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宴席就擺在大金鵬王剛才見客的花廳裡,酒菜豐富而精緻。
酒是真酒,真正上好的陳年花雕。
陸小鳳舉杯一飲而盡,忽然嘆息著道:“這雖然也是好酒,但比起剛才的波斯葡萄酒來,就差得遠了。”
大金鵬王大笑,道:“那種酒只宜在花前月下,淺斟慢飲,你閣下這樣子喝法,就未免有些辜負了它。”
花滿樓微笑道:“他根本不是在喝酒,是在倒酒,根本連酒是什麼味道都沒有感覺出,好酒拿給他喝,實在是糟蹋。”
大金鵬王又大笑,道:“看來你倒真不愧是他的知己。”
這主人今天晚上非但興致很高,而且又換了件用金線繡著團龍的錦袍,看來已真的有點像是國王在用盛宴款待他出徵前的大將。
丹鳳公主也顯得比平時更嬌豔,更美麗。
她親自為陸小鳳斟滿了空杯,嫣然道:“我們覺得就要像這樣子喝酒才有男子漢的氣概,那些喝起酒來像喝毒藥一樣的男人,絕沒有一個女孩子會看上眼的!”
大金鵬王故意板起了臉,道:“女孩子難道都喜歡酒鬼。”
丹鳳公主眼珠子轉了轉道:“喝酒當然也有點壞處。”
大金鵬王道:“只有一點壞處?”
丹風公主點點頭.道:“一個人酒若是喝的太多,等到年紀大了,腿有了毛病,不能再喝酒時,看見別人喝酒就會生氣。一個人常常生氣總不是好事。”
大金鵬正還想板著臉,卻已忍不住失笑道:“說老實話我年輕時喝酒也是用倒的,我保證絕不會比你倒得慢。”
聰明的主人都知道,用笑來款待客人,遠比用豐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
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該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主人覺得自己笑的值得。
陸小鳳又倒了一杯酒下去,忽然道:“我準備明天一早就去找西門吹雪。”
大金鵬王報掌道:“好極了!”陸小鳳道:“這人是個怪物。一定要我自己去才找得出來,朱停就不必了。”
他從身上找出張又贓又皺的破紙鋪開,用筷子蘸了蘸醬油,在紙上畫了個龍飛風舞的“鳳”中,然後就交給丹鳳公主道:“你隨便找個人帶著這張紙去見他,他就會跟那個人來的。”
丹風公主遲疑著,道:“我聽說你們已經有很久不說話。”
陸小鳳道:“我並沒有想要跟他說話,只不過要他來而已,那完全是兩回事。”
丹風公主瞧著眼,道:“他不跟你說話,可是,看見你的花押,他就肯跟一個陌生人到陌生的地方來?”
陸小鳳道:“絕無問題。”
丹鳳公主失笑道:“看來這位朱先生倒也可以算是個怪人。”
陸小鳳道:“豈止是個怪物,簡直是個混蛋。”
丹鳳公主折起了這張紙,才發現這張又髒又皺的破紙競赫然處張五千兩的銀票。”
她忍不住道:“這張銀票還能不能兌現?”
陸小鳳道:“你認為這是偷來的?”
丹風公主的臉紅了紅,道:“我只不過覺得,你們本來既然是好朋友,你用這種法子去請他,他會不會覺得你看個起他?會不會生氣?”
陸小鳳道:“他不會。”
他笑了笑,接著道:“這個人唯一的好處,就是無淪你給他多少錢,他都絕不會生氣。”
丹風公主嫣然道:“這隻因他並不是個偽君子,你也不是。”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在餓著肚子時,卻偏偏還要恭維他是個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是條寧可餓死也不求人的硬漢子。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要你寄點錢給他時,卻只肯寄給他一封充滿了安慰和鼓勵的信,還告訴他自力更生是件多麼高貴的事。
假如你真的是這種人,那麼我可以保證,你唯一的朋友就是你自己。
上官丹鳳個是這種人,她顯然已明白了陸小鳳的意思。
除了有一張美麗的臉之外,她居然還有一顆能瞭解別人、體諒別人的心,這兩樣東西本來是很難在同一個女孩子身上找到的。
只有最聰明的女人才知道,體涼和了解,永遠比最動人的容貌還能令男人動心。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竟好像越來越喜歡這女孩子了,直到現在為止,他心裡居然還想著她。
現在夜已很深,屋子裡沒有點燈,春風輕輕的從窗外吹進來,送來了滿屋花香。
陸小鳳一個人躺在床上,眼睛還是睜得很大。
如此深夜,他為什麼還不睡?莫非他還在等人?
