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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青帝 第一章 無晵蛇姥

    汁玄青!拓拔野又驚又怒,大出意料之外。

    十六年前,波母與公孫嬰侯同被神農封鎮於皮母地丘之底,這些日子又始終未曾見其蹤影,聽其消息,加之公孫嬰侯又口口聲聲為父母報仇,只道她早已亡故,想不到竟會在此時此地遇見這妖女!

    聽其言語,似是為了給亡兄黑帝報仇,與烏絲蘭瑪早有勾結,決意放出鯤魚、混沌等太古兇獸,對付燭龍。但掐指算來,汁玄青母子被火仇仙子從陰陽冥火壺中放出不過短短十日,又怎會神不知、鬼不覺,定下如此綿密周詳的計劃?

    而七日之前,龍、土、火等各族與公孫嬰侯決戰真陵早已鬧得天下皆知,身為盟友,烏絲蘭瑪不旦不統一行動,反倒暗自與波母結成同盟,其心叵測。看這情形,九鳳、強良等人也唯她馬首是瞻,可見她籌謀深遠,為布此局,儼然煞費苦心……

    拓拔野心中一動,隱隱約約似乎想到了什麼,但思緒淆亂,一時間又捋不分明。

    又想起適才烏絲蘭瑪所說的“只要鯤魚封印一旦解開,你們母子自然便能團圓”,陡然一震:是了!莫非她竟已擒獲了公孫嬰侯,所以才以此為要挾,迫使波母為她所用?那麼雨師妾呢?是否也和流沙仙子一起,落入了她的手中?

    一念及此,心底大寒,對這敵友莫測的水聖女,他素有警惕防範之心,此時更覺忐忑。雨師妾二女若當真落入其手,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水聖女機狡多變,為達目的更是不折手段,此番為了扳倒燭龍,甚至不惜解印巨鯤,只怕天下再沒有她不敢作出的事情了!

    正自驚疑不定,一陣狂風鼓舞捲入,冰雪似的大殿內長幔飄搖,陽光閃耀,波母站起身,黑袍起伏,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容上掛著一絲森冷的微笑,淡淡道:“此去平丘一千兩百里,此刻動身,最快也要黃昏才能趕到。既已準備周全,事不宜遲,這就走吧。”

    聽到“平丘”二字,拓拔野心頭又是一凜,平丘是傳說中北海極為隱秘的重囚禁地,除了黑帝等寥寥幾人之外,無人知其所在,他們去那裡又是作什麼?

    念頭未已,右臂一涼,又被水龍琳冰冷的手指緊緊抓住,她似是緊張已極,顫聲道:“公子,現在惟有你才能救我,再猶豫不定,就來不及啦……”臉上暈紅,剩下半句話噎在喉中,凝視著他,妙目中淚光閃耀,交雜著惶急、哀苦、羞澀、悲怒諸多神色。

    拓拔野還不等回答,又聽烏絲蘭瑪微笑道:“汁姐姐所言極是。”轉身道:“九鳳仙子,純陰女祭準備好了麼?”

    九鳳仙子起身道:“水龍仙子出列。”連叫幾聲,無人應答,俏臉微變,丹鳳眼四下橫掃,喝道:“水龍仙子呢?”

    殿中眾人臉色齊變,紛紛四下轉望。

    源坎壺陡然一震,葫蘆口突然被黑布矇住了,外面人影登時變得朦朦朧朧起來。顯是雨師薇驚惶失措之下,將神壺藏入了黑袍領口之中。

    眼見水龍琳花容慘白,羊脂雪玉般的嬌軀不住地微微發抖,拓拔野心下一凜,猜到了大概。

    大荒各族祭祀天地、神獸之時,除了獸牲之外,還常常會有“人祭”。某些特殊的祀典,必須祭以童男童女,稱為“純陽男祭”與“純陰女祭”。想必這少女,便是此番祭祀鯤魚的獻品了。

