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的路上,陸寄風的心口沉甸甸地好似壓着什麼。明知武威公主就在屏風後,他還是説了那些話,而且説得比他自己原先所預想了幾十遍的話還要殘忍,以斷絕武威公主的心意。就算傷害了她,也已經覆水難收,不可能挽回了。今後武威公主是武威公主,而他是他,各自要面對的道路,已不能相顧。在這個世上,原本就誰也不能絕對保護誰,陸寄風難以忘記若紫的屍體由高處墜落的樣子,而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將來,就算接受了武威公主,也只是害她重覆一樣的命運。既然如此,不如別再照見彼此的悲哀,讓各自去成全或是毀滅。時勢不再容許陸寄風遲疑,就算中無相之計,他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劍仙崖,保護司空有的棺木,以免被舞玄姬收回。只要舞玄姬不能集全足夠讓若紫重生的真元,他就還有時間與之抗衡。陸寄風回到中領軍府,急馳入大門的石道,也不下馬,對迎上前的千綠道:“上來!”千綠疑惑地問道:“什麼?”陸寄風一把拉起千綠,她的衣裙飛揚如霞,驚慌未定地在尖叫,穩然落在馬上,嚇得抱緊了陸寄風。陸寄風道:“走吧!”他掉轉馬頭,往府外奔了出去。府中的僕人守衞見到陸大人一回來就把千綠給帶出門,還以為他只是有什麼急事,卻不知道陸寄風已經打定了再也不回來的主意。在馬的急奔中,千綠緊緊地靠着陸寄風,不敢稍微鬆開,不料才奔出市衢北門,馬匹猛然間長嘶而立,發出可怕的鳴聲。陸寄風發覺一陣微弱至極的腥臭氣,連忙抱起千綠,以輕功飛身下馬,落在數尺之外,而駿馬沉重的身子也在同時“碰”的一聲,倒在路旁,身子迅速地僵硬不動。馬是如何中毒的,陸寄風竟完全沒有感覺!西海公主必定就在附近,但是她藏在哪裏,他卻不知道。如果以為沒有馬匹,自己就跑不了,那麼西海公主也太天真了。陸寄風抱苦千綠,以輕功往劍仙崖的方向奔去,很快就將城郊甩在身後,就算西海公主輕功再好,也追不上來。就算她有再厲害的毒藥,也拿陸寄風莫可奈何。一直到奔出百里,陸寄風才停了下來,讓千綠透—口氣,暫時慢走一會兒。誰知他才一停下,放下千綠,千綠便身子一軟,跌坐在地。陸寄風以為她是身子虛懸太久,而渾身無力,便拉起她坐下,道:“我給你順順氣。”千綠勉強一笑,全身已軟得説不出話來。陸寄風正要替她導氣,千綠突然間“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血竟是紫色的。陸寄風吃了一驚,道:“你怎麼了?”千綠喘着氣,靠在陸寄風身上,道:“沒……沒什麼……”説完,便昏了過去。陸寄風大驚,抱着千綠急探她的真氣,氣息微弱,似斷似續,而身體卻在迅速地變冷之中。陸寄風急忙點住她身上的幾個要穴,免得毒氣攻心。可是封住穴道之後,再探她的脈象,依然是似有若無,竟不知是生是死。陸寄風呆住了,在道旁抱苦千綠昏迷的軀體,竟完全不知該怎麼辦。如果趕到劍仙崖,或許冷袖能解開她中的是什麼毒。但是,若解不開呢?最保險的方法當然是回去求西海公主,可是,西海公主願意救千綠嗎?如果她知道自己如何殘忍地拒絕了武威公主,她一定巴不得親眼見到陸寄風及他身邊的人一一慘死,不可能相救的。正當陸寄風不知所措之時,西海公主的冷笑聲已傳了過來。她由樹梢輕巧地落下,道:“你還能逃到哪兒去?”眼前銀光一閃,陸寄風的劍已橫在她頸上。“解藥給我。”陸寄風沉聲道。西海公主根本就不怕,道:“我還不至於笨到把解藥帶在身上。”“你……”陸寄風百思不解,道:“你如何能追上我,毒害千綠?”