他等的當然不會是花滿樓,花滿樓剛剛才跟他分手沒多久。
夜更靜,靜得彷彿可以聽見露珠往花瓣上滴落的聲音所以他聽見了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很慢,但他的心卻忽然跳得快了這時腳步聲已停在門外。
門沒有栓。一個人輕輕的推開門走進來又輕輕的將門掩起。
屋子裡暗得很,連這個人的身材是高是矮都分辨不出。
但陸小鳳卻沒有問她是什麼人,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什麼人。
腳步聲更輕,更慢,慢慢的走到他的床頭,慢慢的伸出手輕輕的摸著他的臉。
她的手冰冷而柔軟,還帶著種鮮花的芬芳。
她摸到了陸小鳳的鬍子,才證實了躺在床上的這個人確實是陸小鳳。
陸小鳳剛聽見衣服落在地上的聲音,就已感覺到一個赤裸的身子鑽進了他的被窩。
她的身子本來也是冰涼而柔軟的,但忽然間就變得發起燙來,而且還在發著抖。就像是跳動的火焰一樣,刺激得陸小鳳連咽喉都似被堵塞住。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我警告過你我是禁不起誘惑的,你為什麼還要來。”
她沒有說話,她身子抖得更厲害。
他忍不住翻著身,緊緊擁抱著她,她緞子般光滑的皮膚上立刻被刺激得起了一粒粒麻點,就像是春水被吹起了陣陣漩渦。
她的胸膛已緊緊貼住他的胸膛.她的胸膛就像是鴿子般,嫩而柔軟。
陸小鳳忽然推開了她,失聲道:“你不是,你是什麼人?”
她還是不肯開口,身子卻已縮成一團。
陸小鳳伸出手,剛碰到她的胸膛,又像是觸了電船縮回去,道:“你是小表姐。”
她終於不能不承認了,吃吃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小表弟。”
陸小鳳就像是突然中了箭般突然從床上跳起來道:“你來幹什麼?”
上官燕兒道:“我為什麼不能來,你剛才以為我是誰?”
聽她的聲音,好像已生氣了。
一個女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也許就是一個男人在跟她親熱時,卻將她當做了別人。
陸小鳳的嘴並不笨。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上官燕兒冷笑了一聲又道:“她能來,我為什麼不能來,你說。”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因為我跟你一比,簡直就像是個老頭子了。”
上官燕兒道:“我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證明給你看,我已經不是孩子了,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說謊,你難道還以為我喜歡你,告訴你,你少自我陶醉。”
她的聲音越說越大,越說越氣。已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陸小鳳剛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剛想說兩句安慰的話……
忽然間,房門又被推開,黑暗的房子立刻明亮了起來。
個人手裡舉著燈,站在門口,穿著件雪白的袍子,臉色卻比她的袍子還蒼白。
上官丹風。陸小鳳幾平忍不侍要鑽到床底下去,他實在受不了她看著他時的那種眼色。
雪兒臉上的表情,也好像一個正在廚房裡偷冰糖吃,恰巧被人撞見了的孩子。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赤裸裸的站起來,歪著嘴向陸小鳳笑了笑,道:“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要來,我本來可以早點走的。”
上官丹鳳看著她,連嘴唇都已氣得發抖,想說話,卻又說不出。
雪兒也已披上了長袍,昂著頭,從她面前走過。忽又歪著嘴對她笑了笑,道:“其實你也用不著生氣,男人本來就全都是這樣子的。”
上官丹鳳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她全身都似已僵硬,雪兒的腳步聲終於已漸漸遠去。
上官丹風還是站在那裡,瞪著陸小鳳,美麗的眼睛裡似已有了淚光,喃喃道:“這樣也好,我總算看清了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跺了跺腳,扭頭就走。
可是陸小鳳已趕過去,拉住了她。
上官丹風咬著嘴唇,道:“你……你還有什麼話說?”