    難怪適才她竟苦苦哀求自己取走她的處子之身。一旦破瓜,便再不能成為“純陰女祭”。

    拓拔野搖了搖頭,沉聲道:“姑娘,這可不是解決之道。祭祀在即,即便你不能作為‘純陰女祭’,她們盛怒之下,也定然饒不了你……”

    水龍琳咬牙道:“我是水龍郡主,當世帝胄,有特赦之權。失去童身,至多被逐出天櫃山,削籍為民便是……”

    拓拔野一凜,才知眼前這清麗冷豔的少女竟是黑帝汁光紀的外孫女。黑帝共有三個子女,兩個兒子早年戰死沙場,唯一的女兒十年前也已病死,嫡孫之中,只剩下這麼一個水龍郡主。

    燭龍雖然耍盡奸謀,害得黑帝半人半鬼,但對這無甚妨害的水龍琳倒也客氣,始終優待有加。反倒是她的親姑姥姥汁玄青,甫一現世,便要將她作為人祭;而她生死關頭,竟又向當日擊敗她外祖父的“仇敵”求救……真可謂世事無稽,命運難料。

    拓拔野收斂心神,道:“姑娘,鯤魚兇獸一旦解印,大荒浩劫難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當務之急是阻止祭祀,即便你暫時保得性命,她們還會找其他女弟子獻祭……”

    水龍琳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憤恨之色,搖了搖頭,道:“她們明日要祭祀的並非鯤魚,而是無晵蛇姥的硃卷玄蛇。那老巫婆要的只是我,換了別人,她決計不肯答應。”

    “無晵蛇姥?”拓拔野覺得這名字頗為熟悉,忽地想起當年在古浪嶼上聽各族流囚所說的大荒掌故,心頭陡然大凜。

    傳說女媧大神當年封鎮兇獸,補天平地之後,心力交瘁,踏空登仙而去,蛇族八大長老由此接掌大荒,開始了歷時一千六百多年的統治。

    蛇歷1651年,興起的金、木、水、火、土人類五族不堪忍受蛇族暴政,紛紛開始反抗,此後百餘年,大荒陷入一片混戰之中。直至蛇歷1772年,土、火兩族盟軍大破十八萬蛇軍,攻陷蛇都,將數千名蛇族貴胄斬殺殆盡,綿延了近兩千年的蛇族王朝至此轟然坍塌。

    殘餘的蛇族八部流落各地,被五族追殺,幾已死絕,剩下的不是躲藏到窮山惡水之地,便是被人族同化,繁衍分支,成了五族蠻邦。

    三千年來,蛇族雖滅,但其後裔卻對大荒依舊有著無形的影響力,各地都有以巨蛇為圖騰神獸的部落,各族都有蛇裔所建之國,其中尤以水族的無晵國、火族的巴國最為著名,就連當今威鎮天下的玄水真神燭龍也相傳是蛇族之後。

    一百多年前,無晵國的蛇巫神女硃卷氏野心勃勃,以北海玄蛇為神獸,蛇山為聖都,妄圖重建蛇族王朝,一時間烽火連天,席捲七十六城,天下蛇裔蠻族蠢蠢欲動,接連響應。

    最後無晵蛇軍終被神農與黑帝聯手擊潰,硃卷氏亦被神農收伏,流放於北海平丘,被迫立下毒誓,終身不得離開半步。

    而這硃卷氏就是所謂的無晵蛇姥了,亦是當年大荒第一妖女。相傳她貌美如花,心如蛇蠍,更有通天法術、不死之身,就連神農亦戰到四百餘合,方才將她制住。百餘年來,雖被封鎮平丘,但兇名昭著,無人不知,水族百姓更用她來嚇唬不聽話的孩子,只要聽到“無晵蛇姥”四字,再玩劣的孩童也會嚇得噤若寒蟬,動也不動。

    拓拔野心中驀然一動,硃卷氏生平最恨的仇敵便是神農與汁光紀,此番波母、水聖女等人千里迢迢,以黑帝的外孫女為人祭,獻給這妖女,為的必定是解印鯤魚之事。難道……難道這蛇族妖女竟知曉鯤魚的解印法訣麼?

