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説段思鳳自正號綵鳳令主之後,一天,閒中無事,不覺來到後園,看着繁盛的花木,排遣胸懷,不知不覺走進了鐘山的腹地奧區。
驀地,只見一點白影,連聲悲鳴,沖天而起。
以她鋭利的雙目,雖只一瞥之間,就已看清那是一隻蒼鷹般大的白色猛禽,鐵爪鋼緣,火眼金睛,看來神駿非凡。
那白色猛禽在空中盤飛了二週,驀地雙翅一束,帶着一連串清脆的鳴聲,向原來飛起的地方,猛撲而下。
段思鳳移目視之,只見那地方長着碧油油的青草,還有好幾株合抱大樹,把目光擋住,看不出草叢裏還有什麼東西。
説時遲,那時快,“呼”的地聲,白禽重又沖天而起,這次因為起的匆驟,而又好像在躲避草叢中某件兇物的追襲,因此當飛起時,左翼掃在大樹的枝幹上,“咔嚓”一聲,那枝幹竟被它鐵翼掃折,但那禽兒也飄落了二根長長的羽翎。
那白禽長得既神駿又可愛,段思鳳早就動了愛憐之念,見狀不由“噯呀”出聲,臉上浮起痛惜之容。
白禽也看到了她,緩緩向她飛來,鳥頭連點,把個段思鳳高興得直跳,剛想伸手去接,卻見白禽倏然返飛,鳴叫連連,直向草叢中撲下。只見白影稍落即起,倏忽之間,重又撲下,就在這塊草叢附近,起落盤飛不已,彷彿和什麼東西在惡鬥似的。
段思鳳聽得草叢中也有鳴聲傳來,和白禽鳴聲一模一樣,只是微弱得多。
此時她才知道敢情白禽還有一個同伴,不知被什麼厲害東西所傷,因此才奮不顧身的飛撲不已。
她施展移形換位的輕功,剛向前挪了二步,驀聞白禽一聲急鳴,身形沖天而起,緊跟着一條通體藍光閃閃長的三尺多的小蛇,刷地一聲,彈射而起,那去勢之快,較白禽更有過之。
這一白一藍的二條影子,幾乎首尾相銜般飛射而起,段思鳳不由大吃一驚,她看出藍鱗毒蛇,體積雖小,但毒性極烈,尤其是動作迅疾如電,分明稟賦怪異,厲害無比。自己再不出手解救,白禽非死在它的毒吻之下不可。
只見她倏然出手,雙手一拂一揚之間,射出三點銀色光芒……
她發射暗器的手法,傳自東極五奇中的烈火神君,何等神奇。説時遲,那時快,暗器中除了打向七寸的那枚,被藍蛇偏首避過外,其餘的二枚,劈劈拍拍地一齊打在藍蛇身上,但它反彈而起,竟然絲毫無傷。
段思鳳微微一楞,戒心立起,要知她目前一身功力,在江湖上鮮有其匹。她所發射的暗器,就是一塊鐵板也要被打得凹了下去,想不到那藍蛇竟然若無其事。
其實這藍蛇乃是道書中所記載的“菩薩藍”毒蛇。這種“菩薩藍”稟天地間至淫至毒之氣生成,初生之時,就有八寸來長,以後每隔十八年蜕一次殼,長大一寸,像這一條有三尺四、五寸長,怕不有五百多年氣候。
當此物長到一尺四寸時,就知道吸收日精月華,每當子午二時,對着日月吐納,修煉內丹。一身皮鱗,堅逾精鋼,除非像“干將”“莫邪”等神物利器,休想動它分毫。
尤其這菩薩藍心思靈慧,兇狡異常,普通就是號稱高手之流,遇上了它,也休想活命。
而和菩薩藍飛騰撲斗的白禽,乃是天山北路所產的“雪雕”,也是兩間靈氣所種的靈禽,兩翼風雲,飛行極速,生就鋼喙鐵爪,普通木石,被它爪喙略施,立刻碎裂。它的體積雖小,但爪喙之利,力量之雄,就是虎豹熊象,遇到了它,亦非被生生裂死不可。
