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陵渡,相傳是上古時代黃帝的臣子風后與蚩尤作戰陣亡並埋葬的地方。在酈道元的《水經注》裏是這樣描繪的:“潼關直北隔河,有層阜巍然獨秀,孤峙河陽,世謂之風陵渡。”風陵渡地處陝西、山西、河南三省之要衝,奔騰南泄的黃河到了這裏,卻驟然轉而向東,層巒疊嶂的崇山峻嶺好像一下子被宇宙的主宰所召喚排闥而來,急遽突兀,勢不可擋,在蒼茫的暮色裏旋轉着,飛舞着,有的似長劍參天,有的似禿鷹兀立,有的似虎踞龍盤,有的似餓獅欲撲。數萬年來,閲盡了人間滄桑,經歷了無數的雨淋風蝕,變得粗糙了,醜陋了,衰老了。倒掛的枯藤又在它們的臉上憑添了縱橫百結的皺襉,顯得更其崢蠑崔巍,陰森可怖。那抖落了黃葉的樹木瑟縮着,猿鳴虎嘯在山巒間空谷傳聲,迴音繚繞,聲聞於天。在谷深崖絕的中間有一條羊腸小道,僅容一車一騎,人行其間仰觀峯巒,俯察洪流,禁不住要扼腕嘆險!這裏確實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關,是數千年來兵家必爭的關隘重地。這是元朝滅了南宋,元世祖忽必烈創國建都大都(今北京)後的四十三年,即元英宗至治二年(公元一三二二年)。深秋,遒勁的霜風捲着枯枝敗葉劈山而下,泉鳴空澗,遠處似有戍角悲吟。天和地好像凝固起來了,只有那落日的餘暉在灰濛濛的天頂閃放出塊狀,條狀的絳霞。一頭特異而兇猛的鷹隼撲打着漆黑的翅膀在高空盤旋,在地面上印下一個碩大無朋的陰影,一會兒移到東,一會兒掠到西……“噓——姆!——”一陣尖利的馬嘶聲,在羣山間迴盪成萬馬嘶空。“硌輪輪!硌輪輪!——”一陣轔轔的車聲在峯巒間似擂鼓隆隆。在峭壁豁然開裂的山迴路轉處,一條龍似的推出了四輛手推車。車前車後是三匹坐騎。走在最前面的是個年紀大約三十光景的漢子,一張古銅色的國字臉,鼻正口闊,兩道劍眉高挑,炯炯有神的目光含藴着練達和睿智。他頭上戴着西北一帶常見的闊邊擋鳳大氈帽,身穿玄色緞子徵袍,繡的是朵朵玫瑰,卻籠罩着僕僕風塵。他挺直的雙腿緊貼着踏蹬,所以馬首始終昂揚着。那青鬃馬倒是一匹罕見的坐騎,自頭到尾毛片微微卷曲,在晚霞的暉映下熠熠生光,十分可愛。在車隊的後面,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者,鬚髮雖已灰白,但仍然精神矍鑠。但觀其抿緊嘴唇的神情,似乎胸間壓着重重心事,眉宇間露出憂鬱之態,鋭利的目光刻板地正視前方,從鵝黃色的英雄巾上垂下來的絲絛,被峽谷間刮來的西風吹得亂成一團。老者騎的是一匹烏黑油亮的蒙古馬,四蹄銀白若雪,找不出一根雜色毛,所以其名稱為“踏雪追風烏龍駒”。那馬的鼻孔裏噴出兩縷熱氣,嚼環邊緣露出煞白的尖齒。數十年前,這“烏龍駒”在胡塵滾滾的戰場上就和騎背上的老者出生入死,形影不離,而後,又和它的主人一起走關東,闖關西,翻過無數個深險的峽谷,涉過無法數計的暗礁淺灘,要不是人獸有別,語言不通,他和它完全可稱得上是生死與共的義友。古語云:狗義馬忠,馬亦是最通靈性的牲靈。今日,過此風陵渡,它為什麼對着阜巍峭壁一聲聲昂首長嘶?這叫聲,更增添了老者的焦煩和不安。