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孫癩子跟着鄧法官的頭,走進一條巷子,又污穢又狹小,使人一望而知是窮家小户聚居之所。孫癩子心裏想道:難道這個鄧法官就住在這們一個貧民窟窿裏嗎?他既學會了一肚皮法術,只應該在瀏陽替人家拿妖捉怪,保人平安。無端的取下頭來,是這般招搖過市,以致滿街的老少男女都和看把戲一般的圍擁着走,象這樣的逞能,也就太無味了。我今日不遇着便罷,既遇着了,倒得和他開個玩笑。
説起來真怪,孫癩子不曾轉這念頭的時候,那鄧法官的頭被長凳馱着只顧向前行走,兩眼雖是不住的開合,然並不注意看誰一眼。孫癩子才轉這念頭,那頭似乎已經知覺了,兩眼登時橫過來,圓溜溜的向孫癩子瞪着。孫癩子見了,隨即現出笑容,彷彿向熟人打招呼的神氣,接着舉右手迎頭一招,那頭便如被人推了一把,朝後滾了下來,長凳仍不停留的向前走了。許多跟迸巷口看熱鬧的人見了這情形,也莫名其妙,只一個個發出詫異的聲音,喊道:“哎呀,不得了,鄧法官跌了跟斗了,我們快些追上去,將長凳搶回來。若不然,這顆頭只怕不能回去了。”其中有一個年少的説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們不曾聽得鄧法官説過吧?凡是遇着他用法術驅使甚麼物件在街上行走時,萬不可動手和攔住去路,如不聽吩咐,必有大禍。於今鄧法官的頭已進了這巷子,離他家不遠了,我想這頭,忽然滾下凳來,必是鄧法官有意要玩一個甚麼把戲給我們看。不然,決不至無故滾下地來,你們看,這頭已滾向前追趕那凳去了。”只見這頭在地下轉了幾轉,即一路翻滾直向長凳追去。孫癩子那裏肯放他走呢,口中默唸了幾句,伸手一指那頭,那頭立時如有繩索牽扯,又是一路翻滾,退還原來落地之處了。看的人尚不知是孫癩子與鄧法官鬥法,但見人頭滾來滾去,真以為少年説的話對了,果是鄧法官有意玩一個把戲給大家看。只見那頭接連來回滾了八次,看熱鬧的人只覺得好看,大家拍掌歡呼鄧法官好法力。
誰知大眾歡呼的聲音還沒停歇,突然從人叢中鑽出一隻黑狗來,一口咬住那頭上的髮髻,依着長凳去的方向便跑。孫癩子看了,大笑道:“人奈不何,狗奈得何嗎?回來,回來!”説着,對狗招了招手,那狗彷彿聽了主人的呼喚,登時搖頭擺尾的,銜着那顆人頭回到孫癩子跟前。孫癩子彎腰從狗口中取下那頭來,託在手中撫摸。看熱鬧的這才吃了一驚,知道是孫癩子與鄧法官鬥法。大家從孫癩子手中看那顆頭時,額上的汗珠兒,顆顆掉下來比黃豆還大,兩隻眼睛也紅了。就有人向孫癩子請教了姓名,説道:“鄧法官今日遇着對頭了,這回吃苦不小,只看他這一顆顆的汗珠兒,就可知道他此時甚是着急,可以饒恕他麼?”孫癩子點頭:“我孫耀庭出門多年,於今剛回瀏陽不久,不但不曾和鄧法官見面,並不曾聞他的名,與他毫無冤仇,誰願意無端與他做對頭。不過我們學法術的人,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可輕易使用法術,剃頭是一件極平常的事,何必要是這們招搖過市,害得許多過路的人都跟着瞧把似的,豈不無聊之至,我因此要和他開個玩笑,使他知道學法木的人,是這般瞎鬧不得。他既急成了這個模樣,就放他回去也使得。”話才説了忽見一隻籃盤大的麻鷹,從天空如射俞一般的撲下來,一伸爪也是抓住那頭的髮髻,沖天飛去了。孫癩子不覺仰天笑道:“何苦要費這們大的事,我既存心放你回去,便用不着再鬧這玩意了。若安心給你下不去,鷹與狗又有甚麼分別?”