西海公主笑道:“呵……這不過是雕蟲小技,諒你也猜不出原由。告訴你吧!你那座中領軍府,早就全在我的控制之下了?”“你……你早就在府中下過毒?”西海公主一揚首,道:“那也下是什麼毒,只不過一日不在府中,聞不着解藥的氣味,就活不了。你可以離開中領軍府,但你這小婢女就離不開了。她底子弱,連半日都撐下上。”“解藥的氣味……?”“便是中領軍府隨處可見的漆柱上的漆味。你可別以為買相同的漆給她聞聞就沒事,那漆是附在建木上的長年老漆,新漆可沒用。”陸寄風呆住了,西海公主先尋解藥,再逆製毒藥,這招逼得陸寄風府中的人不能脱離中領軍府,雖未必可以留住陸寄風,卻可以達到牽制的作用。“你……”陸寄風無法,道:“你究竟打算怎樣?”西海公主道:“何不回府慢慢説?你淨在這兒羅唆,時間拖得太久,這小丫頭可就活不了了。”陸寄風長嘆了一聲,脱逃果然沒有想像中容易,西海公主也算是舞玄姬的後代,果然一樣狡猾難纏。陸寄風與西海公主並肩趕回中領軍府,有點灰頭上臉,還好府中的人甚至不知道陸寄風曾經企圖逃亡過。回到府內後,便將千綠放回牀上,她的身體才慢慢地回温,脈象也漸漸穩定下來。不到一刻鐘,便呼吸回穩,眼皮跳動了幾下,睜開眼來,困惑地張望着四周。還是在她自己的房間內,只不過陸寄風關心地坐在她榻邊看着她。陸寄風問道:“你覺得好些了嗎?”千綠感到胸口有點煩悶欲嘔,對陸寄風微微一笑,道:“我沒事。公子,我怎麼會昏倒了?”陸寄風道:“現在好了就好了。”千綠笑道:“奴婢剛剛作了一個夢,夢見公子一回來,就把我拉上馬往外狂奔!可是不知怎樣我就沒夢下去了。”陸寄風苦笑了一下,道:“你好好休息,別再起來了。”他起身步出千綠的房間,回到書房。書房內的西海公主正大剌剌地踱着步,一派悠閒之態。見到陸寄風回來,她笑道:“我沒騙你吧?你要逃,也可以,柱子砍一截揹着走,不過會有什麼結果我就不知道了。”這個毒不會那麼容易解,一定還有別的關鍵,而她也一定不會説。陸寄風沉重地坐在她面前,道:“你想怎樣,直説吧!”西海公主道:“我不想怎樣,你就給我好好待在此地,過幾天娶了小雪,就可以去完成你要完成的事,不是很好嗎?”陸寄風道:“我知道你關心她,但是公主跟着我絕不是件好事,她若被我連累,死於非命,難道是你願意看見的嗎?”西海公主道:“死於非命也好,斷了胳臂缺了腿也好,你以為女人會怕那些嗎?比起被心愛的人背離,那樣的苦算什麼?我情願見小雪為你而死,也不忍見她在憂傷中富貴到老。”西海公主一面揮着短鞭,規律的彈破空氣之聲,簡直像鞭打在陸寄風身上一樣。她也不急着對付陸寄風了,笑道:“你和小雪的事算是解決了,咱們該解決別的事了。”陸寄風沒好氣地問:“什麼事?”西海公主笑道:“蕭郎的事呀!”“無可奉告!”西海公主道:“他在中原行走這麼多年,一定有不少英雄事蹟,你跟我説説嘛!反正你閒着也是閒着。”如果欺負小孩、攻擊不會武功的弱女子都算英雄事蹟的話,那陸寄風才有得説,可是不要説他現在心情煩悶焦慮,就算是心平氣和,他也實在想不出蕭冰會有什麼英雄事蹟值得他説!不管西海公主怎麼求,陸寄風只是在榻上打坐,根本不理她。西海公主吵了他半天,終於不耐煩了,道:“喂,你説句話呀,整天就是打坐,你想當和尚?”陸寄風來個充耳不聞,專心地想着要怎麼脱身。直到深夜,西海公主還不肯離去,看來是鐵了心在此監視他。千綠不認得西海公主,也不明白這個女子為何一直與陸寄風無言對坐,便不安地不時到門外窺探。陸寄風靈機一動,起身下榻,道:“千綠,進來。”聽見陸寄風的召喚,千綠連忙應諾,進了房間,道:“公子何事吩咐?”西海公主上上下下打量苦千綠,眼神犀利挑釁,開口道:“這丫頭倒是個美婢,你有什麼好,讓陸寄風願意為救你的命而乖乖回府?”