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曉被太極陳一拍,頓感痠麻,跌下牆頭;無力抗拒。又慚又怒,索性大馬金刀的在地上一坐:橫睨著陳家的人,大聲說道:
“好,今晚總算見識了你們陳家老一輩、小一輩的英雄,你們全都上來吧!你們做得好‘漂亮’呵!傳出去更可以在江湖‘露臉’(揚名),合你們全家之力,終於把一個外路少年打倒,這還不顯出你們陳家的高招嗎?”
丁曉說得很是憤激,太極陳皺皺眉頭,厲聲叱道:
“小夥子,別亂嚼舌頭(胡說之意),陳家從不恃勢欺人;只是你得說清楚你的來歷,陳家不願欺人,可也容不得人立心矇混,意圖不測!”
丁曉傲然答道:“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限謀詭計暗算別人,有哪一點不清白?”
太極陳鬚眉皆張,動了真氣,勃然震怒,喝道:
“你這是什麼對待前輩的態度?你的尊長師父;就沒有教過你一點規矩嗎?不要說你,當今武林中人,哪一個見我不要恭恭敬敬尊一聲‘前輩’?”
“你說你來歷清楚,那我問你,為什麼要假裝不懂武藝?為什麼要來此歪纏?”
“哼!我代你說了吧,你明明是丁派中人;想來此竊取高招,好讓你們獨霸江猢,你可知道這是武林所不許,情理所不容的嗎?”
“你別裝蒜了吧!你實在告訴我,你是丁劍鳴的什麼人?”
太極陳單刀直人,咄咄逼人。丁曉給他道破來歷,驀然一震,但隨即又冷然說道:
“你管得我是什麼人?你以大壓小,我偏不告訴你。”
太極陳在審問丁曉時,他的哥哥陳永承頻拋眼色,太極陳也微微動容,但仍是橫眉怒目道:“你說不說?你再不說,我就教你永說不出話。”說罷,駢起雙指,作勢待戳。
丁曉閉目喝道:“你把我廢了我也不說,小爺平生,偏不怕硬……”
太極陳雙指一收,暗暗讚賞,驀地叫陳保英道:
“保英,你給我搜搜這廝,看他可帶有利器,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陳保英伸手搜查丁曉全身,丁曉氣得將牙咬得格格響,罵道:“你們憑著什麼搜索別人,誣良為盜,這就是你們成名人物的行徑?”丁曉雖然生氣,無奈他全身麻軟,無力反抗,只是任陳保英搜。
陳保英見丁曉罵得兇,他卻慢條斯理地冷笑道:“憑什麼?就憑你是個小賊!”邊說邊伸手往丁曉懷中搜索。他一探便探到了一封信,緩緩說道:“哦!一封信,這還不搜出你的憑據?”邊說邊把信抽出來。
他把信抽出來一看,突然“咦!”了一聲道:“爸爸,這上面寫的是你的名字,你看,這小子不知代誰送信給你?”他把信遞給太極陳,還待繼續搜索。太極陳急把他止住道:“且慢,待我看了這封信再說,”
太極陳邊看信,邊把眼睛瞟著丁曉,面色微露驚訝,看完後又遞給他的哥哥陳永承看,笑道:“這小子果然是有點來歷!”說罷突然走到丁曉跟前,將手在他“環跳穴”上一拍;丁曉頓感全身血脈流暢,痠麻若失,站了起來道:“你們又耍什麼花招?”
太極陳面色已很緩和,笑道:“小夥子,闖蕩江湖,不能這樣任性使氣。你一點江湖禁忌都不懂,糊里糊塗就幾乎吃了大虧,你有這封信為什麼不早拿出來?上官瑾是你什麼人?他怎會要你帶信給我?”
原來這封信正是上官瑾當日匆匆寫好,趕著給丁曉的,丁曉漫不經意地在懷中一放,誰知今日卻派了用場。
上官瑾與太極陳並不很熟,可是上官瑾的師父司空照卻是太極陳最欽佩的一位武林前輩(上官瑾歲數不大,班輩卻高,算起來和太極陳是平輩)。而且在幾十年前,太極陳初出道時,還得過司空照的不少幫忙。後來司空照以垂暮之年,收了上官瑾這位愛徒,暗中還託過好幾位武林名宿照顧。太極陳深知上官瑾是司空照的衣缽傳人,後來見了面又知他打穴功夫,江湖獨步;兩代交情,更加上英雄相重,因此太極陳怎樣也得買上官瑾的面子。
上官瑾這封信寫的很懇切,首先說明了丁曉的來歷,離家出走的經過,志趣抱負與乃父不同;再說丁曉求師的苦心,並代他說項。其中有幾句令太極陳看了很是動心,那比句是:
“紅花綠葉,同出一支:百川匯流,始成大海;丁派陳派,同負重名,融會貫通,必放異彩。”意思是勸太極陳不要挾技自秘,說明武術若能彼此交流,則成就無可限量,何況同是一派的呢?這幾句話很能打動太極陳的心。
因此太極陳看完信後,立刻對了曉和好許多,殷殷問他和上官瑾的關係。
丁曉見太極陳轉為緩和,想來自己本來是誠心拜師的,這樣硬挺硬衝,也有不是,這麼一想,也就心平氣和,據實答道:
“上官瑾嗎?是朱師叔朱紅燈給我介紹的(丁曉習慣了稱朱紅燈為“師叔”,說出來忽又覺得不妥,於是又補了他的名字)。他對我很好,而且料到你們可能難為我,因此在我臨行前特別給這封信給我。
“可是我不願因人成事,我以為弟子擇名師,名師也擇弟子,這是師徒兩人之間的事,又何必要第三者代拉交情,套關係?我就是這麼一副料子,你看我有資格做你的徒弟你就收,沒有你就不收好了,何必管他什麼上官瑾不上官瑾?”
