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是飄渺而難以捉摸的,像一抹雲彩,一縷輕煙,又似一個變了心腸的情人那嘴角虛無而空洞的微笑。
半個月之後。
三宮山青翠的峯巒玲瓏的浮凸在曲堤東方三十里的地平線上,這山並不雄偉高聳,但是卻十分巧致靈秀。
迄邐在三宮山之前,有一條植滿松柏的山徑小路,此刻正有兩條人影緩緩沿路而來。
這兩個人,一個是全身黑衣,神態沉穩飄逸的楚雲,另一個人卻是大名鼎鼎的“枯道凝霜”一本道人。
一本道人的毒傷好似已全然痊癒了,面色雖然仍舊瘦黃枯槁,精神卻異常矍礫,只是眉宇之間,好像隱隱含有些説不出的離懷愁緒。
楚雲隨手摺了路旁松樹上的一根枝芽,在手中輕輕拗弄,深邃的雙眸凝向天空,低聲道:
“道長,長安雖好——”
一本道人黯然道:
“是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唉,貧道寄情山水,長伴青燈黃卷,自以為已是大徹大悟了,誰知卻依然排除不了這亂絲般的離愁。”
楚雲微微仰首,一笑道:
“道長,佛家有云:因果相循,有因則必然結果,今日吾等離別,既是原因,異日吾等重逢,則稱其為果,假如我們不分離,又哪有再見之期呢?”
又緩緩行了一段,一本道人低聲道:
“楚施主,雖然你沒有告訴貧道,此去所欲為何,但貧道亦可猜出,施主你必是去辦一件與本身極有關連之事,貧道閲人多矣,但以施主這般豪邁中藴育深沉,忠義裏含有真摯的奇才,卻尚是初次僅見,貧道恨不能與施主多事盤桓……”
楚雲停下腳步輕輕的道:
“道長,皇天保佑,在下等得以平安無事的護送白獅門魏老掌門等人來至三宮山,道長毒傷已復好如初,更難得道長慨允為白獅門出力,助其重整門牆,這些雲天高義,在下除了以同心人身份感到讚佩外,站在江湖道義立場,在下更為道長鼓掌喝彩,武林仁義,到底尚未泯滅殆盡!”
一本道人老臉競微微一熱,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罷了,施主你對貧道如法謬獎,貧道是確確實實的愧不敢當,人家‘碧目老農’周施主才是恩盡義至,不但熱誠款待魏老掌門及貧道等人,又一再擔待日後一切結果。從他親送施主你下山三里之遙看來,可見這位‘碧目老農’更不願施主你離去呢。”
楚雲悠遠的道:
“再會之期,指日可待,道長,在下敬贈道長一點小小禮物。”
一本道人雙手亂搖,急道:
“使不得,使不得,出家人原是四大皆空——”
楚雲微笑道:
“道長,記得道長曾經説過:需要那‘黃花百斑蜂’的蜂王來配製一味靈藥,假如在下猜得不錯,道長想要配製的那味靈藥,可是專門醫治‘腦抽搐’這種怪症的?”
一本道人聞言之下,不由奇道:
“不錯,難道……?”
楚雲深沉的道:
“是的,在下知道這味靈藥的奇效,不過,道長,在下可以奉贈道長一個秘方,便是這味靈藥,若尋不着‘黃花百斑蜂王’之時,以枇杷果核三錢,加合螻蛄兩隻,以一碗‘陰陽水’蒸煮,可以十足抵用,或者,效果可能比那滲有‘黃花百斑毒蜂’的靈效來得更高。”
一本道人聞言之下,驚愕得有些張口結舌,直望着楚雲發呆;在他想來,如此深奧,卻又十分明確的藥理,不該是像楚雲這般年輕的人所能知曉的啊!
