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殞星,曳着閃耀的光輝,劃過寂靜的夜空,向蒼穹投下依戀的一瞥,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於溟淼而深邃的黑暗中。
夜風蕭瑟的吹拂着,與一陣陣起伏的波濤聲混成一片了,組成了一篇淒涼的樂章。
這裏是冀省境內,隔黃河口不及十里地的一處海濱。
潔淨而細膩的軟沙,被海浪衝洗得一平如鏡,在黝暗中閃幻着淡淡的微光,陣陣夜風吹來,一切顯得是如此安詳。
海浪的翻湧,打破四周的岑寂,在一片如死的靜謐中,亦只有這永遠不會停息的波濤聲,才象徵着活力與永恆。
雪白的浪花,湧到岸上,吐出一個無聲而惋惜的泡沫,又默默的退去,是那麼地單調而有節奏,但是——
一陣急速如密雷驟雨般的馬蹄聲,卻突然在沉寂的黑暗中響起,並且迅速地向海邊移來,而且,從這急驟的蹄聲中,誰都可以意味出一件嚴重而不平凡的事端即將展開。
海灘之後,便是一片稀疏的灌木樹林,自這片生長得稀落而矮小的樹叢隙縫,向外展望,可隱約看見一團黑影,正以快捷無比的速度向這邊奔馳。
以這團黑影移動的速度看來,用“快捷”兩字來形容,還未免有些籠統,那簡直是有些拼命與瘋狂的狀態。
於是,黑影漸漸接近了,我們可以看出,這原來是一匹馬,馬背上坐着一個模樣十分年輕的人。
只見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勁裝,由於身軀伏在鞍上,黑色的披風被拂得向上飄起,獵獵作響。
從馬首的側旁,可以看見一張俊俏的面孔,大概是多日未曾梳洗,頷上已生出一片黑黑的鬍髭。
儘管這年輕人面孔上透出一股悲憤而堅毅的神色,但卻仍然掩不住他那令人在直覺上便可以感受得到的英挺與磊落的氣度。
馬匹四蹄翻飛,自灌木叢上越過,而就在它躍起的那一剎那,我們還可以看到,相隔二十餘丈之外,又有六乘騎影,也是以風馳電掣的快速緊隨而來。
後面的六騎,自形勢與氣氛等明顯的跡象上。一眼便可判明,似乎在竭力地追趕着前面這個年輕人。
這年輕人的坐騎躍起後,他似乎驟然被眼前不遠處這一片浩蕩無際的海水所震驚,神色惶急的四處張望,想尋找一條可供奔逃的路徑。
但是不幸得很,這一切都使他大失所望,同時在他耳中又聽到那一陣敲擊在心版上的馬蹄聲,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又抖繮沿着海灘疾奔而去。
柔軟的沙地,怎及得上堅實的道路來得容易奔馳?當這青年的坐騎,艱辛無比的跑出不及十丈,後面六乘魔鬼也似的騎影,已來到樹叢的邊緣。
領頭之人,乃是一個面容死板,毫無表情的中年大漢,他將手微舉,六騎立時分成兩撥,自兩個不同的方向包抄而上。
誰也沒有出聲,一切都是在沉默中進行,但是這六名騎士,行動卻是如此老練與利落,分途追趕後,距離又漸漸地拉近了。
這時,他們隔着那身穿黑衣的青年,已不足十丈,而四周的氣氛中.亦自然而然的更形緊張起來。
黑衣青年用手抹拭着面孔上的汗水,以馬鞭瘋狂地策打着坐騎,當這匹鼻孔中噴冒着自氣的疲馬,再次奮力為它的主人躍身而起的時候,卻不幸踏進了一個軟坑,前蹄失陷,一聲長嘶後,轟然摔倒。
黑衣青年身手矯健,在馬背上一個翻身,彷彿一片落葉般輕悄地飄落在地上。
他嘴唇抿成一條堅毅的弧線,憐惜而依戀的注視着這匹已為自己盡了最後的努力,而此刻前腿仍然深陷在軟坑中,口中噴氣如雲,吐着白沫,軀體抽搐顫抖,但是,卻圓睜一雙疲憊而尤神的巨眸,哀哀的望着它的主人,像是求助,又像表示歉咎的坐騎!
