簿告辭後,走出了丹荔廳。一出門,外面更顯得昏暗無比,大廳裡的聲浪一陣陣傳出來,大是嘈雜。我向我住的那幢小樓走去,心中還在想著這事。

    該如何接近何從景?雖然避席出來,我仍然沒半點頭緒。上了樓,正好看見樸士免給我的那件海犀甲還放在桌上。我脫下了外衣,將海犀甲披到身上試著,一邊向窗外看著。從這兒可以看到大門口,一些隨從正簇擁著何從景上馬車。何從景每次出來,排場比太子還大,要出發還有好一陣。

    海犀甲是一件軟甲,披在身上,又將短衣罩上,外面一點都看不出來。我正打量著自己,看上去誰也不會知道我裡面還穿著軟甲吧,正想著,身後忽然有人道:楚將軍,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這是春燕的聲音。我連忙笑道:你來了啊,坐吧。可是一看到春燕,她那副樣子簡直就是哭喪著臉,腮邊似乎還隱隱有道淚水。我道:怎麼了,不高興麼?

    春燕道:沒沒什麼。楚將軍,今天我想向您告個假。

    我正想著怎麼擺脫她呢,沒想到她先說出來,我不由一怔,道:為什麼?

    春燕的臉有點紅,支支唔唔地道:城主城主有命,妾身要去侍寢。她說的時候面紅耳赤,似乎羞於提起。我暗自舒了口氣,卻嘆道:唉,真可惜,我還想和你多說說話呢。

    春燕抬起頭道:楚將軍,請放心。

    我點了點頭,道:好的,你走好吧。我心中其實有種說不出的欣慰,春燕在我房裡其實讓我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尤其是知道她可能是何從景派來的耳目,更讓我如芒刺在背,她要走,其實我是求之不得。春燕斂衽向我施了一禮,道:楚將軍,我走了。

    我道:我送送你吧。我抓起方才換衣服時解下的百辟刀,扣上了腰帶,又穿好靴子。這一身打扮,也和五羊城的士兵沒什麼兩樣了。等我配好佩刀,抬起頭,猛地發現春燕呆呆地看著我,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我道:春燕,走吧。

    春燕忽地一個激凜,微笑道:楚將軍,妾身不過是個歌伎,不必相送了。她說著,又輕輕咬了咬嘴唇,道:將軍,請你多多保重,以後春燕大概不會再來了。

    我心想不來最好,臉上卻裝出一副失望的表情,道:是啊,我也要回帝都去了。春燕,你也好好保重啊。

    春燕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樓梯仄仄,她也沒有提燈,只有窗縫裡透進來一些微微的燭光。走了一半的時候,春燕忽然轉過頭來,道:楚將軍。

    我嗯了一聲,道:什麼?

    從此一別,恐怕相見無期。楚將軍,你心地太過良善,日後可要小心些啊。

    我微微一笑,道:春燕,我可是個軍人,實話告訴你,死在我手下的人都有幾十個了,你還說我心地良善麼?

    春燕嘆了口氣,道:有些時候,沒殺過人的人,心地更兇惡。

    她這話倒是大有深意,我心有所動,道:好吧。春燕,你也多多保重,小心身體。

    黑暗中,她忽地站住了,肩頭微微抽動。我見她不動了,心中一急,道:怎麼了?

    春燕用手抹了抹眼睛,淡淡道:眼裡吹進了砂子。她轉過頭,微微一笑道:楚將軍,我們走吧。

    黑暗中,她的笑容如一朵雪白的花朵,我看得有些痴了。春燕原本就很是美貌,但此時的美麗似乎非人間所有,幾無煙火氣,我都不敢相信她是個隨時陪宿的侍妾。我不敢多看,只是低聲道:那小心點吧,很暗,當心踩空。

    下了樓,有兩個人正等在門外,見我和春燕一塊兒出來,當先一個怔了怔,對春燕道:春燕姑娘,城主馬上就要走了。

    春燕點了點頭道:好吧。她又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便跟他們走了。看著她的目光,我不禁渾身一顫。

    那是何等悽婉的目光啊!我幾乎要錯以為她是蘇紋月了。我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心中卻不知是什麼滋味。我一直懷疑春燕別有用心,但她臨去的目光卻讓我覺得我想錯了。即使她真的是受何從景之命監視我的,但她畢竟是個人,不是件工具。

    不論是誰,都會有七情六慾吧,而我現在有點太過小心戒備了。

    正想著,忽然聽得有人道:統制,統制!那是錢文義的聲音。我轉過頭,正見錢文義從後面過來,我道:怎麼了?