和老者的神情截然相背的,是時而在他身前時而在他身後的一位姑娘。她騎着一匹梅花小驢,一身白色裝束,連披在肩上的鐘式大氅,雖經長途風沙,但仍潔白如練,在披落的烏黑雲髮間,束着一條白綢巾,插着一朵白絹小花,顯然是為其長輩親人帶孝。梅花驢點着悠閒的小步,牽動姑娘的身體起伏顫動,活像是一朵微風輕拂下的出水芙蓉。她那束髮的綢巾兩角上翹,似小白荷尖角初露,雲發下是一副憨態可掬的粉臉,柳眉微彎,鳳眼漾波,唇紅齒白,似遊春之少女,無一絲旅涉之勞色。是啊,她是輕鬆的,歡快的,長了一十八個春秋,這還是第一次出遠門。對於她來説,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新奇的。車輪碾着山石,緩緩地在羊腸小道上滾動。馬蹄點着塵埃,漸漸步人峽谷深處。老者似乎有意放慢了腳程,他把馬匹拉後數步,下意識地用手推了推揹着的金鞭,也下意識地凝視着插在每輛車上的天青緞子上用金線繡成的雙龍飛天的鏢旗。那圖樣遠遠望去,宛如一支九節鋼鞭。江湖上有句行話,叫做“三分能耐,七分名聲”,要樹立起這杆鏢旗,無異像在刀刃上舔血一般艱難驚險!説起走鏢營生,艱辛,緊張,險情叢生,每日黎明即起,跋山涉水,餐風宿露。出鏢以後,就如拉緊了弓弦,時刻不能鬆懈,連傍晚投宿也要提着心,懸着膽,時刻枕戈待旦,以防萬一。因為一路上劫鏢者出沒無常,隨時都有鏢丟人亡的可能。這老者,四十多個寒來暑往就是這樣闖過來的。如今,陝西延安府震遠鏢局的“萬兒”是打響了,可自己呢?——-成名顯赫的“金鞭無敵”解承忠已是“廉頗老矣”,成了皓首老夫了。今天,是他最後一次走鏢,也是一次極其重要的走鏢。此時此境,引起了老鏢師的無限感慨。他望着凜冽西風中抖動着的三角形雙龍鏢旗,眼前似乎湧現了遮天蔽日的旌旗,頓時間,塵煙漫天,戰馬狂嘶,雲煙般的往事又在心頭凝聚着,翻滾着,促他陷入了沉思南宋趙顯德佑元年(公元一二七五年),忽必烈派伯顏統率元軍,兵分三路自建康渡江南下。偏隅於臨安的南宋小朝廷,已是強敵壓境,風鶴頻驚。挾權誤國、縱慾無度的賈似道雖然罷職死去,但繼任者陳宜中亦是個陰懷嫉忌、偷生惜死的無能之輩。他擱置了文天祥的抗戰救亡主張,欺上瞞下作奸犯科,以至是哀鴻遍野,民無噍類,國勢危若壘卵。越明年,果不其然,宋帝趙顯被虜,福州又立益王是為帝,改元景炎。當時解老鏢師風華正茂,在宰相兼樞密使文天祥麾下陳文龍部為副將。但是泉州城中出了叛將,竟勾結元兵,攻陷城池。不久,文丞相又兵敗被虜,三年後慷慨就義於燕市。趙丙祥興二年,元軍水師圍困瓊崖,陸秀夫見大勢已去,乃揹負年僅七歲的末代小皇帝投海殉國,張世傑也因覆舟墜水溺死。歷時一百五十三年的南宋王朝,至此終於結束。從此,解承忠隱沒江湖,以走鏢為生,但暗地裏從未間斷與一批有民族氣節的英雄好漢結交,意圖驅走韃子,重振中華。可是,大勢已去,非幾多英雄豪傑所能挽回,撫今憶昔,解承忠難於抑止地低聲發出自語,“唉!氣數,氣數哇!宋廷並非無賢相良將,如杜範、吳潛、董槐、文丞相,皆是相才,孟洪、餘階,向土壁、李庭芝、均乃將才。無奈綱紀不振,國脈已傷,殆天數,非人力耳!……”烏龍駒好似理解主人的心境,沉倒頭,萎着尾,細碎的步子越踏越慢。“爹,您是跟我説話嗎?説什麼呀?”