黑衣青年一見仇人與他相距甚近,逃走的希望已然粉碎,是以乾脆放棄逃逸的念頭,他利用在仇人迫近之前的這一段短暫而可憐的時間,與他相依了數年之久的愛馬作最後的惜別。
蹄聲近了……終於在他身旁五尺之外停了。
然而,空氣中仍然是一片沉默,有些血腥恐怖氣息的沉默。
黑衣青年微微搖了下頭,又徐緩的回過身來,深刻的凝視着駐騎面前的六名騎士,他目光中閃射着極度的憤怒與悲哀。
這六人分散地圍繞着他,形成了一個半弧,除了後面那片浩瀚無際的大海之外,已然將黑衣青年所能突圍的路線全然封死。
黑衣青年苦澀地一笑,聲音晦黯的道,
“各位,如今本人退身之路已絕,正好趁了各位的心願,來吧,你們最好是一起上,也好看看我楚雲金環刀之下,究竟能撈回多少本錢!”
六個騎士,已緩緩離鞍下馬,將坐騎驅至一旁,六雙陰沉冷酷的眼睛,毫不轉瞬的凝望着自稱楚雲的黑衣青年。
那面無表情的中年漢子,用手一拽扯住被海風吹起的長衫下襬,聲音硬冷的道。
“朋友,你我原本無仇,錯在你不該得罪‘三羽公子’,更不該有個美麗而又心如蛇蠍的妻室,三羽公子任何一位之令,我們都得遵從,更何況再加上一笑奪魂黃堡主的手渝!朋友,我們今生不幸無心成仇卻願和你來世結為摯友!”
那黑衣人楚雲的面孔,展露出一個極度的驚愕,緊接着又起了一絲痛苦的痙攣。他大聲叫道:
“胡桑,你不要信口雌黃,誰不知道在我患病之時,那卑鄙無恥的三羽公子之一,白羽公子邵玉,以暴力凌辱了我的妻子?更將我遲幕的老父活活震死?你們不要説得天花亂墜,便是我今生敵不過那狼心狗肺的邵玉,變為厲鬼也要找他為老父愛妻復仇!”
説到後面,他已情緒激動得幾乎無法剋制,語聲都變得有些哽咽,與淒涼而蕭瑟的海風相合,令人深深感到一股壯士末路的悲哀。
那叫胡桑的中年漢子,陰沉的瞳孔中,透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惋惜之色,但是,他又在一陣新的警惕中,冷冰冰的道:
“楚朋友,在你離開這人世之前,胡某本不該破碎你僅有的一絲美夢,但江湖上講究的是‘血性’,現在,我青印掌胡桑站在個人的立場上,告訴你一句話,在朋友你患病於榻時,你那位美麗的妻子與白羽公子認識之後,便為了耐不住空閨孤寂而紅杏出牆,造成了今日的局面,這是你的妻子甘心情願,所謂恃強凌辱,乃是她故意布成的疑局,以免引起朋友你的疑心,你令尊若非在場親眼目睹,她亦不至要白羽公子下此毒手,‘殺之滅口’,朋友你大概還矇在鼓裏?病癒之後為復仇尋妻,三上三羽莊院,你的妻子,初以為朋友你絕不敢招惹武林中威震一方的白羽公子!如此一鬧,她焉能安心過自在日子?因此,吾等一路追蹤閣下,雖則是奉了百角堡黃堡主之令,但是也等於是朋友你妻子的間接要求,須知百角堡黃堡主,乃是三羽公子的叔父……”
楚雲默默的聽着,汗如雨下,面孔已逐漸變得一片慘白,這是極度的失望與悲倫的揉合,那一顆以為死有所寄的心,亦如澆上冷水的火焰般,沒有一絲熱力了。
他嘴唇顫抖着,虎目中淚光隱隱,他那美麗的夢幻,有如一圈泡影消逝得無影無蹤,而他“死”的代價是什麼?是為這不貞而狠毒的妻子殉葬麼?體內的血液沸騰禁不住又消沉了,他喃喃自語地道:
“爹啊!你究竟是死在誰的手中?真是那不孝的兒媳嗎?你老人家那時雙目怒瞪不閉,是為了她死不瞑目?抑是為了孩幾有眼無珠?啊!大哪!這是什麼罪過,韻婷,她真是這麼淫毒麼?”