陸小鳳嘆’口氣道:“我本來不必說什麼的,因為你也應該明白,我本是在等你。”
上官丹風垂下頭,聽著,過了很久,也輕輕嘆了口氣,道:“我本來是想來的。”
陸小鳳道:“現在呢?”
上官丹鳳道:“現在……現在我卻要走了。”
她忽又抬起頭,凝視著陸小鳳,眼睛裡帶著種又複雜,又矛盾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還是在惋惜。
陸小鳳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會跟雪兒……”
上官丹鳳用指尖輕輕掩任了他的嘴,柔聲道:“我知道你不會,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已不能留在這裡。”
無論準看見這種風景的事,都絕不會再對別的事有興趣。
陸小鳳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已放開手。
上官丹風看著他,忽然墊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親,輕輕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本來並不想走的。”
陸小鳳忽然笑了。微笑著道:“現在你最好還是快點走,否則我說不定會……”
上官丹鳳不等他的話說完,已從他懷抱中溜了出去,忽又回眸一笑,道:“我警告你,那小丫頭可真是個小妖精,你下次看見她時也最好快點走,我吃醋的時候會咬人的。”
夜更深,更靜,天地間充滿了寧靜與和平。
人的心呢?
上午。青石板的街道已剛剛被太陽曬得發燙,兩旁的店鋪卻還有幾家未曾開門。
大城裡的人,又有幾個還能習慣那種“日出而作”的生活。
丹鳳公主用綴滿鮮花的馬車,一直將他們送到這裡才回頭的。
“我們一有消息,就會通知你。”
“我知道,我等你。”
我等你,有她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在等你,你還有什麼可埋怨的。
花滿樓道:“你要被她咬一口的了。”
陸小鳳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這個人的耳朵簡直比兔子還靈,下次我倒要提防著點。”
花滿樓微笑著,道:“她說的那小妖精,也就是上官飛燕的妹妹?”
陸小鳳苦笑道:“像她那樣的小妖怪,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很難找出第二個的。”
花滿樓沉吟著,終於忍不住問道:“她有沒有找到她姐姐?”
陸小鳳道:“好像還沒有,我剛才應該問問上官丹風的,她也許會知道你那燕子飛到哪裡去丁?”
花滿樓又笑了笑,道:“你不問也好,問了說不定也要被她咬一口。”
陸小鳳道:“我雖然沒有問,但雪兒卻已應該問過。”
花滿樓道:“看樣子她也沒有問出來!”
他雖然在微笑著,但臉上卻又掩不住露出了憂慮之色。
陸小鳳沉思著,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上官飛燕有多大年紀?”
花滿樓道:“她說過,她是屬羊的,今年才十八。”
陸小鳳用指尖抹著他的鬍子,喃喃道:“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會不會有一個二十歲的妹妹?”
花滿樓笑道:“這就得看情形了。”
陸小鳳怔了怔,道:“看情形?”
花滿樓道:“若連你這樣的聰明人,都會問得出這麼笨的話來,十八歲的女孩子為什麼不會有二十歲的妹妹?二十歲的妹妹說不定還會生出八十歲的兒子來。”
陸小鳳也笑了,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十八歲的姐姐顯然絕不會有二十歲的妹妹,上官飛燕也就絕不會有意外。”
花滿樓道:“哦?”
陸小鳳道:“雪兒說不定根本就知道她姐姐在哪裡,卻故意用那些話來唬我,現在我才知道:“她說的話連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花滿樓又笑了笑,彷彿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忽然改變話題,問道:“你說你要到這裡來找人?”
陸小鳳點點頭。
花滿樓道:“西門吹雪好像並不是住在這裡的。”
陸小鳳道:“他本來就不在這裡,我找的是別人。”
花滿樓道:“你找誰?”
陸小鳳道:“你很少在外面走動,也許還不知道江湖中有兩個很奇怪的老頭子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來所有奇奇怪怪的多,他都知道一點,另一個本事更大,無論你提出多奇怪困難的問題來、他都有法子替你解決。”
花滿樓道:“你說的是大通和大智?”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他們?”