姑娘是解承忠的獨生女兒,名叫驪珠。她到這時才發現爹的馬拉後了,她催動梅花驢旋風似地來到爹的身前,親暱地問。老鏢師從來沒有和愛女談起過這段隱情,所以忙掩飾地説:“不,孩子,我在説這一帶山勢,怎麼如此路窄、坡陡、崖險!”“這才好玩兒哩!”解驪珠不知深淺地説着輕俏話。“要不是跟着大夥兒一起走,我的梅花驢可要任性地撒一回野,溜一趟腿兒了。”望着自己的掌上明珠,解承忠捋捋鬚髯寬慰地笑了起來。他把女兒從小就許配給好友太湖俠隱商子和的兒子商玉琪為妻。十來年了,狼煙常起,世路艱難,雙方很少有音訊往來。他深恐自己萬一有個好歹,女兒豈非失卻怙恃?所以他把鏢局收拾了,自己也趁機覓一歸宿,哪怕是瓜棚豆架,茅舍三椽,也可廣交志士,聚集力量!若終老之年仍不能一展夙願,這亦系氣數,只能“苟全性命於亂世”,只願晚輩人踐志繼續為之,不這樣又能怎麼辦呢?東偶既逝,桑榆已晚!想到這裏,老鏢師的心不禁又酸楚悽愴起來。走在最前面的是老鏢師的徒兒青雁柳蔭崖。他此時的心境又是另一番情景。柳蔭崖雖然尚不滿而立之年,可已經在山山有強梁、寨寨有草寇的遼東、關西闖蕩了多年,和劫鏢者打過無數次交道,可謂已經“身經百戰”了。可是今天,這位藝高膽大的青年武師,總覺得一陣陣心血來潮,似乎預感到有一大片不祥的陰雲從四周襲來。他想着昨夜投宿於大蟒莊的曾家老店時,四號房間有兩個穿着簇新衣衫的旅客似乎大有蹊蹺。他倆旁若無人地酗酒,又肄無忌憚地談笑,一直鬧到深更半夜才發出醉如爛泥的鼾聲呼呼睡去,天才透亮,這兩個旅客卻已悄然離去。車隊離開大蟒莊不久,兩匹奔馳的駿馬迎面招來,分左右和車隊擦肩而過,不過一炷香光景,又是兩騎從背後四蹄騰空地奔來,同樣分左右擦車隊掠過。馬背上的人和原先擦肩而來的人一個模樣,渾身裹在黑大氅裏,連頭面都不露出一點兒,令人無法辨認前後兩次相遇的是否同一夥兒人。從跡象上看,這是綠林道上的“採盤子”(探子)。可是整整一天即將過去,倒也未見意外動靜。特別是車隊已錯過了宿頭,天色在漸漸暗了下來,還行走在這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險道上……“崖兒!”柳蔭崖思路出了神,居然沒有聽見師父的叫喚。“崖兒!”解承忠提高了嗓門又喚了一聲。柳蔭崖這才意識到師父已經策馬趕到他的身邊。他忙不迭地收住神思,恭恭敬敬地回叫了一聲,“師父!”解承忠斜視着徒兒,問,“想什麼啦?”“沒想什麼,師父。”柳蔭崖裝作毫不經意地回答。“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師父,我在想當年大詩人李白準沒到過這兒,否則,當有另一篇‘蜀道難’似的名篇傳世了。”“別蹣我,別瞞我,你真把我當成嗅覺不靈嗎?”解承忠笑着説。稍待,他又喟然吁了口氣,道:“啊,今兒發生的事情,是耐人尋味的!”柳蔭崖先是紅了臉,但聽完了師父下半截話,反倒神情若定地回答説:“師父,您老人傢什麼風浪沒經過?就説徒兒我追隨您這二十來年間,那提着腦袋的險事兒還少見嗎?沒什麼,提防着點兒就是了。”他故意説得很輕鬆。解承忠沒有答話。兩馬並轡地又走了一程。解承忠突然對柳蔭崖説:“去,給我把車上的鏢旗撥下來。”