於是,一抹微笑在楚雲嘴角展開:
“道長,我們若行往一座高山,很多人只知道沿着前人行過的大路走去,卻不知道,在這大路之外,還有很多條更為方便的捷徑呢。”
一本道人欽佩得五體投地的道:
“楚施主,貧道不知應該如何感激你這豐厚的賜予,啊啊,貧道最疼愛的一個小弟子便是患有此種怪症……唉,貧道恐怕無法向施主你做相對的報償了……
楚雲長笑道:
“區區心意,何值一哂?而且,道長曾言:出家人原本便是四大皆空啊。”
一本道人單掌問訊為禮,千恩萬謝,盡在不言之中。
楚雲抱拳躬身,沉聲道:
“別了——”
“了”字出口,一條瘦削的身影,宛如一片被風吹拂起的枯葉,是那麼輕俏,卻又神速無匹的飆然掠出七丈之外,終至杳然。
一本道人依依的凝望前路,凝立不動,良久,良久……
在一片浩瀚無際的金黃色沙漠上,有一匹高大神武的黑色駿馬,正放開四蹄,在揚起的滾滾塵沙中奔馳着,馬上騎士,也是個全身一片純黑的青年俊彥。
天空是一片蔚藍,偶而有兩片飄浮的雲彩,在空中輕閒的飄移着,像是澄碧的浪波上幾點白鷗張開的長翼。
蒼穹是一道渺遙的弧蓋,而弧蓋似一個藍色的琉璃罩子覆蓋着大地,無邊的沙漠延長至地平線的盡頭,象徵着寬闊,豪邁,粗曠與永恆。
天是澄藍的,沙是金黃的,雲是潔白的,地上的人與馬卻是一身純黑,這純黑在長天下移動,在沙漠上成了一個小點,與空中的白雲相映,在遼闊的金黃色上做着堅毅卓絕的競走。
於是,空中的烈陽光輝更盛熾了,似一把火傘高張在頭頂上。
黑色的駿馬身上滲着汗水,黑衣的騎士鬢鼻窪也滲着汗水,他的黑色長衫卻被風拂起,露出左胯下那一柄雕有黑龍的珍罕長劍。
這是楚雲,他在一個萬馬聚集的販馬場上,自一個偶然的發現中買到胯下這匹異常難尋的“雙日駒”,在日夜不停的奔馳下,在他出發的第二十個午時,已到達了目前的境界——綏遠境內的沙漠。
空中的陽光十分猛烈,曬得人馬俱皆焦渴無比,楚雲以手遮額,向遠處眺望了一陣,心中忖道:
“自己這次摒當一切,依照那神秘老人所囑,至此尋找他所説的‘枴子湖’,但是,黃沙渺渺,一望無際,又哪裏去尋這‘枴子湖’呢?那位神秘的老人,卻又未詳細説明這湖的方向位置……”
沙漠是寂靜而沒有半點聲息的,楚雲環視着四周如波紋,又似小丘似的黃沙,又看着它們被帶着熱氣的風吹成一圈圈的小漩渦。
於是,他策馬奔到一座沙丘之下,藉着這沙丘的陰影,擋住了熾烈的陽光,雖然仍舊是懊熱無比,但卻較諸適才在太陽的直接照射下涼爽得多了。
楚雲輕俏的下馬,自鞍旁拿下以羊皮製成的水囊,自己先飲了個飽,又倒在手中捧着給坐騎喝了,方才有些疲憊的坐在沙地上休息。
空氣有着出奇的沉悶,彷彿濃厚的雲翳,而那與尋常不同的燠熱,更是令人難以消受,沉悶而又煩躁。
楚雲的衣衫已給濕透了,汗濡濡的十分不舒服,他甚至連運功調息都懶得去做,管自半倚在沙堆上閉目養息。
忽然——
他似乎聽到一陣極為輕細的沙沙之聲,緩慢的自右方移近,而又有一陣更為細碎的聲息,則自身後移到,速度好像較那右方的聲音快捷得多。
在沒有睜開眼睛前,楚雲的腦海中急速閃過幾個念頭:
“自己在進人沙漠之前,已向當地土著約略探問過沿途情形,據他們説這路五十里方圓之內,不可能再有人煙水草,但是,這兩種方向迎異,聲音不同的韻息,卻又是自何而來呢?”
念頭自他腦海中一轉,楚雲雙眸驟然睜開,在他目光瞥掃之下,卻幾乎驚得從沙堆上跳了起來!
在他擴張的瞳孔中,映射出一幅恐怖的畫面:那是一個手足俱全的人類,只是這人不但頭頂寸毛不生,瘡痕斑斑,甚至連面孔上部長滿了已經潰爛的瘡疤,全身浮腫得成為紫紅之色,在他穿着的一件破爛不堪的衣衫遮掩之下,予人一種驚懼而作嘔的感覺,好像這已是一個不屬於人類的人類似的!
另一個思想如雷殛般在楚雲腦中閃過,他脱口叫道:
“大麻瘋!”