    念頭未已,果然聽見汁玄青格格笑道:“烏絲蘭瑪妹子,找不著我的侄孫女作人祭,無晵蛇姥憑什麼要將解印訣告訴你?極聖宮八百鐵衛,居然連一個小丫頭也看不住,傳將出去,可真成了大荒笑談啦。”

    烏絲蘭瑪淡淡道:“汁姐姐放心,‘純陰女祭’的人選一直秘而不宣,水龍仙子又哪能知道自己將為人祭?就算她聰明絕頂,真想逃脫,不出五里,便能教‘極光雪鷲’發覺。方圓數百里全是天羅地網,她又豈能逃脫?”

    話音方落,只聽一個尖利的聲音森然喝道:“你們還待著作什麼?一柱香之內不能將水龍仙子帶回來,就全到蛇山陪伴無晵蛇姥去罷!”當是強良的聲音。

    眾人轟然應諾,紛紛四下奔散。源坎壺陡然一陣震動,左搖右晃,想是雨師薇也跟著人群奔跑起來,假意尋找水龍琳。

    水龍琳雙頰酡紅,一咬牙,驀地跪倒在拓拔野身前,一字字地道:“公子,水龍琳不是怕死,只怕死後再無法報仇。只要今日公子幫我度過此劫,水龍琳甘為公子奴婢,任為犬馬,死而無憾!”說到最後一句,心底五味交陳,淚水忍不住又奪眶而出。

    拓拔野急忙將她拉起,溫言道:“姑娘何出此言?鎮伏兇魔,匹夫有責。我決計不會讓她們將鯤魚解印而出,姑娘只管放心。”

    右手一探,將地上的衣裳吸卷而起,披在她的身上,微微一笑,道:“姑娘將我從‘海淵洞’救回來,有恩在先,奴婢也罷,獻身也罷,休要再提。只盼將來姑娘不要視我為仇敵,我便感激不盡了。”

    他氣宇軒昂,溫和親切,言語之中自有一種讓人鎮定信服的力量,水龍琳心中怦怦一跳,低聲道:“公子大恩,永誌不忘,水龍琳豈敢以怨報德?”頓了頓,臉上暈紅,咬唇道:“公子……公子既不願……那般,不知又有什麼法子,可渡此劫?”

    拓拔野微笑不語,霎時間腦中閃過了萬千個念頭。

    此時天櫃山上聚集了水族眾多高手,單隻水聖女、強良、九鳳三人聯起手來,他便已凶多吉少,再加上蠱毒無雙、法術驚人的波母,以及這極聖宮八百鐵衛……若想以武力強行制止鯤魚解印,不啻於痴人說夢。

    更何況雨師妾、流沙仙子二人此刻仍生死未卜,倘若當真在烏絲蘭瑪手中,自己貿然現身,反要投鼠忌器,受制於人。思量片刻,心潮洶湧,驀地痛下決心。這計劃雖然頗為冒險,但在這等境況之下,也是唯一的選擇了。

    當下眉尖一挑,沉聲道:“欲擒龍,先入海。姑娘,還得請你冒一回險,作回‘純陰女祭’!”