柳蔭崖一怔,疑惑地看着師父:“這?…”“崖兒。”解承忠捋了捋飄拂在胸前的鬚髯説:“撐起這杆旗不容易,毀了它卻只在須臾之間。我總覺得今天好像……,噢,崖兒,我視你如同親生兒子,你是知道我的。我走了四十年的鏢,走出了這杆旗,我很少有皺眉頭的時候,決不能在這最後一次走鏢中栽筋頭。去,撥下來,全撥下來!”對師父斬釘截鐵的話,柳蔭崖尚在遲疑。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響起了一聲唿哨,乍聽起來。似是風掠樹梢之聲。師徒倆都是久闖江湖之人,情知有異,緊忙控緊繮索。柳蔭崖一馬當先,縱目眺望,只見前面路口的山石上,一排兒齒列似地坐着十來個人,像是在旅途小憩。由於這些人全是紋絲不動地背向而坐,穿的又全是黑衣,看上去倒像是十來塊黑黝黝的排石,又不禁催人狐疑:人耶?峯耶?魅耶?獸耶?柳蔭崖縱馬前行數步,啊,是人!莫不是關外販皮貨的客商?抑或是下蒙古採運馬匹的哨子?説像嘛,都像,説不像嘛,都不像。時近黃昏,山高路險,不論碰上誰,都得提防着三分。柳蔭崖正待策馬繞過去,突然唿哨聲又起,似狼嚎,似猿啼,響遏行雲,震盪陝谷。哨聲剛止,霍地一下,這夥背向端坐着的人,整齊而又迅速地像蟒蛇般全翻了個身,使柳蔭崖暗暗吃驚,青鬃馬向後倒退了幾步。倏忽間,柳蔭崖和這夥不速之客打了個照面,但見他們清一色地全披着玄色大氅,頭戴面罩,只是站在當中的那位與眾不同,他比同夥要高出半頭,年齡在六十開外,頭上戴着一頂用厚氈做的鴨尾紫巾,不藏面,一張古銅色的瞼龐上縱橫交錯地佈滿了小蜈蚣般的條條疤痕,一部棕紅色的絡腮鬍子像發怒似地戟張着。他旁若無人地屹立在那裏,活像一尊紫銅鑄像,不威而自威,不嚴而自嚴,顯示出他是頭頭兒的身份。紫臉老人見柳蔭崖沉着地策馬向前,猛地爆發出一陣磔磔怪笑,顯得淒厲而又可怖,令人不寒而慄。他笑罷,隨即把右手大袍袖呼地一抖落,袒露出左臂上擎着的那隻形狀可怖可憎的禿鷲。禿鷲經他一撥,猛地撲扇着黑壓壓的兩片大翅膀沖天而起,低飛盤旋,兩隻綠光閃閃的鷹眼直勾勾地盯着下廂的柳蔭崖,欲撲、欲啄、欲抓!這剎那間所發生的一切,都清晰地映入解承忠的眼瞼,就像一塊巨石落進了他的心海中,又沉重又激盪。他完全明白了,這不僅是擔心出事而偏偏出了事,而且這夥人是大有來頭的。必須做好應付一切可能發生驟變的準備。解承忠急匆匆地兜到了車隊的後面,向女兒驪珠作了一番關照,末了又再三交代説:“別耍孩子氣地不知深淺,記住,緊緊挨在車的後面,不要慌亂,不管前面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許你露面,我和你師哥都會有安排,並能應付一切的。知道了嗎?”解驪珠撅着小嘴點點頭。他已經沒有時間和愛女多磨蹭了,掉身將馬繮一提,一個趟子掃到了柳蔭崖的前面,不卑不亢地挺胸收馬而立,以不變應萬變,靜候事態發展。紫臉老人大馬金刀地迎上一步,上下週身地打量着解承忠,一遍又一遍。他那錯綜複雜的心情在紫臉上也明顯顯露出來,使那本已極難看的臉更加醜陋了。他定了定浮躁的心情,取下頭上的氈帽,用手指彈了彈,復又戴到頭上,用撞鐘般的洪亮聲音説:“好!到底有‘金鞭無敵’的樣子。難怪那杆雙龍鏢旗會鎮懾江湖,為官紳豪門立下了汗馬功勞。