一人向孫癩子説道:“我們在這裏親眼看見的,雖知道是你存心放他回去,他這鷹方能釘着頭飛,但他或者還以為是自己的法力搶回去的呢,他仗着法力高強,在我瀏陽橫行無忌,我瀏陽人被他害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已不在少數了。難得你是瀏陽人,法力更比他好,他就住在這巷子裏,何不去會會他,也替我們瀏陽人出一口氣呢?”孫癩子看這説話的人。年紀雖止二十多歲,做手藝的裝束,然言談舉動,看得出很是誠實,不象是一個輕浮多事的少年。並且説話時,面上還帶着些忿怒的神氣,孫癩子料知這少年即是被鄧法官害了的一個,隨即點了點頭,問道:“你老哥貴姓?聽老哥的語氣,鄧法官必有對老哥不起的地方。”少年答道:“我姓張,我父親就是在北城外燒磚瓦窯的張連升,在瀏陽燒了四十多年的磚瓦窯。凡是久住在瀏陽的人,敢説不問大家小户,沒有不知道我父親的。張連升的磚瓦,有名的價錢公道,貨色認真,並不曾有事得罪過鄧法官,不知他為甚麼平白無故的找我父親為難,竟將我父親的窯搗毀。我父親那時已有六十多歲了,受不下這般氣忿,沒幾日就咬牙切齒的死了。”孫癩子一聽少年提起張連升的名字,卻想到十一二歲的時候,曾聽人閒談過燒窯的張連升,法術異常靈驗,時常替人畫符治鬼,不取分文。尋常不會法術的人燒窯,每每因誤犯了土煞和窯神,不是窯匠害病,便是窯裏的磚瓦破碎,惟有張連升的窯,那怕架在太歲頭上,也平平安安的出貨。只不知鄧法官是怎生與他為難的。當向少年問道:“你父親張連升不是也會法術的嗎,如何被鄧法官搗毀了窯呢?”少年嘆道:“若不是我父親會法術,大約姓鄧的也不至找來為難。不過我父親雖則會法術,然從來不曾見他在人跟前無端誇耀過。便是有人求他去治病,他能推諉的,還是推諉不去,必不得已也不問病家要錢。鄧法官素不與我父親相識,我父親也不知道他到瀏陽來了。他原是醴陵人,前年才到瀏陽來。究竟到瀏陽來幹甚麼,也無人知道。專喜在稠人廣眾之中,顯出他的法術來,好象惟恐旁人不知這他會法術似的。
“他第一次顯法,我也在場。記得在去年正月十五,有一個紳士僱了戲班在龍王廟演戲酬神。新年無事的人多,看戲的比平時多了幾倍。正月間天氣寒冷的,人人頭上都戴了帽子,姓鄧的就拿着各人的帽子顯神通。只見他忽伸手向自己頭上抓下帽子來,朝天舞了幾下,向空中一擲,那帽子脱手就變了一隻烏鴉,展翅在空中盤旋飛舞。立在他後面的人看得清切,都仰面觀望,不提防那烏鴉才飛繞了幾轉,各人頭上的帽子,都跳起來,離開各人的頭顱,也變做烏鴉,跟着那隻烏鴉飛個不住,霎時間就有千數百隻烏鴉,在眾人頭頂上飛的飛,撲的撲,日色都被遮得沒有光了。看戲的遇了這種情形,不由得又驚訝又歡喜,知道是他使的手段,就爭着問他的姓名,於是滿廟的人。都知道他鄧法官的神通廣大了。烏鴉飛舞了一陣,仍飛回各人的頭上,各顯原形,還是頂帽子。是這們到處顯法術,我父親不僅不肯在場和他為難,並存心躲避他。每見他來了,就悄悄的抽身走開,到底不知他為甚麼放我父親不過?
