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堪堪才亮的時候,青雲山周圍地界的天空中烏雲密佈,不久就落下了雨滴。雨勢從小變大,很快天地間就變做了灰濛濛的一片,淅淅雨聲無處不在,將高聳的山脈籠罩在一片水霧之中,顯得朦朧而神秘。
雨水打着翠綠竹葉的聲音,似乎千萬年來都沒有改變過,在青雲山上永遠顯得很寂寞。從延伸出去因為年歲深久而長有青苔的屋檐瓦頂間,水珠從滴答間變做了水簾,一條條一縷縷如珍珠般掉落下來,落在青石鋪成的地面上,濺起如珍珠碎屑般的水粒。
雨中有風,在雨花中一陣一陣吹動,帶着淡淡的濕氣與雨粉,在窗台間徘徊,似也眷念着什麼。
陸雪琪獨窗前,看着窗外迷濛的雨水山色,連綿不絕,在這樣清冷的時光裏,彷彿只有遠處雨打竹葉的聲音迥蕩在天地山水間。
微風過處,她鬢角的烏黑秀髮輕輕飄動雨粉拂過臉龐的感覺,似一陣冰涼入了肌膚。她輕輕抿唇,手扶着窗台,那雨聲聲聲聽來,似遠又近,最後卻彷彿都落在了深心之中。
只不知,是否還有漣漪?
腳步聲在屋外響起,有人輕輕敲門,陸雪琪默然回首,從迷濛煙雨中悄悄回神,走過去開了門,門外站着的是師姐文敏。
陸雪琪嘴角淡淡笑了一下,道:“師姐。”
又敏看着她微顯憔悴的臉,皺了皺眉,走了進去,陸雪琪隨即關好門,兩人在簡樸的屋中坐了下來。文敏先是看了看牀鋪,卻只見牀位上被褥整整齊齊,嘆了口氣,道:“你昨晚沒睡麼?”
陸雪琪靜靜道:“我睡不着。”
文敏看着陸雪琪,心中微覺得刺痛,她比陸雪琪早入小竹峯門下,一向交好,以陸雪琪清高孤傲的性格,除了恩師水月以外,也只有文敏平日與她最為要好,能説幾句話了。最近陸雪琪身上麻煩不斷,文敏在一旁看在眼中也頗為着急,無奈她雖然空自住灼,卻仍然無計可施,只得眼睜睜看着陸雪琪與師父和青雲門諸長老間越鬧越僵。
屋中一時有些沉默,文敏也不知該説什麼才奸,倒是過了片刻,陸雪琪卻開口輕聲道:“師姐,這一次為了我的事,真是對你不住。”
文敏一怔,道:“什麼?”
陸雪琪道:“我聽説前些日子大竹峯的田師叔和蘇茹師叔親自帶着宋大仁宋師兄前來提親,但師父卻當面回絕,而且與田師叔大吵了一架。”
文敏苦笑一聲,笑容中頗有幾分苦澀之意,緩緩搖頭道:“唉……那,那也算不得什麼,再説這也不關你的事,都是我和他沒緣分,而且我們都知道,師父一向都討厭大竹峯的人的。”
陸雪琪默默搖頭,道:“不是的,那一日正是我頂撞師父,觸怒了她老人家的時候,所以連帶着也連累你了,否則有蘇茹師叔在一旁,田師叔又肯給這麼大的面子親自上門提親,你們的事多半能成的。可是……師姐,真是對不住!”
文敏笑了笑,長出了一口氣,道:“好了,你別在這裏自己怪自己了,我不是挺好的麼,而且師父只是一時在氣頭上,將來未必沒有機會的。”説到這裏,她看了陸雪琪一眼,道:“別説我的事了,倒是你,到底打算怎麼辦,總不能這樣一直和師父僵持下去吧?”