此刻,那人距着楚雲約有五丈之遙,正站在一個高起的沙堆上,像是忽然自沙漠中浮現的幽靈一樣,用那一雙遲滯而腫爛的眼睛向楚雲直怔怔的凝望。
氣温雖然是如此沉悶燠熱,但楚雲卻覺得有一股寒氣自背脊冉冉升起,他幾乎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站立起來,瞪着這染有“大麻瘋”的人發呆。
楚雲十分清楚,這“大麻瘋”是一種極為劇烈的傳染病,被染之人,周身腫漲潰爛,日夜折磨,痛苦輾轉,終至無可救藥而死,其病狀之殘酷,患病人之痛楚,實為百症之冠,而患染此病之人,又大多被隔離遺棄,不得與常人相處,精神及心理上的負擔,更非筆墨所能形容。
所以,凡事沉靜逾恆的楚雲。驟然發現這染有大麻瘋的病人,那有些失常的舉止,卻並非顯示他心中畏懼,而是多少年來累積留傳的渲染,使他心中本能而自然的升起一股戒備之心:當一個人在突然的機緣中,發現一件他素聞中的事情,而不論這事情的成分是好是壞,這個人的神經一定是緊張而惶亂的,只是因人而異,程度各有深淺罷了。
那患有大麻瘋的怪人,在楚雲站身立起時,艱辛而近乎木吶的舉起手臂,向楚雲身後指了兩下,遲滯的眼神中,好似隱約流露出焦慮的神色。
於是,當楚雲辯明瞭這怪人的意思後,那陣細微的“沙沙”之聲,己更形接近,而且,在這片輕細的聲息中,好似還含有一股節奏分明的“嘎”“嘎”之聲!
楚雲尚未回身,心頭己自一跳,從他昔日行走深山大澤的經驗判斷,他已明白身後這陣聲音是發自何物!
但是,他並沒有繼續回身,微微仰起面孔,讓一抹感激的笑意浮上嘴角,雙手抱拳,向那染有大麻瘋的怪人深施一禮——
在那怪人尚未看清楚雲面孔上微笑的綻展時,在烈陽的光輝映射之下驀而閃出一道迷濛而寒森的劍氣,如雨後經天的虹彩,在劃過一個令人目眩神迷的長弧後,又似一抹流光般逝向虛無。
而這時,楚雲面孔上的微笑依舊,一條粗若兒臂,長約五尺的斑斕“響尾蛇”,已血雨橫飛的被劍芒斬成九段,拋出尋丈之外。
空中仍是一片澄朗無雲,火傘高張,楚雲出手之快,就好像這條響尾蛇原先便已斷成九段,早就擺在那裏一樣。
那染有大麻瘋的怪人,似乎驚異至極的張大腫爛的眼眶,口中發出陣陣的“啊啊”之聲。
楚雲灑脱的一笑,沉聲道:
“朋友,謝謝你的警告,吾等在這裏見面,好很有些奇怪,是麼?”
那怪人好似聽得懂楚雲的言語,又伸手向楚雲招了一下,可怖的面孔上,展示出一絲可以意會的笑意。
楚雲輕笑一聲,也未聳身作勢,一條身影已如驚鴻般掠向沙丘之上。
這怪人的形態,近看比遠望更為嚇人,周身尚散發出一股有説不出的惡臭,不但刺鼻,而且令人噁心。
但是,楚雲並沒有絲毫嫌棄之狀,他走上一步,便待伸手與這怪人相握。
這染有大麻瘋的怪人,一見楚雲向他伸出雙手,竟十分惶急的向後退了兩步,雙掌亂搖,口中啊啊不停,他的意思,宛如不願楚雲沾染到他的身體,進一步説,他是唯恐己身的惡疾,會傳染到對方啊。
其實,楚雲又何嘗不明白呢?他目光凝注面前的怪人,誠摯的道:
“朋友,貴姓大名?”
怪人一見楚雲不再前進,方才放心似的吐出一口氣,嘴唇蠕動了良久,始艱辛的吐出幾個字:
“你——來——自——中——土?”