千綠不明所以,陸寄風上前拉住千綠的手,對西海公主道:“她有多好,我知道便成了。”千綠從未被這樣被陸寄風握着手,一時之間面紅耳赤,不料陸寄風甚至抱住她的腰,一把將她擁在懷中,在她臉上吻了一下。千綠渾身發抖,站身不住,軟軟地靠在陸寄風懷裏,道:“公子……”陸寄風在她耳邊以極低的聲音道:“冒犯了。”千綠迷糊地搖了一下頭,整個人都像要化入他懷中一般。陸寄風轉頭對西海公主道:“你還在這兒幹什麼?”西海公主冷笑,索性便坐在?邊,道:“看呀,你們請自便。你陸寄風突然獸性大發,這可真是奇了。”“我就是隻有見了千綠才歡喜,難道房帷之事也要讓你知道?”西海公主中信半疑,千綠那嬌羞婉變的樣子,不似是假,而陸寄風要逃走還要帶她走,也説明兩人確實關係匪淺,只怕陸寄風真是疼愛她得緊。難道這就是武威公主始終無法得到陸寄風之心的原因?西海公主直覺感到不可能,世上沒有男子會為了美婢而不娶妻的,千綠的樣子也不似妒婦。陸寄風一把抄起千綠的腿彎,打橫抱起了她,道:“這兒有雜人,咱們到你房裏去。”千綠羞得不敢看陸寄風,把臉埋在他懷裏,頓感身旁風生,陸寄風已抱着她,以輕功奔出房去。西海公主冷笑一聲,也隨之追出。陸寄風自比西海公主快了一步,閃身進了千綠房間,將千綠放下,又飄出房外,輕易舉起院中的假山巨石,閃身入房後,將巨石抵在門上。西海公主追了過來,無法進屋,站在門外。她倒要看看陸寄風與這名婢女是不是真的愛侶,還是在搞什麼花樣。千綠不知所措地立在房中,雖然她時常與陸寄風獨處,但是此時卻是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低着頭幾乎不敢看陸寄風一眼。陸寄風走上了前,將她抱在懷中。千綠呻吟了一聲,更是心頭猛跳,不知所措。只感到陸寄風有力的懷抱將她抱起,放在牀榻上,俯視着她。他的呼吸那麼近,近得讓千綠感到灼熱得難以喘息。西海公主聽見門內千綠壓抑的呼吸,更不會有假,可是西海公主仍感到事情透着點怪異,便拚命透過石縫朝內看,牀榻上的帷幛低垂,隱約可以看見兩道人影緊擁着,千綠緊緊抱着陸寄風的背,似已意亂情迷。陸寄風一面與千綠緊擁着,一面輕吻她的頸子,低聲道:“千綠,請恕我冒犯。”千綠神智迷糊,道:“公子……”“西海公主是用毒高手,她制住了府裏,我無法帶你逃出去,所以只有這個法子能與你商議……”千綠清醒了一點,但是被陸寄風這樣緊緊地抱着,仍渾身灼熱,不知如何是好。“公子您……在説什麼?”陸寄風道:“我要立刻趕回劍仙崖,你代我引開西海公主,我會教你法子。”千綠明白了過來,望着陸寄風,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卻微微一笑,道:“原來公子如此用心良苦……”陸寄風伸手撫去她的淚水,低聲道:“我很抱歉。”千綠猛然回身抱住了他,吻住了陸寄風。陸寄風不忍推開,任由千綠緊抱着他,深情地吻着。千綠放開了他,兩行淚水淋淋地滴落,輕道:“我是公子的人,公子愛怎樣便怎樣,何必説抱歉呢?”陸寄風更是愧疚,拾着千綠的手指輕吻着,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你恨我嗎?”千綠搖了搖頭,摟住陸寄風的頸子,道:“要瞞過公主,便瞞得像些吧!”她紅着臉,低垂着眼睫,輕輕為陸寄風解開腰帶,陸寄風內心愧意更甚,但是她説得沒錯,要細細交待千綠接下來的計畫,也只有再裝下去了。千綠解開了自己的衣領,雪白的肌膚,豐盈的胸脯間散出花一般的女兒幽香。一面讓千綠服侍着他,一面冷靜地交待每一個細節,但是陸寄風很清楚,自己只是在傷害千綠而已。