閒話表過,且説段思鳳見菩薩藍中了暗器,只把它的身子擊落地上,竟然一點傷都沒有,不由驚得一呆。其實菩薩藍自出生以來,還沒有吃過這種苦頭呢,只覺得被敵人暗器擊中之處,連骨節都隱隱發痛,不由急怒得連聲噓叫,迅捷地向段思鳳游去。
段思鳳連忙撤出銀笛,驀地一揮,響起一陣龍吟虎嘯之聲,菩薩藍彷彿看出厲害,遊行的速度慢了下來,頭上碧光熒然的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盯注着段思鳳。
段恩鳳從小就討厭蚊蟲蠍子等類的毒物,但當他細看了菩薩藍二眼之後,卻覺得它長相非但不討人厭,而且還很討人喜歡,尤其是一身藍鱗,光彩交耀。遊行時的動作,有説不出的舒徐美觀。
她不覺引發了童心,滿腔殺機,一齊泯除。
這時,她看到了靈禽雪雕翩然飛落草叢,雙爪抱了另一隻雪雕,舉翅高飛,剎時間已經去遠,看不見了。
她心中浮起惆悵之感,驀然她發現藍光一閃,“颼”的一聲,菩薩藍勁射而來。她不由得大吃一驚,笛隨身轉,湧起千重銀光,護住全身。卻見那菩薩藍騰躍如龍,身子一扭一屈間,竟然從銀光間隙中,竄攻進來。
這一下,確是出手段思鳳意料之外,幸好她功力奇高,出手把式精微奧妙,在這危機一髮之間,右手銀笛,驀化“玉鱗怒飛”之式,灑出千萬點銀光,卻每一點銀光均指向菩薩藍的“七寸”及全身關節之處,緊跟着左手突然向外一揮……
那菩薩藍的確是通靈異物,身在空中,竟然尚知趨避,但它畢竟是畜牲,沒有學過武功,避過了右手笛招,卻被段思鳳左手掌力,揮得直彈出二、三丈去。
段思鳳得了靈蛇,但卻不知如何制服,心下鬱郁,突地想起新近從苗人手中得到一本解毒小書、何不找出看看?
她伸手翻出那絹冊,細一打量,那絹冊才只十多頁,封面上四個龍飛鳳舞的金紫色大字“百毒真經”,信手揭開,裏面都是蜜蜜麻麻的蠅頭小字,暢論採毒煉毒用毒解毒的各種口訣和方法,段思鳳才看了幾頁,不由大大震動,這裏面所載之學,直是發人之未發,道人之未道,只是未免歹毒了點。書後的附錄內,記載着訓豢各種毒物的奇技妙法,段思鳳仔細看完,不由眉頭緊鎖。
她想起聽人説過,苗人訓豢祭煉毒蟲的方法,訓練完畢後,毒蟲和人幾成一體,能隨着養蟲人的心念,殺傷對頭,但倘若遇到更厲害的對頭,毒蟲被人傷害,施蟲人也連帶受傷,甚且有生命之憂。
段思鳳神色凝重,想了許久,嘆道:“雖然如此,但菩薩藍乃是千載難逢可遇難求的靈物,倘若不把它收服,殺之未免可借,棄之又恐流毒人間……唉!只得冒險一試了……”
於是,段思鳳略為把身邊的事交代一下,把一切事務,暫時交由陰陽戟杜一瓢及洞庭四十八寨總寨主吳耿忠兩人處理,她憂心忡忡地找了一間靜室,室內準備了應用藥物,然後把門窗緊封密閉,取出裝有菩薩藍的銅管,開始依書上之法調理。
段思鳳深深吸一口真氣,提聚全身功力,然後極其緩慢的揭開銅蓋,只聽得“嘶”地一聲,一道藍光,十分迅疾的竄出來,落地之後,露出全身,果然是全身被藍色細鱗密密裹住的菩薩藍。
只見藍蛇極其迅疾的繞段思鳳連轉一圈。倏然長尾一點,箭也似筆直勁射而來。卻見段思鳳不躲不架,只用雙掌略護面門,那菩薩藍蛇吻開闔,利齒隱然森烈,一口咬向段思鳳右肩。
只見她身上所穿的衣服,在這電光石火之際,像吹氣似的脹大開來,菩薩藍利齒一合,就已大感不妙,急思躍退時,卻被對方雙手齊舒,輕巧巧的扣住七寸要害,另一隻手卻緊緊扣住蛇尾部份。
