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秀峰位於京師東南三里處,因是皇室禁地,尋常百姓皆不得入,所以雖有凝秀之名,卻一向頗為冷清,難有人跡。但此刻的峰腰處卻有數名帶刀侍衛守住唯一通往峰頂的山道,顯得極不尋常。
峰頂上有三人。兩人於前,一人稍稍落後幾步。前面的兩人一位紫服華袍,一位素淡青衣,並立於峰頂良久,俱無言語,只是望著山下被夜色緩緩覆蓋的京城中逐漸亮起的點點燈火。後面那位身著黑衣的中年人則是倒背雙手,狀極悠閒,避嫌似的挪步去看林中風景,有意留心前面兩人說話。
蒼茫的霧靄中,隱隱傳來尚未歸營守兵們的馬蹄聲與號角聲,透過薄寒的空氣,彷彿令那天地間的肅殺之氣,順著暮色漸漸瀰漫開來。
遠山已蓋上輕霜,曠野也罩上蜃氣,潮溼的楓林緘默無聲。只有那斑斑點點爬上了樹幹的青苔,摻雜在漫天飄舞的血色楓葉間,彷彿是這深秋時節京師中最後剩餘的綠色。
那華服男子已近五十的年紀,卻是白麵長鬚,濃眉亮目,潤細的皮膚不見絲毫老態,顯見平日保養有方。他手中拎著一根三尺餘長的管狀物事,一張闊大的國字臉不怒自威,緩緩沉聲道:此處名為凝秀峰,是京師方圓數里之內的最高處。由此處可俯瞰整個京城之景,所有城守佈防亦皆入眼底,是以若非有王族引領,一向不準外人進入。
青衣人略一欠身:八千歲月夜相約,想必不是為了看這京城夜景吧。
原來那華服男子便是當今聖上之胞弟、人稱八千歲的泰親王。他在皇族中雖是排行第八,卻是先帝正宮唯一所出的皇子,在皇室內權望極高,可謂僅次於當今聖上。
泰親王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本王既然專程請宮先生走這麼一趟,必不會虧待於你,宮先生難道不想知道此次凝秀峰之行會得到多少好處?
青衣男子雪淨的面上似是閃過一絲揶揄的笑容:滌塵隨國師精研佛法多年,人世間的繁華百象對我來說皆如過眼雲煙,恐怕絕難引起多少興趣了。
泰親王面上的不悅之色一閃而過,冷笑道:既然宮先生已達無慾無求之大境界,又何必千里迢迢來到京師?
這被泰親王稱為宮先生的青衣男子名叫宮滌塵,乃是吐蕃國師蒙泊的嫡傳大弟子。因吐蕃連年大旱,又遭瘟疫之變,他此次來京,奉了吐蕃王之命進貢求糧,卻不料才入京師第三日,尚未及進殿面君,便先被泰親王請來了凝秀峰。
宮滌塵看起來二十五六的年紀,顴高眉淡,小口細齒,頭束金冠,長髮披肩,相貌極為俊美,一身尋常布衣潔淨得不沾一塵,舉手投足間更有一股從容不迫的味道。他的個頭並不高大,聲音纖細柔弱,瘦削的身材亦給人一種相當文秀的感覺。但此刻,他與京師中權勢滔天的泰親王並肩而立,仍不見絲毫拘束,一對修長的鳳目於開闔間隱露神光。美中不足的卻是,他面色蠟黃,一臉病色,兩個眼角邊還各有一道甚不合其年紀的皺紋,乍看去就仿似是個久經滄桑的老人。
宮滌塵如何聽不出泰親王話語中的嘲弄之意,微微一笑:千歲只怕是誤解了滌塵的意思。其實人生在世,誰又能真正做到無慾無求?文人寒窗十年盼題名高中;將士奮勇當先為金殿封侯;武者苦練為名動江湖;僧道清修為得窺天道;凡俗百姓奔波終日唯求一席溫飽,就算佛祖一心求度眾生,亦可算是有所念只不過每個人所欲之事各不相同,千歲既然想投人所好,便應該先知曉其所好為何。
聽了宮滌塵一番不慌不忙的解釋,泰親王面色稍緩:宮先生言之有理,剛才是本王莽撞了。卻不知宮先生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宮滌塵淡然一笑:不過是一些荒謬的想法,千歲想必不會有興趣。他口中隨意回答著,心頭卻是微微一凜:以泰親王堂堂千歲之尊,卻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可見所圖之事必是重要至極。
泰親王自嘲般哈哈一笑:區區俗禮自不會放在先生心上他臉現神秘之色,不過等到宮先生見過本王特地準備的這份大禮後,必會覺得不虛此行。
宮滌塵點點頭:千歲不妨明言。看他臉上一副恬淡無波的樣子,似乎接受禮物反倒是給了泰親王一個天大的面子一般。
泰親王亦不生氣,呵呵一笑,將手中那管長長的物事遞予宮滌塵:此物名為望遠鏡,可令視力達百丈之外,乃是波斯國前年拜朝的貢品。宮先生要不要試試?
宮滌塵卻不接那望遠鏡,略顯倨傲地一笑:國師曾傳我天緣法眼,自信百丈內的距離無須藉助任何工具,八千歲請自用。
泰親王碰了個軟釘子,面上卻不見絲毫不耐,手指凝秀峰下燈火明滅的京城:宮先生不妨仔細看看那朝遠街前掛了四盞紅燈的飛瓊大橋。根據本王得到的秘報,待到戌時末,那裡便會出現一幕難得一見的景觀。這,就算是本王給蒙泊大國師準備的一份大禮吧。
宮滌塵聞言凝目望去。他初來京師不久,本來並不熟悉京城內的街道建築,但那四盞紅燈在暗夜裡甚為醒目,不多時便已看到。他雖然年輕,心思卻極為靈敏,先見泰親王如此工於心計地請他來此,而且聲言這份大禮是送與蒙泊國師的,早已猜出必是泰親王早就使人安排好,所謂探聽到消息云云,無非是惑人耳目之語。雖不知戌時末會看到什麼驚人的景象,只憑泰親王貴為皇室宗親卻不願直承其事,只怕必將在暗中進行某種不可告人的行動,或是與其京師中的政敵有關
宮滌塵心中盤算,口裡卻不動聲色:現在離戌時尚有些時候,八千歲可否先稍稍透露一些內情?
泰親王如何想得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然會引起宮滌塵這許多的聯想,單手將望遠鏡執於眼前,亦朝那飛瓊大橋望去:不瞞宮先生,打探到這一消息本身,便足足花去了本王十萬兩銀子。但只要宮先生肯一觀究竟,本王願意再奉上二十萬兩。他似是心疼銀子般又嘆了口氣,繼續道,而等宮先生看完後,本王還要再出三十萬兩銀子請你辦一件事。
宮滌塵眉梢一動,沉聲問道:千歲有何吩咐,儘可明言。
待宮先生看過這份大禮後,本王只希望你能將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蒙泊大國師泰親王頓了頓,方才一字一句地續道,你只須將眼中所見如實地告訴令師就行,本王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宮滌塵長吸一口氣,喃喃道:難道六十萬兩銀子,就只是為了讓滌塵傳幾句話麼?