太極陳聽得哈哈大笑,這少年好直爽,有什麼就說什麼,性格雖硬,但卻似樸玉未雕,著實可愛。想了一想,就對他說。
“你先跟保英、保明他們去安歇一宵,拜師的事明天再說。”
丁曉連戰保英、保明,又給太極陳拍了他麻軟穴,雖然給解了過來,也是累得不堪,聽了太極陳的活,不再客氣,便自告退。他臨走前還對吳方甫道了個歉,說道:
“吳師父,大概我不能做你的弟子了,蒙你引見,多謝!多謝!”弄得吳方甫很不好意思,敷衍幾句,也自告退。
當晚太極陳兩兄弟抵掌深談,討論該不該把家傳絕技,授給丁曉。太極陳還有點顧慮,還委決不下。
太極陳的哥哥陳永承卻說:
“據我看,上官瑾的話很有道理。我近年潛心掌技,一招一式的將我們陳家太極拳慢慢解析,覺得本門拳法可以變化之處尚多。但我限於天資功力,還未能摸索出變化之方,使本門拳法,有所增益。看了今夜丁曉的出手,有些手法變化,甚合我心。大抵丁派的較我們輕靈,我們較丁派沉穩,如互相截長補短,這豈不是兩家都有益的事了?”
“而且丁曉這個少年,人很直爽,我們教他,也叫他將丁派的拳法詳細解析給我們看,他必不會藏奸。”
太極陳想了又想,從利害方面看,對自己有益無損,從他人方面看,丁曉又是可信賴的。他想,做一代的武林名家易,做新拳術的創始者難。如果自己打破成規,傳授丁曉,也從丁曉處,將丁派的拳法完全吸收,與自己的揉合。必然能使太極拳更趨完美,這是不朽之業,不應固步自封,何況收了丁曉為徒。日後見上官瑾時,也有交代。
第二天,太極陳果然對丁曉直說,願意收他為徒。也說了希望將兩派拳術熔為一爐的話。這正是丁曉本意,當下大喜過望。馬上拜師,
拜過師後,太極陳忽然盤問起丁曉結織朱紅燈的情形,似有什麼事似的。
丁曉把怎樣結識朱紅燈和上官瑾的經過詳細地對太極陳說了,問道:
“師父,我自離開他們後,就一點不知道他們的情形了,你問起上官先生的下落,可是有什麼事要找他嗎?”
太極陳笑了一笑道:
“正是要去找他,保明這次回來就是叫我去找他的。他失蹤了!”
“失蹤?”丁曉不禁愕然,不知太極陳到底是開玩笑還是正經話,他怔了一會,問太極陳道:
“怎麼這樣大的一個人會失蹤?哦,我猜著了:也許他浪遊江湖,懶得和朋友通音訊吧?”
太極陳正容說道。
“不是這樣。他和我本來就少通音訊,以前他仗著一柄扇子闖蕩江湖,誰管得著他?可是這次不同,他真的失蹤了,不止令許多江湖朋友吃驚,連朱紅燈也給嚇壞了,所以才要保明回來叫我。保明,這事情你對師弟說吧。”
原來陳保明也是義和團中人。以前朱紅燈曾拉過太極陳兄弟出山,太極陳兄弟也都像姜翼賢一樣,雖然同情義和團,卻不願冒大風浪。可是保明年少熱情,卻自動求去,太極陳兄弟商議過後,也就讓保明去了。
丁曉聽得陳保明是義和團後,忽然如有所悟,問道:
“怪不得那次你在古松崗上給人包圍時,我出手援助,你也懷疑起來。敢情你因為是義和團的人,所以特別小心。”
保明笑道:“正是這樣。你不知道清廷是如何對我們處心積慮,欲得而甘心。他們什麼陰謀詭計都使得出,軟硬兼施,拉、嚇、拆、騙,什麼手段都有。我們不處處小心那還行嗎?”丁曉聽了,這才知道秘密團體中的人,警惕性特別要高的道理,對陳保明的不滿與誤會,也就釋然冰消了。
當下太極陳笑道:
“你們又把話題拉遠了,這些話留待以後再說吧,你還是先說上官瑾的事。”
陳保明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於是簡略地將上官瑰“失蹤”的事說給丁曉知道。
原來上官瑾上次從山東趕到河北安幹,在赭石崗頭,助了朱紅燈一臂之力,救出丁曉,就是有要事而來的。丁曉當時也曾聽他們談過一兩句,神情很是緊張,他沒敢湊過去聽(見第三回〕。
當時義和團的大本營在山東。山東除了義和國外,還有一個大刀會也很有勢力,而且成立在義和團之前。大刀會也是跟清廷作對的,只是沒有像義和團一樣,提得出一定的主張,它只是廣個勢力較大的一般的秘密會社。
義和團崛起後,對大刀會是極力聯絡的,可是初時義和團未盛時,大刀會看它不起、興盛後,大刀會的主持人,卻又有所妒忌,發生了磨擦,這其問有著很微妙的關係。
當時大刀會的主持人是王子銘,一柄單刀,曾得山西霍家的真傳,也算得是一條好漢。雖然剛愎自用,卻是直腸漢子。大刀會與清廷作對,也與當時外國教會作對,被清廷稱為“刀痞”及“會匪”(八國聯軍入北京前,各公使曾要求清廷取消義和團及大刀會,將大刀會與義和團並列,足見西方列強對這個群眾組織的忌憚),說起來和義和團的宗旨很是相同,只是王子銘到底只是秘密會社的首領,還脫不了霸佔“地盤”,搶奪“徒弟”的習氣。當時所有的秘密會社都是如此,也怪不了他。