    錢文義看了看前面走的春燕,湊到我耳邊,小聲道:那位姓段的女將軍讓我交給你一樣東西。

    我一怔,道:她?是什麼東西?

    錢文義道:只是一封帛書,她下午就給我了,讓我單獨時才交給你的。

    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帛書卷遞給我,臉上帶著點頗為曖昧的笑意,大概在猜測我和白薇之間有什麼關係。我其實比他更摸不著頭腦,接過帛書來,湊到燈前看了看。帛書上很簡單地寫著慕漁館後門見幾個字。我將帛書湊到燭火上燒了,一扭頭,卻見錢文義正看著我,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好奇。我也不和他多說,道:錢兄,我得出去一趟,這兒你擔待些,若丁大人問起我,便說我睡下了。

    錢文義微微笑了笑,道:放心吧,我誰也不會說的,楚將軍去就是了。不過何城主還在門口,你等一會再走吧。

    我道:我走的是後門。

    錢文義皺了皺眉,小聲道:楚將軍,我們現在處境有點尷尬,後門也關著,末將以為,最好還是避避嫌疑為妙。

    我沉吟了一下,道:也對。不讓慕漁館下人開門的話,我只有翻牆出去了。

    錢文義看了看四周,又很小聲地道:楚將軍,你真要去的話,我知道有個地方,從那兒走,神不知鬼不覺。

    那個地方是一個柴房。這柴房是在一間茅房隔壁,裡面堆了好幾堆柴禾,我們先進了茅房,繞過一堆臭哄哄的殘磚碎瓦,擠進兩個大柴堆中間。錢文義扒開一堆柴草,小聲道:這堵牆上有個破洞,出去是一間破房子,從那兒出去就是後門了。

    我笑了笑道:你居然還找到這種地方,真算本事。

    錢文義微微一笑,道:這可不是我找到的。楚將軍,我說了你也別責怪,是弟兄們晚上無聊,才找到這麼個溜出去的通道。

    我苦笑了一下。何從景的酒宴只有我們一些身份較高的才能入席,別的士兵大多在外面另開一桌,早早就吃完了。他們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五羊城又如此繁華,他們不能隨便出去,要他們憋在裡面,實在夠他們受的。我道:有幾個人知道?

    錢文義道:不多,也就是三四個人。楚將軍,你可不要怪他們啊。

    我道:當然不會。錢兄,我們沒被他們發現吧?

    錢文義道:應該不會。要是何城主的人在這兒也能發現,那就太過神通廣大了。他又有些詭秘地笑了笑,道:統制,你放心去吧,我什麼都沒看見。

    鑽過破洞,便是一間東倒西歪的房子。這房子不大,裡面堆了些破了的桌椅,上面積了一層灰塵,已經許久沒有人住了。我小心繞過那些桌椅,走到門邊。門掩著,鎖已經斷了,只是虛掩而已。我推開門,外面就是慕漁館後門的小巷子。五羊城很繁華,幾條主要的大街店鋪林立,晚上也是燈火通明,這兒卻只是一條偏僻的小巷子,昏暗無比。

    走在青石板路上,我突然有些茫然。慕漁館裡要明亮許多,外面這條巷子卻象另一個世界了。剛走到這條巷子裡,我的眼睛還不能適應,什麼都看不清。白薇叫我到底有什麼事?她跟我說在慕漁館後門,可卻不知道到底在什麼地方。

    我正打量著周圍,邊上突然響起了車輪滾動的聲音。這是一輛小小的馬車,只能坐兩個人,也是那些稍微富裕一些的人家代步所用。我還沒有回過味來,黑暗中,便聽得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來:楚將軍,是你麼?