    一輪白日黯淡地懸掛在西邊天際,整整七日,動也不動。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無垠無際的冰天雪地,寒意徹骨,白茫茫的雪沫漫天飛舞,什麼也瞧不真切。偶爾傳來幾聲北極雪鷲的淒厲尖啼,更添蒼茫空曠之感。

    在這裡,整個世界象是永恆的黃昏,一切彷彿都隨之停滯了,除了那刺耳呼嘯的狂風,片刻不息。

    雨師妾伏身蹲在雪地上,捧起一掌冰雪,真氣鼓舞,白汽蒸騰,頃刻間化為一彎晶瑩雪水,晃動著映照出她的容顏。

    火紅的長髮隨風飄揚,白絲處處可見,雙頰消瘦,容色憔悴,眼角的魚尾紋似乎又比昨日更多一些了。她怔怔地凝視了片刻,心中悲涼苦楚,一顆淚水陡然滴落,漣漪晃盪,映影登時模糊了。

    忽聽狂風怒吼,如萬獸嘶號,她心中一凜,還不及伏下身,呼吸驀地一窒,彷彿被驚濤駭浪當頭狂掃,登時朝後踉蹌飛跌,霎時間便被衝出十餘丈遠。

    相隔不過半個時辰,北極的暴風雪又來了!

    四周天昏地暗,颶風咆哮,冰塊、雪沫……鋪天蓋地滾滾翻騰,彷彿天河從天奔瀉而下,洪流滔滔。只聽“嘭”地一聲巨響,南側的一座冰山竟被颳得迸炸開來,冰飛雪舞,蔚為壯觀。

    雨師妾不敢大意,立時凝神聚氣,在狂風中驟然翻身迴旋,姿態曼妙地俯衝而下,“吃吃”連聲,十指閃電似的地扎入冰雪深處的凍土,緊緊摳住。

    北海以北兩千餘里,便是傳說中的“終北國”,常年肆虐著難以想象的暴風雪。風暴之猛,足以開山裂地,別說尋常的人、獸,就算是大荒真人級高手也難以抵禦,縱然不被極寒凍死,也隨時有被狂風撕裂的危險。

    此處距離終北國雖然還有千里之遙,但已過了北海,風雪之威力,也足以讓人心驚膽寒。

    狂風呼嘯,雪浪澎湃,雨師妾緊緊貼伏在雪地上,衣裳鼓舞,長髮起伏,周身肌膚獵獵刺疼,彷彿被霜刀冰劍剮過一般,十根纖指更是凍得幾欲麻木。

    七日前,她身中“彈指紅顏老”的奇毒,原本半個時辰之內便將老死,所幸被流沙仙子的不老之血暫時封鎮,再加上北極氣候酷寒,衰老速度大為減緩,但體內真氣終究遠不如前,與這北極風暴抗衡,呼吸窒堵,竟覺得頗為吃力。

    苦苦強撐了片刻,暴風雪殊無變小趨勢,反而越來越發猛烈,雨師妾緊咬牙根,又冷又疼,難受已極。

    “格啦啦”一陣脆響,左手五指所摳的凍土突然迸裂開來,被風暴轟然席捲,剎那間土崩冰飛,她左手一鬆,身子登時失衡,陡然朝右上方飄飛搖曳,右手亦隨之支撐不住,“啊”地一聲低吟,沖天飛起,被狂風捲著朝西南方翻飛而去!

    雨師妾心中大凜,正欲聚氣下衝,忽聽“咻咻”激響,數十道銀光從她周遭怒射而過,倏然沒入冰地,周身一緊,彷彿被萬千細絲緊緊纏住,陡然朝下一沉,衝落在地。

    七十二根迴旋子母蜂針,再加上堅韌無匹的北海冰蠶絲,猶如織繭似的將她牢牢地“釘”在冰地上,任那風暴再猛,亦不能捲動分毫。

    “流沙仙子!”雨師妾大震,臉上笑容卻如春花綻放,抬頭望去,果見一道人影翩翩衝下,黃衣鼓舞,細辮飛揚,正是大荒第二妖女洛姬雅。

    自從當日由皮母地丘莫名其妙地被拋到了這冰天雪地,她想不清前因後果,見不著半個人影,心中震駭、迷惘、絕望,直如夢魘。有時候甚至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此時故人相見,心中驚喜莫以言表。

    流沙仙子蘋果臉蛋被凍得通紅,亦滿是喜悅之色,大眼滴溜溜一轉,奇道:“拓拔小子呢?沒和你在一起麼?”