花滿樓淡淡道:“我雖然是個瞎子,卻一點也不聾。”
陸小鳳苦笑道:“有時我例真希望你還是聾一點的好。”
這時他們已走到陰涼的屋簷下。對面正有一個和尚垂著頭,規規矩矩的走過來。
這和尚長得倒也是方面大耳,很有福相。身上穿的卻又破又髒,腳上一雙草鞋更已幾乎爛通了底。
陸小鳳看見了這和尚,立刻迎上去,笑道:“老實和尚你好!”
老實和尚抬頭看見了他,也笑了道:“你最近有沒有變得老實些?”
陸小鳳笑道:“等你不老實的時候,我就會老實了。”
老實和尚遇著了他,好像只有苦笑。
陸小鳳又道:“看樣子你今天好像特別開心,莫非有什麼喜事?”
老實和尚苦笑道:“老實和尚怎麼會有喜事,像你這樣不老實的小夥子才會有喜事。”
陸小鳳道:“但今天卻好像是例外。”
老實和尚皺了皺眉,又嘆了口氣,道:“今天的確是例外。”
看他的表情,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已不願陸小鳳再問下去。
只可惜陸小鳳偏偏有點不識相,還是在問道:“為什麼?”
蒼實和尚苦著臉訥訥道:“因為……因為我剛做過一件不太老實的事。”
他本來不想說的,卻又不能不說,因為他是個老實和尚。
所以陸小鳳更覺得奇怪,更要問下去:“你也會做不老實的事?”
老實和尚道:“這還是我平生第一次。”
陸小鳳覺得更有趣了壓低聲音道:你做了什麼事?”
老實和尚的臉似已有點發紅,嘎哺著道:“我剛去找過歐陽。”
陸小鳳道:“歐陽是什麼人?”
老實和尚看著他,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竟好像有點沾沾自喜的樣子,又好象對陸小鳳無知很同情,搖著頭道:“你怎麼會連歐陽都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
老實和尚悄悄道:“因為歐陽就是歐陽情。”
陸小鳳道:“歐陽情又是何許人也?”
老實和尚的臉更紅結結巴巴的說道:“她是個……是個,很出名的…妓女。”
他好像已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了出來才總算說出了最後這兩個字。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他做夢也想不到這老實和尚也會去找妓女。
可是他心裡雖然覺得又驚奇,又好笑,臉上卻偏偏不動聲色,反而淡淡道:“其實這也算不了什麼,這種事本來就很平常的。”
老實和尚反而吃了一驚,忍不住道:“這種事還很平常?”
陸小鳳正色道:“和尚既沒有老婆,也沒有小老婆,一個個身強力壯的,若連妓女都不能找,你叫他們怎麼辦?難道去找尼姑?”
老實和尚已聽得怔住。
陸小鳳接著道:“何況,高僧和名妓不但是妙對,而且本來就有種很密切的關係。”
老實和尚忍不住問道:“什麼關係?”
陸小鳳道:“高僧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名妓卻是做一天鐘,撞一天和尚——這種關係難道還不夠密切麼?”話還沒有說完,他自己已忍不住笑得彎了腰。
老實和尚卻已氣得發了呆,呆呆的怔了半天,才嘆息著,喃喃道:“我佛慈悲,為什麼叫我昨天晚上遇見孫老爺今天早上又遇見陸小鳳。”
陸小鳳忽然不笑了,急急問道:“你看見了孫老爺?他在哪裡?我正要找他。”
老實和尚卻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嘴裡還是念念有詞道:“阿彌陀佛,看來壞事真是萬萬做不得的,我真該死,菩薩應該罰我爬回去。”
他念著念著,忽然伏在地上,竟真的,路爬著走了。
陸小鳳也只有看著他苦笑,全沒有半點別的法子。
花滿樓忍不住走過來,問道:“他真的在爬?”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這個人若說要爬十里,就絕不會只爬九里半的,因為他是個老實和尚。”
花滿樓笑道:“看來他不但是個老實和尚,還是個瘋和尚。”
陸小鳳道:“但他卻是在裝瘋,其實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花滿樓道:“孫老爺又是何許人也?”
提起孫老爺,陸小鳳的興致又高了道:“這孫老爺的全名應該是龜孫子大老爺。”
花滿樓失笑道:“他怎麼會起這麼樣個好名字?”