楚雲頷首笑道:
“不錯,綏境風光,卻別有情調。”
怪人又思索了一陣,含混不清的道:
“改路……前面……是……麻瘋……谷……”
楚雲往日曾經聽過傳説:蒙古藏邊一帶,有這“麻瘋谷”之名,乃是將染有大麻瘋惡症之人,全然逼迫押送到一個荒涼偏僻之處,與廣大民眾隔絕,任其自生自滅,這些麻瘋患者聚集之處,便多稱為“麻瘋谷”。
自然,這種做法是極其殘忍而不人道的,但是,在沒有方法治療這種可怕的惡症時,為了其他人的生命安全,亦只有出此下策,麻瘋病人一旦被送至“麻瘋谷”內,便等於定了終身監禁,永遠不能與外界接觸,甚至他們最親近的人也包括在內,所以,不幸患染此疾之人,在心理上所受的磨難,往往比肉體上的痛苦更有甚之,但是,除了他們自己的哀傷呼號,又有誰能反應出他們的悽楚呢?
楚雲十分同情的搖了搖頭,低聲道:
“朋友,告訴我一件事,你這大麻瘋惡症,已患了幾年了?”
那怪人好似有些迷惘的向楚雲凝望了一陣,有些顫抖的伸出他那已經爛掉了食中二指的右手,再展開僅存四指的左掌,嘴唇顫抖不停。
楚雲一望之下,嘆息了聲,仰望長天,彷彿在苦思一件事情。
良久——
他目光平視,悠然道:
“朋友,我想助你,但是,如今已遲了,你患這惡症,是否已有六年以上?”
怪人宛如十分驚異的連連點頭,楚雲一嘆道:
“老實説,以我的一身醫術,有很多世人視為絕症的怪病,在我看來説皆可藥到病除,這大麻瘋惡疾也不例外,但是,我適才苦思之下,卻想不出有什麼方法能治癒患染三年以上的病者……”
怪人這時忽然上前一步,呆滯的雙眸似乎閃射出一絲興奮的光彩,他口齒不清的道:
“你……是説……三年……年……以下的……可以抬……治好?”
楚雲用力頷首道:
“是的,絕對可以醫好。”
怪人彷彿高興至極,手舞足蹈的在沙地上晃了起來,口中更是啊啊大叫不停,那樣子雖然難看的像是填鴨,但是,卻可直接的表露出他發自內心的激動與喜悦。
楚雲嘴唇微抿,有些奇異的想道:
“怪了,他這絕症已患染六年以上,我已無法將他治好。但是,他在聽了我能治癒三年以內的患者時卻如此高興,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他正想着,那怪人已停止了動作,回首向他連連招手,一面步履蹌踉的往右側行去。
楚雲略一沉吟,口中發出一聲尖鋭的啼亮口哨,沙丘下的那匹“雙日駒”啼哩哩一聲長叫,立時放開四蹄跟了上來。
於是,楚雲隨在那怪人身後,緩緩向前行去。
陽光是炎熱的,但那怪人好似絲毫不覺,他沒有説話,管自悶着頭行走,二人一馬,沿着漠漠的黃沙在炎熱的陽光下蠕動。
約在一個時辰之後。
楚雲以那雙尖利如箭的眸子,已可遙遙望見在浩瀚的沙漠上,有着無數塊矗立的白色巨巖,這些白色的岩石是如此的高大,以至使巖下微微移動的人影:看來便好似一些渺渺的螞蟻一般。
前行的怪人回首向楚雲笑了一下,走得更快了——自然,他行走的速度便是再快,也不值一個健康的常人一哂。
楚雲知道,前面那片直接曝曬在烈陽下的白色巨巖,大約便是那“麻瘋谷”了。
他輕輕一嘆,沉聲道:
“朋友,快到了,是麼?”
前行怪人啊了兩聲,又急忙點頭,楚雲微笑道:
“那麼,你的意思,是要我設法治癒麻瘋谷內患病在三年以下的其他病人羅?”
怪人又連連頷首,含混不清,而語聲顯然又在顫抖的道:
“請……可憐……他……他們……”
楚雲驟然覺得喉頭有些梗塞,雙目也有些濕潤,他在這剎那之間,有一股深刻的感受在心中澎湃,是的,眼前這遭到人生最大的苦難麻瘋的患者,在他自己完全陷入絕望的深淵中時,猶不忘伸出援手給別的受難者,他的善良發自內心,真摯而懇切,沒有絲毫虛偽,也沒有一點矯揉造作,更不以己身的絕望而罔顧遭難的同伴,這是人與人之間最超然的愛,最浩博的情,而在文明的世界裏,又到哪裏去尋找啊?