泰親王撫須、頷首,悠然道:或許幾百句話也說不完。
宮滌塵閉目良久,方才開口:八千歲這個關子賣得好,現在滌塵實在是很有些興趣了。
泰親王大笑:有了宮先生這句話,可知不枉本王的一番破費。
宮滌塵面上閃過一絲諷色:比起八千歲所費的心思來,這六十萬銀兩卻是微不足道了他當然明白,這些銀子都會兌現為糧草運回吐蕃,左右皆是國庫所出,而泰親王只須在皇上面前為吐蕃國多多美言幾句罷了。
泰親王面上惱色一掠而過,掩飾般哈哈大笑起來:既然宮先生是個明白人,本王亦不多廢話。不過本王可以保證,若是宮先生見過了這份大禮,絕對不會後悔這筆對彼此有利的交易。
那原本袖手觀看風景的黑衣人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泰親王與宮滌塵身後,輕聲道:這消息乃是小弟刑部手下秘密探出的,那十萬兩銀子的花費確是八千歲私下所出,絕無欺瞞。他的聲音細弱,卻如尖針般直刺人耳膜,令人聽過,心中極不舒服,其人似是修習過一種極為奇異的內力。
泰親王笑道:高神捕是刑部中除洪總管之外見識最為高明的一個,所以本王才特意請他來此,方便時對宮先生解說一二。
那黑衣人謙遜道:小弟偶爾打探到,今日飛瓊大橋上將會發生驚人變故,這才特地來稟報八千歲。不過宮先生身為吐蕃蒙泊大國師之首徒,眼光獨到,自不須多作解釋,小弟只負責講清一些來龍去脈罷了。
這黑衣人名叫高德言,供職於刑部。京師三大掌門中,關睢門主洪修羅官拜刑部總管,他的五名得力手下被合稱為京師五大名捕,在六扇門中的聲望僅次於追捕王梁辰。此這高德言便位列於五大名捕之中。他年紀約摸四十左右,相貌普通,面白無鬚,生得十分瘦小,彷彿怕冷般將衣領高高豎起,手上還拿著一方絲巾,不時揮動。
宮滌塵嘆道:以八千歲的豐厚身家,區區數十萬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麼?他口中雖如此說,心念卻電閃不休:六十萬兩銀子並不是一筆小數目,幾近整個吐蕃國兩月的收入,以泰親王之狡詐多計,又如何會甘心奉上?而泰親王與高德言一唱一和,擺明是說即將在飛瓊大橋上發生的事與他們無關,如此大有欲蓋彌彰之嫌。不過饒是以他的敏捷心思,對這神秘的大禮亦是猜不出半分頭緒,只能確定即將在飛瓊大橋上發生的事情必是非常驚人!
泰親王滿意地點點頭,重又將右目湊近望遠鏡中,微笑道:雖然時辰尚早,但以宮先生自詡的目力,大概已可看出一些蹊蹺了吧。
宮滌塵暗吸一口長氣,運起神功,眼中景物霎時清晰了幾分。
飛瓊大橋架於流貫京師的內河之上,內接紫禁城皇宮御道,外連北城門。橋身長約十餘丈,端首末尾分置雙亭,亭上皆有御製藍底金字匾額,一名積雲,一名疊翠。橋面以上為紅木所制,下設六翼青石橋墩,五座拱形橋洞。因橋下洞孔玲瓏相連,至晴夜月滿時,每個橋洞內各銜一月,映著橋下流水金色晃漾,猶若瓊漿飛沫,故以得名。
泰親王悠然道:前朝某帝三度揮軍北上拒敵,此橋乃出城必經之道。因其屢戰皆敗,轄軍傷亡慘重,士卒妻小皆夾於橋道邊折柳送別,至此黯然,故坊間又名其黯然橋。本朝太祖有感於此,令文武百官行至此橋時皆須停輦下馬,步行過橋,以慰那些陣亡將士的在天之靈
宮滌塵心頭輕嘆,像泰親王這般勢高位重的權貴,又如何能明瞭這黯然二字內所包含的無奈離索。
他心中所想當然不會表露而出,口中輕聲道:待我回吐蕃後,定會對吐蕃王上諫。先以貴國前朝某帝窮兵黷武為鑑;再重用一批似千歲這般體恤下情的大臣,方可保國力隆盛,不懼外憂內患。他雖尚不明白泰親王此舉的用意,但已漸漸猜到,泰親王必是要借用蒙泊國師的力量打擊朝中政敵,不由心生鄙夷,忍不住出言譏諷。
泰親王心頭著惱。這個宮滌塵明明有求於己,卻不卑不亢,絲毫無視於自己的恩威並施,還冷嘲熱諷不休,令堂堂親王顏面無存?他有心發作,只可恨對方身為吐蕃使者並非朝中屬下,奈何他不得。何況當朝親王私下邀約外國來使本就於理不合,若是被明將軍或太子一系知道,小題大做一番,卻也麻煩不已。
他勉強壓住一腔怒火,悶哼一聲:聽說宮先生在吐蕃朝中不過一介客卿,並無任何官職,想不到亦這般通達政事。
此次上京求糧原本無關滌塵,只是在國師力薦下,方有此行。宮滌塵如何聽不出泰親王的嘲諷之意,卻仍是絲毫不見動氣,滌塵人輕言微,但國師對吐蕃王的影響卻不可估量。
泰親王嘿嘿一笑:若是宮先生此次求糧無功而歸,卻不知吐蕃王還有沒有心情聽國師的上諫說辭?他此言已是不折不扣的威脅了。
宮滌塵雙掌合十:國師精擅天理,早就推算出滌塵此行的結果。
泰親王撫掌大笑:久聞蒙泊國師學究天人,精研佛理,想不到還會測算氣運?卻不知他如何說?
宮滌塵聳聳肩:滌塵臨行前,國師曾細細交代過一番。千歲想不想知道與自己有關的幾句話?
泰親王眉尖上挑:宮先生但說無妨。
宮滌塵微微一笑,從容道:國師曾告誡滌塵:此次京師之行一為吐蕃求糧,二來可見識一下中原風物。但結交各方權貴時卻要千萬小心,莫要陷身於貴朝的諸般爭鬥之中,不然輕則有性命之憂,重則有亡國之慮。
泰親王不快道:國師未免太過危言聳聽。京師中將士歸心,朝臣用命,何來諸般爭鬥之說?
宮滌塵拍額一嘆:千歲何必欺我?吐蕃雖地處偏遠,但對京師形勢亦略有耳聞。他話題一轉,國師有言:滌塵入京求糧,按慣例五日內進殿面君,成敗未知。但若此前有當朝親王重臣來訪,則必會是不虛此行。
泰親王哼道:本王找你不過是一時之興,莫非國師竟能提前預知麼?
宮滌塵洞悉般釋然一笑:即便千歲不來,豈知朝中其餘文臣武將也不會來?譬如太子殿下與明大將軍或許都想見見我這遠來之客。他此語一出,泰親王立知宮滌塵雖然來自偏遠吐蕃,卻對朝內幾大勢力瞭如指掌。
宮滌塵不待泰親王答話,又續道:不過國師亦說起:若是太子先要見我,可稱病婉拒之;若是明將軍先要見我,可推託虛應之;唯有千歲見我,方可誠心一見。
泰親王動容:這是什麼緣故?
宮滌塵搖頭,言語間卻似是大有深意:國師並沒有解說其中原委。我雖有百般猜想,卻也知道並不應該說出。
泰親王愣了半晌,大笑道:不過蒙泊大國師千算萬算,怕也算不出本王會給他帶來什麼禮物!