陸小鳳道:“因為他自己常說他自己沒錢的時候雖然是龜孫子有錢的時候就是大老爺了。他又恰巧姓孫,所以別人就索性叫他孫老爺。”
花滿樓笑道:“你認得的怪物倒真不少。”
陸小鳳道:“幸好十個怪物,倒有九個都不太討厭,這孫老爺尤其不討厭。”
花滿樓道:“你要找的究竟是大通大智,還是他?”
陸小鳳道:“大通大智也是兩個怪物,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們,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行蹤,除了孫老爺外,誰也找不到他們。”
花滿樓道:“想不到這孫老爺的本事倒不小。”
陸小鳳道:“這個人從小就吃喝膘賭,浪蕩逍遙,平生沒做過一件正經事,也沒有別的本事,就憑這一樣本事,已經足夠他逍遙半生了。”
花滿樓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無論誰要找大通大智,都得把他從各種地方贖出來。”
花滿樓道:“贖出來?為什麼要贖出來?”
陸小鳳道:“這個人花起錢來比誰都兇,所以他大老爺總是做不了三天,就要變成龜孫子,等到沒錢付帳時,他就把自己押在那裡,等著別人去贖,這樣子的日子他居然一過就是十來年,我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花滿樓笑道:“看來這個人不但有本事,而且還很有福氣。”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若要個沒福氣的人過他這種日子,不出半年準得發瘋。”
花滿樓道:“現在你準備到哪裡去贖他?”
陸小鳳道:“我當然要先去找歐陽。”
花滿樓道:“歐陽?”
陸小鳳笑了悠然道:“連歐陽你都不知道?歐陽就……”
歐陽情,始情院裡的花牌上,第一個名字就是她。
據說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對什麼人都一樣,不管你是和尚也好,是禿子也好,只要你有錢,她就會把你當做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幹她這行的.只要有這一樣本事,就已足夠。
何況她長得又的確不醜,白生生的臉,烏油油的頭髮。笑起來臉上一邊一個酒渦,一雙眼睛總是笑眯眯的看著你,讓你覺得無論花多少銀子在她身上,都一點也不冤枉。
現在她在笑眯眯的看著陸小鳳,看著陸小鳳的小鬍子。就好像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英俊的男人、這麼漂亮的鬍子。
陸小鳳卻被她看得有點飄飄然了,口袋裡的銀票也好像已長出翅膀要往外飛。
歐陽情笑得更甜,道:“你以前好像從沒有到這裡來過。”
陸小鳳道:“從來也沒有。”
歐陽情道:“你,來就找我?”
陸小鳳道:“我第一個找的就是你。”
歐陽情垂下了頭,輕輕道:“這麼樣說來,難道我們真的有緣?”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假!”
歐陽情眼波流動,道:“可是,你又怎麼會知道有我這麼樣個人的?”
陸小鳳道:“有個神仙今天早上在夢裡告訴我,說我們八百年前就有緣了。”
歐陽情驚笑道:“真有這回事?”
陸小鳳道:“連半點都不假,那神仙是個和尚,看樣子就很老實,他還說連他自己都來找過你。”
歐陽情居然還是面不改色,嫣然道:“昨天晚上倒真有個和尚來過,我到床上睡覺時,他就在這裡坐著看了我一夜。我還以為他有什麼毛病,卻想不到他竟是個神仙。”
她忽然走過來,坐到陸小鳳腿上,輕撫著陸小鳳的小鬍子,咬著嘴唇笑道:“只不過這一點你可千萬不能學他。”
陸小鳳道:“我不是神仙。”
歐陽情附在他耳旁,輕咬著他的耳朵,吃吃的笑道:“其實做神仙也沒什麼好處,只要你這朋友也去,我就可以讓你覺得比神仙還快活。”
花滿樓一直微笑著,靜靜的坐在較遠的一個角落裡,他好像已不願讓這出戏再演下去,忽然道:“我們是來找孫老爺的,你一定知道孫老爺在哪裡?”