在很多個日子以來,在令人膽戰心驚的殺伐裏,在藏龍卧虎的武林中,在波橘詭詐的江湖風雲內,楚雲見到的,聽到的,可以説大多,大多了,但是,眼前這已油竭泉涸,瀕臨去日不多的麻瘋病人,卻給予他一種蕩氣迴腸的感覺,一種自他重人江湖以來所未曾遭逢過的深刻感受!
於是,楚雲閉上眼睛,待心緒略微平靜,然後才大步行上,沉聲道:
“朋友,在你身上,我又看到了人性的善良,假如你不幸去了,那麼,你的靈魂亦必是安適的,因為你是這污濁的世界上,極少數真正的好人之一……”
這染有大麻瘋的怪人,腫爛的目眶中含藴着晶瑩的淚光,瘡痕滿布的面孔上輕輕痙攣,他忘情的伸出那雙殘缺的手掌,卻又羞驚的縮了回去。
但是,當他縮回一半時,卻被楚雲那雙強有力的雙手握個正着,楚雲掌心的熱力,深深浸潤着這怪人枯澀的心田。
於是,二人並肩往前行去,他們誰也沒有出聲,但真摯的情感,卻已在沉默中相互交流。
約有頓飯的時候,二人一馬已來到那堆高聳的白色巨巖之前,而這堆白色巨巖之下的情景,又是多麼令人驚驚啊。
楚雲大睜雙目,望着那些站卧於遠處,向他瞪視的“人”羣,他們有着最令人恐懼的外形一一潰爛的四肢,斑駁浮腫得有如厲鬼似的面孔,襤褸不堪的衣衫,襯着污穢的環境,惡臭的空氣,在陽光的照耀下,這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啊!
氣氛中飄浮着無形的痛苦與古怪,這些麻瘋病的患者,皆以漠然的目光向楚雲瞧視,他們枯瘦的軀體沒有移動,嘴唇沒有開合,甚至沒有一切應該有的表示,但是,這不能責怪他們,當一個人對生命失去指望的時候,你又叫他們拿什麼來振奮呢?
楚雲望着四面這些已不能稱之為“人”的人羣,心中有着深長的嘆息。
他往前走了兩步,用舌尖舐了舐嘴唇,大聲道:
“朋友們,我們或者根本就不認識,但是,我願意自己能對各位有所幫助,請不要懷疑我,相信我是各位的朋友。”
他説完了話,四周仍是一片寂然,沒有任何一個人出聲答腔,楚雲感到有一股隱約的翳悶在空氣中形成。
這時,站在他身旁的怪人蹣跚的走向他的同伴,以手勢及笨拙的言語,向那些失去一切生氣的人們説明楚雲的來意。
但是,彷彿仍然沒有任何效果,那些麻瘋病患者依舊冷漠的沒有絲毫表示,不錯,當經過無數名醫的診斷,奇藥秘方的治療,再加上多年來的傳説及事實,都無法對他們有所幫助的時候,一個年輕的陌生人又怎能引起他們的希望呢?
楚雲猶豫了片刻,斷然道:
“朋友們,在這種情勢之下,我難道會對各位有什麼不良企圖?請相信我,凡是患染麻瘋病在三年以下的,我定然可以使他恢復昔日的健康——同平常人相等的健康!”
仍是沒有回答,楚雲正待進一步設法解釋的時候,巨大的岩石後卻驀然摔出兩個人來,一個粗暴的吼聲隨之而起,尚夾雜着一連串令人不易聽懂的怒罵聲。
周遭的麻瘋病患者似是十分畏懼那怒吼之人,紛紛向四處躲避,與楚雲同來的怪人亦蹌踉行進,斷續的道:
“快……走……快!”
楚雲覺得十分奇怪,直這個地方,還會有誰看不開而如此暴躁?難道説,這人莫非不是麻瘋病患者麼?
那怪人一見楚雲卓立不動,彷彿有些急了,扯着楚雲衣袖,以手連連指向巨巖之後,而這時,又是兩聲哀號,兩條人影,似空中拋球般飛跌出尋丈之外。
楚雲輕輕一拍那怪人肩頭,大步行前,迅速給那倒在地下的四個麻瘋病人搓揉了一陣,口中已冷厲的道:
“在這種處境之下,朋友你還不予同病者以憐憫的情感麼?”