“去年八月,我父親正在窯棚裏燒窯,只差一兩日就要出貨了。好好的一窯火,突被一陣冷風吹來,登時完全熄滅了。這樣駭人的情形,我父親在窯棚裏四十年不曾見過,只得點起香燭來請師。誰知燭剛點着,也被一口冷風吹熄了。我父親知道有人暗算,正捉住一隻雄雞,待一撕兩半,姓鄧的卻已先下毒手了,天崩地塌也似的一聲大響,窯已倒陷下來,我父親當時就氣得昏倒在地,直到我父親死後,我到窯棚附近打聽才明白當時的情形。
“原來那日姓鄧的到他朋友家中閒談,朋友的家就在窯棚對面。那朋友忽問鄧法官道:“對角窯棚裏的張連升,你認識麼?”鄧法官搖頭道:“只聞名不曾見面,聽説他的法術不錯,不知究竟怎樣?”那朋友道:“張連升的法術,是在我瀏陽有名的。收嚇、斷家、催生、接骨,沒一件不靈驗非常。你只看他燒窯四十年,無一次不順利,就可以知道他的法術是瀏陽數一數二的了。”那知道這話就觸犯了姓鄧的,不服氣似的説道:“不見得他張連升在瀏陽是數一數二的法術,我多久便想瞧瞧他的本領。你既這們佩服他,我且和他開個玩笑你看,我借你這牀上睡一睡,你躲在大門裏面,偷看對過窯棚裏有甚麼舉動,隨時報我知道。”那朋友不知道厲害,見鄧法官仰面睡在牀上,就躲在大門裏望着對角窯棚。忽見很濃厚的黑煙,突然中斷了,如熄了火的一般,便去到鄧法官牀前,報道:“窯裏已不見冒煙了,進火的人現出慌張的樣子了。”鄧法官揮手道:“再去看,看了情形,再來報我。”那朋友看了我父親點燭,又去報告。只見鄧法官張嘴向空中一噓,又教朋友去看,那朋友報説我父親捉了一隻雄雞在手,鄧法官順手拖了一張被單,一面矇頭蒙腦的蓋在身上,一面説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説時兩腳一蹬,兩手一拉,被單早已撕成了幾塊。這邊把被單撕破,那邊的窯便應聲而倒,可惡姓鄧的聽説我父親急得昏倒在地,還跑出來遠遠的指着向那朋友挪揄道:“原來你瀏陽人數一數二的法力高強人物,也不過如此。”説罷,得意洋洋的走了,我自恨一點兒法術不懂,不能替我冤死的父親報這仇恨。難得今日無意中遇見了你,湊巧你又是瀏陽人,無論如何也得求你替瀏陽人出了這口氣。姓鄧的還有兩個徒弟,比姓鄧的更加兇惡,終日在賭場煙館,無風三個浪,無人不見了他兩個徒弟就頭痛。”
孫癩子問道:“他兩個徒弟姓甚麼?叫甚麼名字?是瀏陽人麼?”張連升的兒子説道:“他大徒弟姓王,多半也是醴陵人,前年與鄧法官同過瀏陽來的。瀏陽人看他身體生得很長大,像貌又很兇惡,都呼他做王大門神,外人知道他名字的倒少。二徒弟是來瀏陽不久收的,姓趙,名如海,瀏陽北鄉人。年紀雖止二十四歲,卻生成一身好氣力,拳棒工夫,瀏陽一縣人沒一個敢惹他,自拜鄧法官為師後,更是橫行無忌了。”孫癩子道:“照你所説的,他師徒既在瀏陽如此橫行,應該有人出頭懲創他才是道理。我雖是瀏陽人,不過從小出門在外,現在剛回來沒幾日。故鄉情形,因離開久了,一時不得明白,你且耐心多等些時,他姓鄧的上了今日這番當,若能從此改悔,強盜收心也可以做好人,偌大的瀏陽,何處不能容一個醴陵人居住?如果仍怙惡不悛,我自有對付他的法子。”許多看的人見孫癩子這們説,以為是推諉,不肯認真和鄧法官作對的話,料知沒有把戲看了,各自退出巷去。