怎麼樣?姓解的,這輩子過得夠風光、夠得意了吧?咱倆可久違了。喏,這廂先見個禮兒吧!”説着,雙手抱拳一拱。這番話,可把解承忠説了個既懵懂又忐忑不安,即使話帶譏訕吧,那他為什麼不用“久仰”這個詞,而要説是“久違”呢?如此説來,肯定兩人過去曾在何處會過面的。解承忠聞言,急忙在記憶深處搜索,可是泛起來的卻只是一個又一個的白點子。是的,紫臉老人今日在此恭候,顯然是作了準備故意尋釁。解承忠是位重情義尊武德的人,從不挾技凌人,他既憶不起來者的往事,就連忙拱手還禮説:“解某走鏢,僅為餬口,從不折腰事權貴!在此,恕解某眼拙,且又老邁愚頑,實在記不起在何時何地有幸見過尊駕。今日在風陵渡邂逅,能否請教尊姓大名?”解承忠雖在江湖闖蕩多年,但他仍保持着將軍風度,不愛使用江湖黑話。“呵哈哈!”紫臉老人又是一陣怪笑:“解老鏢師,你也太貴人多忘事了,居然把一個老朋友給忘得一乾二淨!可老朽倒是常常在惦記着你哩!如今得悉,你走過這趟鏢以後,就要‘刀槍入庫,放馬南山’,歸里納福了;作為故人,理當特地趕來送行,聊表心意,以盡昔日之誼。”解承忠想,來人一再提及是“故人”,可自己又實在無法憶起。俗話説,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既然是存心衝着自己而來,那麼吃不了也得兜着走,所以反倒顯得鎮靜了。不過此人到底是誰?這麼個大啞謎竟會解不開嗎?退一步講,即便是仇深如海,時當今日,也該倡導冤家宜解不宜結呀!這些年間,自己抱定以德報怨、以義融心的宗旨,幾多仇家,化干戈為玉帛,從而廣交了無數義士,不然,冤冤相報,長此自相殘殺,又能落個何益?千是他坦然地又抱拳作揖説:“唔,兄台既是故交,那解某就更慚自己老眼昏花了。今日客地相逢,總是欣慰之事。恕解某行程匆匆,前道尚遠,尊駕有何賜教,不妨直言見示。解某雖不才,也當竭盡綿薄。”“爽快!像個撐雙龍旗的頭兒。”紫臉老人理着絡腮紅須高聲誇了一句,隨後即説:“好,我也打開天窗説亮話,爽直地告沂你:我一是為你鏢銀而來,劫你這不義之財,以濟我事業。更主要的是,為向老鏢師討教而來,久慕解鏢師的六十四路‘八卦連鎖鞭法’,乃是獨門絕招,馳騁江湖,從無敵手,向有‘金鞭無敵’之稱,老朽特意趁你退歸田園之前,不遠千里趕來領教。”“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解某徒具虛名耳!尊駕既然有興,在下也只能捨命陪君子了。”解承忠情知眼前之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畢竟他身為大宋遺將,又是老鏢師,既能洞察形勢,又能臨危不驚。無奈今日是走末趟鏢,又是送女兒于歸之期,這後顧之憂難免先減去了他三分鋭氣,何況他又抱着“和為貴”的態度,前話既出,即又補話説:“看來尊駕與解某定有不解之隙,既然不肯言明,實也不能強求。不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解某往昔若有不是之處,能諒當諒,不能諒者亦甘換報。解某自知身將入土,憶一生尚可稱光明磊落,晚年更願與有隙者握手,意在捐棄江湖上冤冤相報、無時可了之惡習。