大刀會在山東江北一帶,勢力極大。到義和團興起後,不免因為勢力範圍的問題發生磨擦;而且參加義和團的人越來越多,大刀會“會友”的發展,也就不免受阻。王子銘眼光魄力都不如朱紅燈,他認識不到義和團的發展對他是間接幫助,——牽制了清廷的注意,分散了清廷的力量。他只是從小處著眼,看到的只是大刀會的利益,因此就不免常常生氣。朱紅燈雖然識得大體,處處忍讓,而且想進一步和他合作,卻又因連年奔走,且又缺乏時機,所以雖有此心,卻還未及實行。
也是合當有事,在朱紅燈離開山東到河北保定去找姜翼賢的期間,山東昌邑縣的義和團總舵杜趕驢(他是趕驢出身,別人叫慣了,他就以赴驢做名字),突然被大刀會捉去。原來昌邑縣算是大刀會的範圍,杜趕驢在那裡發展義和團,事先沒有取得王子銘的諒解,王子銘竟連通知也不通知,就在月黑風高之夜,突然帶了幾把好手,悄無聲地把他擒去。按說王子銘久歷江湖,就是捉人,也該“先禮後兵”,或者先責難義和團在山東的總舵交人,不交時才能決裂的。但王子銘卻受了別人挑撥,竟不顧利害就先動手,這挑撥的人,利用了王子銘的性格和大刀會與義和團的矛盾,放了這著毒招,處心積慮。險惡之極。這挑撥者是什麼人物,以後再表。
且說王子銘這個違背江湖規矩,事出非常的舉動,頓時嚇壞了山東的代總舵李來中,他不知該如何應付。一時又想與大刀會全面決裂,一時又想找人做和事佬,找王子銘談判。舉棋不定,仿惶無計。幸得副舵張德成比較持重,這才決定了請上官瑾馬上去通知朱紅燈,要朱紅燈回來處理。照上官瑾的脾氣,還想單身去探望王子銘的老巢,先把杜趕驢救出來再說,幸得張德成極為壓住,勸服了上官瑾,這才不致將事情更擴大。
上官瑾在安平見朱紅燈後,朱紅燈詳聽經過,皺了眉頭,說道:
“還是張德成懂得我的意思,這事情萬不能鬧大。”他沉思半晌,忽又拍案而起道:
“這裡面還有古怪,王子銘雖然剛愎,但還不至於這樣魯莽,其中必然還有人在。咱們正好趁這個機會,解決義和團與大刀會的糾紛,將兩個團體,合而為一!’
但朱紅燈卻不能馬上動身回山東,因為河北河南的義和團組織,正在發展,根本大計,還需他的等劃,他沉思半晌,緩緩地對上官瑾道:
“你先替我回去見王子銘吧,記著要和他好好商量,不能動人,這不是一刀一槍的事情,你先得道歉,對他表示尊重,然後曉以大義,化干戈為玉帛,態度不能示弱。也不能動強。”
“這事情也許還不是你去可了,不過他既然捉了咱們的人,自然要急著等咱們的表示。你先回去‘穩’住他們,免得他們以為咱們不理他們,對他們輕視,或者以為咱們畏怯,更恃勢胡來。我在這裡料理完畢,最多不過半月,必定趕回。”
上官瑾笑道:“哎!這樣麻煩,俺可不幹!”
朱紅燈大笑道:“俗語說得好,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秀才講道理是最拿手的,偏偏你這個秀才卻怕說理。你放心,難道你還怕他們動粗?”
當下朱紅燈再具體交代他一些做法,就這樣由上官瑾先回到山東應付。朱紅燈未嘗不知道上官瑾有狂生習氣,但上官瑾總要比李來中、張德成等高明許多,而且輩份很高,雖然不在義和團中擔任什麼實際的重要職務,可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與義和團的關係非比尋常。叫他去應付王子銘,一來可以借重他的聲望,二來對外來說。他要比李來中等,更適宜代表朱紅燈(他與朱紅燈是平等的身份,而李來中等則是朱紅燈的部下。當時江猢中人是很講究這些身份的)。
朱紅燈心想,派上官瑾去,縱使事情不能解決,最少也不會惡化。不料事出意外,上官瑾去後不到十天,山東方面已快馬飛報,傳來了驚人消息,說上官瑾單騎“拜山”(到對方大營會見領袖人物,稱為拜山),竟然一去不回,音訊杳然,生死難惻。山東道上,傳說紛紛,有的說上官瑾已被打死,有的說上官瑾受了扣留。而王子銘方面卻不聲不響,只來了一封信給山東義和團總部,說是:“不願以上官瑾為商談對手。”至於上官瑾的下落,卻一字不提。
任是朱紅燈不論怎樣曾經風浪,豪氣千丈,聽了這消息,也不能不自驚心。事情愈來愈糟,亂子越鬧越大,朱紅燈再不能按原來計劃處理了。他考慮再三,深恐這事情連自己去也未必能順利了結。他突延遲歸程,急派人延請附近幾省有交情的武林名稻,準備摸清王子銘的“海底”,軟硬兼施,謀定後動。
陳保朋那時正是在古松崗別過丁曉之後,來到安平謁見朱紅燈。他席未暇暖,立刻就被朱紅燈差遣他趕回河南請太極陳兄弟出山,相助一臂之力。
書接前文,陳保明將上官瑾“失蹤”經過,和自己回來的任務詳細說後,丁曉震駭異常,問太極陳道:
“師父,那你去下去呢?上官先生這樣的功大,諒不至遭受意外吧?”
