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山谷裏還是濃霧迷漫,小木屋就好像飄浮在雲堆,推開門看出去,連自己的人都覺得飄飄浮浮的,又像是水上的一片浮萍。
這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人像是浮萍一樣,沒有寄託,也沒有根。
陸小鳳嘆了口氣,重重的關上門,情緒低落得簡直就像是個剛看見自己情人上了別家花轎男孩子。
這天早上唯一令他覺得有點愉快的聲音,就是送飯的敲門聲。
送飯來的是個麻子,面目呆板,滿嘴黃牙,全身上下唯-令人覺得有點愉快的地方,就是他的提着的一個大食盒。
食盒裏固然有六菜一湯,外帶白飯。六個大碟子裏裝着的,果然是陸小鳳昨天晚上點的菜。
可是每樣茶都只有一塊,小小的一塊,眼睛不好的人,連看都看不見,風若大了些,立刻就會被吹走。
最絕的是那樣三鮮鴨子,只有一根骨頭,,一塊鴨皮,-根鴨毛。
陸小鳳叫了起來:“這就是三鮮鴨子?”
麻子居然瞪起了眼,道:“這不是鴨子是什麼,難道是人?”
陸小鳳道:“就算這是鴨子,三鮮呢?”
麻子道:“鴨毛是剛拔下來的,鴨皮是剛剝下來的,鴨骨頭也新鮮得很,你説這不是三鮮是什麼?”
陸小鳳只有閉上嘴。
麻子已“砰”的一聲關上門,揚長而去。
陸小鳳看着面前的六樣菜,再看着碗裏的一顆飯,也不知是該大哭三聲,還是大笑三聲。
直到現在他總算才明白,那位遊魂先生為什麼會對雞骨頭那樣有興趣了。
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忽然聽見後面的小窗外有人在嘆氣:“你這塊紅燒踴膀,比我昨天的還大些,至少大一倍。”
陸小鳳用不着回頭,就知道那位遊魂先生又來了,忍不佳問道:“這種伙食你已經吃了多久?”
遊魂道:“三個月。”
他一下子就從窗外鑽了進來,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桌上六樣菜,又道:“吃這種伙食有個秘訣。”陸小鳳道:“什麼秘訣。”
遊魂道:“每樣菜都一定要慢慢吃,最好是用門牙去慢慢的磨,再用舌頭去舔,才可以嚐出滋味來。”
陸小鳳道:“可是你還沒有死。”
遊魂道:“因為我還不想死,別人越想要我死,我就越要活下去,活給他們看。”
陸小鳳也不禁嘆了口氣,道:“你能活到現在,一定很不容易。
遊魂慢慢的點了點頭,眼角忽然有兩滴眼淚流了下來。
陸小鳳不忍再看,一頭倒在牀上,用梳頭蓋住了。
遊魂道:“飯已送來了,你還不吃?”
陸小鳳道:“你吃吧,我不餓。”
遊魂道:“因為你也得活下去。”
他忽然一把掀起陸小鳳的枕頭,大聲道:“你若想死,倒不如現在就讓我一拳把你打死,因為你現在身上還有肉,還可以讓我痛痛快快的吃幾頓。”
陸小鳳看着他,看着他那張已只剩下一層皮包着骨頭的臉,忽然道:“我姓陸,叫陸小鳳。”
遊魂道:“我知道?”
陸小鳳道:“你呢?你是誰?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這一次遊魂居然並沒有顯得激動,只是用一雙已骷髏般深凹下去的眼睛盯着陸小鳳,反問道:“你又是怎會道這裏來的?”
陸小鳳道:“因為……”
遊魂搶着道:“因為你做了錯事,已被人逼得無路可走,只能走上這條死路。”
陸小鳳承認。
遊魂道:“現在江湖中人一定都認為你已死了,西門吹雪一定也認為你已死了,所以你才能在這裏活下去。”
陸小鳳道:“你呢?
遊魂道:“我也一樣。”
他又補充着道:“將軍、表哥、鈎子、管家婆……這些人的情況也全都一樣ao
陸小鳳道:“可是我並不怕讓他們知道我的來歷底細。”
遊魂道:“他們卻怕你。”
陸小鳳道:“為什麼?”