孫癩子也待走出來,張連升的兒子卻拉住不放道:“你不肯替我父親報仇,代瀏陽人出氣,都不要緊,只是得收我做個徒弟。”孫癩子笑道:“我自己求做別人的徒弟,別人還棄嫌我,不要我,我倒能收你做徒弟嗎?並且你的年紀,只怕比我還大一兩歲,我如何能做你的師傅,快不要這般亂説。”張連升兒子道:“這卻不然,我拜師是學法術,但是有法術的便能做我的師傅,年紀大小有甚麼相干。我父親的法術雖不甚高,然確是個很靈驗的。我若是有心要學法術,在幾年前就應求我父親傳授我,只因我原來是不打算學法術的。自然在父親被姓鄧的氣死後,我報仇的念頭,雖不曾一日停歇,然從不敢在人前顯露。因姓鄧的在這裏也有些黨羽,我又是個沒有能耐的人,倘若向人露出報仇的話來,傳到姓鄧耳裏去了,仇報不了,反把一條性命送掉。剛才看了你和姓鄧的鬥法的情形,喜得我忘了形,竟當着許多人向你訴説原由。以為你已經與姓鄧的破過臉了,聽了我的話,立時就可以到姓鄧的家裏去,替瀏陽除了這個毒物,想不到你不肯即時下手。你的法術比姓鄧的高強,自然不愁姓鄧的尋仇報復,我此後若不拜你為師,求你保護,卻如何敢在瀏陽居住呢?所以不能不求你慈悲,收我做個徒弟,我情願終身侍奉你。我父母都已去世了,因此刻尚在服中,還不曾娶妻,我家裏有幾畝祖遺的產業,節省些兒過活,也夠我一生的温飽,只求你答應我,我就誠心恪意的迎你到我家中供養一世。”
孫癩子心裏躊躇道:“我剛下山不久,正是自己要用力做工夫的時候,本不應該就收人做徒弟。不過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終年住在客棧裏也不成個局面,難得他能迎接我到他家裏去,就答應他也沒有妨礙。”孫癩子是這們躊躇,張連升兒子不待他開口答應,也不顧地下污穢,撲翻身軀便叩了幾個頭道:“師傅就不答應,我也在這裏拜師了。”孫癩子慌忙拉了他起來,説道:“你既是拜我為師,就得請我喝進師酒。不喝進師酒,便傳授你的法術,也是不靈驗的。”張連升兒子連聲應是道:“進師酒是應該請師傅喝的。”當下就陪着孫癩子走到一家素來與張連升做往來的酒館,要了幾樣下酒的菜,請孫癩子喝酒。
誰知孫癩子此時雖尚是一個少年,酒卻好像一隻沒有底的酒桶,一杯一杯的喝下肚去,與澆在酒缸裏一般。一口氣喝了十多斤燒酒,才微微的顯出些醉意,迷縫着兩眼向張連升兒子道:“天色快要黃昏了,你自回家去吧。我趁着這時高興,要出城去瞧一個朋友,明天再到你家來。”張連升兒子道:“師傅不是説出門多年,才回瀏陽不久嗎?有甚麼朋友住在城外呢?並且這時出城去,等到看了朋友回頭,城門必已關了,不能進城。我看不如就到我家去。師傅喝了這們多酒,在這時分獨自跑出城去,很不相宜,到我家睡過了今夜,明天再出城看朋友也不遲。”孫癲子搖頭笑道:“好容易喝酒喝得這們高興,不趁此時去看朋友,豈不辜負了這一團興致?你不用管我的事,明天只坐在家裏等我便了。”