雖然並沒有更進一步,但對女子而言,這已與失節同樣嚴重。陸寄風把事情交待詳細了?千綠低垂着眼睫,輕道:“我全記住了,請公子放心。”陸寄風望着千綠柔順的容顏,自己已經將她利用得如此徹底,還維持着最後的距離,又是為什麼?只是為子自己的良心過得去,可以光明正大地認為自己並沒有佔有千綠,所以也可以不要她的情感?那麼自己未免太過自私了!陸寄風突然間抱緊了她,吻着她的唇,那是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熱吻,千綠喘息着,反而推開了陸寄風,含淚道:“公子……不必覺得愧對什麼,真的……奴婢從來不敢妄求公子的恩情,只怕成為公子的負擔。若能為公子做點什麼,死亦甘願。”陸寄風苦笑一聲,在她額上一吻,輕道:“你太好,若我是個凡夫俗子,便能給你凡夫俗子的情,但我如今不能夠,請你原諒我。”千綠撫着他的臉,道:“有公子此話,足矣!”陸寄風一聲長嘆,坐起身道:“保重。”千綠點了點頭,替陸寄風重新整理好衣服,凝望着他清俊的面孔,又忍不住投入他的懷中,激動而壓抑,哽咽着輕道:“求公子……再抱着我一會兒。”陸寄風抱住了她,兩人只是默默地緊抱着,呼應着不能傳達的感情。窗外的蟲鳴與微風輕晃着窗欞的聲音,壅塞在幽暗的房間內。陸寄風放開了懷中的千綠,起身往外走去,一手搬起萬斤巨石,一面踹開了門,冷冷地看着門外的西海公主。西海公主“哼”了一聲,道:“完事啦?扛着石頭幹什麼?想砸我嗎?”陸寄風的手一拋,巨石果真挾着萬鈞之勢朝西海公主擊去,西海公主輕身閃過,“嘩啦”一聲巨響,巨石被砸入了假湖中,激濺起數層樓高的水花,嘩啦嘩啦地揚散滿天,水花濺起、散落,將他們都淋了一身。全身濕透的西海公主默然望着一樣被水淋了一身的陸寄風,一瞬間她幾乎疑心在他眼裏看見淚光,但是陸寄風已冷漠地轉過了身,離開千綠的院子。西海公主咬了咬牙,依然跟着陸寄風,陸寄風回過頭,吼道:“為何不放過我!”西海公主道:“要走你隨時可以走!你武功這麼高強,誰攔得住你?不是我逼你,也不是皇上逼你,是你自己在逼你自己!”陸寄風一怔,是的,如果能放下這一切,不在乎誰的死活,不在乎對得起誰、對不起誰,像妖或魔一樣隨心所欲,愛怎樣便怎樣,又有誰管得住他?但他畢竟不是,也不能成為妖魔。枉顧羈絆與倫常道義之人,有什麼資格談鏟妖除魔?但為何近仙的通明真人不負起這些責任,而要交給他?難道自己只是他的一個犧牲或棋子嗎?在無相之處知道了司空無的過去之後,陸寄風便對交給他如此重任的司空無產生了強烈的不安感,而無法定下心來了。兩人默對良久,陸寄風才轉身朝領軍府外走出去,西海公主沒想到他真的敢走,尾隨着他,問道:“喂!你又去哪裏?”陸寄風只顧往前走,根本不理會她。西海公主緊追在他身後,兩人始終隔着十步之遙,一會兒拉近,一會兒離遠,跟不丟又甩不開。陸寄風突然身影一晃,轉入街道的角落,西海公主忙奔上前,竟已不見陸寄風的人影。西海公主呆立着,想道:“槽了,陸寄風被我逼得太急,莫不是鐵了心,誰也不管了?他這一跑,我找誰尋蕭郎去?又如何給小雪一個交待?”西海公主提步急奔,一面叫苦:“陸寄風!你別跑啊,我給你那婢子的解藥,咱們有話好説嘛!陸寄風,你鬧什麼彆扭?這麼大一個人了,逃避不能解決問題呀……”她一路叫了半天,驚動了一些居民,可是就是不見陸寄風的人影。正無法可想時,突然聽見前方傳出一陣叱喝過招之聲,隱約就是陸寄風。西海公主連忙縱身躍上高處屋頂,竟見到月光之下,陸寄風與另一道藍衣身影纏鬥正緊。那人邊閃着陸寄風的掌氣,邊道:“與君挾道相逢,何以不問青紅,爾便動手?”陸寄風喝道:“你我正邪不同道,動手還問理由嗎?”