遊魂道:“因為他們還不信任你,他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們還活着,否則……”
陸小鳳道:“否則他們的仇家很可能就會追蹤到這裏。”
遊魂道:“不錯。”
陸小鳳道:“你呢?你也不信任我?”
遊魂道:“我就算信任你,也不能把我的來歷告訴你。”
陸小鳳道:“為什麼?”
遊魂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恐懼?還是痛苦?
“我不能説,絕不能……”
他嘴裏喃喃自語,彷彿在警告自己,他的身子又已幽靈般飄起。
可是這-次陸小鳳已決心不讓他走了,閃電般握住他的手,再問-遍:“為什麼?”
“因為……”遊魂終於下了決心,咬着牙道:“因為我若説出來,我們就絕不會再是朋友。”
陸小鳳還是不懂,還是要問,誰知遊魂那隻枯瘦乾硬的手竟突然變得柔軟如絲綿,竟然從他掌握中掙脱。
從沒有任何人的手能從陸小鳳掌握中掙脱。
他再出手時,遊神已鑽出窗户,真的就像是一縷遊蕩的魂魄。
陸小鳳怔住。
他從沒有見過任何人的軟功能練到這一步,也許他聽説過,他好像聽司空摘星提起過,可是連這種記憶都已很模糊。
所有的記憶都漸漸模糊,陸小鳳被關在這木屋裏已有兩
尤其是兩天?三天?還是四天?他也已記不清了。原來飢餓不但能使人體力衰退,還能損傷人的腦力,讓人只能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卻將所有應該去想的事全都忘記。
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躺在個鴿子籠般的小木屋捱餓,這種痛苦誰能忍受。
可是聽到外面有鐘聲響起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高興得跳了起來。
“鐘聲不響,不許出來。”
現在鐘聲已響了,他跳起來,衝出去,連靴子都來不及套上就衝了出去。
外面仍有霧,此刻正黃昏。
夕陽在迷霧中映成一環七色光圈。
這世界畢竟還是美麗的,能活着畢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廳裏還是隻有三十六七個人,陸小鳳連一個都不認得。
他見過的人全都不在這裏,勾魂使者、將軍、遊魂、時靈,他們為什麼都沒有來?還有獨孤美,為什麼一進了這山谷就不見蹤影?
陸小鳳在角落裏找個位子坐下來,沒有人理他,甚至連多看他一眼的人都沒有,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嚴肅,心情好像都很沉重。
生活在這地方的人,也許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陸小鳳在心裏嘆了口氣,抬起頭往前看,才發現本來擺着肉鍋的高台,現在擺着的竟是口棺材。
嶄新的棺材,還沒有釘上蓋。
死的是什麼人?是不是將軍?他們找陸小鳳來,是不是為了要替將軍復仇?
陸小鳳心裏正有點志瑟不定,就看見葉靈從外面衝了進來。
這個愛穿紅衣裳又愛笑的小女孩,現在穿的竟是件白麻孝服,而且居然哭了,哭得很傷心。
她一衝進來,就撲倒在棺材上哭個不停。
陸小鳳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她會為別人哭得這麼傷心,她還年輕,活潑而美麗,那些悲傷和不幸的事,好像永遠都不會降臨到她身上的。
死的是她什麼人?怎麼會死的?
陸小鳳正準備以後找個機會去安慰安慰她,誰知她已經在呼喚:“陸小鳳,你過來。”
陸小鳳只有過去。
他猜不到葉靈為什麼會忽然叫他過去,他不想走得太近。
可是葉靈卻在不停的催促,叫他走快些,走近些,走到石台上去。
他指起頭,才發現她正用一雙含淚的眼睛在狠狠的盯着他,眼睛裏充滿敵意。
陸小鳳忍不佳問:“你要我上去?”
葉靈在點頭。
陸小鳳又問:“上去幹什麼?”
葉靈道:“上來看看他。”
“他”當然就是躺在棺材裏的人,一個人若已進了棺材,還有什麼好看的?
可是她的態度卻很堅決,好像非要陸小鳳上去看看不可。
陸小鳳只有上去。
葉靈掀起了棺蓋,一陣混合着濃香和惡臭的氣味立刻撲鼻而來,棺材裏的人幾乎已完全浮腫腐爛,她為什麼一定要陸小鳳來看?