此刻,飛瓊大橋邊四盞紅燈中的第三盞驀然一亮,就似是騰起了一團紅霧,在夜色中尤為醒目。泰親王精神一振,將望遠鏡放於眼前,一面以指示意。宮滌塵早有感應,目光若電般射向峰下京城中。
但見從連接飛瓊大橋長達二十餘丈的御道上緩緩行來一隊車輦。那車輦轅長一丈五寸,座高三尺四寸,輦外飾銀螭繡帶,金青縵帳,以黃木棉布包束,上施獸吻,紅髹柱竿高達丈許,竿首設彩裝蹲獅與繡著麒麟的頂棚。以四馬牽行,八衛跟隨。
宮滌塵心中一震,他雖來自於吐蕃番外,但自幼熟讀中原詩書,頗知禮儀。只看此車輦的派頭,便可大致推測出裡面乘坐的,必是朝中重臣。
車輦行至橋頭積雲亭處停下。八名隨從垂手肅立,從車輦中走下一人,頭戴七梁金冠,身著丹礬大紅遮膝衫服,腰束玉帶,白絹襪,皂皮雲頭履鞋。由於宮滌塵居高臨下,被那人的金冠擋住視線,看不清此人相貌。但見那人雖僅僅踏出幾步,龍行虎步之姿卻隱然帶起風起雲湧之勢,足以令人心生畏懼。他於亭邊負手站立良久,似在憑弔昔日陣亡的將士,又似在默然沉思,驀然抬眼,遙遙往凝秀峰頂上望來。
雖然明知山頂上的樹木必會遮住那人的目光,但宮滌塵還是忍不住生出一種閃往旁邊樹後、躲避他視線的感覺。同時他明顯發覺到泰親王與高德言的身形亦是一震,以眼角餘光掃去,但見兩人皆是一臉緊張,眨也不眨一眼地望著飛瓊橋上的那人。泰親王執著望遠鏡的右手甚至在微微顫動,口中似乎還唸唸有詞。到了此刻,他已對車輦中那人的身份確定無疑了!
宮滌塵心底驀然泛起五分畏怖、三分敬重、兩分猶疑,有心用言語緩解一下緊張的氣氛:想不到千歲叫我來此,竟是要看看天下第一高手的風采!
只看橋邊那位重臣的威嚴雄姿、激昂風範,普天之下舍明將軍其誰!
宮先生身為吐蕃使者,遲早可以見到明將軍。聽到宮滌塵言語中對明將軍不無敬重之意,泰親王故作鎮靜的語音中似有一分苦澀之意,如果本王僅僅奉上如此大禮,又憑什麼能讓宮先生動心?又有何資格請宮先生轉告令師?嘿嘿,天下第一高手!難道在宮先生心目中,明將軍的武功還在蒙泊大國師之上麼?
宮滌塵微笑:左右不過是一些虛名,豈會放在國師心裡。他猜測著泰親王的語中含意,深吸一口氣,將天緣法眼運至十成,往飛瓊大橋周圍細細看去,越看越是心驚,神色漸漸凝重起來。
泰親王的炯炯目光一直盯在宮滌塵臉上,見他凝目良久,起初臉上露出些詫異之色,卻又按住心潮,仍是一副萬事不縈於懷的模樣,心頭亦暗生警惕:這個年輕人如此沉得住氣,決不簡單!
高德言乾笑一聲:宮先生身為蒙泊國師的大弟子,必是目光如炬,不知能看出什麼蹊蹺?
宮滌塵冷笑道:此份大禮確是不同凡響,而高大人僅僅用了十萬兩銀子就能將這個驚人的消息探聽出來,神捕之名果不虛傳。高德言聽宮滌塵的語氣,怎不明白他話中的嘲諷,只是不知應該如何接口,訕笑一聲。
宮滌塵手指飛瓊大橋,緩緩道:那橋亭邊樹頂上精光微動,橋洞底草木輕搖,行船凝立不前,水下波光斂湧,皆有殺手暗伏他忽長嘆一聲,滌塵有一事相求,還請千歲答應。
泰親王以目相詢。宮滌塵淡然道:千歲可知滌塵跟隨國師十餘年,領悟最多的是什麼?泰親王與高德言互望一眼,都不明白宮滌塵為何會在這緊要關頭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泰親王沉吟道:本王雖不通武學,但手下有不少能人異士皆提起過蒙泊大國師的虛空大法,卻不知宮先生所說的,是否與此有關?
高德言接口道:聽說吐蕃教法源於天竺佛理,武功亦以瑜伽功為形,般若龍象功為基。久聞虛空大法盛名,卻是無緣一見,還請宮先生指教一二。
宮滌塵不置可否,續道:吐蕃教義分為黃、紅、白三支,三支教派各轄教眾,視己教為正途,各立活佛,亦因此不時會引起吐蕃民眾的爭鬥,以致難有一統。直至蒙泊大師橫空出世,識四諦、修五蘊、通十二因果而解大煩惱,以精湛佛理與白紅兩教七名佛學大師舌辯九日而勝,方助吐蕃王一統全境,被拜為大國師。而蒙泊國師向以佛理自譽,無厚武學末技,雖自創虛空大法,卻謂之不過虛中凝空,應以識因辨果為重,養氣健體為輕,與人爭強更是末流。他目視泰親王,面相端嚴,諸業本不生,以無定性故;諸業亦不滅,以其不生故!
泰親王聽得一頭霧水,喃喃道:宮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
宮滌塵緩緩道:若是滌塵現在告別,千歲會否同意?
泰親王面色一沉,高德言驚訝道:宮先生何出此言?
宮滌塵雙手先結法印,再作拈花狀,微笑道:修習虛空大法之人,首先便要了悟因果之間那種微妙的關係。而所謂識因辨果,即是我看到了明將軍的出現,便知道千歲送的大禮是什麼了!他眼中驀然精光暴漲,一字一句道,千歲請恕滌塵不識抬舉,此份大禮實在太重,我吐蕃國不敢受之。
泰親王何曾受過這等調侃,這一怒非同小可,直欲發作。但眼角看到飛瓊橋下明將軍沉穩如山的身影,終於強壓下一口惡氣,低聲道:宮先生如此不給本王面子,不怕走不下這凝秀峰麼?
宮滌塵面上仍是一派微笑,朗朗念道:無生戀、無死畏、無佛求、無魔怖。他面對氣得鬚髮皆張的泰親王,仍是氣定神閒,千歲身份尊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不會將小小吐蕃使者放在眼底,何況滌塵就算有把握逃出重圍,卻也不忍見兩國子民毀於戰火,自甘俯首就戮。
泰親王呆了一呆,驀然撫掌大笑起來:宮先生為吐蕃國一片忠心,實令本王欽佩。不過聽宮先生之言,莫非懷疑是本王派人設伏,刺殺明將軍麼?
高德言連忙道:宮先生不要誤會,此事絕對與千歲無關。何況宮先生身處峰頂猶可看得如此清楚,當局者又豈能不知?
宮滌塵微微一震,稍加思索後,臉上現出一絲尷尬:滌塵魯莽,讓千歲見笑了。
泰親王釋然一笑:宮先生無須自責,若是本王處於你的立場,只怕亦會誤會。他知道宮滌塵剛剛看出飛瓊大橋邊的暗伏,本以為泰親王欲殺明將軍,這才明哲保身,不願牽涉其中。而如今宮滌塵從震驚中恢復,立知自己判斷有誤:縱然泰親王真想殺了明將軍,也必會暗中從事,又怎會讓他這個吐蕃使者參與其中。不過看起來宮滌塵城府頗深,連泰親王也無法判斷出這個年輕人到底是真的沉不住氣、抑或僅是故作姿態。
高德言打個圓場:其實聖上早對將軍府勢震朝野有所不滿,幾次欲下令削減明將軍兵權,卻都被千歲所勸阻,此事被朝中大臣知曉後,方明白千歲與明將軍失和之事實為謬傳。何況擅殺朝廷命官乃是誅九族的大罪,千歲又豈會明知故犯,派人伏擊明將軍?