原來段思鳳身上所穿的,乃是一件天蠶絲所織成的寶衣,稱為“天孫錦”,陸莊羣英會上,她曾仗此擋住了暗器之王裴天心所制的“天心攢月弩”的攻擊。
段思鳳的手勁奇大,更且十指之上,把全身的內家勁力,一齊凝貫上去,但兀自覺得菩薩藍掙扎的勁力奇大無比,幾乎把握不住。
她迅疾地走到屋角,那裏有一隻巨口陶盆,掀開盆口布,一股雄黃酒香直衝出來,段思鳳緩緩地將菩薩藍提放到盆口之上,只要一鬆手就可以把它浸在雄黃酒中。
菩薩藍停止了掙扎,一雙精光閃閃的眸子裏,摘下幾顆珠淚,向着段思鳳連連點頭不已。
段思鳳知道它心裏害怕,已有降伏的意思,要知雄黃一物,天生是各種蛇蟲的剋星,目前菩薩藍身落人手,只要一浸入酒中,就將死於非命。
段思鳳冷笑一聲,喝道:“大膽孽畜,還不速速歸順……”
彷彿能聽懂説話似的,它又連連點頭,喉中“咯咯”作聲,彷彿有什麼東西想吐出來而又吐不出來似的。
段思鳳啞然失笑道:“你七寸要穴被我扣住,內丹當然吐不出來了。”
菩薩藍連連點頭,原來這菩薩藍要對一個人降順的話,倘若能夠自動吐出內丹,呈獻給某人,就表示把受丹者當作他終身侍奉的主人,但吐出內丹後的菩薩藍,功力大減,而且在短時間內無法恢復。
段思鳳轉念又道:“但扣住七寸的手一放,我就制你不住,那時就不會吐丹給我了……”
菩薩藍雖然未必真正懂得段思鳳的意思,但從對方的神色中,也能窺知一二,只見它怕得混身微微顫動,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地滴下來。
老實説,段思鳳是很喜歡菩薩藍的,見它害怕驚顫的模樣,覺得大大地不忍心起來,嘆口氣道:“怪可憐的,我放了你吧!”手一鬆,把它放了。
菩薩藍連連地吸了二口氣,彷彿已經恢復了過來,一雙眸於精芒連閃,看不出是畏懼抑是憤怒。
段思鳳知道它一定不服氣,在百毒真經裏面説,使菩薩藍心悦誠服而降伏之方法有二種,其一,因它恩怨觀念極重,倘若對它有恩,它就終身臣服,接受役使,另一種方法,就是用各種巧妙奇計或真實功力,連番將之擊敗,使它產生無法與抗的心情,也能將之收服,但菩薩藍是何等厲害之物,因此古往今來,還沒有人用過第二種方法。
段思鳳自恃藝高,更兼有寶衣護身,腰間銀笛,可斷金玉,因此決意一試……
這時菩薩藍脱身以後,對段思鳳大為畏懼,繞圈緩緩遊動,段思鳳也不敢絲毫放鬆,隨着對方遊動的身形,緩緩旋轉,口裏還連連道:“拿來啊!拿來啊!”
她當然是叫對方把內丹吐給她。
菩薩藍置之不理,驀地段思鳳在緩緩打旋之時,腳跟不知怎的略一停頓。就在這時,菩薩藍蹈隙而入,身形疾然躍起,電射而來,來勢之猛,使人一見就可以看出它已盡全力。
在這剎那間,段思鳳迅疾的抽出銀笛,身形輕快地騰躍而起,銀笛伸縮間,灑出點點銀花,只聽得“嗤嗤”連聲,菩薩藍身上堅逾精銅,刀劍不入的鱗甲,竟被活生生地刮下二片,鮮血湧濺。
這還是段思鳳手下留情,否則以銀笛的鋒利,菩薩藍只怕會被攔腰截成二段。
“啪”地一響,菩薩藍跌落地下,迅疾的股成一圈,一顆蛇頭高高昂起,紅信吞吐,噓噓怪叫不已。它自從出生到今,只怕從來也沒有吃過這麼大苦頭呢!
段思鳳知道這時的小藍蛇,心裏是又恨又怕,但一定還不服氣,因此緩緩地走近去,伸出一隻手道:“怎麼樣,給我吧?”