陸小鳳只看了一眼,就已忍不住要嘔吐。
這個人赫然竟是葉孤鴻死在那吃人叢林中的葉孤鴻J
葉靈咬着牙,狠狠的盯着陸小鳳,道:“你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點點頭。
葉靈道:“他是我的哥哥,嫡親的哥哥,若不是因為他顧我,我早已死在陰溝裏。”
她眼睛裏充滿悲傷和仇恨:“現在他死了,你説我該不該為他復仇?”
他從不願和女人爭辯,何況這件事就沒有爭辯的餘地。
葉靈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陸小鳳既不能點頭,又不能搖頭,既不能解釋,也不能否認,只恨不得旁邊忽然多出一棺材來,好讓他也躲進去。
葉靈冷笑道:“其實你就算不説,我也知道?”
陸小鳳忍不住問:“知道什麼?”
葉靈道:“他是死在外面那樹林裏的,死了才三天,這三天只有你到那樹林裏去過。”
陸小鳳苦笑道:“難道你認為是我殺了他?”
葉靈道:“不錯!”
“錯了”“這三天到那樹林裏去過的人,絕不止他一個。”
站出來替陸小鳳説話的人,竟是那始終無消息的獨孤美:“至少我也去過,我也是從那裏來的。”
葉靈叫了起來:“你也能算是個人?你能殺得了我哥哥?”孤獨美嘆了口氣,道:“就算我不是人,也還有別人。”
葉靈道:“還有別人?”
孤獨美點點頭,道:“就算我不是你哥哥的對手,這個人要殺你哥卻不太困難。”
葉靈怒道:“你説的是誰?”
孤獨美道:“西門吹雪!”
他的眼睛在笑,笑得就像是條老狐狸:“這名字你是不是也聽説過?”
葉靈的臉色變了,這名字她當然聽説過。
西門吹雪!
劍中的神劍,人中的劍神!
這名字無論誰只要聽説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
孤獨美用眼角膘着她,道:“何況,陸小鳳那時也傷得很重,最多隻能算半個陸小鳳,半個陸小鳳怎麼能對付一個武當小白龍?”
葉靈又叫起來:“你説謊!”
孤獨美又嘆了口氣,道:“一個六親不認的老頭子,怎麼會替別人説謊?”
霧夜,窄路。
他們並肩走在窄路上,他們已並肩走過一段很長的路。
那條路遠比這條更窄,那本是條死路。
陸小鳳終於開口:“一個六親不認的老頭子,為什麼要替我説謊?”孤獨美笑了笑,道:“因為這老頭子喜歡你。”
他搶着又道:“幸好這老頭並沒有粉燕子那種毛病,所以你一點也用不着招心。”
陸小鳳也笑了,大笑:“這老頭子有沒有酒?”孤獨美道:“不但有酒,還有肉。”
陸小鳳連眼睛都笑了,真的?”
孤獨美道:“不但有肉,還有朋友。”
陸小鳳道:“是你的朋友?還是我的?”
孤獨美道:“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
酒是好酒,朋友也是好朋友。
對一個喜歡喝酒的人來説,好朋友的意思,通常就是酒量很好的朋友。
這位朋友不但喝酒痛快,説話也痛快,幾杯酒下肚,他忽然問:“我知道你是陸小鳳,你知道我是誰?”“不知道:“
“你為什麼不問?”
陸小鳳笑了,苦笑:“因為我已得到過教訓。”
“你問過別人,別人都不肯説?”
“嗯。”
“但我卻不是別人,我就是我。”他將左手拿着的酒一口氣唱下去,用右手鈎起一塊肉。
肉是被鈎起來的,因為他的右手不是手,是個鈎子,鐵鈎子。
“你就是鈎子?”陸小鳳終於想起。
鈎子承認!
“我知道你一定聽人説起過我,但有件事你卻一定不知道:“
“什麼事?”☆‘從你來的那一天,我就想跟你交個朋友。”他拍了拍孤獨美的肩:“因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的對頭,也是我的對頭。”
“我們的朋友是他,我們的對頭是淮?”
“西門吹雪!”
陸小鳳聳然功容:“你是……”
鈎子道:“我就是海奇闊。”
陸小鳳更吃驚:“就是昔年那威震七海的‘獨臂神龍’海奇闊?”