陸雪琪的臉色白了一下,默然無語。
文敏沉吟許久,道:“師妹,你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點,不過你這樣下去始終不是辦法,張……那個人他終究已經入了魔道,為天下正道所唾棄,而且再退一步説,你此番前去西南,在魔教與獸妖激戰的戰場,那裏的景象你……”
文敏忽然停了下來,住口不説,因為此刻陸雪琪的臉色似乎瞬間失去了血色,就連她清亮的眼眸中,也彷彿刻着深深痛楚。
屋子中間靜默了許久,窗外雨聲浙浙,寂寞無語。
終於,文敏還是低聲開口説道:“他只怕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你這般執着,苦的只會是你自己。”
陸雪琪臉色蒼白,沒有説話,慢慢站了起來,走到窗台邊向外凝望着,那一山雨霧,迷濛纏綿,如夢如幻,就連此刻隨風撲面的雨粉水滴,彷彿也在冰涼中帶着一絲不真切的感覺。
“我知道……”這個清冷清麗的女子,在這一川煙雨中,輕輕地道:“他也許真的走了,有時候我也想過,其實對他來説,這未嘗不是解脱。我也知道,師父責罵於我,並沒有錯,錯的都是我,是我不該痴心妄想,是我不該……不該……”
她的聲音忽然竟帶了幾分哽咽,文敏站起,正想上去安慰她,不料陸雪琪忽然轉身,一身白衣在轉動間飄動着,如孤單的雲。
她眼角似有水滴,晶瑩而剔透,帶着從未有過的一絲悽婉,道:“師姐,我知道,可我就是放不下。縱然我斬了這情絲千次萬次,卻終究還是斬不斷,逃不出。從西南迴來以後,我對自己不知説了多少次了,他死了,他死了,一切都完結了。可是,每天晚上我睡着之後,就夢到毒蛇谷中那一片慘狀,就夢到他被獸妖……”
陸雪琪忽然停了下來,她神色是那般的激動,以至於讓文敏都有些擔心,但陸雪琪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只有她的眼神之中,仍有着那一分傷心情懷:“然後,我就驚醒了,一身冷汗,像置身冰窖!”
她默默地看着文敏,然後神情間漸漸脆弱,彷彿身子也開始微微顫抖,道:“師姐,我、我怎麼了,我究竟是怎麼了?”她忽然撲在文敏懷中,文敏樓住她的肩頭,只覺得她單薄的身子在微微發抖,耳邊,傳來她低低的聲音。
“師姐,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就快要受不了了……”
文敏默然無語,緊緊抱着從未如此脆弱的陸雪琪,這個曾經清高孤傲的清冷女子,此刻卻似世間最傷心痛楚的人。
靜默重新掩蓋了一切,窗外雨聲正急,風中似還有低低哽咽聲傳出。在小屋之外,竹林邊緣,水月大師默然佇,手中打着一把油布青傘,怔怔地看着那間風雨中的屋子。
然後,她慢慢轉身離去,消失在竹林之中。
天地間,風雨蕭蕭,正是淒涼時候。
河陽城中,也一般下着雨。週一仙、小環和野駒道人三人從另一個偏僻小巷中走了出來,匯入到人潮洶湧的大街之上,試着走了幾步,便退到路旁站着,一來人實在太多,難以行走,二來也是先躲躲雨,商量一下。
而此番三人中已分作了兩派,小環堅持説要再次回到那義莊陰宅看看,週一仙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野狗道人這一次卻是破天荒的支持週一仙起來。
小環勢單力薄,但她口舌靈巧,一人與兩人辯,加上野狗道人雖然這次意見和她不一樣,但往往被小環瞪上一眼便説不出話來,所以多半時候也只有週一仙一人反對。
此刻三人站在路旁,週一仙壓低聲音道:“你這個傻丫頭,那麼危險的地方還回去做甚,回去送死麼?”
小環嘴一撇,道:“虧你還活了這麼大把的歲數,爺爺,你知不知道有個東西叫做道義啊?”
週一仙怒道:“道義?道義個屁!你死了還講什麼道義,那個跟鬼一樣的傢伙厲害的緊,我們回去不是送死麼?”
野狗道人在一旁點頭,道:“不錯,回去的確不妥……”
小環目光橫來,白了他一眼,野狗道人心中一跳,登時説不下去了。
小環回過頭看着週一仙道:“爺爺,昨晚要不是人家救我們,我們早就死了,也不會站在這裏爭論什麼道義不道義了。現在難道回去看看也不對麼?”