陸寄風一掌拍向那人心口,被他一掌接下,兩人真氣互扦,發出轟然巨響,各自被逼退了一大步。那人輕飄飄地立穩,姿態優美,反手油出領後的羽扇輕搖,傲然望着陸寄風,道:“大謬不然,大謬不然!你我素無恩仇,豈不聞山高水長……”“少羅唆!”陸寄風大步邁出,又欲一掌攻去。西海公主心口一熱,忍不住失神叫道:“蕭郎!”蕭冰被西海公主這聲叫喚一驚,才一分神,陸寄風已然一掌呼地向蕭冰擊去。高手過招不容半分失神,陸寄風看似才出招,人已欺至蕭冰面前,眼看排山倒海的掌氣就要打死蕭冰,西海公主尖叫道:“別殺他!”蕭冰一驚,連忙橫扇在前,硬生生接住陸寄風這一掌,“碰”地一聲可怕的巨響中,卻被打得飛出數十丈。西海公主眼前一黑,差點昏倒,叫道:“陸寄風,住手!”陸寄風如影隨形,前掌掌力未消,第二掌又至,還好蕭冰根基深厚,被打一掌居然無事,一面揮掌與陸寄風拆招,一面道:“趁亂偷襲,非君子之作風,陸君愧負正道之名,可悲,可嘆啊……”話聲未落,陸寄風當胸一掌拍去,蕭冰借力飛身上樹,攀住了樹梢,消隱在黑暗之中。陸寄風盯着高處,看來只要他一發現蕭冰的位置,馬上就會再發一掌。西海公主急得奔了上來,拉住陸寄風,叫道:“你幹什麼,陸寄風,你住手!”陸寄風甩開她,道:“我與蕭冰有不少前仇,你還不知嗎?”西海公主一怔,陸寄風已足尖一點,筆直竄上枝蔭中,但見古木高處樹影晃盪,蕭冰悶哼了一聲,接着又是“喀”地骨斷之聲,居劣勢的自不會是陸寄風,西海公主擔心至極,掏出懷中的一個玉瓶,叫道:“陸寄風!你若傷我夫君,你的愛妾也性命不保!”樹梢上劇烈的過招之聲暫止,西海公主側耳傾聽,似乎聽見蕭冰細細的喘息聲。想是陸寄風制住了蕭冰,卻沒有動手。一滴温熱的東西自樹梢滴了下來,滴在西海公主身上,那是鮮血。不知蕭冰傷得多重,西海公主的心急跳着,只怕陸寄風再傷夫君,正所謂關心則亂,平時機智百出的她,一時竟束手無策,只盼陸寄風放人。只見樹上傳出陸寄風的冷淡聲音,道:“你説什麼?”西海公主道:“解藥在我手裏,我們一手換人,一手換藥!”陸寄風冷笑道:“你以為我會上當嗎?”西海公主道:“上什麼當?我不會騙你!”陸寄風道:“你騙了我幾千次啦!不會騙我?”西海公主心急,道:“快放了我夫君!否則我把解藥打散了,誰也活不成!”陸寄風靜了一會兒,道:“解藥放下,你退後五十步!”“我……”西海公主雖是一萬個不願意,卻只好依言而行,慢慢地放下解藥,並道:“我退後了,你看着!一步、兩步、三步……”西海公主一面大聲地數出步子,一面後退,她才數到第三十步左右,但見黑影閃,陸寄風竟已經以迅速無比的速度躍下奪取了解藥,另一手卻還緊抓着蕭冰,往東邊閃身奔去,不見蹤影了。西海公主又氣又急,叫道:“陸寄風!你敢食言?我殺了你的愛妾!”她朝東追去,追了半天不見人影,氣得跺着足,銀牙暗咬,想道:“好,你敢耍我!咱們就看誰狠!”西海公主更不遲疑,朝中領軍府奔去,意欲找出千綠,作為人質,但是她踏遍了整座中領軍府,卻怎麼也找不着千綠,她就好像平空消失了一樣。西海公主這才明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可是,她又覺得好像哪裏有蹊蹺。加上擔心蕭冰的安危,西海公土越想越是煩躁,氣得恨不得拆了中領軍府。她怎麼想得到:她擔心不已的蕭冰,正是千綠。陸寄風與千綠在牀笫之中密議如何扮成蕭冰,如何假裝動手,千綠雖然記得蕭冰的樣子,也揣摩得十分細致,不會武功的她卻很容易露出馬腳。因此,兩人的過招,多半足陸寄風虛晃一招,或是表面上擊出雷霆萬鈞之筆,其實卻用上柔勁將她安全地推至另一處落腳之地。千綠信任陸寄風,當身子被推開時,也能從容擺出輕功身法的樣子。