泰親王沉聲道:不瞞宮先生,本王雖與明宗越同為朝臣,卻私交甚惡。不過本王深知其手握兵權,一旦有何意外必會引起京師大亂,所以才顧全大局,力勸聖上緩削兵權之議。
高德言躬身道:千歲憂國憂民之心,實在令人讚歎。
宮滌塵聽他兩人一唱一和,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縱然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面上卻裝出恍然大悟之狀。
那飛瓊大橋長十餘丈,闊二丈五尺,可容四輦並行,乃是由皇城而出御道的必經之地。白日仁朝時橋兩邊皆有重重守衛,晚間便只在積雲亭與疊翠亭中各設兩名十卒二此刻明將軍一人補立於橋頭積雲亭上,八名侍衛皆落在其身後,橋兩端的四名守衛更是遠遠觀望,不敢上前打擾。
高德言遙望飛瓊橋上默然佇立的明將軍,終於有些沉不住氣:明將軍定然已發現了刺客,只是為何遲遲不動,莫非在等援兵?
泰親王冷笑一聲:若連此局都不敢闖,他又有何資格妄稱天下第一高手?
宮滌塵截口道:據我所想,明將軍所猶豫的,無非是否應該生擒刺客罷了。他微微一笑,只看此次伏殺佈局能精確掌握到明將軍的行蹤,想必主使者定是謀定而後動,縱然刺客被擒,亦不會路出什麼破綻。
泰親王聽出宮滌塵話內暗含深意,有心再試探一下這年輕人:不過本王雖然知道了這個消息,卻沒有及時通知明將軍,宮先生可知其中緣故?
宮滌塵沉吟道:如此明目張膽的殺局怎可能傷得了天下第一高手?何況普天之下習武之人誰不想看著明將軍的出手,若是千歲派人通知了明將軍,滌塵口中不說,心中必是要怪千歲多事了。
要知明將軍這些年來被武林中尊為天下第一高手,更貴為朝中大將軍,已有許久未曾真正顯露過武功。縱然偶有不服聲望的挑戰者,卻連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這一關也過不了。
泰親王大笑:宮先生果然是聰明人。看來本王這份大禮沒有送錯,這幾十萬兩銀子嘛他壓低聲線,字字重若千斤,買的是讓國師弟子親眼看看,天下第一高手是如何殺人的!
宮滌塵剎那間便了然泰親王的用意,他眼角邊的皺紋仿似更深了,緩緩道:滌塵明白千歲的意思,必如實將戰況稟告國師。泰親王雖然將事情推得幹十淨淨,但明眼人一望即知行刺明將軍的殺手必是他暗中請來的,所謂打探消息花費的十萬兩銀子多半是用於買兇的款項,他設一下這個局可謂用心良苦,如能一舉除去明將軍最好,就算暗殺失手,他亦可置身事外,反而給明將軍引來蒙泊國師這個大敵。
高德言道:千歲乍得這消息後立刻命人相請,可謂是極看重宮先生與蒙泊大國師了。
宮滌塵淡然點點頭,又輕聲道:不過如此大禮,似乎不應該只送給國師一人。
泰親王手捋長鬚,傲然道:普天之下,有資格收此禮物的,又有幾人?
宮滌塵神色凝重:卻不知凌霄公子何其狂與兼葭掌門駱清幽夠不夠資格?
泰親王嗤笑道:宮先生何出此言?凌霄公子驕狂過甚,駱掌門女流之輩,如何能與蒙泊大國師相提並論?
宮滌塵搖搖頭:何其狂驕狂於外,卻有真才實學;駱清幽斂蓄於內,更令人不敢輕視。他一轉話頭,不過千歲自然知道我所指的人是誰,何必在此裝糊塗?
一旁不語的高德言心中暗驚,這宮滌塵年紀雖輕,心思卻極為敏銳,將此局面下的幾處關鍵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見泰親王臉現尷尬,連忙接上宮滌塵的話題:不知宮先生心目中還有誰有此資格?
宮滌塵緩緩吐出於個字:暗器王!
泰親王哈哈大笑:與宮先生說話真是痛快,一點兒也不用拐彎抹角。既然如此,本王亦不妨明自告訴宮先生:暗器王林青這些年雖然聲名大噪,但在本王心目中,他的武功境界卻還是比不上號稱西域第一高手的蒙泊大國師。不知如此解釋,可否讓宮先生滿意?
宮滌塵淡淡一笑,避開泰親王的目光,眼望山下,喃喃道:滿意與否,只怕與武功高低無關吧?
泰親王輕咳一聲:暗器王殺氣太重,難以服眾,在名望上比精擅佛法的蒙泊國師自然遜了不止一籌。就算為了天下蒼生著想,本王自然也會取國師而遠暗器王
高德言嘿然一笑:何況蒙泊國師只怕早就有入京之願,八千歲此舉不過是投其所好,大家心知肚明罷了。宮先生又怎不體會千歲的一片苦心?
宮滌塵聞言一嘆,暗自搖頭。泰親王當然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縱然嘴上說得好聽,所圖的只不過是如何扳倒明將軍,得以獨攬朝政罷了,至於天下百姓的命運,又如何能落在他的眼中?
他三人眼望遠處城中,飛瓊大橋下劍拔弩張的戰局,口中卻各蘊玄機。宮滌塵自然看出了泰親王以暗殺的方式逼明將軍出手,讓自己親眼目睹後,轉告蒙泊大國師,乃是希望蒙泊大國師能借此瞧出明將軍武功的弱點,伺機入京挑戰明將軍。若能借助蒙泊大國師的力量以武功擊敗明將軍,才是對這個朝中最大政敵最痛烈的打擊。而他方才之所以提到凌霄公子何其狂與兼葭掌門駱清幽,卻是從側面提醒泰親王,目前最想與明將軍。一戰的人乃是暗器王林青,與其讓遠在吐蕃的蒙泊大國師攪入中原,倒不若尋暗器王參與其事。而泰親王自是深知暗器王的桀驁不馴、又曾長駐京師的種種,擔憂即便助林青擊敗了明將軍,只怕亦無力控制,反而又多出一個可怕的政敵,是以才捨近求遠,找上了決不甘心蟄伏西域的蒙泊大國師。
此刻,飛瓊大橋上忽起一陣疾風,輦頂旌旗飄揚,一朵濃墨的烏雲由東方移來,遮在京城上空,大有風雨欲來之勢二而明將軍一直默立不動的身影就像隨著這風飄動了起來。
高德言乾咳一聲:宮先生可要著仔細了,我雖在京師近十年,卻還從未見過明將軍出手。
高神捕盡心,我現在只希望這一場價值六十萬兩的盛宴不要讓人失望才好。宮滌塵望餚遠處明將軍緩緩前行的身影,悠然道,看來明將軍已想清楚了今晚遇上的一切與他人無關,不過是一場適逢其會的狙殺而已!泰親王與高德言對望一眼,一齊不自然地輕笑起來。
宮滌塵問道:高神捕可打探到刺客是什麼人?
高德一言望一眼泰親王,待泰親王不動聲色地略略點頭後方才回答道:乃是江湖上名為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殺手組織。
泰親王奇道:這個殺手組織的名字倒風雅,卻不知是何來歷?