丁曉帶著期望的神情,望著太極陳,神情顯得很是焦急。
太極陳笑了一笑道:
“你這麼個急法?如果我也像你這麼著急,你今天就見不了我。保明回來,我本想馬上去的,後來想了一想:以上官先生的本領,還遭遇意外,就算我趕去,也未必有濟於事。因此,我又約了最近到河南訪友的兩湖名武師韓季龍,多一個幫手,總好一點。他已經答應,過兩天就會趕到懷慶相候,與我同行。”
丁曉又眨著眼睛,懷疑問道:“那不會太遲嗎?”
太極陳搖搖頭道:
“不遲,你仔細‘琢磨’就曉得了。上官瑾這次的意外。只有三種可能:一種是遭遇不幸,已不在人間。如果這樣,早趕去也回天乏術。這是最壞的情形,以上官瑾的武功,縱遇意外,也不至此:一種是已經出險,但為了其他原因,尚不願露面。如果這樣,做朋友的趕去救援,也不差在幾日遲早;一種是已被王子銘扣留。如果這樣,王子銘一定不敢在與義和團尚未正式接觸前,就橫加毒手。杜趕驢也只是被俘受禁而已,何況上官瑾。王子銘是江湖上叫得開字號的人物,他就算有膽樹強仇,挫高手,想更顯名聲人也不敢犯公憤,下毒招,殺大名鼎鼎的上官瑾。朱紅燈也是料到這種情形,所以才放心邀好手前去的。”
丁曉又上前請道:“弟子也有意思隨師父去見識見識,師父可願攜帶嗎?”
太極陳瞅了丁曉一眼道:“你不能去:你去也沒有什麼用。這次去的幾個人都是武林名宿,江湖前輩,不是恃人多仗勢眾的。你放心留在我這裡,跟你的師伯先練習本門手法。”丁曉聽了很不好意思。
過了幾天太極陳果然和陳保明趕去會見韓季龍,作伴應朱紅燈之約去了。丁曉自留在陳家學技不提。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裡且補敘上官瑾當日單騎拜山,遭遇意外的事:
話說當日上官瑾聽了朱紅燈的吩咐,獨自瑞返山東,先見了李來中、張德成等大頭目,轉達了朱紅燈的意思後,就具了朱紅燈和自己兩人聯名的大名帖,獨自上魯北的星子山,往王子銘的大寨處拜山。
星子山形勢險峻,曠林崗坡,形如環帶,谷外闢為山田,築有村舍:谷內峰巒起伏,建有營寨。上官瑾藝高膽大,他竟趁著絕早時分,朝陽未出,曉露未乾之際,就來到了星子巖前。他竟不找人通報,便往裡闖。他展開了登萍渡水之能,在茂密叢林,搓峨亂石之間輕馳疾掠,雖然在曠林崗坡中,不時地發現衛哨,發現埋伏,然而他身形迅如飄風,人又機智,一見人影,即行趨避,竟給他連闖了十幾道關,悄無聲色地走到了王子銘的大寨面前。那些途中的衛哨,偶爾有幾個服力好的,也只是見到一條灰白影子,一瞥即逝,疑鬼疑神疑眼花,也不敢鳴號示警。
其時旭日方升,曉風撲面,只有十數名巡邏兵各處察看。上官瑾穿著蘇綢長衫,搖著描金扇子,大搖大擺地走來。那兩個在大寨門前站崗的邏卒,看到他這副怪樣子,不覺“咦”了一聲道:“你是什麼人,大清早來到這裡?”他們怔怔地望著上官瑾,給駭得呆了。季節已是秋涼,山林高處,曉寒沁人,而上官瑾卻綢帶飄飄,還搖著扇子。
上官瑾給他一喝,笑嘻嘻地立定下來,將扇子一指,慢聲答道:“我是教書先生,你們的總舵主請我來給他的孩子開蒙的。”
那邏兵將信將疑,扯著他的同伴道:“喂,老二,你比我多在內寨走動,咱們總舵主是不是有孩子要開蒙?”
他的同伴想了半晌,應道:“我只知道咱們總舵主有兩個孩子,大的已二十多歲,不在這兒,小的約摸有十二、三歲了,難道現在還開蒙?”
上官瑾又哼了一聲道:“十二、三歲開蒙,有何奇哉?他太蠢也,你知之乎?”上官瑾搖頭擺腦,之乎者也,亂扯一通,果然像個三家村的學究。
還是那個叫老二的機靈一點,他瞅了上官瑾一眼,忽然問道:
“你既然是總舵主請來教書的、可有什麼憑證嗎?據俺所知,外人到此,不是有頭日帶領,就得有令箭為憑。再不然,就是請來的貴賓的話,也還得有寨主的大紅帖子。你有哪樣,拿來看看。”
上官瑾將扇子搖了一搖,笑笑說道:“憑證乎?天黃黃,地黃黃,碰著胡虜一掃光!”