隨着楚雲的語聲,一條高大得令人吃驚的身影,隨着日光的照射而映投在地面上,更映迸楚雲瞳孔之中。
於是,楚雲緩緩抬頭,站在七尺之外,有一個身高八尺,披着銀釘軟甲的魁梧大漢,正瞪着一雙銅玲也似的巨眸,凶神惡煞般的向他啓步逼近。
這大漢不但一身打扮穿着遇異於四周之人,神情形態更是兇橫無比,他頭頂寸毛不生,卻在腦後蓄着黃毛小辮,濃眉如刷,再加上滿臉粗厲之氣,確實十分懾人。
楚雲毫不驚惶,往這大漢面孔雙手仔細一瞧,已發現上面生滿了隱約的紫紅色斑點,而且更有些浮腫,他心中忖道:
“這大漢好似不像中土或邊區人氏,他頭臉雙手的紫紅色斑點,乃是大麻瘋病的初期徵候啊!”
此刻,一雙鵰縷着花紋的牛皮鞋已在他的面前站住,楚雲一看這牛皮鞋,立時恍然大悟,暗自一笑道:
“啊,原來這位仁兄是蒙古人……”
他仰首望向那大漢粗厲的面孔,一笑道:
“朋友,你能説漢語麼?”
那蒙古大漢呸了一聲,大吼道:
“站起來,讓老子教訓你!”
楚雲一聽這蒙古大漢漢語竟然十分流利,不覺有些驚訝,但是仍舊不慌不忙的道:
“朋友,彼此有話好説,如此大呼小叫的作甚?”
那蒙古大漢狂笑一聲,道:
“你怕了?哈哈,老子早就知道你們漢人都是銀樣蠟槍頭,早年那些出口的皮貨商人還不是滿口吹得震天價響,只待老子一出手便摔得他們七葷八素,不知姓甚名準,你小子在我哈察面前還是裝個孫子來得便宜。”
楚雲淡然一哂,道:
“你叫哈察?大約你也患了大麻瘋吧?”
那叫哈察的蒙古大漢額角青筋暴起,瞪着楚雲吼道:
“不錯,我哈察倒黴,上天不生眼叫我生了這種絕症,但是我哈察不要躲躲藏藏,不要牽扯親人,獨自跑到這麻瘋谷等死,我哈察不怕死,我哈察是好人,二十年後阿拉大神一定會給我一副比現在還要強壯的身體!”
楚雲微微頷首,又道:
“那麼,你為什麼憑了你這付強健的體魄去欺侮那些垂死的可憐人?”
哈察狂厲的道:
“住口,我哈察有骨氣,決不在大麻瘋絕症之下屈服,我看不慣他們那整日毫無生氣的模樣,大麻瘋可以折磨一個人的身體,卻無法摧毀一個人的精神,我哈察不怕大麻瘋,它可以使我全身潰爛,卻不能使我精神受損,我要在臨死前的每一段時刻與它搏鬥,他們害怕,他們不敢搏鬥,我哈察便摔他們!”
這粗獷的蒙古大漢所説的話,雖然有些不成章法,卻含藴着一個真理:這真理便是奮鬥與堅毅!
楚雲異常感動的望着對方,誠摯的道:
“哈察,你是英雄,真正的英雄!”
“哈察拍着胸膛狂笑道:
“誰都説我哈察是英雄,包括口內的皮貨漢商及蒙古汗薩欽斯十二旗的父老兄弟們!”
楚雲一笑道:
“但是,真正的英雄卻不欺侮弱者!”
哈察聞言之下,腦後的小辮猛然一拋,大叫道:
“我哈察的對手全是蒙古一流的勇士,你竟敢侮辱我,站起來,我要教訓你。”
楚雲深知蒙古的角力摔跤是天下聞名的,而眼前這蒙古大漢看來更屬此道高手,是以他心中不敢稍存大意,而且摔跤之技乃近身相搏,與掌腿兵器另成一格,更須小心應付。
於是,他緩緩站起,面含微笑的道:
“哈察,你是蒙古的第幾流摔角勇士?可參加過各旗聯盟的摔跤大會?”
哈察粗擴的道:“你站穩了,我哈察代表汗薩欽斯十二旗參加蒙古各旗聯盟摔角大會,哈哈,在全蒙古的親王環視之下,在各旗第一流的角力勇士強健的雙臂下,我哈察獲得紅帶金牛首旗武士之銜!”
楚雲十分清楚,這“紅帶金牛首旗武士”便代表着最強健的勝利者,而“紅帶金牛”更是蒙古第一個武士的標誌!