宮滌塵將高德言的神情看在眼裡,心知泰親王明知故問,微笑道:千歲可能對武林人物並不熟悉,像這等殺手組織名字雖然風稚,做的卻都是些殘忍至極的事情。
高德言恭謹道:春花秋月何時了乃是近年來風頭最勁的殺手組織,出手十九次無一失手,被害者身份各異,既有武功極高的幫派掌門、江湖隱士、鏢局武師、綠林豪傑,亦有貪贓枉法的朝廷官員、魚肉百姓的鄉紳惡霸,行兇手法各異。經刑部細查,其組織中一共有五人,分別是袁採春、穆觀花、上官仲秋、鄭落月與了了大師,每一次刺殺行動無論對手強弱,皆是五人合力出擊
宮滌塵嘆道:袁採春的雁翎刀、穆觀花的鐵流星、上官仲秋的亮銀槍、鄭落月的暗器各擅勝場,雖然每個人的武功皆算不上江湖一流,但這四人合在一起,再加上了了大師的謀略策劃,便組成了一個令人頭疼的超級殺手組織。只可惜他們對上的是明將軍,從今日起恐怕將在江湖上除名了他言下之意,彷彿已認定今日刺殺之局必敗無疑。
高德言動容道:想不到宮先生對中原武林人物亦如此熟悉。
宮滌塵謙然一笑,住口不語。明將軍稱霸江湖近二十年,雖遠在兒裡外,卻令每個人的心中都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緊張,所以才不停用言語來緩解那份沉重的壓力。宮滌塵無意間露出鋒芒,心頭略生悔意。
泰親王從望遠鏡中遙視明將軍沉穩如山的身影:他為何走得如此緩慢?
高德一言手心沁出汗水,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春花秋月何時了畢竟是江湖上超一流的殺手組織,縱然是天下第一高手,亦不敢大意吧。
眼見明將軍已越過亭邊一棵百年古樹。
泰親王突然問道:剛才宮先生不是說那樹頂上藏有殺手麼,為何不見異動?
宮滌塵輕聲道:作為一名殺手,未必需要武功高明,殺人靠的是拿捏時機,乘隙一擊必中,若找不到好的機會寧可隱忍不發。何況明將軍走得雖慢,全身卻不見絲毫破綻,對方自不敢貿然出招,以免徒勞無功,反被明將軍所趁。
高德言喃喃道:以明將軍之能,必定早已覺察到隱伏之人,他為何不先發制人?
宮滌塵不答,深吸一口氣,暗運起虛空大法,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數里外的飛瓊大橋上。虛空大法乃是吐蕃黃教秘傳的佛門無仁玄功,講究識因辨果,共分幕密、疏影、覓空、陵虛四重境界,修習者若無強大的精神力,終其一生僅幕密而止。蒙泊十七年前修至覓空,已被吐蕃敬為天人,拜為大國師,而宮滌塵出身武學世家,自幼天賦異稟,雖師從蒙泊不過九年,卻是他門下唯一能將虛空大法練至疏影之境者。
此刻宮滌塵與明將軍員相隔數單,剎那間卻似與橋頭上的明將軍產生了一絲難以言述的感應,對方的一舉一動、微妙的心理變化都感同身受。
他喉間突然透出一道冷峻的聲音:自然要等到對方全體發動後,才一舉破之,這方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氣度!
泰親王與高德言不知功滌塵正運起虛空大法,聽他這句話不但語音變得低沉,更有一種威凌天下的豪氣,大違平時低調謙和的個性。他倆互視一眼,微覺驚詫。
泰親王問道:何處方是刺客最佳的出手時機?這句話本應是高德言回答,但他卻不知不覺被宮滌塵的氣勢所懾,眼望宮滌塵,想聽聽他的意見。
宮滌塵沉聲吐出兒個字:第二個橋洞黃旗處!
飛瓊大橋共有五孔,第三個橋洞正處於大橋正中,那艘行船亦正停於橋洞中。此處不但風勢最大,急湍的水流聲亦掩蓋了一切響動,那一方八尺寬的黃旗橫卷而過,猶如一條在橋面上起伏不休的黃龍。
明將軍步伐雖慢,再踏出五步便將行至第三橋洞的黃旗處。三人不由皆在心底默算:五、四、三、二這一場殺局雖在數里外,卻比親身經歷更令人心底緊張。
明將軍踏出最後一步,黃色大旗驀然中裂,一道迅疾的刀光從黃旗中飈出,直劈嚮明將軍後頸。這一刀平實無奇,沒有任何花巧,既無風雷之勢,亦無炫目之光,但無論角度、力量、準確皆是妙到毫巔。更是窺準了黃旗遮掩明將軍視線的那一瞬稍縱即逝的時機!刀光雖不明亮,但在三位觀戰者的心中,卻燦然如日。
與此同時,橋下行船中一條黑影旋轉沖天而起:人尚在半空中,已有無數暗器向橋上的明將軍射去。那暗器又細又密,在燈火掩映下散發著詭異的黑光,乍看去就似從橋底砰然綻開了一朵死亡之花。
明將軍仍是不疾不徐地走著,對那刀光與暗器視若不見,而更令人驚訝的是,看似必中的刀光與暗器全都落在他身後,刀劈在一柄由橋底船中發出、透橋而上的銀槍槍尖上,暗器則全然擊向空處。明將軍意態從容,頭也未回一下,彷彿面對的不是精妙的殺局,而是一場早一早排練好的演習罷了。
泰親王與高德言齊齊發出一聲抑不住的低呼,渾然不解。宮滌塵卻是全一身一震:只有他看出了在刺客出手的一剎那,明將軍的步伐節奏驀然改變,一掠而過最危險的地方,所以方有如此局面。可怕的不是明將軍的行動快捷,而是他競能提前判斷對方的行動,在刺客已然出手無法變招的瞬間方才改變步頻。試問若換上自己在橋上,或出招抵擋,或閃避騰挪,卻萬萬不能如明將軍這般不露聲色地將刺客天衣無縫的行動化於無形。方才那電光石火的一刻,行動稍遲一步不免陷人包圍,而稍早一隙卻又令對方未出手前留有餘力變招,這種集料敵先機與後發制人於一體的武功,莫非就是名動天下的流轉神功?
橋頭積雲亭與橋尾疊翠亭上的四名守衛大呼有刺客,兩人執短刀厚盾,兩人執長槍,由橋兩端往橋中會合。而明將軍手下那八名護衛卻仍是紋絲不動,亦不見絲毫驚慌失態,瞧來事前曾得到過明將軍的命令。
春花秋月何時了見慣各種場面,一招受挫並不氣餒,反而激起他們
的兇性。袁採春一刀落空,彈身高躍人半空,雁翎刀映著月華,撩起一道弧線,追襲明將軍背影;旋身而上的鄭落月足尖點在橋欄上,身法由沖天之勢改為沿橋橫掠,數十道暗器再度如雨灑下;而那使槍的上官仲秋本是算準了明將軍的步伐,一槍透橋欲釘在明將軍足尖上,不料十拿九穩的一槍刺空,長槍亦不收回,順橋面橫移,木屑紛飛中橋面上現出一道數丈長的槍痕,如一條張牙舞爪的青白色巨龍,直追明將軍腳步而去
最先襲來的是鄭落月的暗器。悠悠前行的明將軍驟然駐足,雙掌抬於胸前,吐氣開聲,左右手如抱球般各畫出半個圓弧。剎那間,明將軍兩隻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組成一個圓圈,那無數襲來的暗器被他掌力所引,在空中微微一滯,盡皆改變方向聚在他胸前只尺之內,卻不落地,而是化為一團不停旋轉的黑光,場面詭異至極。
明將軍低喝一聲,右掌牽、左掌引,他的掌力中似含有極其強大的粘力,那團暗器如一條黑帶般驀然飛出,直撞向袁採春面門。袁採春大叫一聲,他處於空中根本無法閃避,雁翎刀徒勞地磕飛了幾枚暗器,身上頓時被無數暗器釘滿,如斷線風箏般直墜入橋下。
峰頂三人瞧得目瞪口呆,只怕從古至今,亦從沒人能以如此方式收發這許多的暗器。宮滌塵雖知明將軍乃是借取鄭落月發射暗器之力,但那些暗器或直射、或斜擊,明將軍竟能在剎那間將所有力道皆化為己用,其應變之迅速、施力之巧妙皆可謂是驚世駭俗,莫說自己萬萬做不到,縱是師父蒙泊國師與譽滿天下的暗器王林青親至,怕也不過如此!