    雨師妾心中陡然一沉,笑靨僵住,滿腔的歡悅、希望……頓時煙消雲散。

    流沙仙子亦大為失望,若在平時,見龍女這般失落,少不得要幸災樂禍地打趣一番,但此時心裡卻是說不出的難過與擔憂,格格一笑,道:“新娘子放心吧,拓拔小子的命比玄冰鐵還硬,除了你當他是個寶貝,只怕連鬼王也不敢收他呢。”

    雨師妾勉強一笑,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喉中酸堵如刺,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這七日來,孤身居處荒寒北極,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拓拔野的安危。她飲冰雪、食生魚,孤身跋涉了數百里,苦苦強撐,就是期盼著能與拓拔重逢。此時見著流沙仙子,只道連日來的祈禱終於感動了上蒼,誰想仍是空歡喜一場。

    過了片刻,冰風暴終於漸漸轉小,漫天黑褐色的雲層奔騰離散,露出一條碧藍色的蒼穹,天色漸亮。

    前方冰山連綿橫亙,在那永不沉落的夕陽照耀下,折射出慘白的光芒。一陣風吹來,冰沙曼舞,濛濛地捲過藍天,象輕煙薄霧,倏然消散。

    二女環首四顧,天地蒼茫,雪白無際,不知伊人身在何處,更不知該往哪裡去。

    流沙仙子嘆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道:“天寒地凍,就算是千里子母香還未消退,放出青蚨蟲追蹤,不要片刻也凍成冰蟲啦。早知如此,在那冥火壺中,就該和拓拔小子約好見面之地才是。”

    雨師妾心下悽婉,微微一笑,低聲道:“萬事天定,何必強求?若命裡註定能重逢,不管朝哪裡走,終究能夠遇見……”

    瞧見對面冰山映照出的自己的身影,心中又如被刀扎一般,眼眶一熱,暗想:“或許老天便是不想讓他瞧見我現在的容貌,所以才讓我們失散。這樣也好,至少在他心底,永遠只能記著我從前的模樣。”

    流沙仙子見她痴痴地凝視著冰中映影,知其所思,呸了一聲,冷笑道:“我命由我不由天,要指望這賊老天,我早已死了七八百次了。”伸手扣住雨師妾的脈門,凝神探掃。

    念力及處,只覺得她體內經脈、臟腑寒氣極重,就連血液也流得頗為緩慢,幾日前那洶洶熾熱的劇毒反倒消減了許多。“咦”了一聲,又奇又喜,笑道:“是了!多虧了北極的惡寒天氣,剋制住了你體內的奇毒,暫時延緩了衰老。等我再以‘不老之血’注入你身,輔以冰雪敷療,說不定這些皺紋、白髮就全能消除了。”

    雨師妾心中感激,但對此早已不抱希望,搖頭微笑道:“流沙妹子,多謝你的好意。若非你以血相救,我早已成了骷髏一具了。只是……只是那‘彈指紅顏老’若能這般易解,汁玄青母子也不會將它用來對付小野啦。”

    頓了頓,嫣然一笑,低聲道:“其實這幾日來,我早已想得開了,這半年多來,我和他朝夕相伴,從未有過的快樂,已算是上蒼眷顧了。能替他中毒擋禍,那也好得很啊。只要他能平平安安,我就無怨無憾了……”

    聽得“上蒼眷顧”四字,流沙仙子心中莫名地一陣悲苦憤懣,格格大笑道:“什麼賊老天,早已經瞎了眼啦!越是這賊老天所定之事,我越是要忤逆!”

    當下右手疾點,不容分說,將雨師妾周身經脈重新封住,和她兩兩盤坐在地,道:“賊老天讓你中了‘彈指紅顏老’,又偏偏讓我成為‘不老之身’,好呀,那我就非要逆轉過來不可!”