説完,偏偏倒倒的往外走。張連升兒子不敢多説,急忙算清了酒菜帳。追出酒館,打算跟在孫癩子背後,看他出城看甚麼朋友。若是因喝醉了酒倒在地下不能動時,便好馱着回家。幸喜追蹤出來,孫癲癩踉踉蹌蹌的還走得不遠,遂不開口,只悄悄的在後跟着,只見孫癩子頭也不回的走出城來,翻過了幾重山嶺,走到一座廟宇門口,廟門已經關了。孫癩子略不遲疑,伸手就推那廟門,竟是虛掩的,隨即塞身進去了。張連升兒子惟恐自己師傅順手將門關閉,自己便不能進去,忙緊走了幾步,跑到廟門跟前。喜得孫癩子並沒將門推關,大着膽子挨身進去,卻不敢跟着走上神殿。看大門兩旁有兩匹泥塑的馬,馬前都有一個與人一般高大的馬伕。心喜這馬伕背後,倒是好藏身之所,三步作二步搶到馬伕背後立着。定睛看自己師傅正一步一偏的走上了神殿,故意咳了一聲嗽,大聲問道:“裏面沒有人嗎?”這話問出沒一會,就有一個小和尚走出來,問道:“你是甚麼人?來這裏找誰的?”只聽得孫癩子答道:“我並不找甚麼人,是特來看和尚的。”小和尚帶着不快意的聲口,問道;“你找那個和尚?我看你象是灌醉了酒的,無故跑到這裏來發酒瘋,出去罷,這裏是佛門清淨之地,不許俗人到這裏胡鬧。”孫癩子怒氣衝衝的説道:“小禿驢好生無理!我來看你這廟裏的住持和尚,誰喝醉了酒?誰發了甚麼酒瘋?看住持和尚,能由你這小禿驢罵出去的嗎?”
小和尚聽了這些話,雖則一肚皮的不高興,然在究竟不知道來的是甚麼人,恐怕真個得罪了住持和尚的朋友,不是當耍的。只得勉強按納住火性,問道:“你既是來看我們師傅的,見面為甚麼不明白説出來,只説是特來看和尚的。廟裏的和尚多,知道你是看那個和尚。”孫癩子笑道:“這廟裏有好多的和尚嗎,我看只有一個和尚,一個和尚之外,都是魔障。”説話時喉嚨裏“咕嚕咕嚕”響了幾聲,好象要嘔吐的神氣。小和尚看了這情形,心裏已斷定不是來看自己師傅的,不知那裏的醉漢,胡亂撞進廟門來了。不由得氣又冒上來,喝道:“灌醉了牛尿,這佛殿上嘔不得,快給我滾出去!真不知是那裏來的晦氣,山門已經關了,你為甚麼敢推開進來?”孫癩子也喝道:“你這小禿驢實在太可惡了,你真個敢不去叫你的住持和尚出來麼?若再説我是喝醉了酒的,就別怪我動粗打了你。”説着,將衣袖捋了一捋,做出要打人的樣子。小和尚見孫癩子捋起衣袖要打他了,倒高興起來,笑道:“你這醉鬼想到這廟裏來打人麼?那就不要怨我出家人不慈悲。”一面説,也一面捋着衣袖。孫癩子那裏把小和尚看在眼裏,一順手便抓了過來。小和尚好象也會些拳腳似的,正待掙脱,裏面已走出一個老和尚來,問道:“甚麼人在這裏暄鬧?”