說時遲那時快,上官仲秋的銀槍已至明將軍腳底。明將軍右足飛踢,看似閒庭信步,整個飛瓊大橋卻因這一腳而微微震動了一下。原本無堅不摧的銀槍霎時倒躥回橋底,一條銀線猶如電光般由明將軍腳底彈射而出,卻是明將軍一足踢斷銀槍的槍頭,反射向鄭落月。
鄭落月方才全力發出七八十枚暗器,卻盡被明將軍變戲法般收人懷中射殺袁採春,心驚膽戰之餘,忽見銀光急速襲來,尚不及決定應用何方法去接那暗器,銀槍槍頭已瞬間穿顱而過!
與此同時,橋底一條似直的黑影斜斜落人水中,原來是上官仲秋受不起明將軍那一腳的反震之力,竟被銀槍由頭頂至會陰筆直穿透。他的身體尚在半空,全身已似開了無數小洞般迸出萬千條血雨,蓋因刀嚇槍上附有明將軍霸道至極的內力,將他全身經脈盡數炸開,江水頓時染為一片血紅。
泰親王與高德言皆面色大變,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們雖然對此局面早有一預想,但亦料不到明將軍的武功竟然霸道如斯,僅僅一個照面間三名殺手盡皆送命!
凝秀峰頂一時靜聞針落,隔了良久,唯有宮滌塵低低一聲長嘆:流轉神功威凌天下,果是名不虛傳!
泰親王勉強保持鎮靜:春花秋月何時了一共五人,剩下兩人為何還不出手?
高德言顫聲道:疊翠亭兩名守衛中右邊那人步伐故作虛浮,分明隱瞞了武功。應該是殺手所扮。而積雲亭樹頂那名殺手尚未有所行動,想必也會配合再度出手。
宮滌塵眼望戰局,沉聲道:疊翠亭那名守衛是了了大師所扮,積雲亭邊樹頂上那名殺手想必是擅使流星的穆觀花,但其人心志已散,並不足慮。
高德言奇道:刺客尚未出手,宮先生何以如此肯定他二人的身份?
宮滌塵淡然道:因為我聞到了了大師身上的一股死氣。泰親王半信辦疑,惑然望了宮滌塵一眼。心中奇怪宮滌塵隔了數里之遠,卻何以能瞧出對方心志渙散,又聞到什麼死氣,莫非是危言聳聽?他卻不知,虛空大法最擅察知對方心態變化,感應到穆觀花戰志渙散,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
聽說了了大師來自苗疆身懷異能,極精易容與下毒之術高德言微一皺眉,不過既然連宮先生都可看破他的易容,明將軍必然亦能察覺,他有所防範下,了了大師豈不是自投羅網?
宮滌塵心中早有此疑問,眼望飛瓊大橋,靜觀其變。
疊翠亭與積雲亭四名守衛這時才奔到明將軍身邊,皆翻身拜倒請罪。
明將軍目光炯炯,看著那原本被鮮血染紅的江水漸漸轉淡,輕輕揮手令四人起身。疊翠亭兩名守衛中一人忽長身而起,大叫一聲,手中短刀直刺明將軍胸膛_與此同時,一團黑光從積雲亭邊那棵大樹頂上射來,撞向明將軍的後心,正是穆觀花的鐵流星。
泰親王與高德言皆不暗歎一聲,看春花秋月何時了的前三人出招氣勢凌厲,而剩餘兩人顯是銳氣已盡,這一刀一錘雖是配合得天衣無縫,卻如何可傷得了天下第一高手?只有宮滌塵面色不變,料想刺客必定另有奇招。
明將軍果然對那執刀守衛一早有防範,待短刀近身二寸時猛然側身,不但避過短刀鋒芒,亦令擊往後心的流星錘收勢不及,直向執刀者撞去
那使流星錘的穆觀花眼見將傷及同伴,卻不收力,砰的一聲,流星錘轟然擊在執刀守衛的前胸上,那執刀守衛結結實實中一錘,全身驀然一震,竟如木偶般四分五裂,黑紅色的血霧四濺,旁邊一名積雲辛守衛正欲上前替明將軍擋招,一時閃避不及,被那血霧沾上,頓時捂面慘叫,聲如夜狼長嚎,令人聞之心驚!
這一下變生不測,連明將軍亦未想到春花秋月何時了竟會以身體為武器。那團血霧中顯是蘊有巨毒,沾染不得。明將軍右手閃電般探出,食中二指橫剪在流星錘銀鏈上,銀鏈應指而斷。同時他足尖點地,雙手提著餘下的兩名守衛往後疾退。
另一名,翠亭守衛被明將軍提在右手中,此刻,忽轉過臉來面朝明將軍詭異地一笑。隨著這一笑,竟有一股青氣從他日中噴出,如蛇信般舔嚮明將軍面門。
原來,方才那名守衛執刀攻擊明將軍不過是疑兵之計,此人方是真正的了了大師,這一口毒氣,才是春花秋月何時了的真正殺招!此刻明將軍的雙手各提一人,根本不及格擋,加之相距如此之近,面門霎時已被那股青氣翠住!
眼見明將軍已避無可避,他卻驀然啟唇開口,大喝一聲咄!一道氣箭發出,將那股青氣盡數迫入了了大師口中,同時右手疾拋,將了了了大師遠遠擲了出去。
了了大師慘叫一聲,人在半空已是鮮血狂噴,鮮血方一出口,己盡化為黑色他雖一生浸淫於毒物之中,但明將軍那一口純陽真氣何等霸道,不但將那一股巨毒的肯氣盡數反迫人他腹中,更將他五臟六腑全都震得粉碎,縱是沒有那一股倒入腹中的毒氣,亦難以活命了。
積雲亭邊樹頂上的穆觀花眼見四名同夥盡皆喪命,心魂俱裂,他不敢往明將軍所在的方向逃竄,反朝紫禁城中掠去誰知身形方從樹間現出,明將軍八名護衛中的最末一人忽然彈身而起後發先至,在半空中迎住穆觀花,兩人乍合即分,穆觀花一聲慘叫落在地上,而那人雙手箕張如虎爪,竟拎著一條血淋淋的胳膊!原來在那空中交會的一剎,穆觀花的右臂已被此人硬生生撕了下來。幾名護衛立刻上前,將昏死過去的穆觀花縛牢。
峰頂三人看得真切,高德言臉色大變,低呼一聲:鬼失驚!
眾人都沒想到,名懾黑白兩道的絕頂殺手鬼失驚竟化身為明將軍的護衛。明將軍於瞬息間擊斃四名殺手之舉固然令人動容,但相較之下,鬼失涼出手之狠辣更是令人瞠目結舌。
泰親王勉強按住心頭震驚,對宮滌塵呵呵一笑:看到飛瓊橋上的這一幕,不知宮先生有何收穫?
泰親王問道:那驅屍之術是怎麼回事?青天重睹又是什麼?