但是她裝出的樣子畢竟外行,若是西海公主眼尖一點,或許能看出破綻,還好夜深路暗,陸寄風又專挑障眼處動手,才成功矇混了過去。此時他與千綠兩人並肩而行,千綠已撤去蕭冰的裝扮,改扮為南方文人的模樣,手中的羽扇也換作了塵尾,寬袍緩袖,儀態瀟灑,望之有若仙人。陸寄風笑道:“你這模樣太過顯眼,只怕讓那潑婦追來瞧見,又要心動,捨不得我欺負你。”千綠一笑,道:“賢兄説笑了,弟之屈屈陋質,不敢自矜。若是以色致禍,少不得與兄扮一回斷袖癖也!”陸寄風哈哈大笑,她扮魏晉時期盛行的南方軟弱文人,果然十足神似。陸寄風一把挽住她的手,笑道:“算了,也別假裝了,咱們這樣便成。”千綠的臉微微一紅,笑望陸寄風,任由他牽手而行。兩人疾行了數刻,千綠並未再毒發,可見西海公主給的解藥是真的。陸寄風放下了心,打算一出城就抱着千綠趕路,在最快的時間裏趕向劍仙崖。不料兩人才到城門,便見到城門緊閉,無數軍衞包圍在周遭,不許任何人出入。陸寄風一怔,難道拓跋燾的消息會這麼快,已經設下了重重關卡不讓他走?陸寄風與千綠對望一眼,兩人都不明白怎麼回事。他們馬上就被軍衞們發現,領隊叫道:“過來!”陸寄風和幹綠才遲疑了一下,騎兵們已驅策奔來,五、六匹高頭大馬包圍住他們兩人,馬上的衞士刀劍全亮着,對着他們。陸寄風看出他們的服裝不是宮中衞軍,應該不認得他,便放下了心。陸寄風問道:“怎麼?有什麼事了?”其中一匹馬上的重甲衞士喝道:“你們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要去哪裏?”陸寄風一把抱住千綠,仰頭對他們橫眉道:“有規定不可夜行嗎?”見了他們的神態,一名衞士轉頭對身邊的同伴低聲笑道:“這兩個兔兒爺是私會去的。”另一人打量着千綠,也笑咪咪地説道:“那雛兒真俊。”陸寄風正是要他們如此誤會,好輕易放行。誰知領隊眉頭一皺,道:“還這麼掉以輕心!萬一出了紕漏,看你們怎麼對上頭交待!”那幾名騎兵不敢再嘻笑,對陸寄風喝道:“你們兩個站開,分別搜身!”“搜身?”陸寄風錯愕,便有幾人上前要拉開千綠。陸寄風萬不能讓千綠被這些漢子胡亂摸索,奮力推開他們,雙臂抱住千綠,道:“不許碰他!”那幾名衞士有的面露嘲諷,笑道:“有這屁股癖的也不必這麼能喝醋吧?”“給老子摸摸打什麼緊?又少不了一塊肉!”“哈哈哈……都是男人,又不是黃花大閨女般碰不得!”再有人上前要拉開他們,陸寄風怒道:“你們幹什麼?查贓也不是這樣!”領隊喝道:“便是查贓,你小子少他媽犯暖,再拒檢,老子便把這雛兒剝光了慢慢搜個夠!”看樣子非動手不可了,陸寄風正打算將眾人全擊退,帶着千綠以輕功奔上高偉的城牆,硬闖出去,西側卻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扛奔,以及一陣尖鋭混亂的警蹕:“抓住他!”“他就是竊賊!別讓他跑了!”狂奔而來的白馬上披戴的黃金身甲、錦絡寄生,在夜裏發出耀眼的光芒,隨着馬身驚慌地晃動着,有如流星。馬上載着的錦衣少年披着綴有珍珠的金繡斗篷,緊握着繮繩的雪白手背隱約看得見青色的細細血管和粉紅色的指甲,那是一雙極為尊貴的手。身後緊追的禁軍們竟是刀槍齊出,追趕那華麗的馬匹,長槊一貫,擊破馬首面簾,引起一陣恐怖的長嘶。馬上之人驚叫着,弱小的身子一個不穩,便被拋上中空中,眼看就要摔得腦漿塗地。陸寄風不假思索,飛身接住了那人,兩人一起重重地摔跌在地。在那聲驚呼中,陸寄風已認出了此人的身分,也才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救人。