昔日的恩愛與甜蜜,有如幻境般在腦海中浮現,他的妻子,那嬌美而豔麗的少婦——蕭韻蟀,那如百合初放般誘人的笑魘出現,恐怖的瞪着眼睛,那毫無生氣的瞳孔中,又隱約映射着一幅令人驚懼髮指的畫面……
一聲悶雷,隨着一道金蛇般的閃電,在黑沉沉的天際響起,一切幻景,隨即破滅,剩下的只是六對在冷酷中略含同情的眼睛!
海風更厲,波濤洶湧,這象徵着一個瘋狂的暴雨即將來臨,也暗示着一場人世間的悲劇即將展開!
青印掌胡桑,微微嘆息一聲,沉聲道:
“朋友,胡某敬你是一條血性漢子,始不顧目下敵對之勢,為你説明一切,胡某本不願與你為仇,奈何身受百角堡黃堡主厚恩,在其諭示之下,義無反顧,現在,請你準備,青印掌胡桑,宮裏雙鈎戴倫、戴道,蟒龍鞭李三義,白湖二鬼焦德、焦光,就要得罪了!”
楚雲,這陷在人世間極端痛苦的青年,嘴角泛起一絲淒涼的微笑,他知道,對方這聲“請你準備”不啻是最後通告,而對方六人,俱是冀北“百角堡”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即使在江湖上,亦無一不是可以獨當一面的人物,自己武功縱然不弱,抵敵一二人尚或有望,但若六人齊上,則難望僥倖苟全。
他微微仰首望着烏雲密佈的黝暗長空,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然後,右掌微翻,“嘩啦啦”一陣輕響中,猝然金虹倏閃,一柄重逾三十餘斤的厚背金環刀,已握在他手中!
青印掌胡桑,這位表面冷漠,內心卻極富熱情和正義感的武林高手,此刻面容一凜,向後退出一步。
他十分清楚,眼前這位黑衣俊彥,在武林之中素有“浪子”之稱的對手,武功十分高強,為人更是豪邁磊落,雖然自己方面佔有絕對優勢,卻也不敢稍存輕視!
胡桑望着楚雲那悲苦中揉合着剛毅的英俊面孔,心頭一陣惻然,他知道,這位昔日名滿江湖的浪子,曾經為了誰而收斂了那放蕩不拘的生活,為了誰而退出江湖,放棄了遠大的前程,而這人呢?卻又投入了別人的懷抱,以一付蛇蠍的心腸,迫害着原來的夫婿!
驀地,一聲悶雷,又猝然響起……
青印掌胡桑微微一驚,掌勢輕提至腰,沉聲道:
“朋友,你可不必留情,而吾等亦不會稍存慈悲,最後,請你恕有吾等將不遵武林規矩了!”
浪子楚雲並不覺得意外與憤怒,這是他早已預料到的事,江湖之上原來就是陰詭奸詐的,“道義”,不過只是一個美麗而惑人的名詞罷了!
他毫無表情的淡淡一笑,啞聲道:
“來吧,楚某已在等待諸位了!”
他最後那個“了”字尚未住口,一條怪蛇也似的鞭影,已淬然筆直的從側面點向他背後的“命門穴”。
楚雲一聲不響,錯步旋身,刀光起如經天長虹,卷向一旁的宮裏雙鈎戴倫、戴道。
這兩名身材瘦小,面孔焦黃的武林高手,隨着劈來的刀光,倏然閃向兩旁,而在同時,四縷尖鋭的寒芒,已疾然掛向楚雲的肋下!