那兩個邏兵一怔:“哦,你曉得我們今天的口令。”
上官瑾道:“你瞧,我不騙你吧,你們的總舵主昨天派人來請我時,就把今天的口令告訴我了。我既然曉得口令,當然就不必頭目帶領和其他憑證了。”
那兩個邏兵果然相信。大寨也常有江湖上奇人異士來訪,上官瑾雖然比他們所見過的人都怪,但他既能說出口令,他們也不敢怠慢,果然給上官瑾進去通報。
看官,你道上官瑾怎會知道口令,原來他在途中聽見巡邏遠遠互相喝問(清晨看不清楚,碰到自己人也會問口令的),他就全記下來了,順便拿來開了個大玩笑,把那兩個邏兵哄得服服帖帖。他卻不料自己徒逞一時之快,非但害了那兩個邏兵每人受二十軍棍,而且把王子銘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梁。因為上官瑾直闖到他的寨前,還能指派他的邏兵進去通報,如入無人之境,這不但是“掃”了王子銘的面子,而且是蔑視大刀會的尊嚴,因此王子銘後來才放縱部下對他痛下毒手,這是後話。
話說上官瑾把那個邏兵哄進去後,心裡直笑。等了半晌,葛然間大寨里人聲嘈雜,金鼓齊鳴,大門倏地打開,門開處,一條大漢如飛跑出,打了一個千,朗然發話:“我們總舵主叫我請問上官瑾先生,朱紅燈本人來了沒有?”
原來王子銘一聽邏兵報告,說有這麼一個“教書先生”之後,他一皺眉頭,問清形貌,啪地一個巴掌把邏兵打跌,喚人綁出去打了二十軍棍:大怒道:“鐵面書生竟敢小覷我王子銘,小覷我大刀會。”當下就想發作。但別人直闖寨前,雖是不恭,他沒有受到攔截,卻是自己這邊的人不濟,如果馬上因此和他動手,未免顯俱小氣。王子銘如此一想,只好強忍,眉頭一皺,另有佈置。先叫人如此這般的問上官瑾。
上官瑾見寨門開處,王子銘並不親自出迎,已自不快。再聽來人刺刺地問他“朱紅燈來了沒有”更是有氣。他想:王子銘既知道我上官瑾來此,卻要問朱紅燈,分明是明知故問,看不起人。
上官瑾橫目斜視,哈哈一笑道:“我們義和團不是朱紅燈一個人的事,是義和團大夥的事;費心你面復舵主。我既然替朱紅燈來,天大的事,也能替他接住!”
那大漢聽罷,鼻孔裡發出鄙屑之聲:“哦!原來朱紅燈還不肯出頭,叫你頂缸來了。請你拿拜貼來,我代你傳報,至於接不接見,是我們總舵主的事。”
上官瑾幾曾受過人這般小視,若不是來時朱紅燈一再叮囑他要謹慎從事,幾乎馬上就想發作,他為了要見王子銘商談,也只好強忍著悶氣,將拜帖拿出,遞過去大聲說道:“我要會見的是王總舵主,不是閣下。誰不出頭,誰來頂缸,還輪不到你說話。你這些話如果是你的意思,那等我會見你們舵主後,再和你算帳。如果是你們舵主的意思,那我就馬上回去。”說看,說著,已湊上來。將扇子一指,直迫那漢子面前。
那番話原是王子銘教那漢子講的,他何嘗不知道鐵面書生心狠手辣,威震江湖,說時原就是色厲內荏,給他一指,更是當堂嚇得退後兩步,拿了拜貼,就往裡面跑,說道:“我這不是給你通報了,敢發脾氣當我們總舵主的面發,我算你是好漢。”
又待片刻,大寨裡已有十餘個人列隊出來,為首的仍然不是王子銘,而是一個頭目模樣的人,他抱拳大喝一聲:“請進!”上官瑾便應聲邁步直入。這十多個人夾在他的西邊,大寨兩旁甬道,更是刀槍如林,劍戟齊舉,還有弓箭卡子,弓箭手控弦欲射。上官瑾羽扇輕搖,左顧右盼,神色傲然,全不把這些刀槍劍戟放在心上!
當下賓主相偕,進了議事大廳,廳房十分寬大,卻只寥寥落落地坐了十數個人,坐在主位上的是一個身體瘦矮,留有短鬚的老叟,持著一根龍頭柺杖,頻頻敲地,氣派很傲。
上官瑾遊目四顧,不見王子銘在座,不禁大聲問道:“王總舵主呢?我特地登門領教,既到貴寨,總得面聆王當家的吩咐。”
那矮瘦老人哈哈大笑,將杖一指旁邊虛席以待的客位,道聲:“請!請坐下再說。”他大模大樣地坐著不動,竟不起立相讓。
上官瑾忍看了氣,也大刺刺地搖著扇子,連正眼也不瞧他,徑自就到客位和他挨肩坐下,這才轉過面來,再大聲問道:“你們當家的到底到哪裡去了?”
那矮瘦老人陰惻惻地一聲冷笑:“你要見王總舵主,他在這裡,可是沒空見你,大刀會中的事情也不是王子銘一個人的事;我既然能替他坐這個主位,天大的事情,自然也由我接著!朋友,你有什麼事情趕快說。”
這番話正是抄上官瑾剛才的說話——王子銘派人問上官瑾,朱紅燈為什麼不來時,他曾表示什麼事一肩挑起。現在這個矮瘦老人竟完全套用他的話來還擊他,針鋒相對,毫不留情。
上官瑾給他的話頂住,竟駁不回去,但他平生闖蕩江湖,見盡三山五嶽好漢,幾曾受過這個氣?當下不加考慮,立刻還言道:
“失敬,失敬!還未請教你跟王當家的是怎麼個稱呼,
“在下這次既替朱總舵到場,來會你們的當家。我和他的交情、輩份,武林中人諒還清楚。你既然替王子銘出場,自然交情、輩份,不會比我和朱紅燈的疏。只是我自慚見聞淺陋,竟不識閣下的尊姓大名!”