高德言解釋道:所謂驅屍之術乃是苗疆秘傳的一種邪功,施術者並非是令死者還陽,而是先給被害者服用藥物,令其全身呼吸頓絕,不飲不食,與死屍無異,更兼力大無比,功力暴漲,並且只聽從驅屍者的命令。此法極為歹毒,為武林中人所不齒,剛才那鬢翠亭守衛想必已被了了大師以藥物控制,不但故意暴露破綻以吸引明將軍的注意,更以碎屍毒血相攻他說到此處,念及當時詭異莫名的情形,心頭不寒而慄。
泰親王嘖嘖而嘆:如此異術若能用於兩軍對壘,豈不是所向披靡。
宮滌塵漠然道:此法先傷己再害人,若是千歲捨得麾下子弟的性命,自可成就一支征戰無敵之師。
泰親王臉上一紅。高德言連忙轉開話題:至於那青天重睹之氣,我卻知之不詳,還請宮先生解釋一二。
宮滌塵道:驅屍之術殘忍歹毒,被害者雖受控制,但冤魂不散,極易反噬施術者。而驅屍之術的最高境界便是將這無數冤氣化為己用,名為青天重睹。此氣極難修煉,一旦大成,可謂是見神殺神,遇佛殺佛。當時的情形下,明將軍只要內力再稍差半分,必然難逃此劫!他輕輕一嘆,續道,看似明將軍勝得輕鬆,其實亦僅高一線而已。若是早知春花秋月何時了有如此驚人的實力,鬼失驚必不會在最後時刻才出手。
泰親王聞言精神一振:看來宮先生已瞧出明將軍武功的弱點了?
宮滌塵搖搖頭:流轉神功名動天下,滌塵何敢妄言其強弱。不過我必會將這一戰的情形原原本本告訴國師,以國師的無上智慧,或有所悟。
泰親王點頭大笑:宮先生能如此說,可知本王這份大禮果然沒有送錯人。本王明日便入宮面聖,吐蕃求糧之事絕無問題。不知宮先生打算幾時回吐蕃?
宮滌塵微笑道:滌塵在京師還有一些雜務,尚要耽擱十餘日。
泰親王奇道:不知宮先生有何事要辦,若需要本王協助,儘可開口。
不勞千歲費心。宮滌塵欠身道:不過是些區區小事,滌塵自可處理。
泰親王淡淡哦了一聲,面露不快。他見宮滌塵見識高明,本有心收買,不料卻被對方婉拒,顯然對堂堂親王的恩威齊施並未放在心上。
高德言轉轉眼珠:聽宮先生之言,此戰明將軍僅是險勝而已。而那鬼失驚與蟲大師更在春花秋月何時了之上,若是由他們暗中出手行刺明將軍,可有勝算?
宮滌塵心中暗忖:若非有泰親王的授意,高德言何敢問出此言?看來京師幾大派系果然已勢成水火。他注意到高德言提到蟲大師時神情稍有蹊蹺,卻也未放在心上,昂然答道:鬼失驚與蟲大師雖被譽為近百年來不世出的,天才殺手,卻絕非完美無缺,亦有各自的弱點。何況殺手行刺,天時、地利皆會增加許多不可預知的變數,滌塵不敢斷言。
高德言略一思索,拱手道:卻不知在宮先生眼中,鬼失驚與蟲大師有何破綻?不知不覺他已對這個莫測高深、出語隱含深意的年輕人暗生佩服之感,態度上亦是十分恭敬。
宮滌塵淡淡一笑:那無非是滌塵個人的一些看法,說出來貽笑大方,不提也罷。
高德言聽宮滌塵賣個關子,雖是心癢難耐,但宮滌塵乃是吐蕃使者,難以如審犯人般追問個水落石出,只好悻悻作罷。
宮滌塵對泰親王深施一禮:時辰不早,滌塵告辭。多謝千歲大禮。說完不待回答,轉身飄然而去。
待宮滌塵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中後,泰親王沉聲問道:穆觀花被將軍府擒下,會否有什麼後患?
高德言恭聲道:屬下早已安排了左飛霆等人在附近,一旦刺客失手,便由刑部之名押解犯人。但但就怕明將軍並不買刑部的面子。他口中的左飛霆亦是刑部五大名捕之一。
見泰親王面色似乎不善,高德言小心翼翼地問道:如果將軍府不肯放人,是否需要他說著,舉手做了個刀劈的姿式。
泰親王沉聲道:縱然明將軍知曉其中內情,也不敢把本王如何。何況此事如此機密,應該不會有任何破綻,將軍府的內應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暴露。
他目光炯炯盯住高德言,冷哼一聲,不過本王卻不明白,鬼失驚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他這一問極為關鍵,要知鬼失驚身為將軍府內僅次於明將軍與水知寒的第三號人物,出現在明將軍的護衛實在太過不合情理,除非是今日的刺殺之局早已被明將軍知悉。
高德言臉現尷尬,顯然無法回答。泰親王陰沉一笑,忽望著天邊一輪弦月嘆道: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高德言本以為泰親王必會嚴詞相責,不料泰親王卻忽然顧左右而言他,似已揭過此事。他雖在刑部任職,卻早已是泰親王心腹,深知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城府是何等之深,如果自己出了什麼差錯,只怕再難見到明晚的月亮了,他想到這裡,一道冷汗已順著脊背涔涔流下。
泰親王卻是呵呵一笑,眼睛眯成一條細線:你可知本王為何會有心情賞月麼?高德言小心答道:屬下不敢妄猜千歲所想。
泰親王輕聲道:看到剛才那人,再看到這彎月兒,本王忽覺得兩者間竟是如此的相似
高德言把握不住泰親王的心意:千歲是說明將軍?
泰親王哈哈大笑,反問道:你覺得明宗越像那纖秀明淨的月兒麼?
高德言恍然有悟,回想起宮滌塵看似纖細城弱的身形、潔淨不染一塵的衣飾、清雅素淡的談吐,倒覺得泰親王這個比喻頗為恰當:宮滌塵此人莫測高深,屬下以前卻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如此藏斂鋒恐其有所圖謀。
泰親王點點頭:你回去後動用刑部的一切力量,務要查出宮滌塵的來龍去脈。他手撫長鬚,喃喃道,如此人物,若不能為本王所用,豈不是天大憾事
高德言垂首道:千歲放心,德言必不辱使命。他熟悉泰親王的行事風格,猜想其語中含意:若是宮滌塵不肯為泰親王所用,只怕定被他所不容。
泰親王冷冷一笑:你退下吧。記住一切皆要在暗中行事,莫要讓他有所察覺。高德言依言拜退。
在未見到蒙泊國師之前,本王對這個人很有興趣。泰親王望天穹,自言自語般又將最後幾個字重複了一遍:很有興趣!那半開半闔的眼光中,似燃起了一星火花。
方才這一場打鬥已將飛瓊大橋附近的許多民眾引了過來,眾人見是當朝重臣明大將軍,皆在遠處竊竊私語,不敢靠前圍觀。明將軍緩步走下飛瓊大橋,神情似倦似怠,若有所思,那七名護衛在鬼失驚的命令下將渾身鮮血昏迷不醒的穆觀花放入車輦中,在明將軍十餘步後跟隨。
明將軍忽然停步,目光投射在街道斜方几條黑影身上。
一人越眾而出,上前對明將軍行禮:刑部左飛霆見過明將軍。這左飛霆身長骨健,面相素淨,約摸二十七八,在刑部五大名捕中排名第四。
明將軍微笑道:左神捕是來捉拿刺客的吧?左飛r聞言微微一愣,他本是奉命將刺客帶回刑部審問的,但面對明將軍的威嚴,正尋思應該如何開口索要刺客,想不到明將軍竟先發制人,亦聽不出其言辭中是否有嘲諷刑部事後爭功之意,一時語寒。
明將軍一揮手:五名刺客四人被當場格斃,餘下一人重傷被擒,現正了車輦中,請左神捕去拿人吧。他說罷側身讓路。
左飛霆心中想好的許多說辭全然派不上用場,期期艾艾地謝過明將軍,正要上前,忽又聽明將軍冷聲道:現場並未凌亂,左神捕可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定要查出到底是何人敢大膽行刺本將軍。
左飛霆來刑部不過兩三年的光景,但對將軍府於泰親王之間的種種明爭暗鬥早有所聞。雖然他並非泰親王的心腹,不知這場行刺的幕後情形,但從高德言囑咐自己的言語中亦可致猜出一些端倪,只好含糊應承道:將軍儘可放心,卑職必會全力查出幕後主使者。
一名明將軍護衛上前稟報道:刺客口中暗藏毒丸,現已被取出。
明將軍微微一笑,盯著左飛霆:左神捕聽明白了麼?