於是,這場圍毆拼命的激鬥,就在這風雲呼嘯大色深暗的海邊展開了。
青印掌胡桑悶叱一聲,掌風起處,一連向楚雲拍出一十二掌,掌掌連貫,一氣呵成,威力雄渾無比。
體魄修偉,面色紅潤的蟒龍鞭李三義,且將手中那條粗若兒臂,帶有無數倒須的“蟒龍鞭”施展得呼呼暴響,宛如一條靈蛇一般,尋隙而進,凌厲之極!
白湖二鬼焦德、焦光兄弟,卻是每人手中握着一柄長只尺半,鋒利無匹的匕首,仿若水中游魚一般,滑溜已極地在一片寒光刀影中,倏進倏出,宛似瀉地水銀,無孔不入。
十招過後,浪子楚雲己感到心餘力絀,招架不易,而在精神的泉源上,他又遭受嚴重的打擊,一個人,在完全沒有希望的時候,你又叫他拿什麼理由為自己的生命作最後的掙扎呢?
這時青印掌胡桑厲叱一聲,欺身而上,閃電般劈出兩掌,當他與楚雲擦身而過時,低沉的喝道:
“朋友,拿出精神來,撈兩個墊本!”
浪子楚雲料不到在此時此地,這追擊自己的對方領袖人物,猶會向自己打氣,即使這激勵是殘酷而可悲的,總也代表着一個真正武林豪土的正義精神啊!
自然胡桑激勵楚雲“撈兩個夠本”的這句話,也包括他自己在內!
這話聽來似乎有些荒唐,但卻並不曖昧,胡桑仍是忠誠的為他的居停效命——只不過想以這種鼓勵,甚至他自己的生命,來減輕良心上的歉疚而已。
楚雲拼出全力運轉身形,刀光如電,在敵人嚴密而狠辣的攻擊中,儘量尋找空隙奪取先機。
十五招過去了,白湖二鬼之首焦德,身形在刀光的隙縫中,微一閃晃,森森的匕首尖端,已在同伴的掩護下,沾到楚雲衣角。
楚雲沉叱一聲,金環刀振出一連串“嘩啦啦”的暴響,往下斜削,同時反掌劈向正揉身而進的宮裏雙鈎戴道的肩頭!
這時一旁的焦德大叫一聲,手臂伸縮,疾刺楚雲丹田下腹,另兩股鋭風,亦在一片鞭影中,攻向楚雲!
浪子楚雲雙目盡赤,大吼一聲,身形疾旋,金環刀絕學迭出:“平分秋色”“指天望月”“劈山救母”一連三招,始堪堪躲過這場兇險。
青印掌胡桑冷哼一聲,抖手劈出七掌,勁風罡烈中,焦光閃爍的匕首,又遞到楚雲背側!
而在同時,蟒龍鞭李三義沉喝連連,鞭身急顫如波,在鞭身和倒須的抖動中,倏而卷向楚雲下盤!
浪子楚雲鋼牙緊咬,鬚眉俱張,金環刀閃耀生輝,直戮青印掌胡桑咽喉,身軀順勢搶步上前,手掌卻並指如戟,點向蟒龍鞭李三義右手,”太陽小腸經”之“少澤”“前谷”二穴!
青印掌胡桑哼了一聲,腳步硬生生旋出三尺,借旋身之力,雙臂反拋而起,掄向楚雲面頰,順便亦解了蟒龍鞭李三義之危。
這時,烏黑的天空,又起了一連串的雷聲,涼沁沁的,綿綿密密的雨絲,已自空中霏霏灑落。
沙灘上的六條人影,仍然縱躍如飛,毫不停息,各以自己生平的功力,向對方做殘酷而致命的攻擊。
雙方沒有憐惜,沒有情感,而在此時此際,亦不會有絲毫的仁慈,因為,這是以自己的生命為賭注,人,在關係到自己生命利益的時候,便往往是最殘酷而自私的一種生靈。
三十招又過去了,浪子楚雲肋下已被焦德的匕首劃破一條血槽,但是他自得到胡桑的激勵後,便一直以亢奮而堅毅的意志支持着自己,他在這慘厲而激烈的戰鬥中,已省悟出生命的可貴,雖然他明知生還無望,亦不甘就此引頸受戮,就事實而言,目前最先不利於自己之人,便是最近及最不相干的仇敵。
要在與仇敵對拼之際,希求寬恕與仁慈,只不過是一種最奢侈的妄想和夢幻而已。
這時,他強忍着肋下的疼痛,用出全身任何一分可以發揮出的力量,形若瘋虎一般的猛拼狠鬥着。
雙方的勢力,雖然相距懸殊,但只因有一方面,已經豁出性命相拼,所以在一時半刻問,青印掌等六人亦無法取得絕對的優勢,這時浪子楚雲肋下的鮮血,雖已將他的衣衫浸透,然而這徹心的痛楚,卻並未影響到他身形的迅速與出手的凌厲,因為這與他整個的生命來説,總是極為微小的一點啊!