兩人滾倒在地,零亂的長髮散過那張清麗的面孔,武威公主已昏了過去,在陸寄風懷中不省人事。幾百名衞士立即包圍住他們,陸寄風抱起穿着男裝與斗篷的武威公主,站了起來,千綠立刻奔上,緊靠着他,不敢稍離。拋出長槊的禁軍領隊上前,道:“他是要緊的竊賊,快把他交給我。”陸寄風實在不明白:武威公主怎麼會以男裝打扮出現?又怎會成為竊賊,還驚動了宮中的宿衞,甚至全城警戒。陸寄風一手抱着武威,一手摟住千綠,淡然冷笑一聲,道:“恕難從命!”眾多禁軍手中的火把靠了上來,為首者一見陸寄風,竟是中領軍大人,也是他們所有人的上司,不禁大驚,道:“陸大人?您為何在此,為何……”陸寄風不加回答,一發輕叱,便已竄飛數尺,在馬首上輕輕一點,飛身踩着垂直的城牆,一口氣不換,往城牆上直奔!那驚人的身手引起一陣驚呼,陸寄風排空御氣往垂直的城牆上方奔去,竟像會飛似的,眨眼間已登上高偉的敵樓,消失在眾人眼前。沒有人相信會有這樣的身手武功,親眼所見,卻不由得他們不信。眾人只能目瞪口呆,眼巴巴地望着陸寄風消失在夜色之中。陸寄風帶着千綠及武威公主,直奔到荒郊,才停下步子,放下二女。他略為檢查了一下武威公主,身上並無大傷,氣息也還穩定,應該只是被癲下馬時驚恐過度而昏倒。陸寄風撫摸着她的頭髮,既不解又愛憐,不知她為何會穿着男裝逃亡。千綠道:“公子,這位姑娘是……”陸寄風道:“她是武威公主。”千綠一怔,望着那嬌豔不下於雲若紫的容貌,原來這就是皇上執意要許配給公子的人,不但有絕世之色,還有高貴無比的出身。也難怪,唯有這樣的人,才會讓公子這幾天總是抑鬱寡歡,心事重重。拓跋雪呻吟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模糊的眼前一時還看不清什麼,等她一看見面前之人竟是陸寄風,不禁“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緊緊抱着陸寄風不放。陸寄風緊擁着她,柔聲道:“沒事,沒事了,別怕。”拓跋雪緊抱着陸寄風哭了好一會,在他強壯的肩臂環擁下,拓跋雪的心漸漸穩定下來,抽噎着放開陸寄風。陸寄風替她拭着淚,一面將她瞼上的亂髮攏上耳畔。這是共闖沙漠的那段生活裏,已養成習慣的小動作,看在千綠眼中,竟感到一陣不祥之意。曾幾何時,有另一個女子在公子心中,不知不覺地佔了一個重要的位置?公子的竭力拒婚,為的竟不是自己的計劃,而是為了她的幸福。拓跋雪將陸寄風攏着她頭髮的手,按在自己臉上。陸寄風一怔,拓跋雪那被淚光洗得更加澄澈的眼睛凝望着陸寄風,微笑了一下,那一笑的悽楚,令陸寄風的手一緊,竭力剋制抱住她的衝動。陸寄風柔聲問道:“出了什麼事,公主殿下怎會落難?”拓跋雪擦了擦眼淚,道:“今日阿哥召你入殿,那時……我也在殿裏……”陸寄風不作聲,他早就知道此事,也不説破,默然聽武威公主要説什麼。拓跋雪道:“我不想讓你這樣為難,你別擔心,我會跟阿哥説清楚的。”陸寄風道:“多謝公主。”拓跋雪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一樣東西,我是專程給你送來的。”她取出懷中的一個錦盒,遞給陸寄風,道:“這是開啓石室之物,你拿去吧!”不只陸寄風大吃一驚,就連千綠部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陸寄風急忙開啓錦盒,盒中是一方筆頭大小的玉印,冰清的光澤簡直像是水中的明月。石室之鑰是一方印石,倒是讓陸寄風所料未及。他取印一看上面的陰刻,不禁呆若木雞。印石上的八個大字,乃是“魏皇御宇,維帝承乾”八個字。這是魏的國璽。