    車簾撩開了,白薇從裡面探出頭來。我連忙迎上去,小聲道:白薇小姐,這麼晚了,還有事麼?

    白薇推開車門,小聲道:楚將軍,上來吧。

    我心中一動,上了車。車裡很小,又沒點燈,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白薇的身影。我坐在她對面,車子馬上轉進了邊上一個小巷子裡。這小巷子更偏僻了,周圍靜得一片死寂,我幾乎已看不到白薇的影子。我乾笑著道:白薇,你可是有夫之婦,這麼晚讓我出去,要是被別人知道,他們可是要說閒話的。

    白薇抬起頭,掃了我一眼。黑暗中她的目光亮得嚇人,我只覺心頭一寒,她的眼光冷得讓我害怕。她低聲道: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白天我就想和你說一下,可是你不在。

    她的語氣十分凝重,我已覺察到有異,遲疑地道:出了什麼意外了?這時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道:是蛇人知道我們來了?

    要是蛇人知道了,那何城主也太沒用了。白薇頭也沒抬,聲音壓得更低:是倭島的人來了。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我被震得呆住了,結結巴巴地道:什什麼?我正在擔心著何從景會不會和倭島結盟,沒想到這個擔心就成了事實。

    我只能告訴你這一句話,楚將軍,我要走了,如果不行,你們快逃吧,若是何城主與倭島談妥,他定會殺你們滅口的。

    她臉上全無表情,但肩頭卻在微微抽動。我想了想,道: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事?

    白薇沒有看我,只是低著頭,低聲道:因為我不想看到你死,楚休紅。

    我心頭象被刺痛了一下。白薇冒險來告訴我,而我還曾經懷疑過她。我握住她的手,小聲道:誰知道呢,是人都要死的,也許有朝一日我就會死在你面前。

    我不想看到你死。她抬起頭,眼裡忽然滾落了兩滴淚珠。她的皮膚白皙得幾乎透明,在黑暗中,她的臉象是凝固在一片黑水上的浮冰。此時她只是一個尋常的女子,慌張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我心中又是一痛,小聲道:謝謝你,白薇,我知道你對我很好。

    白薇沒有再看我,又道:何城主今晚會緊急召見倭島使者,這是阿昭告訴我的。楚將軍,何城主原本就不是決意要和你們聯手,如果倭島給他的條件更好,那他一定會投向倭島,你要儘快想出對策。

    她撩開車簾,道:我得回去了。阿昭說不定會提早回來,要是被他發現我出去的話可就糟了。轉過前面那個拐角,你自己回去吧,小心點。

    我沒有再說什麼。這消息是鄭昭告訴她的,那到底可不可信?白薇並不知道鄭昭有讀心術,鄭昭卻知道白薇在想什麼,那也這消息其實也就是鄭昭借她的嘴來告訴我的吧。鄭昭一直支持與帝國聯手,那麼這個消息也一定不會錯。

    我正要說句道別的話下車,白薇忽然一把攬住我的脖子,低聲地抽泣著,在我耳邊極輕地道:你快逃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心頭一陣劇痛,也幾乎要落下淚來。如果現在倉惶逃跑,雖然可以留得一條性命,卻是前功盡棄了,而且,帝國和五羊城也一定正式決裂。這樣的後果我實在不願看到。方才的驚慌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倒是冷靜下來,小聲道:何城主已經定下主意來了麼?

    沒有。不過,阿昭說何城主更傾向於與倭島聯手,因為倭人答應以二十萬兵力幫助他,擊退蛇人後讓他統治大江以南。

    帝國能給何從景的好處,絕對不會是半個帝國吧,也怪不得白薇會如此驚慌。我輕輕推開了她,小聲道:白薇,你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麼?

    白薇搖搖頭,道:我當然不願意,可是阿昭說,有許多人都覺得這樣更為有利,便是同意與帝國聯手的人也覺得與倭島聯合也是一個好辦法。

    我伸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淚水,小聲道:我這一生,好幾次都到了山窮水盡之地,但每次都咬牙挺過來了。白薇,我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一句話,事在人為。

    白薇的身體一顫,道:你想做什麼?