歐陽情道:“孫老爺,聽說他還在隔壁的瀟汀院,等著人去贖他,你一出去就可以找到瀟汀院了。”她希望花滿樓快走。
但是陸小鳳卻先推開她站了起來。
歐陽情皺起眉,道:“你也要去?”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也不想去,只可惜非去不可。”
歐陽情道:“你要去贖他?”
陸小鳳道:“不是去贖他,是陪著他一起等人來贖。”
他苦笑著拍了拍腰袋,又道:“老實說,現在我們身上剩下的錢,連買張大餅都不夠。”
歐陽情雖然還笑,但卻已忽然變成一種笑了一種讓你一看見就再也坐不住的假笑。
陸小鳳卻好像看不出,忽又笑道:“但我們既然有緣。我又怎麼能走?我看不如還是讓他……”
歐陽情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既然有緣,將來應該還是會在一起的,現在你還是去找他吧,我……我忽然覺得有點不舒服,我肚子疼。”
陸小鳳走過來,迎著從東面吹過來的春風,長長的吸了口氣,微笑著道:“你若要擺脫一個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她自己說肚子疼。一個出來玩玩的男人,至少應該懂得三種法子讓女人肚子疼。”
花滿樓淡淡道:“我一向知道你的辦法很多。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完全不是個君子。”
陸小鳳道:“為什麼?”
花滿樓道:“你明明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為什麼一定要當面揭穿她?”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喜歡虛情假意的人。”
花滿樓道:“可是她中能不虛情假意,她要活下去,假如,她對每個人都有真情,在這種地方怎麼能活得下去?”
他微笑著,接著道:“你夠義氣,夠朋友,甚至已可真是一個俠客,但你卻有個最大的毛病。”
陸小鳳只有聽著。
花滿樓道:“這世上有很多人雖然很可惡,很可恥,但他們做的事,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已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從來沒有替他們想過。”
陸小鳳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嘆息了一聲,道,“有時我的確不喜歡跟你在一起。”
花滿樓道:“哦?”
陸小鳳道:“因為我總覺得我這人還不錯,可是跟你一比,我簡直就好像是個混蛋了。”
花滿樓微笑道:“一個人若知道自已是混蛋,那麼他總算還有救藥。”
“我是個混蛋一等一的大混蛋,空前絕後的大混蛋,像我這樣的混蛋一百萬個人裡,也找不出一個。”他們一走進瀟汀院,就聽見有人在樓上大叫大喊。
花滿樓道:“孫老爺?”
陸小鳳笑道:“一點也不錯,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並不多。”
花滿樓笑道:“所以他還有救藥。”
陸小鳳道:“現在我只希望他還不太醉,還能站得起來。”
孫老爺雖然已站不起來,幸好還能坐起來。
現在他就直挺挺的坐在陸小鳳剛僱來的馬車裡,兩眼發直,瞪著陸小鳳,道:“你就算急著要去找那兩個老怪物,至少也該先陪我喝杯酒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只奇怪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為什麼還要給你酒喝。”
孫老爺剛開嘴一笑、道:“因為他們知道遲早總有你這種冤大頭會去救我。”
其實他自己的頭絕不比任何人的小,沒有看見過他的人,幾乎很難想像他這麼樣,個又瘦又小的人,會長著這麼樣一個人腦袋。
陸小鳳道:“像你現在這樣子,是不是還能馬上找得到他們。”
孫老爺傲然道:“當然,無論那兩個怪物多古怪,我卻偏偏正好是他們的剋星,可是我們先得先約法三章。”
陸小鳳道:“你說。”
孫老爺道:“一個問題五十兩,要十足十的銀元寶,我進去找時,你們只能等在外面,有話要問時,也只能在外面問。”
陸小鳳苦笑道:“我實在不懂,他們為什麼從來也不願見人。”
孫老爺又笑了,道:“因為他們覺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卻不知天下最大的一個混蛋,就是我。”
山窟裡陰森而黑暗,洞口很小,無論誰都只有爬著才能進去。孫老爺就是爬進去。
陸小鳳和花滿樓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陸小鳳已等得很不耐煩。
花滿樓卻微笑著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著急了。可是,你為什麼不想想,這裡的風景多美,連風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個人能在這裡多停留一會兒,豈非是福氣。”
陸小鳳道:“你怎麼知道這裡的風景好?”