    說著咬破雙手食指指尖,分別點在她胸前的“膻中”、“紫宮”二穴上,嘴唇翕動,疾念法訣。紅光閃耀,血氣綿綿不絕地朝她心房、肝臟湧去。

    雨師妾只覺得暖流汩汩,周身經脈大暢,肌膚彷彿燒灼一般,被徹骨寒風颳吹,酥麻顫慄,說不出的舒服痛快。

    低眸望去,周身紅光閃耀,分成彤、紫兩道氣線,彤光從流沙仙子的左手食指源源不斷地透入自己的“紫宮”穴,沿著任脈傳達全身各大血脈;而紫光則從自己全身各處綿綿不絕地朝“膻中”穴彙集,透過流沙仙子的右手指尖流入她的體內……

    “換血重生大法!”雨師妾心中大凜,想不到為了救自己,她竟使出這等不啻於自殺的法術來!

    這法術是七百年前水族的妖女水煙羅所創。此女雖然心毒手辣,但對自己的獨女卻是奉若掌上明珠。女兒三歲之時誤中敗血奇毒,為救女兒,她竟自創妖法,將自己的血氣與其女週轉相換,每七日一次,歷時三年,終於救得女兒,自己卻也因此元氣大傷,最終被土族仇家所殺。

    這法術雖然妖邪古怪,但法訣簡單,極易操作。然則普天之下,除了母親,又有誰甘願使出這等損己利人的法術?七百年來,流沙仙子只怕是第一個了。

    只是水煙羅的女兒其時不過三歲,母女大小懸殊,換她周身之血尚可強撐;而洛姬雅卻嬌小若女童,以小易大,兇險倍增

    雨師妾想要阻止,卻苦於經脈被封,說不出半個字來,眼睜睜地看著洛姬雅將“不老之血”綿綿輸入自己體內,心中駭異、感激、悲喜、忐忑……翻江倒海,淚水潸潸滴落。

    她心底明白,這童顏妖女甘願捨己相救,固然有與上蒼鬥氣、報復汁玄青母子等等原因,但最為重要的,卻還是因為拓拔野。神農已死,對於流沙仙子來說,這個世上唯一難以抗拒、難以割捨的,恐怕就只有這神農臨死之前委以重任的少年了。

    當日在崑崙山琅玕林與她相逢之時,雨師妾便隱隱察覺到,這妖女與拓拔之間微妙而又曖昧的感情,象是姐弟,象是密友,又象是永遠也不會承認的情人。同為大荒妖女,原本便素不買帳,那時她的心底,更忍不住翻湧起酸楚的醋意。

    而此刻,在這蒼茫無邊、生死相依的北極大地,所有的猜疑、隔閡、忌恨……全都象冰山一樣被狂風颳散無形。她的血在她的身子裡,暖暖地奔流著,冰消雪融。陽光將她們的影子斜斜地拉在了一起,似離還合,再也分不開了。

    正自悲喜交摻,忽然聽見呼嘯的風聲中夾雜著“噝噝”之聲,刺耳嘈雜,象是毒蛇響尾一般,極為詭異。

    雨師妾雙耳的催情蛇驟然蜷縮,齊齊吐信。她心頭一凜,暗覺不妙。雖不知來者是何物,但此時和洛姬雅心脈相連,真氣互通,一旦被強行中斷,不但前功盡棄,更有震斷心脈、魂飛魄散之虞!

    流沙仙子卻似沒有聽見一般,緊閉雙目,默唸法訣,額頭、鼻尖都沁出了細微的汗珠,蘋果似的臉蛋紅豔豔的煞是嬌豔,身上的紫氣越來越甚,絲嫋飛揚,周圍的雪沫方一接近,立即變成水珠滴落在她的身上。

    那“噝噝”異響之聲越來越近,狂風吹來,雪霧飄散,腥臭撲鼻,影影綽綽瞧見一大片色彩斑斕之物從西向東,急速游來,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妖異的絢光。

    雨師妾心中嘭嘭大跳,凝神細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如潮水般席捲而來的,赫然是數以萬計的錦紋毒蛇!