菩薩藍急得身子微顫,闊腮一張一張的。段思鳳暗自警惕,知道菩薩藍不到萬不得已是不願噴毒傷人的,一來這是它的天性如此,二來因所噴之毒乃是本身丹元所化,每噴一次,功力就減削若干,所以不是生死關頭,輕易決不噴出。
但目前可説是這條藍蛇五百年來從未遇到的生死危機,段思鳳深深提防,小心翼翼地走近藍蛇,驀地推出一掌。這一掌她雖是試探性質,但威勢已是強極一時,只見一股勁飈疾卷出去,掌力凝重有類實物。
卻見菩薩藍尖錐似的腦袋略一伸縮,竟已破解了這一掌,身形沒有移動一分一毫。
段思鳳大感奇怪,小藍蛇破解掌力的身法,竟是一招絕妙的奇招。要知道段思鳳剛才這一掌,雖然未盡全力,但威勢豈是小可,就是像洞庭四十八寨總寨主吳耿忠之流,雖然威鎮一方,列為當世武林罕見高手,但也無法如此輕描淡寫地化解這一招。
這一來,段思鳳對菩薩藍的興趣更高了,像這樣的通靈異物,若能真正收服,再根據藍蛇的體質身法,把師父二門的嫡傳絕技,擇而傳授,將是自己稱雄武林的最有力助手。
她想到這裏,微微一笑,右手鐵笛,緩緩探出,笛尖距藍蛇尚有二、三尺時,驀地振脱一抖,化為十多點銀色精光,電疾罩落。
小藍蛇矯健如龍,橫移二尺,避過一擊,緊跟着電光石火般騰射而起,直取段思鳳面門,來勢之疾,無與倫比。
這正當段思鳳出招前攻,本身防禦出現空隙之時,菩薩藍竟能抓住這剎息將逝的好機,足見通靈慧敏,厲害無比。
就在這人蛇即將相撞之際,段思鳳奮腕一抖,“鏘”地大響一聲,那根銀笛霍地暴長四、五尺,奇巧絕倫的點在菩薩藍尾部,又生生地刮下一片鱗甲。
菩薩藍騰身疾退,左晃右閃地連變了三、四個方向,倏然銀光耀眼,又被輕輕點中蛇脊,鱗甲翻裂、奇痛刺骨。
這時,段思鳳使出混身解數,手中兵器倏長倏短,變化萬千,所用招式,有時橫掃直擊,武勇絕倫,菩薩藍在這片刻之間,竟連續被點中了十次,每點中一次,一定挑破一塊蛇鱗,直痛得菩薩藍慘噓連聲,哀號不已。
段思鳳攻了十多招以後,倏然向後躍退,伸出左手攤開,冷冷説道:“快點獻出來,否則別怪我下手毒辣……”
菩薩藍好容易獲得休息,萎頓地緩緩遊近,一雙眸子注視着段恩鳳銀笛,露出又恨又怕的神色。
段思鳳又冷笑一聲,卻見菩薩藍蛇吻開處,吐出一顆大如鵝卵般藍色東西,十分緩慢的飛過來。
段思鳳心中大喜,身形疾躍而起,一把將之攫在掌中,低頭一看,那藍色東西已經縮小了一大半。變成一顆鴿蛋般大的藍色寶珠,光華閃閃。一眼望去,珠內水雲流轉,一層層的竟不知道有多深……
段恩鳳心中大喜,從身邊取出一個黑色的小絲翼,將蛇珠放入,只見藍色光華,隱隱從絲囊中映射出來。於是她隨手將之藏入身側的百寶囊。
回頭再看那條小藍蛇菩薩藍,周身血痕處處,萎頓異常地盤伏在她的腳側,昂着個頭,眸子中射出乞憐與馴服的光芒。
段思鳳覺得心裏一痛,反倒十分可憐菩薩藍起來,心裏很想把寶珠還它,但一想起書中的告誡,還了寶珠之後,只怕菩薩藍會乘機逃走,不再受她役使了。想到這裏,她只得暫時硬起心腸。
這也是段思鳳福至心靈,才能得到這條通靈異物,否則只要把寶珠一還給它,只怕不但要乘機逃走,甚至反噬一口都説不定。
從此之後,段思鳳一有時間,就訓練這通靈的藍蛇與白禽。這一天,她與姑射仙子韓絳梅、漢江玉女馮芸芸師徒二人,在後園中調弄菩薩藍和雪雕為戲,卻見蝴蝶剪歐陽叔英之徒蜻蜒槊楊桀入內通報,最近皖北分舵傳來消息,説金龍神君的金龍寶藏,最近有出世的消息。為五行神龍喬海雨戰敗鍾僥倖所得,還被金龍寶豈止洪雲燕視為座上客。段思鳳聽得此言,好不嫉妒,親率座下好手,到皖北洪家寨問難。