於是,楚雲沉聲道:
“如今,你已失去這些榮譽了?”
哈察怒道:
“榮譽是永生的,今世我已得到,來生我哈察必然仍是蒙古第一武士!”
楚雲一哂,道:
“你相信來生?你不想在今世重獲你的光榮?”
哈察望着他的雙手,那雙寬大粗厚的手掌上,正生滿了紫紅色的醜惡斑點,他有些半神經質的大笑道:
“憑什麼?憑什麼今生再去獲得那些榮譽?我哈察已是一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大麻瘋患者了啊!”
他説到這裏忽然止住笑聲,勃然暴怒道:
“好小子,你竟然膽敢諷刺於我!好啊,我哈察便叫你嘗試一下紅帶金牛武士的威風!”
隨着語聲,他那如一條牡牛也似的壯大身軀,已猛撲而至,雙手抓向楚雲肩頭,腳尖已奇妙的扣向對方足踝。
楚雲知道,哈察使的是一手最尋常的摔跤式,但在他那強有力的撲擊下,卻顯得威猛無比。
於是,楚雲如鬼魅般輕移三步,哈察立即撲了個空,但是,就在這幾乎不足一線的隙縫裏,這位蒙古角力好手已大吼一聲,寬闊的肩頭猛撞敵人前胸,雙手閃電般撈向楚雲手腕。
楚雲不閃不躲,任他一把抓實!
哈察弓背曲身,與拋肩一個動作,向外猛摔而出。
於是一條瘦削的身影凌空而起,劃過一道弧線,向下跌落,但是,就在快要沾地的時候,卻彷彿奇蹟般霍然飛起,直達空中七丈!
哈察正得意的張開大嘴,但當他目睹楚雲那瘦削的身軀幾乎不可能的忽然飛起之際,那張開的大嘴卻驚異得再也合不攏!
七丈之高——這是多麼不可能以人力躍升的高度啊!
在哈察第二個念頭尚未興起的時候,楚雲已輕悄得如一片落葉般飄回原來的位置,含笑卓立不動。
於是,哈察又狂吼一聲,左掌在楚雲眼前一晃,右掌絕快無倫的抓到楚雲腰際,腳步一旋,往外疾扯。
以哈察的一身力量,這一扯之力,便是一匹牡牛也會被他橫摔出去,但是,楚雲卻穩立如故,紋絲不動,哈察好似感覺在用力扯着一座萬仞巨山一般,絲毫用不上勁道。
他拉着楚雲的衣衫掙得面紅耳赤,口中粗氣直喘,卻猶自奈何不了對方。
楚雲安閒的一笑道:
“哈察,你便憑着這點力氣撈得‘紅帶金牛首旗武士’之名麼?嗯?”
驀然——
哈察在楚雲説話之際,左掌猛劈對方頸項,右掌用力往前拉扯,雙腳前盤向敵人小腿,他進攻之快,換式之猛,確實不愧為摔跤名手!
但是,奈何此刻他碰着的卻是武林中一顆正待大放異彩的慧星——浪子楚雲,此番卻沒有他的便宜佔了。
楚雲長笑一聲,隨着他右手的拉扯之力往前閃進,無形中已避開那劈至頸旁的左掌及盤至腿前的雙腳,他那進身的方式是奇詭而迅捷的,宛如一縷輕煙——
哈察不料右手得力,在他失着之下,左掌雙腿已經落空,全身因而失去重心,往前微傾。
高手相鬥,便是把握住一線之機,在瞬息間作最有利的決定性攻擊,楚雲自是深知這個竅要,他左時倏撞對方抓在腰際的手腕,同一時間內雙臂奮力挺舉,霍的一聲,竟然將哈察那碩大無朋的身軀凌空舉起!
哈察為蒙古一流摔跤好手,他自然十分清楚,當一個摔跤者被敵人凌空舉起時,除了使刁耍賴以外,已沒有勝利的希望了。
於是,他按照自己旗下的摔跤規矩,雙腿伸直張開,兩掌互拍三下,仰天舉直,表示認輸。
哈察這光明磊落的氣度甚令楚雲欽佩,更在他那一身摔跤絕技之上,因為,一個人的成名,除了他的本領之外,尤其重要的還是他的德行。
楚雲豁然大笑,平穩的放下哈察,一伸大拇指道:
“好朋友,由於你的氣度,我承認你是蒙古‘紅帶金牛首旗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