花滿樓道:“我雖然看不見,卻能領略得到,所以我總覺得,只有那些雖然有眼睛,卻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陸小鳳說不出話來了。
就在這時,山窟裡已傳出孫老爺的聲音,道:“可以開始,問了。”
第一塊五十兩重的銀子拋進去,第一個問題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個金鵬王朝?”
過了片刻,山窟裡就傳出一個人低沉而蒼老的聲音:“金鵬王朝本在極南一個很小的國度裡,他們的風俗奇特,同姓,為婚。朝中當權的人,大多複姓上官。這王朝雖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中前已覆沒,王族的後代,據說已流亡到中土來。”
陸小鳳吐出口氣彷彿對這答覆很滿意。於是又拋了錠銀子進去,開始問第二個問題:“除了王族的後代外,當時朝中的大臣.還有沒有別人逃出來的?”
“據說還有四個人,受命保護他們的王子東來,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謹,還有三個人是大將軍平獨鶴,司空上官木和內庫總管嚴立本。”
“這問題還有點補充: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們漢唐時相差無幾。”
第三個問題是:“他們後來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後,他們想必就已隱姓埋名,因為新的王朝成立後,曾經派遣過刺客到中土來追殺,卻無結果。當時的王子如今若還活著,也已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了。”
陸小鳳沉吟了很久,才問出第四個問題:“若有件極困難的事定要西門吹雪出手,耍用什麼法子才能打動他?”
這次山窟裡沉默了很久,才說出了四個字的回答:“沒有法子。”
城裡“上林春”的竹葉青和硝牛肉,五梅鴿子,魚羊雙鮮,都是遠近馳名的,所以他們現在正在上林春。
陸小鳳是個很講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沒有法子,這算是什麼回答?”陸小鳳喝了杯竹葉青,苦笑道:“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兩銀子,這見鬼的回答卻要五十兩。”
花滿樓談談的微笑著道:“他說沒有法子,難道就真的沒有法子?”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既有錢,又有名,而且還是個徹底的自了漢。從來也不管別人的閒事,再加上六親不認,眼高於頂,你對這個人能有什麼法子?”
花滿樓道:“但有時他卻會為了個素不相識的人奔波三千里去復仇。”
陸小鳳道:“那是他自己高興,他若不高興,天王老子也說不動他的。”
花滿樓微笑道:“無論如何,我們這次總算沒有空跑趟,我們總算已知道,大金鵬王說的那些事,並不是空中樓閣。”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說的不假所以這件事我們更非管不可,就因為我們要管這件事,所以更少不了西門吹雪。”
花滿樓道:“他的劍法真有傳說中那麼可怕?”
陸小鳳道:“也許比傳說中還可怕,從他十五歲時第一次出手,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能在他劍下全身而退的。”
花滿樓道:“這件事為什麼一定非他不可?”
陸小鳳道:“因為我們要對付的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接著道:“獨孤一鶴若真是青衣樓的大老闆,他手下就全少有五六個很難對付的人,何況,峨媚派本身就已高手如雲。”
花滿樓道:“我也聽說峨嵋七劍,三英四秀,都是當今武林中,後起一代劍客中的餃餃者。”
陸小鳳道:“閻鐵珊‘珠光寶氣閣’的總管霍天青,卻比他們七個人加起來還難對付,這個人年紀不大,輩份卻極高。據說連關中大俠山西雁,都得叫他聲師叔的。”
花滿樓道:“這種人怎麼肯在閻立本手下做事?”
陸小鳳道:“向為他昔年在祁連山被人暗算重傷,閻立本曾經救過他的命。”
花滿樓道:“霍休常年蹤影不見,他那龐大的財產,當然也有極可靠的人照顧,那些人當然也不是好對付的。”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花滿樓道:“所以我們非把西門吹雪找出來不可。”
陸小鳳道:“完全說對了。”
花滿樓沉吟著,道:“我們能不能用激將法,激他出來和這些高手一較高低?”
陸小鳳道:“不能。”
花滿樓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這個人非但軟硬不吃,而且聰明級頂,就跟我一樣。”
他笑了笑,接著道:“若有人對我用激將法,也是連半點用處都沒有的。”
花滿樓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有個法子,倒也許可以去試一試。”
陸小鳳道:“什麼法子?”