    大凡蛇類都是冷血之屬,體溫隨著外界的溫度變化而變化,因此在酷熱與極寒之地,都絕少蛇類出沒。每到冬天,尋常蛇類若不休眠,必定凍僵,更毋論成群結隊地出現在這北極惡寒之地了!

    這萬千遊蛇形狀各異,大小不一,少說也有三千餘種,以雨師妾見識之廣,竟也有大半不曾識得。放眼望去,最小的不過細若蚯蚓,最大的卻要四五人合圍才抱得過來,綿延數里;但每一條都是絢彩錦鱗,無一不是劇毒之屬。

    眼見著這蛇群漫漫席捲,越來越近,雨師妾的心直欲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正是千鈞一髮的換血關頭,若被這些毒蛇咬上一口,縱不被毒死,也必然氣血迸岔,經脈俱斷。

    自己倒也罷了,橫豎命不久長,若因此連累了流沙仙子,於心何忍?

    她的御獸之術天下無雙,流沙仙子駕御毒蟲罕有匹敵,二女加在一起,單論此道,大荒幾乎無人可敵。若在平時,只需稍稍吹角鼓號,便能將蛇群驚散;但偏偏此刻身不由己,不能動彈分毫,縱有千般本領、萬種能耐也使不出來了。

    風雪又漸漸變大了,蛇群被狂風推送,速度更快,如巨浪翻騰,片刻之間便到了二女周側。

    雨師妾大凜,正想著該如何應對,當先的一條金鱗巨蟒已蜿蜒著從身側遊過,碧綠的圓睛瞪視了她一眼,紅信吞吐,突然象是發現了什麼可怕的物事,忙不迭地朝外盤蜷收縮,避讓遊開。

    尾隨其後的數十條巨蛇似是聞見了什麼,也紛紛驚惶地避散開來。

    一時間“咻咻”激響,蛇群宛如大潮分浪,從二女兩側繞遊開去,不敢靠近三尺之內。

    雨師妾又驚又奇,見流沙仙子神色自若地閉目盤坐,心念一動,料想必是她常年御使蠱毒,周身上下已有了揮之不散的獨特氣味,常人雖然聞不出來,但這些毒蛇蟲豸卻仍不免聞風畏懼。

    她心中方自大松,又聽見那“噝噝”之聲越來越響,刺耳已極,循聲望去,只見六個女子頭纏彩巾,帽纓長垂,身著絢麗蠻裝,騎乘在六條青綠色的巨蛇上,橫吹著一根淡綠色的桑樹枝。

    “拘纓之國!”雨師妾心中一沉,念頭未已,果然聽見一聲嬌脆的驚呼,格格笑道:“哎呀,稀客稀客,這不是龍女姐姐麼?不是說被陽極真神擄走為妻了、埋在地底了麼?怎地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說話之人騎乘在一條巨大的碧蛇上,彩巾纏頭,珠貝搖曳,瓜子臉上笑靨如花,彎月似的雙眸灼灼地凝視著她,閃爍著驚愕、狂喜、怨毒、妒恨諸多神情,正是名列“大荒十大妖女”之七的歐絲之野。

    拘纓之國位於北海以西,國人為蛇族後裔,民風暴烈,善蠱毒。

    其國主歐絲之野是雙頭老祖的寵妾。雙頭老祖與水伯天吳分屬水族內兩大勢力,貌合神離,勾心鬥角。她和龍女又都是族內貌美權重的風頭人物,彼此間自然也就深懷嫉恨,罅隙益深。

    當日雨師妾為了拓拔野離親叛族之時,便是這妖女煽風點火地挑撥,勾使雙頭老祖向燭龍索討她為奴妾,而後百般凌辱鞭撻。

    那日方山之上,歐絲之野更利用她淆亂拓拔野心智,而後操縱襪人突襲暗算,險些將他刺成重傷。

    誰想今日冤家路窄,竟又在這等緊要關頭遇見不共戴天的夙敵!