孫癩子見有老和尚出來,隨即將小和尚放了。小和尚受了一肚皮的委屈,正在向老和尚申訴,老和尚不待他開口,就叱道:“孽障!一點兒禮節不懂得,動輒和人相打,還不滾開些。”小和尚被罵得堵着嘴不敢説甚麼,老和尚很和氣的問孫癩子道:“施主這時分到此地來,有何貴幹?”孫癩子也陪笑答道:“並沒有甚麼事故主,是特來貴廟借一個地方,暫宿一宵,求老和尚慈悲。”老和尚道:“這卻對不起,敝廟地方狹小,不但沒有留客的牀帳被褥,連容客的所在都沒有,請到別處去罷。”孫癩子道:“若有別處可去,我也不到這裏來了。沒有牀帳被褥,便坐着打一夜盹也使得。”老和尚道:“實在對不起,不能遵命。因為敝廟的規則,是從來不許留俗人住夜的。這規則是要一干僧眾大家遵守的,不能由老僧破壞。”
孫癩子道:“此時天色已經昏黑了,廟外都是山林田野,與其出外死在虎豹口裏,寧肯在這廟裏吊一夜,雖不得安睡,然不至送了性命。我不佔貴廟的地方,難道懸空吊一夜也使不得嗎?”老和尚道:“不要和老僧開玩笑,一個人怎麼能懸空吊一夜不佔地方呢?請到別處去罷,這裏委實不能相留?”孫癩子道:“我確能懸空吊一夜。老和尚不相信,我就吊給老和尚看。”話才説了,抬頭向屋樑上看了一看,只一聳身,就向正樑竄上去,用三個指頭捏住屋樑,身體懸空吊下,問老和尚道:“是這般吊一夜也不行嗎?”老和尚忽然哈哈笑道:“請下來罷,原來是好漢有意向老僧顯工夫的,確是了不得,老僧已領教了。”孫癩子聽了老和尚的話,三指一鬆,身體如秋葉一般的飄然而下。
老和尚已合掌當胸請問姓名。孫癩子將姓名履歷略説了一番。老和尚讓進方丈就坐。孫癩子笑道:“我也有一個一點兒禮節不識的新徒弟今日才拜師,卻不聽我的吩咐。我原是教他歸家去的,他公然悄悄的跟我上這裏來了,我要本待不理他的,又恐怕被令徒拿住他當賊打。他今日剛拜師,一手工夫不曾學得,打起來不是令徒的對手,請教老法師怎麼辦?”老和尚道:“既是令徒來了,現在外面麼?請進來便了。”張連升兒子見孫癩子已知道他跟來了,不由得心裏一衝,待趕緊溜出廟門逃回去罷,又因天色已經晚了,城門久已關閉,不能回家。待仍躲在馬伕身後不動罷,一會兒被人搜出來了,更難為情。
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只聽得老和尚向着自己藏匿的所在喊道:“張大哥,貴老師既知道你跟進來了,再躲着有甚麼用處呢?”張連升兒子至此再也藏身不住了,只好硬着頭皮走出來,直到佛殿上。孫癩子指着老和尚給他看道:“他是雪山大師,在瀏陽是無人不知道的。你是生長瀏陽的人,也應該認識。”張連升兒子對雪山和尚行了個禮道:“雖不曾見過老和尚的面,但是聞名已久了。”孫癩子笑道:“瀏陽人個個知道雪山大師,也可以説瀏陽人沒一個知道雪山大師。你所聞的名,不過是聞他品行超卓,戒律精嚴的名,有誰知道他是一個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的人啊!”雪山和尚合掌念着阿彌陀佛道:“不敢當,不敢當,是這般替我吹噓,簡直是不容老僧在瀏陽住了。”旋説旋讓孫癩子師徒進了方丈,分賓主坐定。