    只要還有一線機會,我就要去爭取!

    白薇道:你想去找何城主?

    我點了點頭,道:如果能殺了倭島的使者,那麼何城主騎虎難下,與倭島聯手之事便也無疾而終,他只能一心一意與帝國合兵了。

    這個主意我不說白薇也一定猜得出來,現在我也要賭一賭。我不知道倭島使者住在哪裡,只能依靠白薇的幫助。她對我很有好感,我也只有把這一注押在她身上了。

    白薇垂下頭,沉默了一會,沒有說話。我有點失望,道:我去了。說不定今天我就要死了,你可不要傷心啊。

    這話本來只是想打動她,可是說出來時,我心中卻不由得一陣淒涼。走投無路,文侯說過走投無路可以用那條計策,現在正是這時候。

    文侯的計策是在談判即將破裂時殺了丁西銘,然後宣稱是五羊城背信棄義。這樣五羊城的民眾肯定會發生騷動,而蛇人也會知道何從景有異心,五羊城便會內外交困,腹背受敵。不論何從景如何解釋,使者死在五羊城裡,使得談判破裂這件事定會使五羊城的戰鬥力大受影響。可是這畢竟是最後不得己的手段了,可能文侯也沒有想到何從景居然同時在與兩方面談判吧。現在用文侯的秘計,可以說只是讓帝國與五羊城兩敗俱傷,得利的只有倭島和蛇人。

    無法依賴文侯的計策了,現在只有靠自己想辦法。雖然丁西銘的死活根本不在我眼裡,我也實在不願意讓這個繁華美麗的城市象高鷲城一樣成為廢墟即使五羊城最終會與帝國為敵,我也不願意。

    白薇忽地抬起頭,小聲道:好吧,我帶你去。不過,你千萬要小心。

    我心中一熱,握了握她的手,道:謝謝你。

    黑暗中,她的眼裡淚光閃爍,如寒夜的星光。她輕聲道:一定要做得乾淨,單靠你一個人大概不行,我們可以求一個人幫忙。

    我詫道:還有人會幫助我?

    白薇道:是的,有個人。她突然笑了笑,道:還有你一個老相識,也許也會幫你。

    是真清子和虛心子師徒麼?我正想問,白薇拉上門,撩開車簾,對趕車的道:老周,去望海館。

    車開動了。我小聲道:到底是誰?

    是南武公子。白薇見我有點莫名其妙,又低聲道:就是蒼月公的公子。

    什麼?我大吃一驚。蒼月公是首議共和之人,現在蒼月公已經過世,共和之幟由何從景接過,我卻從來沒想過蒼月公竟然還會有子女留下來。蒼月公以首領之位誘使何從景同意收留共和殘部,但以何從景的作為,他肯定也並不是真正為了共和信念而戰的,這個南武公子在五羊城的處境一定不是太妙,所以才可能幫助我吧。想到這兒,我心頭又是一凜。

    白薇對我說的這些話,是真心的麼?我卻好象已經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了。她會不會受那個南武公子之命,想要來利用我?如果真是這樣,她的演技實在太高超了,我一直以為她是在為我的安危所想。

    不行,我不能再落入別人的圈套。這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生死安危了,而是關係到帝國與五羊城,以及所有人類的前途。如果並沒有倭島之事,而是那位南武公子想要破壞談判,那我冒冒失失地鑽進他們的圈套,豈不是親手破壞了和議?

    我偷偷瞟了一眼對面的白薇。車子開動時,外面暗淡的光線時不時映進來,映出她雪白的面容,她的臉上仍然帶著憂色。我心中一軟,實在不敢相信白薇這一切都是在做戲,都是想騙我。我想了想,道:還有一個可能幫我的是誰?我認識他麼?

    白薇頓了頓,道:是陸經漁將軍。

    我忘了身在車中,猛地站了起來,這車卻很是低矮,咚一聲,頭撞在了車頂,使得車廂也左右晃了晃。就算白薇說還有一個能幫我的是那個叫山都或者木昆的蛇人,我也不會如此驚異。

    陸經漁!這個號稱冰海之龍的帝國不世出名將,居然也逃出了高鷲城,卻沒有回到帝都,一直在五羊城裡!