閒話表過不提,回頭再説到段思鳳帶了蝴蝶的歐陽叔英,青雲劍吳媚蘭及華山三劍白鹿劍修性、赤陽劍修明、紫霓劍修真……等十餘人,進了洪家寨的大廳,果然海兒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裏,於是上前,與海兒等分賓主坐下。
段思鳳目光微掃,卻見主位上除海兒之外,兩邊還高高矮矮坐着十餘位好漢,一個個氣充神足,目射神光,一望而知都是造詣非凡之輩。
段思鳳暗自冷笑一聲,忖道:“當着這一干江湖豪雄之前,倘若不弄二手給瞧瞧,敲山鎮虎,諒對方也不肯乖乖地獻出金龍寶藏……”
想到這裏,目光微微掃向坐在主位中央的海兒,只見他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凝注着自己。
段思鳳心中一動,暗道:“喬海雨的武功,得到南天五姥的傳授,招式功力較諸自己並不稍遜,自己曾在陸莊一會之上,親眼看到他連續擊敗白髮仙翁翟大浩及羅浮雙怪宇文英、宇文雄等人,要知這三人藝出於天外三魔中北冥陷空老祖及羅浮鐵肝劍魔門下,是邪派高手中的頂尖人物,足見喬海雨的功力,的確可與自己一較高下,倘若並驅中原,真未知鹿死誰手哩?……”
念頭轉到這裏,心裏霍地一動,有了計較。
就這一會兒功夫,廳外紅日漸斜,夜幕將垂。喬海雨一聲令下,早有侍者開上席來,珍饈羅列。寶燭明燈,照耀得大廳如同白晝一般。
海兒雙手一拱道:“各位遠來辛苦,在下已請此間主人,略備水酒薄餚,為諸位接風,有什麼事,在席間儘可慢慢商量。”
段思鳳展顏一笑道:“賢主人盛情可感,既然如此,我們就一邊吃喝,一邊再飽聆雅教吧……”
賓主各自入席,酒過三巡,段思鳳雙手持杯起立道:“本令主與喬少俠自在陸莊一面之後,至今月餘,始得再見,而喬少俠已得到數十年來武林中人人慾得的金龍寶藏,實在可喜可賀……”
語聲至此略頓,清脆的笑了二聲道:“本令主不揣冒昧,借主人美酒,敬少俠一杯……”
話説到這裏,雙手微微上揚,只見酒杯中的酒,忽然凝成一股酒泉,升高二、三寸,倏地像一支勁箭似的,直向海兒臉上射去,射至海兒面前只有尺許遠時,忽然爆散,化成一蓬酒雨罩落。
座上羣雄齊吃一驚,不要説段思鳳這一手是有備而發,酒泉中已貫注了內家真力,每一顆酒滴,都足可穿木裂石,勝過鋼珠。雖然以海兒的武功,即使中了,也無大礙,但出乖露醜,在所難免。
本來,藉着敬酒,暗中搞暗算人的把戰,實在是有失身份,但綵鳳令主段思鳳的性情,十分驕縱,可以説是被乃師乃父慣壞了的,再加年事甚幼,根本不講究江湖禮節,因此就想出這種法子,欲圖折辱海兒。
正在眾人吃驚的當兒,卻見海兒驀地站起,張口微吸,那滿空疾射而來的酒滴,忽然一頓,然後依然凝化成一條細細的酒泉,直向海兒張開的口中飛落,竟連一點一滴也沒有溢濺出來。
羣雄看得一呆,齊聲喝采,海兒微笑地向眾人點點頭,目光一瞥段思鳳道:“段令主的盛意,在下已領,常言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在下也還敬令主一杯……”
話聲至此,他隻手取過席間的酒壺,壺嘴向段思鳳手中的空杯沿上一搭……
段思鳳驀覺手上一沉,連忙運動相抗,卻覺得杯上的壓力愈來愈重,竟好像捧住一座山似的。
一干羣雄也已經看出雙方較量上了內力,表面上雖然談笑從容,但骨子裏卻替兩人捏了把冷汗。
只見五行神龍喬海雨依舊是單臂前伸,臉上浮起輕笑,那壺嘴一分一分的往下壓。回頭再看段思鳳,只見她曲臂持杯,臉色凝重,持杯之手正逐漸地下降,一望而知,段思鳳在內力方面似乎較喬海雨略遜一籌。