這個法子花滿樓還沒有說出來,就忽然聽見門口發生陣騷動一陣驚呼。
一個人踉踉蹌蹌的從門外衝進來一個血人。
四月的吞陽過了正午已偏西,斜陽從門外照進來,照在這個人身上,照得他滿身的鮮血都發出紅光,紅得令人連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從十七八個地方同時流出來,頭頂上,鼻子裡,耳朵裡眼睛裡,嘴裡,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蓋上,雙肩上,都流著血。
就連陸小鳳都從未看見過,個人身上有這麼多傷口,這簡直令人連想都不敢想像。
這人也看見了他,突然衝過來,衝到他面前,用一雙已被鮮血染紅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嚨裡“格格”的響,像是想說什麼。
可是他連一個宇都沒有說出來,他的咽喉已被割斷了一半。但他卻還活著。
這是奇蹟,還是因為他在臨死的還想見陸小鳳一面,還想告訴陸小鳳一句話。
陸小鳳看著他猙獰扭曲的臉,突然失聲而呼“蕭秋雨”。
蕭秋雨喉嚨裡仍在不停的“格格”直響,流著血的眼睛裡,充滿了焦急,恐懼,憤怒,仇恨。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想說什麼?”
蕭秋雨點了點頭,突然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慘呼,就像是一匹孤獨,飢餓,受了傷的狼.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發出的那種慘呼一樣。
然後他的人突然一陣抽搐,彷彿有一根看不見的鞭子重重的抽在他身上。
他想告訴陸小鳳的,顯然是件極可怕的秘密,可是他已永遠說不出來了。
他倒下去時,四肢已因痛苦絞成了一團,鮮紅的血,已漸漸變成紫黑色。
陸小鳳跺了跺腳,振起雙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飛鵬樣,掠過了四瓦張桌子,從人們的頭頂上飛出來,掠到門外。
青石板鋪成的長街上,也留著一串鮮血,從街心到門口。
“剛才有輛馬車急馳而過,那個人就是從馬車上被推下來的。”
“是輛什麼樣的馬車?”
“黑馬車,趕車的好像是條青衣漢子。”
“往哪邊去的?”
“西邊。”
陸小鳳什麼也不說,逐著斜陽追出去,奔過長街,突然又聽見左邊的那條街上傳來一陣驚呼一陣騷動。
一輛漆黑的馬車,剛闖入一家藥鋪,撞倒了四五個人、撞翻了兩張桌子。
現在馬已倒了下去,嘴角還在噴著濃濃的白沫子。
趕車的人也已倒了下去嘴角流的都是血,紫黑色的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青布衣裳,他的臉也已扭曲變形,忽然間.淡黃的臉己變成死黑色。
陸小鳳一把拉開了車門,車廂裡的座位上竟赫然擺著雙銀鉤。
銀鉤上懸著條黃麻布.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上面的字也是用鮮血寫出來的“以血還血!”
“這就是多管鬧事的下場!”
銀鉤在閃閃的發著光。
花滿樓輕撫著鉤的鋒,緩緩道:“你說這就是勾魂手用的鉤?”
陸小鳳點點頭。
花滿樓道:“勾魂手就是死在蕭秋雨手上的?”
陸小鳳長長嘆息,道:“以血還血!”
花滿樓道:“但另外一句話卻顯然是警告我們不要多管閒事的。”
陸小鳳冷笑道:“青衣樓的消息倒真快但卻看錯人。”
花滿樓也嘆了口氣道:“他們的確看錯人,青衣樓本不該做出這種笨事的。難道他們真的認為這樣子就能嚇倒你?”
陸小鳳道:“這樣做只對一個人有好處。”
花滿樓道:“對誰?”
陸小鳳道:“大金鵬王。”
這世上有種人天生就是寧折個彎的牛脾氣,你越是嚇唬他,要他不要管這件事,他越是非管不可,陸小鳳就是這種。
現在你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這件事他也管定了。
他緊握著銀鉤.忽然道:“走。我們就去找西門吹雪去。現在我也想出了一種法子對付他。”
花滿樓道:“什麼法子?”
陸小鳳道:“這次他若一定不肯出手,我就放火燒了他的萬梅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