上官瑾這話,暗含著瞧不起矮瘦老人,譏他是無名小卒,而巨懷疑他在大刀會的地位。這含意矮瘦老人如何聽不出:他卻滿不介意,又是一陣狂笑,將龍頭柺杖重重頓地道:
“你這位鐵面書生,果然名不虛傳,不止‘鐵面’,而且‘鐵口’。聽說你手底下很硬,這我未見過,但你嘴頭子也居然有刺,這倒領教了,佩服!佩服!但你這番話可就是無的放矢,‘亂冒熱氣’(相當於廣東話的‘懶沙塵’)了!”他面色頓轉,厲聲說道:“我和王當家的是怎麼個稱呼,跟局外人無關,你也沒有打聽的必要。至於我的姓名自然沒你鐵面書生的來得響亮,但這跟今天之會又有什麼關係:我只是王當家底下的一個無名小卒,但今天既然坐此位,就有權代表大刀會來接待你。你今年幾歲了?小老頭兒總長你幾年吧?就憑這點歲數,我也見過許多浪得虛名的狗熊!”
矮瘦者人的話,越來越尖酸刻薄,上官瑾的狂氣竟給他碰了回去。他遇著了辛辣的對手了。
上官瑾年紀不大,班輩卻高,又仗著一身好武藝,闖蕩江湖,從未失手。正因他未碰過釘子,所以本來已有些狂生習氣,就越來越狂,說話之間,自失斟酌。這香碰著了一個老辣的江湖人物,給他反問過來,咄咄迫人,十分尖刻。上官瑾倒一時想不出辦法,嘴頭上先輸了一招。
上官瑾登時翻眼冷笑道:“在下忝列武林,原無驚人技業,但為朋友,為道義,倒也不惜兩肋插刀!我們的朱總舵主和你們的王總舵主雖非深交,也是一條線上的朋友,反胡虜,抗洋人,宗旨原就一樣。不值得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弄得兩家不和。”
“今日我既替朱紅燈來,向大刀會的王總舵主付教,而你也一口替你們當家的擔承,那我們不必繞彎路,鬥嘴頭,乾脆把要說的都攤出來。”
那矮瘦老人不待上官瑾說完,就截著道:“那你就劃出道來吧,文的,武的,我們都準備奉陪。”
上官瑾瞪了他一眼,應聲接道:
“我請你們將我們昌邑的舵主杜趕驢兄弟交我帶回!我來此不是逞能,不想比武。你老兄如有意賜教,待這件事情揭過後,隨便你指定地點,喲好日期,我上官瑾一準奉陪!”
那矮瘦老人又陰惻惻地冷笑道:
“你說得好輕鬆,你可知道江湖道有江湖道的規矩,綠林道也有綠林道的道理。大刀會早就在昌邑安窯立櫃。你們的杜舵主強在這裡扒立舵(在別人勢力範圍裡搶奪地盤,設廠招徒,稱為‘開扒立舵’),就難怪我們的當家將他扣留,莫說你來,就是朱紅燈來,我們也不能輕易交出。”
上官瑾縱聲笑道:
“什麼江湖道綠林道?我們就從不曾把大刀會看成普通的綠林。怎你倒說出這樣的話。我們要為漢族爭光,為百姓吐氣,可不是吃黑飯,搶地盤!我們就把昌邑縣讓給你們也沒問題,你們可不能在這些小事情上製造嫌隙,為親者痛,仇者快!”
上官瑾雖然疏狂,這番話說出。大刀會在席上的許多頭目,卻群相動容!那矮瘦老人急急環眼一掃,嘻嘻地冷笑道:
“你上官瑾,有志氣,是英雄,說得漂亮!你既口口聲聲要為大局著想,那我也就乾脆劃出道來,你若依得,我便馬上釋放你們的兄弟。”
上官瑾道:“願聞其詳。”
那矮瘦老人睨了上官瑾一眼,笑道:
“我們的條件,你一點也不難做。你既代表朱紅燈來,那就請你代表朱紅燈在這裡叩頭賠罪!再轉告朱紅燈:義和團以後要受大刀會管束!”
上官瑾聽了,登時大怒,雙眼一瞪,嘿嘿笑道:“不依又怎樣?”
那矮瘦老人冷然說道:
“不僅也成,你老兄名震江猢,和朱紅燈又有過命的交情(生死交情之意),我在下不知進退,有幸相見,總得領教閣下的功夫!”
上官瑾倏地起立,將扇一指,厲聲說道:“來!來!任你是虎穴龍潭,我上官瑾也得見個分曉,你們是想群毆還是想獨鬥?”
那矮瘦老人以杖頓地,也緩緩起立,側臉笑道:“一個蘿蔔一頭蒜,我們難道還會欺負你單身外客?”
上官瑾一聽,這老人分明說出一對一的戰法了,又順勢喝問:“既這樣咱們手底判雌雄,我若是落敗,便把義和團雙手奉上,你若是落敗又如何?”
矮瘦老人道:“我若是落敗,也把杜趕驢雙手奉上。”
上宮瑾哈哈一笑,邁步下場,說道:“一言為定,就這樣領教吧。我使的兵器就是這柄扇子,你要不要挑選兵器?”