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吭,卻見段思鳳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黑氣,持杯之手霍地向上升起了寸許,但片刻之後,又被海兒壓得回到了原處……
這時壺嘴裏流出一股酒泉,緩緩注入段思鳳杯中,別看這細細的一股酒泉,武功高如段思鳳者,竟好像感到有千鈞之重,只見她持杯之手,微微震顫,但兀自勉強撐住……
這一下,兩人的強弱高低,已經可以看出來了,但段思鳳雖然內力較差,相去也極為有限……
段思鳳心頭的惱恨,真非言語所能宣達,這可以説是她出道以來,第一次遭受的小挫,只見她面色微變,另一手驀地伸出,隔空遙指,只見一縷勁風,直襲海兒持壺一手的腕脈大穴。
海兒微微一笑,另一掌輕推慢拂,發出一股掌力,卻感到手腕微震,敵人的輕輕一指,勁道卻是不小。
兩人掌斫指劃,互相比劃了四、五招,另方面壺嘴和杯沿依就相接,一縷清泉似的酒漿,源源注入杯中,片刻之後,就注滿了大半杯,海兒忽然把持壺之手撤回……
段恩鳳滿腔怒火,就要發作,忽然轉念一想,竟自強忍了下來,冷笑道:“喬少俠好俊的功夫,怪不得竟能唾手得到金龍寶藏……嘿嘿……”
海兒笑道:“那裏那裏,這都是承蒙各位相讓……”
話聲至此,段思鳳冷冷插口道:“本令主久仰喬少俠的一身技藝,傳自南天,剛才已略為領教,果然名不虛傳……”
説到這裏,話聲略略一頓,眾人都聽出她語聲之中,大有文章,不覺都有點緊張起來。
段思鳳目光斜睨海兒,又冷笑了二聲,接下去道:“本令主才疏學淺,功力低微,自知萬萬不是少俠對手,但既然千里遠來,終不能就此空手而返……所以……”
下面的話,還沒有説出口來,海兒早被她這種驕狂無禮的態度所激怒,冷冷接口道;“不服氣的,不妨劃下道來,何必吞吞吐吐呢!”
段思鳳秀臉倏然變色,霍地站起,纖掌一拍桌沿,怒道:“好吧,常言道客隨主便,你劃道好了……”
“吧”的一聲,桌沿上露出一隻清晰掌印,深有半寸多,但卻不見桌沿有半絲裂紋,竟好像名匠巧手雕鑽上去似的,旁觀者看了,都微感吃驚,這無意中露出的一手,確實很不簡單。
喬海雨與段思鳳在江湖上雖是名聞遐爾,但小孩畢竟是小孩,一言衝突之下,當即就臉紅耳赤起來,那裏還顧得到江湖禮數,海兒一皺鼻子,戟指道:“你別自以為了不起,其實東極小神山那點傳授,有限得很,少爺才不屑於先劃道呢……”
邊説,鼓起小腮幫子,氣呼呼地瞪着對方。
綵鳳令主段思鳳個性比他更傲,而且乃父乃師從小溺愛,驕生慣養,性情比起海兒更暴燥,也更不講理。聞言,又是“吧”的一聲,一掌拍在桌於上,把些菜盤菜碗,震得彈起老高,湯水淋漓。
蝴蝶剪歐陽叔英,乾坤指解銀鈴等一干英雄好漢,見他們鬧得不像話,完全在發泄小孩脾氣,不由暗中搖頭嘆息,卻又不便插嘴勸解。
段思鳳連拍了二次桌子,心裏怒氣發泄了大半。她是一個很有心機的人,自知在內力比拼方面,萬非海兒對手,乘着這發怒的機會,狠聲説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以三場定勝負,互相出題比鬥贏輸,由我先出題比試第一場,你出題比試第二場,第三場出題之權,拈閹決定……”
海兒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段思鳳微微沉吟,然後冷靜地緩緩説道:“敝幫皖北分舵,就在合肥城外,五天之後,就請喬少俠及各位玉趾降臨,屆時本令主當略為準備,請少俠指教……”