海奇闊仰面大笑:“想不到陸小鳳居然也知道海某人的名字’’
陸小鳳看着他目中的驚訝又變為懷疑,忽然搖頭道:“你不是,海奇闊已在海上覆舟而死。”
海奇闊笑得更愉快:“死的是另外-個人,一個穿着我的滾龍袍,帶着我的滾龍刀,長像也跟我差不多的替死鬼。”
他又解釋着道:“在這裏的人,每個都已在外面死過一次,你豈非也一樣?”
陸小鳳終於明白:“這裏本就是幽靈山莊,只有死人才能來。”
海奇闊大笑道:“西門吹雪若是知道我們還在這裏飲酒吃肉,只伯要活活氣死。
陸小鳳微笑道:“看來在這裏我一定還有不少朋友。”
海奇闊道:“一點也不錯,這時至少有十六個人是被西門吹雪逼來的oo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是不是有幾個是被我逼來的?”
海奇闊道:“就算有,你也用不着擔心。”陸小鳳道:“因為我已有了你們這些朋友。”海奇闊道:“一點也不錯。”
他大笑舉杯,忽又壓低聲音,道:“只有一個人你要特別留意。”
陸小鳳道:“誰?”
海奇闊道:“其實他根本不能算是人,只不過是條遊魂而已。”
陸小鳳失聲道:“遊魂?”
海奇闊反問道:“你見過他?”
陸小鳳沒有否認。
海奇闊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陸小鳳道:“我很想知道:“
海奇闊道:“這裏有個很奇怪的組織,叫元老會,老刀把子不在的時候,這裏所有的事,都由元老會負責。”
陸小鳳道:“元老會里的人,當然都是元老,閣下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海奇闊道:“除了我之外,元老會還有八個人,其實真正的元老,卻只有兩個。”
陸小鳳道:“哪兩個?”
海奇闊道:‘一個是遊魂,一個是勾魂,他們和葉家兄妹的老子,都是昔年跟老刀把子一起開創這局面的人,現在老葉已死了,這地方的人已沒有一個比他們資格更老的。”
陸小鳳道:“只因為這一點,我就該特別留意他?”
海奇闊道:“還有一點。”
陸小鳳拿起酒杯,等着他説下去。
海奇闊道:“他是這裏的元老,他若想殺你,隨時都可以找到機會,你卻連碰都不能碰他。”
陸小鳳道:“他有理由要殺我JU
海奇闊道:“有。”
陸小鳳道:“什麼理由?”
海奇闊道:“你殺了他的兒子。”
陸小鳳道:“他的兒子是誰?”
海奇闊道:“飛天玉虎。”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覺得剛喝下去的酒都變成了酸水。
海奇闊道:“黑虎幫本是他一手創立的,等到黑虎幫的根基將要穩固時,他卻跟着老刀把子到這裏來了,因為他也得罪了一個絕不該得罪的人,也已被逼得無路可走。”
陸小鳳道:“他得罪了誰?”
海奇闊道:“木道人,武當的第一名宿木道人。”
陸小鳳又不禁深深吸了口氣,直到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麼遊魂一直不説出自己的來歷。
海奇闊道:“黑虎幫是毀在你手裏的,木道人卻恰巧又是你的好朋友,你説他是不是已有足夠的理由殺你。”
陸小鳳苦笑道:“他有。”
海奇闊道:“最要命的是,你雖然明知他要殺你,也不能動他。”
陸小鳳道:“因為他是元老中的元老。”
海奇闊點點頭,道:“除了他這之外,元老會還有八個人,你若殺了他,這八個人絕不會放過你。”
他嘆了口氣,道:“所以我只有等着他出手。”
海奇闊道:“不到一擊必中時,他絕不會出手,現在他還沒有出手,也許就因為他還在等機會。”
陸小鳳雖然不再説話,卻沒有閉上嘴。
他的嘴正在忙着喝酒。
海奇闊又嘆了口氣,道:“你若喝醉了,他的機會就來陸小鳳道:“我知道:“
海奇闊道:“但是你還要喝?”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既然他是元老,反正總會等到個機會的,我為什麼還不乘着沒有死的時候多喝幾杯。”
喝酒和吃飯不同。
平時吃三碗飯的人,絕對吃不下二十碗,可是平時乾杯不醉的人,有時只喝幾杯就已醉了。
陸小鳳是不是已醉了?