細軟的沙地上,腳印凌亂,然而在凌亂的腳印上,又不斷地踏上新的,更深的腳印……
雨水,自每一個人的面頰上淌下,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去拭抹,七雙眼睛毫不眨動的怒瞪着,隨着身形的進退,招式的揮展,閃射着神韻各異的光彩。
驀然。
在一聲悶雷響起的當兒.白湖二鬼的老二焦光,在蟒龍鞭李三義的招式掩護之下,進中宮,踏洪門,右掌匕首閃起一溜寒芒,狠辣無比的插向楚雲胸前,左掌猛然抓向對方肋骨要害。
同時,青印掌胡桑亦豎掌如刀,劈向楚雲後腦,宮裏雙鈎戴倫戴道二人的鈎影,也如毒蛇般封住敵人兩側退路,各人招式的配合,已形成一片羅網,將楚雲緊罩其中!
浪了楚雲在瞬息間作了一個危險的決定,身形不閃反進,猛然向前衝去,手中金環刀在一連串的暴響聲中猛壓白湖二鬼焦光刺來的匕首,順勢往前直削,而對焦光抓向肋下的掌勢,則毫不閃躲。
人影閃動中,青印掌胡桑掌勢竟告落空,他目光一瞥,不由脱口大叫道:“焦賢弟,快閃!”叫聲中,慌忙出掌搶救。但是,時間上已遲了一步,兩聲骨骼折斷的脆響,一陣血光隨即四射迸濺!
浪子楚雲已在險招之下,將回避不及的白湖二鬼焦光一臂斬落,刀尖更深深嵌人焦光左肋之內!
這是付有慘痛代價的勝利,楚雲亦被對方抓斷兩根肋骨!
焦光長嚎一聲,瘦削的身軀蹌踉退出數步,面孔在剎那間變得如白蠟,那一雙失去神采的眼睛,卻呆滯的望着沙地上那條自時間斷落的殘臂,而那隻斷落的手臂,卻仍然緊緊地握着那柄寒芒閃耀的匕首!
在焦光退後之際,青印掌胡桑的掌緣,正亦沾到楚雲背後!
楚雲狂笑一聲,金虹疾閃,反削而回,強勁的刃風,逼得胡桑迅速縮手躍退,浪子楚雲揮刀回斬之時,斷裂的肋骨起了一陣徹心的疼痛,額際的冷汗,立時如黃豆般淌落。
一條黑影,正在他微微一窒當中,呼地卷向右腿。
浪子楚雲這時已沒有閃避的餘地了;他強忍着刺骨的痛苦,傾力挪身,當他身形才艱辛的移出兩寸,那尖鋭的倒須利鈎,已自他腿上掃過,血肉橫飛中,一大片散碎的布屑紛紛灑落。
楚雲哼也沒有哼一聲,大腿上有如被一塊鮮紅的烙鐵灼炙過,歪斜地退出三步。
沙地是濕軟的,在他艱辛地退身時,兩縷鋭風,又毫不留情地襲向耳旁。
在時間與形勢上,楚雲欲待躲避這適時而至的攻擊,幾乎已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在絕望之際,反而縱聲長笑,腳步釘立不動,金環刀與天邊的閃電同時閃起,半片頭顱隨手而飛,兩柄鋒利彎曲的利鈎,也分別插入他頸旁琵琶骨將及兩寸!