孫癩子將本人的履歷和學道的經過,向雪山和尚説了一個大概回道:“我在峨嵋的時候,就時常聽得四方來聚會的道友談及老和尚,那時便已打算回瀏陽時必來拜訪,今日幸是如了我的心願了。我有一事特來請教老法師:近兩年來住在瀏陽的鄧法官,老法師可曾認識他?”雪山和尚笑道:“怎麼不認識,他雖來瀏陽只有兩年,然不認識他的大約很少很少。”孫癩子點頭問道:“老法師本來認識他呢,還是從他到瀏陽以後才認識呢?”雪山和尚道:“他到瀏陽不久就來看老僧,不是本來認識的。”孫癩子道:“老法師覺得他為人怎麼?”雪山和尚道:“老僧出家人,終年不大出廟預聞外事,他為人怎樣,倒不覺得。”孫癩子道:“他自從見過老法師後,也時常來親近老法師麼?”雪山和尚搖頭道:“僅來過那們一次,以後不曾來過。”孫癩子道:“他來見了老法師,曾有些甚麼言語舉動,老法師可以使我知道麼?”雪山和尚點頭道:“這有甚麼不可以,不過老僧不願傳揚到外面,使大家都知道他來見老僧的情形,老僧不向人説,外人是永遠不會知道的,因為他自己斷不願意拿着去向人説,他當日會見老僧的時候,只略略寒喧幾句,就和老僧談道。老僧索性愚-,或者因談論旁門時候,他心中似乎不快,即從左手食指放出一條青蛇來,圍繞在老僧脖子上。喜得老僧的皮膚粗老,不曾着傷,只是不該將他練了多年的法寶,一拉兩斷的摜在地下,登時顯出一柄折成兩段的劍來。他看了不由得大哭,説是半生精力,付之流水了。老僧那時雖自悔魯莽,但也無法補綴他已斷之劍,只好敷衍他出了門,自後便不曾見面了。”孫癩子嘆道:“老法師使他受了這們重大的懲創,他在瀏陽居然還敢肆無忌憚,這東西膽大妄為,可謂達於極點了。”
遂將耳內聽得的鄧法官的行為,和他兩個徒弟仗着邪術橫行的事蹟,一一述了一遍。雪山和尚道:“我雖有耳目,卻和聾聵了的差不多,他師徒在瀏陽的這些行為,我簡直毫無聞見。不過他們左道的人,行徑是與尋常人有別,左道是注重尸解的。尸解有兵解、木解、水火解等分別,在學道時候,就定了這人應該兵解或火解。若這人應該兵解的,不作奸犯科,便不致於明正典刑,兵解的境界,不容易達到。所以每有學左道的人,行為比世間一切惡人還惡劣若干倍。這鄧法官將來應該如何尸解,外人雖不得而知,然他現在的行為,必步步朝着將來尸解的路上走去。”孫癩子道:“古人修道,志在度人,他為修道而反害人,這道又如何得成就呢?”雪山和尚道:“不如此,又安得謂之左道。”孫癩子道:“我特來請教老法師,應如何對付他,使他以後不在瀏陽作惡?”雪山和尚道:“管他做甚麼!據老僧看,他在人世橫行的日子也有限了,且耐心等些時再瞧罷。”孫癩子在峨嵋山就聞雪山和尚的名,知道他的道術玄妙,並深自掩藏不露。他説看鄧法官在人世橫行的日子有限,必不會差錯,當下便不再説。這夜孫癩子師徒就在廟裏歇宿了。次日作別回到張連升兒子家,便在張家過活,也傳授張連升兒子一些小法術,不在話下。
孫癩子自見了雪山和尚出來,過不到半月,就聽得瀏陽一縣城的紛紛傳説:“法官被妖精所害,自知不久就要死了,此刻正忙着自己料理自己的後事。孫癩子聽了這種傳説,暗想:雪山和尚的神通真不錯,在兩年前見了一面的人,竟能斷定他的生死,可知我們的道術,僅能知道一些皮毛,算不了一回事。不過鄧法官的邪術,也還有一點兒真材實學,甚麼妖精能害他到這一步,倒得去詳細打聽一番,想罷,徑自打聽去了。不知打聽得究竟是甚麼妖精?如何將害鄧法官的情形?且待下回再説。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