“我還沒存醉。”他推開孤獨美和海奇闊:“我還認得路回去,你們不必送我。”
他果然沒有走錯路。
有時一個人縱然已喝得人事不知,還是一樣能認得回家的,回到家之後,才會倒下去。
你若也是喝酒的人,你一定也有過這種經驗。
陸小鳳有過這種經驗,常常有。
“這是我的家,
我們都愛它,
前面養着魚,
後面種着花。”
雖然這小木屋前面並沒有養魚,後面也沒有種花,畢竟總算是他的家。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在大醉之後。忽然發現居然已有個家可以回去
這是種多麼愉快的感覺?除了我們這些浪子外,又有誰知道?
陸小鳳又唱起兒歌,唱的聲音很大,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歌喉越來越好聽了。
屋子裏沒有燈,可是他一推開門,就感覺到裏面有個人。“我知道你是誰,你不出聲我也知道。”陸小鳳在笑,笑的聲音也很大:“你是遊魂,是這裏的元老,你在這裏等着我,是不是真的想殺我?”
屋子裏的人還是不出聲。
陸小鳳大笑道:“你就算想殺我,也不會暗算我的,對不對?因為你是武當俗家弟子中的第一位名人,因為你就是鍾先生,鍾無骨。”
他走進去,關上門,開始找火摺子:“其實你本來也是木道人的老朋友,但你卻不該偷偷摸摸在外面組織黑虎幫的,否則木道人又怎麼會對付你?”
還是沒有回聲,卻有了火光。
火摺子亮起,照着一個人的臉,一張只剩下皮包着骨頭的臉,那雙已骷髏般深陷下去的眼睛,正眨也不眨的盯着陸小風。
陸小鳳道:“現在我們既然都已是死人,又何必再計較以前的恩怨,何況……”
他沒有説下去。
他的聲音突然中斷,手裏的火摺子也突然熄滅。
他忽然發現這位鍾先生已真的是個死人』
屋子裏一片漆黑,陸小鳳動也不動的站在黑暗中,只覺得手腳冰冷,全身都已冰冷,就好像一下子跌人了冷窖裏。
這不是冷窖,這是個陷阱。
他已看出來,可是他已逃不出去。
他根本已無路可逃!
於是他索性坐下來,剛坐下來,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接着就有人在敲門。
“你睡了沒有?我有話跟你説』”聲音輕柔,是葉靈的聲曰,
陸小鳳閉着嘴。
“我知道你沒有睡,你為什麼不開門?”葉靈的聲音變兇了:“是不是你屋子裏藏着女人?”
陸小鳳終於嘆了口氣,道:“這屋子裏連半個女人都沒有,卻有一個半死人。”
葉靈的聲音更兇:“我説過,你若敢讓女人進你的屋子,我就殺了你,無論死活都不行。”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
“這裏的女人,本就都是死女人。”
“這個死人卻恰巧是男的。”
火摺子又亮起,葉靈終於看見這個死人:“還有半個呢?”
陸小鳳苦笑道:“還有半個死人就是我』”
葉靈看着他,又看看死人,忽然跳起來:“你殺了他?你怎能殺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不必開口,外面已有人替他回答:“他知道oo
屋子很小,窗於也很小,葉靈擋在門口,外面的人根本走不進來。
但他們有別的法子。
忽然間,又是“砰”的一聲響,他既沒有伸手去擋,連屋頂都塌下,本來坐在屋裏的人忽然就已到了露天裏。
陸小鳳沒有動。
屋頂倒塌,打在他身上,他既沒有伸手去擋,也沒有閃避,只不過嘆了口氣。
這是他第一次有家,很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原來這世上不但有倒黴的人,也有倒黴的屋子:“陸小風嘆息着道:“屋子倒黴,是因為選錯了主人,人倒黴是因為交錯了朋友ao“你倒黴卻是因為做錯了事。”
“你什麼事都可以做,為什麼偏偏要殺他?”
“我早就告訴過你,就算你明知他要殺你,也不能殺他的,否則連我都不會放過你。”
最後一個説話的是海奇闊,另外的兩個人,一個白面無鬚,服飾華麗,一個又高又瘦,鷹鼻駝背,一個臉上總是帶着笑,連自己都對自己很欣賞的,一個總是愁眉苦臉,連自己都不欣賞自己。
陸小鳳忽然問:“誰是表哥?”