此舉深蒙眾英雄義士賞識,解某亦深為欣慰。老壯士方才所云,來此劫鏢,乃劫‘不義之財,以濟事業’。解某在此當可奉告,雙龍鏢局自創始至今,從未護過一趟不義之財,同時,解某也可坦誠相告若老壯士乾的確是正義事業,此趟鏢銀,請如數取去即是,決不含糊半分。”紫臉老人聞言一楞,似有所動。這時,從他身後閃出一蒙面人,趨前一步,言詞咄咄逼人地説:“嘿嘿,想不到威鎮八方的‘金鞭無敵’老鏢師,既會花言巧語,又會説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喪氣話,嗯,兵器未亮,雌雄未決,怎麼就拱手獻財啦?呸,誰信你的老狐花招!咱家師尊就是衝你的‘無敵金鞭’而來,若自知形慚技拙,就立即獻出鋼鞭,乖乖兒地下馬叩頭吧!”解承忠頓時臉紅如燙蝦,氣得渾身發抖。就在他欲躍下馬背之時,柳蔭崖已先他縱身下馬,走到他的馬前,深施一揖説:“師父,你老人家先歇着,讓徒兒來奉陪這位老前輩助個興。”説罷,不待解承忠首肯,就凜凜然走到紫臉老人的面前,拱手説:“老前輩是前輪老手,總該懂得俗話所説:‘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之理。我師父是以和為貴,只望息事寧人不願再生事端。想不到老前輩竟如此相逼,無奈,在下晚生後輩只得到台前領教。”話音剛落,身子微微一搖,鏗地一響,亮出了腰問纏着的那杆鵲尾軟鞭,肘底一翻,呼呼生鳳,繼而往前一抖。這瞬息之間的幾個乾淨利索的動作,使那杆軟鞭竟挺得筆直,鞭在微微顫動,發出了似清夜撥動琴絃般的龍吟之聲。“好身段,不錯!”紫臉老人情不自禁地翹起大姆指稱讚了一聲。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功幾鬥。從柳蔭崖飛身下馬背,青色披肩似旋鳳轉而不亂,身子似靈貓般悄然落地而無聲,足見其輕身功夫已到了登峯造極之地步。隨後見柳蔭崖抖弄軟鞭時吞吐自如,輕捷利索,這完全是已達到融意,氣,神,形於一體的高超的內家功夫,若不是名師教誨,加以天資聰穎,又肯刻苦磨礪,是極難達到如此功力的。紫面老人盯着柳蔭崖上下一打量,説:“要是我沒有看錯的話,你該就是‘金鞭無敵’的得意高足‘青雁’柳蔭崖吧?”柳蔭崖對紫臉老人能正確地喚出自己的渾號和姓名也不甚稀罕——他一定是早就探明瞭一切才到此地來的。於是,就裝作極為欽佩地點頭説:“老前輩真是明目如電,晚輩正是柳蔭崖!”“誰讓你這麼沒規矩地闖到前頭來的?依老夫秉性,倒得教訓教訓你,可不知怎的,見你如此為師挺身,倒真有點兒喜歡你了。唉,算了,不怪你魯莽就是。”紫臉老人又是一聲唿哨一招手,從他身後又跳出一個蒙面人來,隨即吩咐:“去,陪這位柳老弟遛幾個趟子,當心點兒,別傷着他!”柳蔭崖見紫臉老人盛氣凌人,藐視一切,心中不禁又氣又惱。那蒙面人正迎着他走過來,但仍不開口,也不亮出家夥,只是對着柳蔭崖把手招了招,隨即十指往下一啄,兩臂左右高低一分,右腿微蹲,左腿高翹,似“大鵬展翅”,又似“金雞抖翎”,紋絲不動地兀立着釘在地上。柳蔭崖一見這副架式,暗暗叫了聲苦,他懂得這開招似猴拳而非猴拳,乃是鷹爪功,有此功者,能赤手入白刃,非同一般。