    雨師妾驚怒交集,但臉上卻笑吟吟的不動聲色。這妖女的實力稍遜於己,又素來多疑警惕,只要別讓她發覺自己二人動彈不得,決計不敢輕舉妄動。再拖延片刻,等這一輪血氣替換完畢,洛姬雅便能安然脫身了,那時再聯手對付她,便易如反掌。

    蛇群遊舞,二女盤坐於雪地,就象是急流中的兩塊石頭,動也不動。只有一縷縷的紅光紫氣不斷地在周側閃耀。

    歐絲之野心下狐疑,凝神細看,發覺另外一人竟是流沙仙子,臉色頓時一變,格格笑道:“今天北海吹得是什麼風,把流沙也吹到這裡來啦。天寒地凍的,你們坐在這裡促膝談心麼?”

    一邊說,一邊四下掃望,尋找拓拔野等人的蹤影。

    這七日來,拓拔野、公孫嬰侯等人和混沌獸一起被封鎮於皮母地丘之底,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大荒盡知。龍族聞訊悲沮,水、木等族自然歡騰一片。

    豈料此刻竟在這距離皮母地丘萬里之外的北極遇見了龍女與洛姬雅,雖不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可以肯定,拓拔野多半未死。

    自從雙頭老祖被拓拔野震殺之後,海神宮作鳥獸散,歐絲之野勢力隨之大墮。對拓拔野與雨師妾,她可謂恨得咬牙切齒。此番只要能將她活捉生擒,獻給燭龍作為人質,必可立下奇功,重返水族權力之顛。

    那六名蠻女見她眼色,心領神會,齊吹桑枝,“噝噝”之聲大作。

    蛇群聞聲頓時潮水似的分卷翻騰,將雨師妾二女團團包圍,昂頭吐信,只等信號一出,便立時圍撲上前。

    眼見雨師妾微笑不語,流沙仙子又如石頭似的動也不動,一幅成竹在胸之狀,歐絲之野心中驚疑更甚,怵然暗想:“糟了!難道她們早已知道了我此行的目的,故意在這裡攔截,誘我中計麼?”忌憚二女之威,一時倒也不敢貿然動手。

    四下探掃,冰山迤儷,雪地茫茫,始終瞧不見第三人的身影;龍女二人姿勢一直不變,微感僵硬,彼此間氣光流轉,似乎正在御氣療傷……

    歐絲之野心中一動,凝神細看,這才發覺雨師妾紅髮中參雜了些須銀絲,眼角多了不少細紋……雖然仍是美豔無匹,但容色憔悴,竟象是老了不少。再看流沙仙子,臉色酡紅,香汗淋漓,指尖竟在微微顫動……

    她靈光一閃,隱隱猜到大概,臉色突地一變,朝著雨師妾後方失聲喝道:“拓拔野!你果然也在這裡!”

    雨師妾腦中嗡的一響,彷彿被雷電當頭劈中,胸膺內驚訝、狂喜、激動,充盈欲爆。俏臉暈紅,眼眶盈淚,想要開口呼喊,卻發不出聲響;想要轉頭去看,卻不能動彈。

    歐絲之野見狀登時瞭然,格格大笑道:“龍女姐姐,原來你果真不能動彈,我差點又上了你的大當啦!”素手驀地一拉帽纓,“哧哧”激響,數百道絢光從纏頭衝出,朝著二女怒射而去。

    幾在同時,六名蠻女桑枝笛嘶聲激奏,數萬毒蛇如狂潮噴湧,陡然衝起十餘丈高,層層疊疊,朝著雨師妾當頭圍湧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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