左飛霆如何不知明將軍言外之意,躬身道:卑職必會小心看管,決不容刺客畏罪自盡。
明將軍淡淡一笑,不再理會左飛霆,大步朝前走去。
左飛霆令手下將刺客擒回刑部,心中卻是暗暗叫苦。明將軍看似輕而易舉地交出刺客,可三言兩語間無疑已給了他極大的壓力,非但迫得刑部勢必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而且亦無法將刺客滅日。這個燙手山芋接在手中,只怕會令刑部總管洪修羅頭疼數日。
一隊鐵騎從前方迎住明將軍,為首一人四一十餘歲年紀,面容清癯,頜下三縷長鬚迎風飄揚,貌似一位飽學儒士。馬隊尚在十餘步外,中年人的淳厚一聲音己如有質之物般傳來:知寒來遲,請將軍恕罪。來人正是將軍府的大總管位列邪派六大宗師之一的水知寒。
水知寒到了明將軍面前,翻身下馬,作勢欲拜。明將軍右手疾出,探往水知寒的腋下:總管無須多禮。只怕普天之下從沒有任何一雙手能如此接近水知寒的腋下要害!
水知寒微微一愕,不敢出手格檔,任由明將軍右手從胸前劃過,順勢起身。在外人看來似是明將軍扶起了水之寒,只有當局兩人心頭自明:水知寒起身之勢與明將軍抬起的右手配合得天衣無縫,自始自終明將軍右手離水知寒的腋下都尚有一絲肉眼難辨的間隙,他的手,實際上連水知寒的衣衫亦沒有碰到。
水知寒心頭暗凜,明將軍的右手雖沒接觸到他,但仍有一分虛扶之力沉凝不去。試想明將軍若在方才驟然發難,他空有名震天下的寒浸掌,只怕亦,沒有半分把握能夠避開。
水知寒臉色不變道:不知是何人行刺?
明將軍淡然道:左右不過是一些跳樑小醜,正好給本將軍舒活一下筋骨。他的語氣是如此輕鬆,似乎根本未將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刺殺放在眼裡。
水知寒正要再說話,明將軍右手輕擺,微微偏頭,似是在側耳傾聽什麼。水知寒暗運耳力,只聽到夜空中傳來一陣空茫的簫聲。
那簫聲甚奇,明明音調高昂,聽在耳中卻低沉暗啞,忽斷忽續,若有若無,加之四周夜蟲長卿、秋蟬低鳴,若不用心傾聽,實難分辨。然而正是這一絲如若遊移於天外的簫音,反勾起了每個人心中最深處的慾望,令人不由想細聽其玄虛。
天空陰霾密佈,瑟瑟秋風中夾雜著一絲寒涼,吹起滿街黃葉,給岑寂的京師平添了一份悽傷。但那簫聲悠悠傳來,竟似令這殘秋肅殺之景乍然煥出一線生機。
簫音愈來愈響,長街忽然靜了下來,每一名百姓與士卒皆是臉呈迷茫與歡愉之色,用心捕捉那似是蘊藏了天地間靈秀的音符。縱是明將軍與水知寒尚保持著警覺,神情間亦流露出一分迷醉。
鬼失驚不通音律,被那簫聲攪得心煩意亂。他身為黑道絕頂殺手,藏形匿跡時須得保持一份心如止水的境界,此刻卻處於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寧之中,一腔內息隱隱躁動,此可謂是平生大忌。他忍不住揚聲道:如此深夜,駱掌門還不睡麼?他嘶啞的聲音方才響起,立時惹來無數怪責的目光,大家自是埋怨他吵擾了簫聲。
簫音似是被鬼失驚言語所驚,吹出一個長音,越拔越高,越來越細,幾欲斷絕。剎那間,每一名聽者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中,生怕那簫聲就此渺然無蹤。可只聽那簫聲卻於高亢處輕輕幾個轉折後,履險如夷般延續下去。這情形就彷彿是一個少女正在荒野無人處曼歌輕舞,忽被一隻躥出的小獸驚擾,拍拍胸口後長吐一口氣,復又渾若無事地繼續自得其樂。
明將軍撫掌長吟:雄雉于飛,洩洩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歇雲能來?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伎不求,何用不臧?
此乃中《詩經》的一首《雄難》,說的是一位在家女子望著窗外飛過的一隻雄雉,引發了對遠役在外丈夫的懷念。這首詩原是訴懷相思之作,被明將軍雄渾豪邁的嗓音吟來,那份纏綿排惻全然不見,雖頗具迴腸蕩氣之感,卻也有些不倫不類。
明將軍暗運內力曼聲長吟,全城皆聞。簫聲起初卻並不因明將軍的吟聲而動,仍是悠悠傳來,節奏絲毫不亂,於詞句頓挫間偶露簫音,別有一番風情。可待明將軍吟到中途,簫聲驀然一顫,連奏幾個高音,隱含嗔怒,隨即簫音如鳥鳴低徊,恍若小鳥受驚後在枝頭盤旋一番後方振羽而去,漸漸消失不聞。在場之人聽得如痴如醉,簫聲雖斂,卻似仍在回味那天籟之音。良久後,周圍的百姓與士卒方才發出如雷掌聲。
明將軍望著鬼失驚輕輕一嘆:駱姑娘不喜兇殺,故以簫音化去血腥之氣,並非是針對於你。倒是你去年先被蟲大師與餘收言所傷,三個月前又受挫於擒龍堡中,幾度受傷後功力大減,可要好生調養。
鬼失驚此刻方覺體內激盪不安的內息緩緩平復,他一向不喜多言,面上感激之色一閃而逝,對明將軍拱手以謝。
撫簫者自然是京師中三大掌門之一、人稱繡鞭綺陌,雨過明霞,細酌清泉,自語幽徑的兼葭門主駱清幽。她驚豔天下,簫藝尤佳,與八方名動中的琴瑟王水秀並稱京師雙妹:剛才那一曲簫聲乃是因餚到飛瓊橋頭的一場刺殺後有意而奏,曲調雖然平常,其中暗含駱清幽師門所傳的華音沓沓心法,可化去聽者心中戾氣.黑道殺手鬼失驚殺氣極重,加之傷勢未愈,所以對此簫聲感應極重,若非明將軍及時開口,令駱清幽止簫,只怕鬼失驚日後的武功修為亦會受到一教微妙的影響。
明將軍忽對水知寒與鬼失驚擠擠眼睛:駱姑娘一向我行我素,卻最是臉嫩,我那一首《雄雉》道破她的心思,不怕她不肯停簫。他回想剛才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猶如一個頑皮的孩子剛剛做了一件極為得意的事情。
水知寒從未見過一向神態威嚴的明將軍有如此孩子氣的舉動,不禁微覺驚訝。但他心思敏捷,立刻想通明將軍話中的意思,眉頭一皺,難以覺察地嘆了一聲:知寒剛剛收到秘報,追捕王梁辰已在湘贛邊境處跟上了他,卻一直沒有下手。依我的判斷,只怕是奉了泰親王的命令,故意迫他入京。
水知寒似乎有意沒有說出追捕王所跟蹤之人的名字,又覺得氣氛太過沉重,淡然一笑,故作輕鬆道:看來駱掌門要等的人,或許不久後就會來了。
明將軍收住笑聲,望著烏雲遮蓋的陰沉天空,面容忽變得凝重,眼神中流動著一層似是期盼、似是奮悅的光華,一輕聲吐出幾個字:她要等的人,我也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