表哥光滑白淨的臉上雖然還帶着笑,卻故意嘆了口氣:“幸好我不是你的表哥,否則豈非連我都在被你連累。”
陸小鳳也故意嘆了口氣,道:“幸好你不是我表哥,否則我簡直要一頭撞死。”
表哥笑道:“我保證你不必自己一頭撞死,我們一定可以想出很多別的法子讓你死。”
他笑得更愉快,他對自己説出的每句話都很欣賞,很滿
另-人忽然道:“我本來就是個管家婆,這件事我更非管不可。”
他愁眉苦臉的嘆息着:“其實我根本一點也不喜歡管閒事,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最近又老是腰痠背疼,牙齒更痛得要命……”
他嘮嘮叨叨,不停的訴苦,非但對自己的生活很不滿意,對自己的人也不滿意。
陸小鳳苫笑道:“想不到元老會的人-下子就來了三位。
葉靈忽然道:“四位:“’
陸小鳳很吃驚:“你也是?”
葉靈板着臉,冷冷道:“元老的意思是資格老,不是年紀
老。
表哥微笑道:“説得好。”
管家婆道:“老刀把子不在,只要元老會中多數人同意,就可以決定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表哥道:“任何事。”
陸小鳳道:“多數人是幾個人?”
管家婆道:“元老會有幾個人,多數人就是五個人。”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現在你們好像只到了四位。”
管家婆道:“五位。
陸小鳳道:死了的也算?
表哥道:“這裏本就全都是死人,鍾先生只不過多死了一次而已。”
陸小鳳道:“所以你們現在已經可以決定一件事了。”
表哥悠然道:“你很聰明,你當然應該知道我們要決定的是什麼事oo
管家婆道:“我們要決定你是不是該死?”
陸小鳳道:“難道我就沒有辯白的機會?”
管家婆道:“沒有。
陸小鳳只有苦笑。
海奇闊道:“你們看他是不是該死?…
管家婆道:“當然該死。”
表哥道:“鐵定該死。”
海奇闊嘆了口氣,道:“我想鍾先生的意思當然也跟你們一樣oo
表哥道:“現在只看小葉姑娘的意思了。”
葉靈咬着嘴唇,用眼角膘着陸小鳳,那眼就像是條已經把老鼠抓在手裏的貓。
就在這時,後面的暗林中忽然有人道:“你們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意思。”
暗林中忽然有了燈光閃動,一個宮鬢麗服的少女,手提着紗燈走出來,一個頭發很長很長的安人,懶洋洋的跟在他們身後。
她長得並不美,顴骨太高了些,嘴也太大了些,一雙迷迷濛濛的眼神,總像是還沒有睡醒。
她穿着很隨便,身上-件很寬大的黑睡袍,好像還是男人用的,只用一根布帶隨隨便便的系伎,長髮披散,赤着雙白生生的腳,連鞋子都沒有。
但她卻無疑是個很特別的女人,大多數男人只要看她-眼,立刻就會被她吸引住。
看見她走過來,表哥卻皺起了眉,葉靈在撇嘴,管家婆勉強笑道:“你看他是不是該死?”
她的回答很乾脆:“不該。”
葉靈本來並沒有表示意見的,現在卻一下子跳了起來:“為什麼不該?”
這女人懶洋洋的笑了笑,道:“要判人死罪,至少總得有點證據,你們有什麼證據?”
管家婆道:“鍾先生的屍體就是證據。”
穿袍的女人道:“你殺了人後,還會不會把他的屍體藏在自己的屋裏?”
管家婆看看錶哥,表哥看看海奇闊,三個人都沒有開口。
葉靈卻又跳了起來,道:“他們沒有證據,我有。”
穿黑袍的女人道:“你有什麼?”葉靈道:“我親眼看見他出手的。”
這句話説出來,不但陸小鳳嚇了-跳,連表哥他們都好像覺得很意外。
穿黑袍的女人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就算你真的看見了也沒有用。”
葉靈道:誰説沒有用?”
這女人道:“我説的。”
她懶洋洋的走到陸小鳳面前,用一隻手勾住腰帶,一隻手攏了攏頭髮:“你們若有人不服氣,不妨先來動動我。”
海奇闊嘆了口氣,道:“你一定要這麼樣做?為的是什麼?”