陸寄風看着國璽,又看了看武威公主純真的臉,一時説不出話來。拓跋雪道:“你快拿去,找到石室,若能幫助阿哥平定天下,使我大魏國柞永續,那就再好不過了。”陸寄風道:“但這是……這是緊要之物,你怎能……”難怪要全城警戒得滴水不漏!國璽被盜,天下還有什麼比這更嚴重的事?拓跋雪道:“我是為了國家,不是為誰。”她説着這話時,卻是深情款款地看着陸寄風,誰都知道她言不由衷,但這樣天真的謊言,卻更讓陸寄風羞愧難當!他將國璽握在手中,激動地説道:“你由何處盜得?我替你把它放回去!萬一被皇上知道是你,你……你……”拓跋雪低着頭,長長的睫毛輕顫了一下,才抬起眼望着陸寄風,道:“我不會有事的,阿哥不知是我,沒有這方國璽,國政也不會就停了。這只是象徵之物,你卻極需要它。陸寄風,你千萬別辜負我盜璽的深意。”陸寄風忍不住抱緊了她,抱得她喘不過氣。陸寄風已説不出話來,只能緊抱着她,良久才道:“我帶你走!我帶你到安全之處,不讓你嫁到涼國……”拓跋雪眼淚又滴了下來,她強忍着,微笑道:“天下之大,何處是安全的樂土呢?”陸寄風望着她,心中—片混亂,拓跋雪道:“雖然我不知你要做什麼,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比我重要一萬倍的事,你去吧!將來記得有我這個人就好了,我就很開心了。”陸寄風喉間緊哽着什麼,用力地握住她的小手,聲音激動得幾乎發不出來了:“公主……小雪!你……你……”拓跋雪捧着陸寄風的瞼,深情地注視着,道:“我請你答應我一件事。”陸寄風點了點頭,拓跋雪道:“我請你再叫我的名字一回,我愛聽你喚着我。”陸寄風想不到她的要求這麼簡單,錯愕了一會兒,才握着她的雙手,低聲喚道:“小雪……小雪……小雪……”在他不斷的輕喚聲中,拓跋雪的眼睛又被淚光迷濛了。陸寄風抱着她的臉頰,為她吻去淚水,吞嚥下她的每一滴淚,拓跋雪閉着眼睛,她情願化作一尊會流淚的石像,哭泣到天荒地老,一直讓他這樣吻着瞼。陸寄風終於放開了她,道:“我也求你答應我一件事。”拓跋雪點了點頭,陸寄風道:“不管怎樣,待在魏國,不要走,有一天我一定會回來,回來帶你到一個安全的樂土。”“嗯。”拓跋雪撫摸着他的臉,“我記着你説的話了。”她放開了陸寄風,起身道:“你走吧,我一個人可以慢慢走回城裏去。”“可是……”拓跋雪笑道:“國璽不在我身上,阿哥最多判我一個微服出遊,禁足幾天罷了。”在陸寄風的遲疑中,拓跋雪輕輕推了他一下,道:“快走,快走吧!一會兒宮裏的軍隊來了,你們便麻煩了。”千綠拉了拉陸寄風,陸寄風只奸強忍住滿心的不捨,放開了握着武威公主的手,慢慢地退後,拓跋雪擺了擺手要他快走,陸寄風只奸拉着千綠,以輕功發足急奔,若要走便要走得堅決,只要一停下來,就無法再狠下心離開了。拓跋雪目送着陸寄風與千綠迅速被黑夜吞沒,無力地轉過身,慢慢地朝平城的方向走。但她只走出了不到幾步,前方的軍隊已奔了出來,整排的馬鎖當胸,發出威武的光芒。這一隊無聲的軍隊,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前方中央的拓跋燾,冷冷地俯瞰着凌亂的武威公主。她從來沒有在哥哥眼中看過這樣冷而絕情的眼神,但是她已經不怕了,她與拓跋燾的雙眼對望着。拓跋燾沒説什麼,掉轉馬頭朝回走,武威公主看着他山一樣的背影,聽着由那背影傳出的聲音:“把公主帶上車駕,別傷了她的臉,她將是涼國的王妃!”武威公主閉上了眼睛,自己終究不能完成對陸寄風的承諾了——dogzhangOCR、校對,始發站、版本出處:武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