週一仙面色不變,道:“就是因為被他救了,所以我們更要珍惜自己的性命才是,否則萬一我們自投羅網,又落虎口,豈不是辜負了鬼厲的一番心意?”
小環一窒,一時居然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週一仙,週一仙見狀不禁得意起來,呵呵笑道:“沒話説了罷?”
小環怒道:“你明知道那人鬼氣森森、高深莫測,難道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點都不關心麼?”
週一仙泰然自若,道:“你放心好了,鬼厲那廝要道行有道行,要法寶有法寶,論鬼氣只怕他比那棺材更陰森,真是想死也難,你擔心什麼?”頓了一下,他又道:“再説了,你十年前不是給他看過一相了麼,當年就説了,此人乃是萬中無一之‘亂魔相’,雖多風雲曲折,但並非命天亡之命,那你還擔心什麼……”
“怎麼,你曾給我看過相麼?”忽地,一個聲音從身邊冒了出來,三人大驚,轉頭望去,只見鬼厲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出現在他們身旁,光天化日之下,他就像是從雨水中閃出來的一般。
此刻雨勢雖然已經頗大,但河陽城中逃難的人實在太多,大多數人也因為對即將到來的獸妖滿心恐懼,並沒有顧及這一場雨水。事實上,這些日子以來,河陽瑞中因為情緒太過緊繃而失控的百姓時有所見,幸好青雲門弟子都有在城中維持秩序,多數都在時間內趕到處理完畢,不過人心惶惶,也讓這座城池終日沉浸在一片瘋狂邊緣的氣氛之中。
小環等三人俱都是怔了一下,隨即小環大喜過望,忍不住輕聲叫道:“是你……”
週一仙和野狗道人卻同時都皺起眉頭,週一仙哼了一聲,居然也説了同樣的話:“是你……”
鬼厲不去理會週一仙兩人,先是看了小環一眼,看着她年輕的臉上有顯而易見的真心歡喜,眼中也忍不住有一絲温暖,微微點頭,道:“是我。”
這時趴在鬼厲肩頭,因為雨水淋濕了身上毛髮的猴子小灰也向小環吱吱叫了兩聲,咧嘴而笑,似乎也十分高興看見小環。
小環喜笑顏開,對小灰道:“你還記得我呀!呵呵。”説着,她抬頭看了一眼鬼厲,遲疑了一下,道:“昨晚你、你沒事吧?”
鬼厲點了點頭,道:“我沒事。”
小環這才放下心來,多看了鬼厲兩眼,忽地不知怎麼,臉上一紅,眼睛隨即轉到小灰身上,微笑着張開雙手,道:“來,過來我抱抱。”
小灰“吱吱”傻笑兩聲,忽地雙腳一蹬離開了鬼厲肩頭,逕直跳到小環懷裏。小環吃吃笑着,只覺得猴子身上濕流流的,正想拿出一塊布給它擦拭一下,不料猴子似乎也覺得身上難受,此刻突然全身抖動,登時將水珠甩的四處飛濺。小環驚叫一聲,卻又不願將猴子丟下,只得趕忙閉上了眼晴,片刻之後臉上身上衣襟處都被這隻猴子弄的到處是水珠。
小環睜開眼晴,瞪了小灰一眼,猴子三隻眼晴眨呀眨的,一動不動。小環哼了一聲,雙手一拋,將小灰丟回鬼厲身上,小灰三腳兩腳爬到鬼厲肩頭,看着小環忙不迭地整理衣物,忍不住又吱吱笑了出來。
小環哭笑不得,咬着下唇偷偷看了鬼厲一眼,隨即低頭整理衣裳,鬼厲轉身向週一仙看了一眼,週一仙心中有些發虛,道:“喂,臭小子,我當初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能亂來。”
鬼厲沉吟片刻,看了看周圍,只見旁邊百姓都是自顧自的,無人注意到這裏,便問週一仙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週一仙一抬頭,道:“老夫乃是高人也。”
旁邊的小環和野狗道人身子都是一抖,顯然這個答案令人感覺十分的詭異。
不過鬼厲顯然無視於這位“高人”,不動聲色地直接問道:“昨晚你的土道之術,失傳很久了,但傳説中這等道術乃是當年青雲門祖師青雲於行走江湖時的本事,怎麼你會有的?”