言訖,舉手行了一禮,率領一眾人等,告辭而別,海兒也不挽留,直送到寨門。
段思鳳等人走後,洪家寨內議論紛紛,不知道五天之後的皖北分舵之會,對方有什麼驚人陰謀,由於並沒有把比鬥內容説明,倒不免令人疑神疑鬼,提心吊膽……
五天之後,海兒率領冰香玉女冷無雙、乾坤指解銀鈴、雷音三鷂等十多人,來到南七省黑道的皖北總舵。
那是一片建築在平地上的大莊院,周圍困了木柵,柵內鱗比櫛次,都是房屋,佔地甚廣。
綵鳳令主段思風率領一干部眾,早在一片廣場前相候。那片廣場內長滿綠油油的草茵,平整柔軟,有如地毯。草坪盡頭處,有一幢金碧輝煌的高大建築,通體作圓形,自外看來,上下共分三層,外貌有點像北京的天壇。在建築的最上一層,樹立着一塊玉石寬匾,上題着四個大字“萬劫穹宇”。
海兒因見這建築異常富麗堂皇,落成日子彷彿甚久,但這題寫“萬劫穹宇”四字的玉石寬匾,其中斧鑿之痕猶新,彷彿完成未久,最近才懸掛上去似的。
萬劫穹宇建在一片白玉平台之上,三層台階,高約數十尺,都是以温潤如玉的白石堆砌而成,日光照耀之下,光華粲瀾,氣象萬千,襯托出這萬動穹宇的氣派,更是壯觀雄偉。
段思鳳指了指萬劫穹宇,笑對海兒道:“江湖上弱肉強食,靠着武功爭強鬥勝的事情,幾乎無日無之。但倘若你我兩人,也以武功招式,拼搏生死存亡,即使取勝,又有什麼希罕呢。段思鳳不學無術,知識淺陋,但在幼年卻隨着家師,學了一點奇門佈置之學,想請喬少俠指點一二……”
話説到這裏,海兒覺得心頭一緊,暗暗忖想;“久聞東極五奇中的第一位奇人,名叫土木老人石獨,不但功及天人,而且博學多能,尤其對河圖洛書五行八卦之學,以及土木建築機關佈置方面,可稱獨步宇內,無人能及,段思鳳為其得意高足,這裏又是她的分舵重地,機關佈置的厲害,就可想而知了……”
想到這裏,卻聽得段思鳳清脆沉穩的聲音,繼續説下去道:“這皖北分舵的萬劫穹宇,早在三年之前即已落成,但裏面的機關佈置,卻是我就在綵鳳令主之後重新設計的,當然這一點小小布置,實在算不了什麼,還請喬少俠和各位,不要見笑才好。”
冰香玉女冷無雙瞧了海兒一眼,只見他神色沉穩,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但乾坤指解銀鈴及雷音三鷂諸人,臉上都浮起一絲緊張之容。要知道機關等類的佈置,説到兇險之處,可説到達了極點,不但步步有險,而且稍一疏忽之下,就立陷萬劫不復之境……
卻聽段思鳳又道:“萬劫穹宇上下三層之中,設有三道嚴關,可説是瞬息危機,到處有險,但每一重機關之中,均另設有求救警鈴的裝置,喬少俠若見情勢不妙,可拉動壁間銅環,我立刻止住機關,就可以安然出困,我們爭的是金龍寶藏,白白賠上了性命,為財捨身,就太不值得了……”
海兒聽到這裏,心中微微生氣。但他在來的時候,早知段思鳳既然出題比拼這第一場,當然萬分兇險,因此無論如何不能受激生氣。氣躁心經之下,更沒有制勝的把握,因此硬生生把激動的心情壓下去,冷冷答道:“謝謝令主美意提醒,在下懂得。”
他既不驕傲,亦不自卑,語聲平和,但充滿了堅定和沉毅,同行眾人都是一怔,不由暗生欽佩。段思鳳本來很生氣,但當目光充滿嗔意地射向海兒時,卻發現海兒澄澈的雙眸中,閃耀着智慧和堅毅的神光,這種眸光,她曾在陸莊大會之上,見過一次,但今天與他目光相對時,卻無端端地心跳了一下,難聽的話,再也説不出口,而且心裏更生出了一種奇怪的心意,自己把他激引入這萬劫穹宇之中,使他隨時面臨死亡威脅之舉。究竟是對?還是錯呢?