那矮瘦老人也緊跟著說:“我使的兵器也就是這根柺杖,我教訓孫子,用的是它,上陣對戰,也用的是它,不值得另外挑選。”
上官瑾這時已步至場心,倏地翻身,大聲喝道:“休耍貧嘴,有本事請拿出來!”矮瘦老人刷的一個箭步,點頭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鐵面書生,你留神接招!”“大鵬展翅”,柺杖呼挾勁風,便向上官瑾攔腰掃去。
上官瑾也道個“好”字,霍地晃身上跳,龍頭柺杖在他腳下一掠而過。他身子雖懸空,招數卻不慢,描金扇子一指;“白虹貫日”猛的便點敵人的“華蓋穴”.那矮瘦老人好不溜滑,他的功力,也已屬非常,不待將杖抽回,只是隨手一抖,那根柺杖竟然直彈起來,改下掃為上戮,“潛龍穿塔”,杖尖指向上官瑾的小腹“丹田穴”,杖身橫截上官瑾的扇子。好個上官瑾,他竟在全天憑藉,飄然將落之際,腳尖照杖頭一撐,疾如飛鳥地倒掠過矮瘦老人頭頂。那老人急轉過身軀,舉杖橫掃時,他已疾踏洪門,欺身搶進!
但矮瘦老人,也非一般,上官瑾賣弄了一手絕頂輕功,他仍面不改容,依然沉著,展龍頭杖,往下一沉,“平沙落雁”,斜拍脈門,正擊雙胚。上官瑾猛縮身形,左臂往下一撤,右腳外伸,陡然往後一滑,旋身盤打,描金扇竟點敵人的“肩井穴”。矮瘦老人“回身拗步”,猛地喝聲“著!”龍頭杖往上一抽順勢反展,疾如駭電,便照上官瑾面門劈來!
矮瘦老人這招用得異常迅疾,且又險狠,滿以為上官瑾逃不出拐下。誰知他快,上官瑾更快,剎那間扇骨的鋼鋒一閃,錯步晃肩,腕子往裡一合,銳風斜吹,竟把描金扇當成五行劍使。貼拐進招,截斷敵人手腕,矮瘦老人龍頭杖已封上去,急切間撤不回來,若用“顫棍外崩”(將棍一抖,反彈敵人兵刃)之法,上官瑾扇子甚輕,又未必受力。
主客勢易,攻守變換,矮瘦老人仗著幾十年勸力,竟也走險招,不退不閃,反往前上步,用杖柄猛向上官瑾懷中撲進,疾點“期門穴”。這一回上官瑾以點穴兵器當刀劍用,而矮瘦老人卻以長兵器當點穴钁,正是旗鼓相當,功力悉敵。上官瑾是點穴名家,識得厲害,急斜身側步,走偏鋒,避敵勢,免得兩敗俱傷。而矮瘦老人也借勢收報卜躍身斜竄,縱出一丈開外,救出了這手險招。
兩個一退一進,分而複合、各展兵刃,再度廝纏。大家都封閉謹嚴,不求幸勝。上官瑾的鐵扇子點、打、敲、削,忽作五行劍,忽作點穴钁,舞弄得出神入化,扇頭所指,全是對方三十六道大穴。而矮瘦老人的柺杖,盤、打、挑、撲、圈、抖、敲、撞,也是一招一式,毒辣異常。
兩人各展絕技,鬥了半個時辰,還是未分勝負,議事堂前,一群頭領,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倒吸涼氣,兩人心裡也是各自嘀咕。矮瘦老人心想:上官瑾這小子果然得司空照真傳,四十未到,功力卻如此深厚。上官瑾也暗暗詫異:哪裡鑽出的這瘦老頭?功夫既強,而且也懂得點穴。按說他有這樣的功夫,又有這一大把年紀,江湖上早應有個傳聞,為何自己卻毫不知道。
輾轉攻拒,又拆了三五十招,上官瑾忽地一聲長嘯,把全身功夫展開,找穴尖,探穴道,鐵扇子旋如飛燕掠波,施似神鷹撲兔,重敲輕點,越展越快,在呼呼的杖風中,盤旋進退,忽左忽右。矮瘦老人漸漸有點招架不住了。這時大刀會的一群頭目,看得分明,聽得真切。急亮兵刃,掏暗器,準備教授。說時遲,那時快。忽聽得上官瑾大喝一聲“著”!矮瘦老人身形疾閃,腳步蹌踉。就在這一剎那,眾頭目暗器紛紛出手。
上官瑾也好似早料到眾人偷襲,他的鐵扇子來點中矮瘦老人穴道,扇骨的鋼鋒卻把敵人右腕撕了一道口子,他才一得手,便刷地一掠數丈,翩如巨鷹,從好幾個頭目的頭上越過,暗器紛紛打空。他就趁這個當口,左手一撕,把自己的蘇綢長衫撕下,在外一摸,疾如閃電地將門外兩個看守點了穴道,在門外的人驚慌失措之中,飛身上屋便逃。屋下面冷箭紛紛射上,他竟長衫展開,運轉如風,冷箭給長衫一碰,竟紛紛落地。這一手名叫“鐵布衫”,若非內家功夫,到爐火純青之境,萬萬不能。
數起數落,上官瑾已撲出寨外,矮瘦老人也已緊緊追來。
上官瑾展開“八步趕蟬”的師門輕功,專朝無路可通、叢莽密菁的山峰上跑,他在荊棘蔓草之中,竟是如魚游水,不用沾著實地,已可疾涼輕馳,不需多時,已過了一處處層密起伏的山頭。那矮瘦老人,雖也是第一流的功夫,卻總是給他丟在五七丈後。
上官瑾回首大喝道:“賊子,止步,你輸了招,不覆行諾言,還敢加害?若再追來,我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那矮瘦老人聞言,突然引吭長嘯,大呼:“三哥!把他截住!”嘯聲如潮,接連震盪林際,林鳥驚飛,然而卻並沒有發現人的影子。”