宮裏雙鈎之首戴倫,連一聲最後的喊叫也沒有,像一截朽木般,頹然倒斃地下。
青印掌胡桑趁隙而進,大喝一聲,一團勁氣隨手而出,競將已是力竭傷重的浪子楚雲兜起六尺之高,若一塊殞石般摔出尋丈之外。
黑色的身軀,在沙地上微微抽搐,鮮血洞舊橫溢而出,卻又在瞬息間被雨水沖淡。
雷聲又響了,雨也較前落得更急,浪濤在呼嘯,在咆哮,彷彿為這場人間的悲劇發出不平的怒吼。
青印掌胡桑望着自己厚實的雙掌,面孔上隱隱露出一絲內疚與惋惜。
地上,躺着白湖二鬼焦光業已僵直的屍體,瞪着一雙如死魚也似的眼珠。
雷雨交作的夜空,細膩的軟沙,卻如嬰兒的嘴唇也似,貪婪的吮吸着流淌的鮮血。
宮裏雙鈎之一的戴道,正悲槍的跪在乃兄屍旁,熱淚混合着雨水,滴落在戴倫缺去一半的頭顱上……
情景是悲哀的,氣氛在淒厲中帶有恐怖……
白湖二鬼僅存的老大焦德,驀然伸展雙臂,瘋狂的叫道:
“殺……殺啊!楚雲,我要你的鮮血,來洗脱我二弟留下的仇恨!”
叫聲中,他雙目泛紅的舉起手中的匕首,踉蹌的向楚雲撲去!
匕首在焦德手中映射出一道寒光,當他正撲至楚雲橫卧的身前,高舉着這鋒利的兵器,猛力向下刺落的時候
一縷耀眼欲眩的電光忽然閃起,一聲震入耳膜的暴雷平地而起,天,在震怒了——
躺在地下的楚雲,被這一聲巨響,將迷糊而朦朧的意識驚醒,他感到雨水的沁涼,瞳孔內充滿着閃電的光輝,自然,更看到了那向他胸前刺落的鋒利匕首!
一股自然的本能反應,促使他麻木的右臂奇蹟似的迅疾揮出,握在手中的金環刀,在夜雨中閃起一溜金虹,一聲暴響,跟着又是一聲淒厲的慘呼,在風雨中搖曳傳出,一條手臂,又飛落在丈許外的浪花之中。
血,如雨似的噴灑而出,楚雲的頭臉上盡是一片嫣紅,順着雨水向下直流,淌進他翁動不已的口中,滿是鹹腥的味道,他已分不出是自己的血,抑是別人的血。
白湖二鬼的老大焦德,斷去了一條手臂,狠瞪着一雙似欲奪眶而出的眼珠,眼中充滿絕望,淒厲,與憤怒……
然而,他沒有説出一句話,喉頭裏一陣呼呼低響,熱血循着血管向斷臂的傷口汩汩衝出,他緩緩地倒下,又艱辛地匍匐至楚雲身前,與他弟弟一樣,憤怒而呆滯的瞪着雙目,像一條死魚的眼睛。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使已經認為楚雲早已絕命的青印掌胡桑等不能及時援救,他們個個驚懼莫名的呆立着,為眼前的事實而感到震怯,因為。在一個人遭受到如許多致命的打擊之後,居然尚未死去,更能在剎那之間,奮起傷敵,這簡直是一樁不可能的事,是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蹟!
浪子楚雲安靜的望着自己左腹之上,一柄顫巍巍的匕首,而這柄匕首,正插在他的肌膚之內,這是他適才揮刀劈敵之時,焦德手臂被斬之際,痛楚之下:稍為偏斜的插入一段留在他的體內。
楚雲沒有呻吟,沒有叫喊,甚至連一聲最輕的哼聲也沒有!
但是,自他身上所受的傷勢看來,即便是一個鐵打金剛,只怕也會忍受不住了。
他全身血污狼藉,創口的肌肉向外翻卷,面孔上,血與雨已混成一片,身軀更在輕微地痙攣,四肢也不斷地顫抖着……
蟒龍鞭李三義倏然大吼一聲,揮鞭猛劈而出,口中大叫道:
“你這惡鬼,老子劈了你!”