他是怕了嗎?決非!不過從此人之出手,可擬料定這班來者必定個個身手不凡。想到自己這方面除了他和師父以外,只有一位從未經歷過戰鬥場面的師妹,形勢是多麼嚴峻多麼棘手!俗話説:“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面臨如此場面,還能有甚猶豫?有何謙讓?好一個柳蔭崖,隨着一聲“請”字出口,身子往下一沉,手中軟鞭頓時捷如閃電地往蒙面人下盤擊去。但見那軟鞭抖得上下晃動,宛如一條逶迤遊行的青蛇。這一招虛實備具,説它是虛,確也是虛,但只要蒙面人躍起躲閃,鞭杆會由陰反陽地向上掠起,正好擊中對手的雙股之間;説它是實,確也是實,對手若認為是虛招而不躲避,那麼鞭杆霎時間陰陽裂變而形虛招實,正可重擊腳踝,不丟命也落得個殘廢。柳蔭崖畢竟是一代宗師之高徒,第一招就開手得變幻莫測。那蒙面人鼻孔裏輕輕地“哼”了一聲,似乎不辨虛實地離地而起,但當柳蔭崖的鞭杆正要挺直往上撩時,他身形一長,像盤空而旋的鷹隼看準了地上的雞雛,忽然間以雷霆萬鈞之勢直襲而下,猛地朝柳蔭崖直撲過來。他的左手叉開食中兩指,直取柳蔭崖的雙目,右手則探向柳蔭崖的太陽穴。在這瞬間變渙了三個招式,使柳蔭崖不得不收鞭護身。柳蔭崖趁收勢在身體俯仰伸屈中,倏忽一下子閃到蒙面人的背後,反手似流星趕月地一招“烏龍擺尾”,鞭梢似銀蛇吐信,點到了蒙面人的後脊樑。蒙面人好似措手不及地身如垂柳,形同醉漢,倒卧在地,收拳縮腿地斜側着。柳蔭崖知道這招式叫“貴妃酒醉沉香榻”,不敢直線跨步上去,即執鞭垂立,來個以逸待勞。蒙面人見柳蔭崖並不孟浪進取,就耍個“鯉魚打挺”,倒着身子兩腿直踢柳蔭崖的胸肋。柳蔭崖不慌不忙地閃讓開去。於是,一個是赤手空拳,一個是鞭影閃閃,你來他往地鬥了三十多個回合,還勝負難決。柳蒴崖情知今日不可戀戰,於是迅速變換了招式,把平日揣麾“百鳥朝鳳拳”所悟出來的一路鞭法使了出來。那鞭梢本來宛如蛇頭,頃刻間變成了無數鳥頭,在閃耀的鞭光中似羣鳥騰空,在蒙面人周圍撲扇撲扇地飛舞着。俗話説,“拳打不識”,當一方不熟悉甚至不識對手套路時,就會陷於被動的局面。蒙面人見柳蔭崖亮開他所不識的招式,不禁一楞,感到接應不瑕。而柳蒴崖一鞭緊似一鞭地急逼不放,最後只見一團白光繞着蒙面人滾動。蒙面人不用説還手,就連招架也覺不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柳蔭崖打得興起,就地一滾,來到了蒙面人的胸前。説時遲,那時快,但見他撒手一甩,鞭梢分上中下三路,似孔雀開屏般掃向蒙面人。此時此刻,那蒙面人除了束手待斃之外,已絕無逃脱的可能。驟然間,柳蔭崖猛感到鞭頭橐地着了一下,有如千鈞之力,震得虎口發痛,軟鞭險些脱手墜地。柳蔭崖趕緊以柔克剛借勁化去這巨大的衝擊力,但連同握鞭的右臂終於被蕩了開去。蒙面人乘這個空隙,立刻跳出圈外。柳蔭崖收回軟鞭一瞧,嚇得連舌頭幾乎都咋出來,原來在那鞭梢的尖端,沾着一粒普普通通的小石子,這小石子的大部分已深深地嵌迸純鋼精製的鞭尖裏去了。柳蔭崖倒吸了一口涼氣,哎喲,要達到如此功夫,其眼力、腕力和指力確已進人令人難以置信的境界啦!