這種心情説來很是複雜微妙,要知道段恩鳳天生就是驕傲而充滿自尊的人,尤其她的父親和五位恩師,都是當世的頂尖高手,她一身接受了六家武學之長,小小年紀榮登南七省黑道盟主,晉號綵鳳令主,令出必行,一呼百諾,小小的心靈之中,充滿了自信和得意。
在這種心情之下,舉目滔滔濁世,卻居然出了一個五行神龍喬海雨,不但在陸莊大會之上,勇挫白髮仙翁翟大浩以及羅浮雙怪兄弟,爭奪分擔了段思鳳的榮譽,最近竟逞強奪取金龍寶藏,挫辱歐陽叔英,甚至在洪家寨中,還敢仗着內力神功,幾乎使自己難以下台。
因此,在段思鳳小小的心靈之中,對海兒充滿了恨意和敵意,恨不得立刻把對方置諸死地。但在另一方面,卻又感到今日武林之中,不論心智武功學養品貌……等各方面,也只有海兒一人,堪作自己的對手和匹敵。因此,不免又產生惺惺相惜的念頭,卻又不願意殺死對方。
這種情感,的確是十分複雜,既不是愛,又不是恨,也不是妒忌,但卻是愛、恨、妒忌的混合體。
段思鳳心中,既充滿上了述的情感、心情可就矛盾萬分,一方面既想靠着機關埋伏,狠狠折辱對方,越厲害越刻薄越好,使得對方瞭解我綵鳳令主段思鳳並不是好惹的,另方面卻又怕機關太厲害了,海兒一個躲避不了,當場送命……
所以在這訂約之後的五天之內,段思鳳心中的矛盾,到達了最高峯,每日每晚,心裏所想的,腦中所轉的,幾乎都是海兒的影子。
當然,她的年齡尚小,這種心情,並不一定是愛情,而且從外表上看來,他們二人還是死冤家,大對頭呢!
所以在五天之後的今日,段思鳳一見到海兒,詞鋒中咄咄迫人,鋒芒畢露,爭勝之意,流露無遺。但在內心中,卻是軟弱的可憐,要狠心又狠不起心來,要下辣手,但又感到難以下手。故此,當海兒既不領情,又不拒絕的答覆她關於求救警鈴的話後,她不由又是生氣,又是難過,但又覺得海兒不亢不卑,沉穩練達的語言神態,實在相當動人!
眾人一齊走到台階之前止步,段思鳳高傲地冷笑一聲,道:“這數十級台階,也充滿了埋伏,但較之穹宇之內的佈置,不免有小巫大巫之分,一來免得耽擱時間,二來也可讓喬少俠略窺虛實,由我來加以引發,各位請注意……”
海兒冷笑一聲道:“略窺虛實,大可不必,令主不必多費心了吧。”
乾坤指解銀鈴和冰香玉女冷無雙,聽到段思風要引發埋伏,使海兒略窺虛實之時,不由心中一喜,暗付:“這樣也可略識敵方佈置路數,入室之後,多少總有一點益處。”
誰知道海兒出言生硬地加以拒絕,不由急得一皺眉頭,但又不能明言相勸,直急得互相對望一眼,暗中頓足不已。
段思鳳聞言也是得了,但立刻氣得粉臉變色氣急交加地想道:“這可是你自尋死路,黃泉路上可別怨我手辣。”
她暗中咬牙嚼齒,立意報復。但當一眼看到海兒將大踏步走上台階時,又不由一挫銀牙,伸手攔住道:“且慢。”
海兒停下步來,口中揶揄地笑道:“令主,莫非還有話説?”
段思鳳定了定神,咬牙道:“今天第一場出題之權在我,少俠名重武林,難道連客隨主便四個字,都忘懷了嗎。機關佈置引發不引發之權在我,至於你願不願意乘此機會,略窺虛實,眼睛長在你的頭上,我可管不着。”
海兒語塞。段思鳳連連搶白了對方几句,出了一口氣,心中稍快,臉上也浮起一絲飄忽的笑意。
冷香玉女冷無雙暗暗搖頭,忖想:“這兩個孩子,都是天地靈秀之氣所鐘的異才,不要説是百年難得一見,端的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就是連性情的高傲,彷彿也是一個模子鑄出來似的。”
卻見段思鳳伸手一指台前石階道:“這第一層石階共是九級,武功高的人,不難一掠而上,到第一層平台落腳,但你們請看……”
隨着她纖纖玉指方向看去,只見石階寬約八尺,兩邊乃是白石扶手,精巧地雕刻着白馬玉獅,形態極為生動,石階中間是一片斜坡形鏤花地面,將八尺寬的石階,分成左右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