青印掌胡桑暴喝一聲,迅速的擋在楚雲面前,生硬的道:
“李老三,他已活不多時了,我們慈悲一些不好麼?向一個垂死之人再下辣手,今後還有何面目見人?”
蟒龍鞭李三義悚然收手,有些神經質的大吼道:“可是,宮裏雙鈎與白湖二鬼的三條命,豈能如此便宜就……”
他尚未説完,青印掌胡桑已厲聲叫道:
“住口!李三義,今夜我們昧着良心,來做這件天人共憤之事,只怕我們這一生中永遠也將得不到安寧,浪子楚雲以一對六,並未使用任何詭橘手段,全以真實功夫硬打硬拼,白湖二鬼等戰死,只能怨自己功力不濟,我們憑什麼再去怨恨他人?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這是罪孽,你知道嗎?這是罪孽!”
電光再閃,映在浪子楚雲那滿是血泥的淒厲面孔上,蟒龍鞭李三義全身激靈靈的一顫,默默垂首走開!
宮裏雙鈎的老二戴道,焦黃的面容上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雙臂高舉,跪在地上,呢喃不清的向發怒的海天低訴着,眼神在憂戚中有着無比的恐怖,他的神經好似有些迷亂了。
青印掌胡桑轉過身來,沉聲道:
“楚朋友,你不愧是一條好漢,胡某如此對待於你,衷心感到慚愧不已,我們今生不能結交,希望來世能和你交個朋友,若是真有來生,胡某更願意朋友你能十倍報還今日的仇恨,我絕不會有半句怨言,這是我應得的報應!”
浪子楚雲似乎聽到了胡桑的話聲,他那血污的嘴唇,浮起一絲極難察覺的微笑,這微笑透着蒼涼,他那沉重的眼皮,又緩慢而艱辛的睜開……
胡桑心頭一陣悽然,蹲下身軀,語聲有些哽咽的道:
“朋友,你有什麼話要説麼?”
浪子楚雲微微點頭,聲如遊絲般道:
“請……告訴我……我的……妻子……果真如你……你剛才所説的麼?”
青印掌胡桑心中起了一陣深沉的嘆息,他從楚雲暗淡的雙眸中,仍然可以察覺出他對那負情的妻子一片醇厚的愛意,而這愛意,又是多麼地痛苦而深刻啊!
胡桑右手微舉,沉聲道:
“朋友,胡桑以子子孫孫的延續為誓,若有一句誑言,天滅其嗣!”
一道電光閃過,映在胡桑那剛正的面孔上,流露出一股湛然而真摯的光彩!
浪子楚雲輕輕地閉上眼睛,兩顆含着無限辛酸的晶瑩淚珠,在眼角上悽然滑落。
青印掌胡桑強忍心頭悔恨,低聲道:
“朋友,你喜歡這片皎潔的沙灘麼?”
浪子楚雲知道胡桑的言外之意,乃是問他願意葬身何處?
楚雲又睜開雙目,沙啞的道:
“閣下……不失為武林中……正義之士,我……我會永生記得你……請你將我……拖到海中……我要……讓永恆不息……的波濤……滌淨我……我滿腔的羞辱……憤怒……與仇恨……”
青印掌胡桑虎目之中,熱淚盈眶,他用力微微頷首,小心翼翼的將楚雲抱起,緩步走到海邊,直到浪花吻着他的腳踝,始將楚雲緩緩放下。
一層波浪,湧過楚雲屠弱的身軀,他睜開雙目,再一次望向那淒涼的夜空,再一次看清眼前這正直的仇人,他嗆咳了一聲,暗啞的叫道:
“再會,朋友……”
青印掌胡桑退後兩步,語不成聲的道:
“再會……”
一個更大的浪濤浦來,將浪子楚雲的身軀卷向海中,更噎住了胡桑的尾聲。
波濤翻湧,怒浪排空,待浪花平息後,已見不到浪子楚雲那瘦削而屠弱的身軀。
魂隨波兮氣成殤,
志難揚,未殺盡兮棄碧浪。
生也苦短若朝露,
渺渺予思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