穿黑袍的女人道:“因為我高興,因為你管不着。”
海奇闊瞪眼道:“你一定要逼我們動手?”
這女人道:“你敢?”
海奇闊瞪着她,眼睛裏好像要噴出火來,卻連一根手指都不敢動。
表哥臉上的笑容已看不見了,臉色已鐵青:“花寡婦,你最好放明白些,姓海的對你有意思,我可沒有。”
花寡婦用眼角膘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能怎麼樣,就憑你從巴山老道那裏學來的幾手劍法,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表哥鐵青的臉突又漲得通紅,突然大喝,拔劍,一柄可以系在腰上的軟劍。
軟劍迎風一抖,伸得筆直,劍光閃動間,他已撲了過來。
連陸小鳳都想不到這個陰沉做作的人,脾氣一發作時,竟會變得如此暴躁衝動。
花寡婦卻早已想到了,勾在衣帶上的手一抖,這條軟軟的布帶竟也被她迎風抖得筆直,毒蛇般一卷,已捲住了表哥的劍。
只有最好的鐵,才能打造軟劍,誰知他的劍鋒竟連衣帶都割不斷。花寡婦的手再一抖,衣帶又飛出:“拍”的一聲,打在表哥臉上。
表哥的臉紅了,陸小鳳的臉也有點發紅。
他忽然發現花寡婦的寬袍下什麼都沒有。
衣帶飛出,衣襟散開,她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幾乎全露了出來。
可是她自己一點也不在乎,還是懶洋洋的站在那裏,道:“你是不是還想試試?”
表哥的確還想試試,可惜管家婆和海奇闊已擋住了他。
海奇闊喉結滾動,想把目光從花寡婦衣襟裏移開,卻連-寸都不動。
花寡婦的年紀算來已不小,可是她的軀身看來還是像少女一樣,只不過遠比少女更誘人,更成熟。
海奇闊又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繫上再説話?”
花寡婦的回答還是那麼幹脆:“不能。”
海奇闊道:“為什麼?”
花寡婦道:“因為我高興,也因為你管不着。
管家婆搶着道:“你的意思究竟想怎麼樣?”
花寡婦道:“我也不想怎麼樣,只不過陸小鳳是老刀把子自己放進來的人,無論誰要殺他,都得等老刀把子回來再説。”
管家婆道:“現在呢?”花寡婦道:“現在當然由我把他帶走。”
葉靈又跳起來,跳得更高:“憑什麼你要把他帶走?”
花寡婦淡淡道:“只憑我這條帶子。”
葉靈道:“這條帶子能怎麼樣?”
花寡婦悠然道:“這條帶子也不能怎麼樣,最多隻不過能綁住你,剝光你的衣裳,讓鈎子騎在你身上去。”
葉靈的臉已漲得通紅,拳頭也巴握緊,卻偏偏不敢打出來,只有跺着腳,恨恨道:“我姐姐若是回來了,看你還敢不敢這麼放肆。”
花寡婦笑了笑,道:“只可惜你姐姐沒有回來,所以你只有看着我把他帶走。”
她拉起了陸小鳳的手,回眸笑道:“我那裏有張特別大的牀,足夠讓我們兩個人都睡得很舒服,你還不趕快跟我走?”
她居然真的帶着陸小鳳走了,大家居然真的只有眼睜睜的看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靈忽然道:“老鈎子,你是不是東西?”
海奇闊道:“我不是東西,我是人。”
葉靈冷笑道:“你***也能算是個人?這裏明明只有你能對付那母狗,你為什麼不敢出乎?”海奇闊道:“因為我還想要她陪我睡覺。”
葉靈道:“你真的這麼想女人?”
海奇闊道:“想得要命。”葉靈道:“好,你若殺了她,我就陪你睡覺,睡三天。”
海奇闊笑了:“你在吃醋?你也喜歡陸小鳳?”
葉靈咬着牙,狠狠道:“不管我是不是吃醋,反正我這次説的話一定算數,我還年青,那母狗卻已是老太婆了,至少這一點我總比她強。”
海奇闊道:“可是……”
葉靈道:“你是不是想先看看貨?好!”
她忽然撕開自己的褲腳,露出-雙光滑圓潤的腿。
海奇闊的眼睛又發直了:“我只能看這麼多?”
葉靈道:“你若還想看別的,先去宰了那母狗再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