上官瑾心想:你這“故佈疑陣”的詭計,必瞞不了人。他趁矮瘦老人略一止步之際,更加緊腳程,三伏三起,直如弩箭前衝,霎那間已把矮瘦老人拋在身後,不見蹤跡了。
這時已穿入了星子巖險峻之處,處處崢嶸突兀,凹凸不平,上有高峰插天,下有不測深谷,山中又是林深草密,枝椏交插。其時雖已近午,旭日當空,金光萬道,可是山林中仍陰沉沉的,陽光從樹葉叢中篩下來,只見談淡的日影。
就在上官瑾撲入山口,穿入茂林之際,驀地聽得嘿嘿怪笑,如鷗鳥厲啼。猛回頭時,一條灰白人影已如流星墜地,落到自己面前,身手迅疾,真無法形容。這人蒙面露睛,絕不打話,便下毒招。
來人身手之快,令上官瑾也吃了一驚,他驀見一條人影,撲到身上,急將長衫迎頭一兜,右手鐵扇子辨形認穴,疾點對方的“竅陰穴”。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長衫“嗤”的一聲,裂為兩半,掌風颯然,已按到身上。他疾地倒竄出去。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幾點寒墾,已跟從飛到。避無可避,頓覺一陣麻痛,幸他神志尚清,預扣在左掌心,準備對付矮瘦老人的奇門暗器,也已出手。
這時那蒙面客正怪笑撲來,可是身形遲滯,已顯得大不如前,他才一落腳,尚未站穩,忽地也“哎喲”一聲,摔在塵埃。
原來蒙面客輕功,確比上官瑾略勝一籌,他伏在林中大樹之上,驟出不意,凌空下擊。上官瑾本不易防避、幸得上官瑾也應變機靈,疾展長衫向他猛兜。他眼神一亂,掌雖發出,自己也被鐵扇子擊著,雖仗著功夫深湛,避過“正點”,沒有給點中穴道,但也同樣感到軟麻。他這凌空一擊,本是先發掌,後發暗器的,所以上官瑾逃了一掌之危,卻逃下了暗器之災。而他也因被鐵扇子敲著,輕功大減,同樣也給上官瑾暗器打中。
上官瑾平生對敵,一向不用暗器,這回還是第一次出手。他本來是準備應付矮瘦老人,誰知而今卻在最緊要關頭,仗這奇門暗器,打退了蒙面容。他的暗器稱為梅花透骨釘,比梅花針略大,比普通的暗器卻要小許多,專打人身穴道,這回連發三枝,竟有兩枝命中敵人。
上官瑾聽得敵人“哎喲”之聲與摔倒塵埃之聲,心中大慰,正待掙扎起來,把那廝結果,誰知方一掙扎,竟覺滿天星斗,頭暈眼花,圭身無力。正在此時,猛又聽得矮瘦老人在林外大聲叫道:“三哥,可得手了嗎?”聲音自遠而近,看看就將到來。
上官瑾這時生死渾忘,仗著還有一些清醒,急提一口氣,鼓著餘力,在地下拼命一滾。直向下面百數丈的幽谷滾下,頓時間,只覺一陣奇痛攻心,人也就失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上官瑾才悠悠醒轉。神志初復,便覺一縷縷暗香襲人,很是舒暢。再一轉動,更覺臥處溫暖異常,自己竟然是臥在蜂帳之中,綿縟之上。
上官瑾大為驚駭,揭開紗羅帳子,睜目四看,內見房內佈置精雅,雲石桌上,有爐香闢塵,鮮花吐豔,牆上掛有古琴,牆邊還有梳妝鏡子,玻璃窗格,掩映流輝,窗戶兩邊,貼著一副對聯:
“瀟灑送日月
寂寞時時人”
字體寫得很清秀。上官瑾暗暗點頭讚賞。心想:看來這竟像是什麼小姐的香閨,這佈置、這對聯又在顯出主人是個出塵脫俗的高士,如果是一個姑娘的話,這也一定是李清照、朱淑真一流的才女。
疑幻疑真,莫非是夢?上官瑾正在驚疑,忽聽門外環佩叮噹,簾開處,只見一陣光豔迫人,走進來的,竟是一個風華絕代的美婦,年齡雖近三十,明豔尚如少女!
上官瑾用手指用力一咬,雪雪呼痛,這時才知竟不是夢境。那美婦已盈盈走近,笑著說道:“你已昏迷兩天了,不要用力轉動,再靜養幾天,就可走動。”說罷又展纖纖素手,在茶几上倒了一杯熱茶,說道:“你喝杯君山的雲霧茶吧,可以幫助你恢復精神!”
上官瑾接過茶呷了兩口,連道謝也忘記了,只怔怔地問道:“你是什麼人?這個對聯是你寫的?”
美婦人嫣然一笑,微現梨渦,說道:“先生真不愧是個讀書人,怎的一醒來,就要和我談論對聯?是我寫的,可又有什麼奇怪?”
上官瑾給她反問,愣呵呵的答不出話來,又聽得那美夫人說道:“自從我的丈夫死後,我的心境就是如此的了,……”她還未說完,上官瑾就接著道:“哦,原來你還有過丈夫……”美夫人突的噗味一笑,上官瑾猛覺自己失言,不禁羞得滿臉通紅……
欲知這美夫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