他深深看着週一仙,道:“你與青雲門有什麼關係麼?”
週一仙沉默片刻之後,道:“好吧!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們了……”小環與野駒道人都是一怔,見週一仙神色嚴肅,不似説笑,不由得都認真起來。
只聽週一仙緩緩道:“事情其實是這樣的,老夫年輕的時候英俊瀟灑、風流惆儻、天賦異票、聰明絕世……呢,你們不要這麼看我,我接着説就是了。老夫年輕的時候,採藥為生,有一次進入深山採藥,不小心跌入一個萬丈懸崖……”
鬼厲、小環和野狗道人同時皺起眉頭,但週一仙卻似乎説着説着漸漸高興起來,繼續説道:“不過老夫命大,居然半空中被一裸松樹勾住了衣服,檔了大半跌勢,然後又掉了下去,不料懸崖地下居然是個水潭,所以老夫僥倖不死……”
小環忍不住插口道:“爺爺,你這個故事我怎麼好似在哪裏聽過,而且似乎許多人都這麼説的,好多演義評書中那些大俠都是要這麼跌一次懸崖……”
週一仙瞪了一眼小環,怒道:“是我説還是你説,閉嘴。呃,老夫説到哪裏了,唔,是掉下懸崖,但老夫命大,僥倖不死,接下來竟然無意中發現了一位不知多少年前的前輩高人留下的一部秘岌,老夫天資聰穎,在懸崖下參悟秘岌,以天地靈氣為食,時光穿梭,終於讓老夫修得正果,得道成仙……”
鬼厲冷冷道:“你除了名字還有什麼地方像仙麼?”
週一仙窒了一下,面色有些尷尬,但隨即回覆正常,凜然道:“老夫乃是為了天下蒼生,行善積德,所以才遊戲人間的。”
鬼厲淡淡道:“那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的土道之術乃是從那本秘笈上習來的?”
週一仙連連點頭,正色道:“正是,孺於可教。”但説完之後,他轉頭看向周圍眾人,不説鬼厲,卻只見小環和野狗道人臉上也是清清楚楚地擺明了“不信”二字。
鬼厲看着此人,他自然也不會相信這等鬼話,但週一仙既然説出這等話來,不管怎樣,終究是不願意説出自己來歷身分了。不過雖然此人與青雲山似有所牽連,但往昔自己也曾與其相處,倒並未有什麼不妥,何況在鬼厲心中,多多少少總是對週一仙等三人另眼相看的。
一念及此,鬼厲便不再行相逼,不過也不願再多説什麼,正想對他們幾人説幾句便離開,忽然間就在這個時候,河陽城的南邊遠處人羣中爆發出一陣驚恐尖叫,聲音淒厲之極。
眾人都是吃了一驚,回頭望去,旁邊滿街百姓也齊齊轉頭,只見原本站滿人的大街上人頭聳動,遠處高聳的城牆上本也站滿了人,但此刻竟然都在四處奔跑。迷濛雨水中,天際響起一聲淒厲尖嘯,一隻巨大猛禽張開雙臂,一雙大眼中閃爍着血紅兇芒,從天撲下,那雙翅展開,赫然竟有半座城門之寬,委實可飾。
巨大的風聲被這隻巨鳥帶動,狂風襲來,城牆上的桅杆竟生生被凌厲勁風折斷,轟然倒下。牆頭眾人驚飾之極,四處奔跑,那巨鳥從天而降,一聲尖嘯,巨大鋒利的鳥爪如惡魔之手一般,生生抓住了兩個奔跑的人,隨即沖天而起,轉眼消失在天際。
整座河陽城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許久之後,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大聲驚叫:“獸妖,是獸妖來了,我們完了啊!……”
剎那間,整座城之中陷入一片歇斯底里,無數人大聲嚎泣,哀聲四起,一片混亂。
只有天地間濛濛煙雨,依然靜靜地下着,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