    車子晃了晃,又穩下來,我連忙重新坐好,努力讓自己心情平靜。這個消息可以說是來五羊城後最讓我震驚的了,陸經漁,這個曾經是整個帝國軍,不,可以說整個帝國的偶像,幾年後又要出現在我面前。

    我結結巴巴地道:他在哪裡?這些年一直在五羊城麼?他為什麼不回帝都?

    白薇道:你還記得陸將軍的中軍何中麼?

    何中?我搜尋著自己的記憶,啊,對了,你們那次離開五羊城時,他還把一塊玉佩讓你們轉交給何城主。說到這兒,我腦海中一亮,道:他也姓何?

    白薇點了點頭,道:何中是何城主的侄子,也就是五羊城三士中的隱士。

    這又是一個意外。當時五羊城一直超然物外,似乎在共和軍與帝國之意充當旁觀者的角色,原來何從景那時就已經佈下了這個棋子了。我嘆道:好厲害的何從景。

    白薇點點頭,道:何城主的確不是簡單人物,他的計劃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了佈置。陸將軍逃出高鷲城後,他本想轉道五羊城回到帝都,但被何中說服留下了,你們住的慕漁館便是何城主專門為陸經漁所建。

    何從景所慕的,原來是陸經漁之漁啊。我道:陸將軍難道也住在慕漁館裡?我們怎麼不見他?

    白薇微微一笑,道:陸將軍聽從了何中的勸告留了下來,但他不願住在慕漁館,說那兒太奢華了,他住在望海館邊上的一個小院子裡。何城主本想請陸將軍加入五羊城軍隊中,但陸將軍說他是敗軍之將,誤了十萬弟兄的性命,對戰爭心灰意冷,只想種點菜,養養魚,為何城主訓練一些軍官。現在的七天將有一半是陸將軍的弟子,丁亨利也是,他便是聽陸將軍頗為推許你,才想與你結識的。

    怪不得丁亨利聽到過我的名字,也許陸經漁跟他說起過吧。陸經漁與我見面次數不多,沒想到他還記得我這個曾經奉命捉拿他的小軍官。我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白薇嘆了口氣,道:陸將軍現在根本不出面,他未必還會捲進來。楚休紅,你真正能靠的,還是你自己。

    我點了點頭,道:是啊。

    此時心境漸平,我不再象方才那樣衝動了。現在首要之事便是要破壞何從景與倭島的談判,儘管現在我仍然有些懷疑這消息是不是確實,但我絕不會冒然出手。

    不論白薇說什麼,我仍然不能太相信她了。這件事牽涉如此之廣,她絕不會一時衝動才來通知我的。現在我不必挑破這一層,隨機應變,看事態究竟如何發展,這些人的真正面目是什麼。而白薇如果真的在利用我,那她背後的人遲早會出現的。

    這又是一支意外的力量。別人在利用我,我也要學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五羊城並不是鐵板一塊,何從景手下已經分成了兩派,南武公子為首的舊共和軍看來並非真心甘奉何從景為首,這正是可以利用的力量。我要做的事就是努力讓談判順利完成,又不能讓五羊城大亂。

    這才是文侯交給我的真正任務吧。文侯說我心思縝密機敏,武功出眾,他更讚許的是我的應變之才,而不僅僅是一刀一槍的搏鬥,所以他交給我秘計時也語焉不詳,可能,這條秘計也僅僅是給我的一個底線而已。與其說這是秘計,不如說文侯暗示我不要走到這一步去。

    車廂中暗得沒一絲光,我的眼前彷彿又出現了文侯的樣子。除了白薇說的那幾支力量,我還有一個可以利用的,就是文侯伏下的埋伏。雖然文侯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在五羊城有內應,但何從景能在陸經漁身邊早早伏下了何中,那麼在五羊城裡也一定早就有文侯的內應了。

    現在,真正的決戰開始了。雖然沒有千軍萬馬的交鋒,但比戰陣更加險惡,我必須小心走好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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