紫臉老人瞼露愠色,打出一聲裂帛似的長嘯,十來個蒙面人當即一齊躍身蜂擁而上,有的圍向柳蔭崖,有的直奔馬隊,而紫臉老人卻躍到了解承忠的馬前。這種不顧江湖規矩以多欺少的蠻幹硬上,使解承忠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場生死搏鬥,來者是抱着破釜沉舟必達目的之心的,自己已成了籤底游魚。頃刻間,他見到那四輛推車已經到了人家手裏,車伕也全被捆住手腳丟在道旁。“依仗人多勢眾,好不要臉!”柳蔭崖怒吼着,跟圍着他的人乒乒乓乓地刀刃相接。這時,解驪珠已從後廂躍到陣前,不顧父親的再三囑咐,亮開了柳葉雙刀。她似乎還不曾意識到眼下的險惡境地,卻像初登舞台的演員,激動興奮地處處欲顯示一下身手,竟主動出擊殺入戰圈。解承忠想回馬去護住愛女,但已經來不及了,紫臉老人早就躍身擋道,使其護女心切又鞭長莫及。此情此景,解承忠把心一橫,收繮勒馬連連冷笑地高聲説:“嘿嘿,好一位久闖江湖的老英雄,打交道不敢亮出萬宇(姓名),幹營生仗眾凌少,行止如此卑劣,縱然就是取勝了,也令人齒冷三日!”“呸,解承忠,你少絮絮叨叨説那些廢話,他們耍他們的,咱哥兒倆玩兒咱們的。”説罷,他一個唿哨,左手往上一招,一直盤旋在上空的禿鷲,輕捷地飛落下來,斂緊了漆黑的翅膀,停歇在紫臉老人身後的一棵樹上。就在左手往上一招的同時,他伸右手從背上抽出一件獨特的兵器,原來是一把碩大無朋的大摺扇,打開來,足有半張圓桌面那麼大,扇骨是純鋼的,扇面是鯊魚皮的,上面還鑲有片片“鱗甲”狀的金錢。這柄摺扇使用起來真是奧妙無窮,它合起來可以當棍棒使,抖開部分可以當大刀劈,全張開時又能當盾牌擋,在舞動時,那“鱗甲”在日光照耀下。會閃出刺眼的光芒。弄得對方目不暇接,致使眼花頭暈,只有瞪大眼睛捱打的份兒。那摺扇掉過頭來還可當劍戳,更奇妙的是它能以十二經絡、奇經八脈和子午流注之法用來點穴。此類兵器極難使用,在江湖道中,使用此兵器的人實屬罕見。見紫臉老人取出此物,解承忠的心涼了,這場即將開斗的高手對陣,雖然鹿死誰手還未決,但眼前的處境對他是太不利了。他重新盯着紫臉老人端詳了一番,總想弄清楚此君到底是何許人也?對這紫臉老人的一舉一動,解承忠觀察得十分認真仔細。剛才徒兒柳蔭崖和蒙面人交手,在軟鞭眼看着要打到蒙面人胸腹之間,當此刻不容發之際,紫臉老人使了個令在場人都不大注意的神速動作,他隨便地用腳尖在地面上一挪一踢,一粒小小的石子居然準確又神奇地盪開了柳蔭崖的軟鞭。僅從這一點看來,可以斷定今夕他遇到的是一生中最厲害的勁敵。此時,那四輛推車上的鏢銀已經全被蒙面人掠去,車子也被掀翻到深壑中去了。那被劫之“鏢”,不僅有女兒的妝奩,還有他走鏢數十年的積蓄,更令人髮指的是,那插在車上的四杆雙龍鏢旗,全被撥丟在地,遭受踐踏。解承忠懷着氣、惱,恨、怒相交織的情感,縱身下馬。此時已非是講禮讓的場合,他一迭連聲地喊着!“好好好,相好的,你欺人太甚,解某得罪了!”隨即猛地亮出虎頭鞭,對紫臉老人攔腰就打肅穆峻巍的風陵渡古道中,揚開了激烈的兵器搏擊聲,在蒼茫的暮色裏,一場酣戰在進行着……——黃易迷OCR,黃金社區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