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集喂絕招而不施絕毒
第一章鷹犬與爪牙
啪啪啪啪
掌聲。拊掌的指短如鼓槌,掌肉多而肥厚。
拍掌的是那披髮戴花塗口紅的道士。
那戴着猙獰面具的青年回首,他的瞳孔收縮,全聚焦在這道人的手上。
這道士的手上有一根竹籤,説話的時候,喜歡撂一撂亂髮,還攏一攏散了一半結髻上的鮮花。
儘管那手上提着鏽刀的青年出手快而狠,頭上的面具也雕刻得駭怖唬人,活像可以撕虎裂豹、滅州屠城的大魔神,但透過眼孔裏兩口深坑也可以清楚的感覺得出來,這一出手就連傷蔡府三大高手的青年刀客,對這披髮戴花的道士也頗為憚忌。
事實上,這披髮戴花的道士一站出來,戴猙獰面具的青年刀客就已幾乎完全放棄那三名蔡府武師,而只聚精凝神專心一致,面對此人。
對青年刀客而言,那三個武師只是爪牙,而眼前這個看似滑稽突梯的道人,其實才是鷹犬。
兇殘的鷹,翱翔於九天之外,一旦一撲而下,必能一攫而中,一擊必殺,決不落空,然後再衝天而去。
獵食的犬,狺狺于山林之中,一旦看中了獵物,必窮追不捨,包圍撕噬,不死不休,然後再向主子領功。
爪牙和鷹犬,看似同一回事,其實還是有層次上不同的。如果説,主子是趙佶,那麼,鷹犬便是蔡京、蔡卞、曾布、梁師成、童貫這些人,而王黼、朱勔、楊戩、高俅只不過是徽宗的爪牙而已。如果蔡京是他們的主子,那麼,門客強浚明、強淵明,便是他的爪牙;葉夢得、鄧洵武這些地方、朝廷命官,則是他的鷹犬。
同理,林清粥、高興遠、何問奇這些人,只能算是蔡卞的爪牙,而這披髮戴花穿耳挖垢的似道似僧似頭陀,看來,身份功力,都絕對稱得上是蔡卞的鷹犬,甚至是朋比為奸、互為奧援的戰友。
披髮戴花的道士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拍掌?
戴猙獰面具的青年搖頭。
他的刀尖指地。
鐵手卻真的掏出金創藥,去為高興遠、何問奇、林清粥的傷口敷藥。
無情卻仍端坐月下,微風拂衣,輕如羨衣,似有若無,看去更是伶仃可憐,卻不知他雖人在,但神在否?心在否?情在否?
披髮戴花的道士道:我是為你的刀法鼓掌。
戴猙獰儺神面具的青年只説了一個字:
謝。
披髮戴花的道士忽爾啐了一口唾液。
就啐在英悍青年腳邊。
青年刀客雖戴着恐怖面具,但英悍之風,早已感染眾人,震懾全場。
他只冷冷地站在月下,刀尖擱在地上,一對眼寒火似的盯住披髮戴花的道人。
道人詭笑道: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
青年沒有問。
甚至沒有説話。
朱月明卻代問了:為什麼?
道人道:我唾棄他。
朱月明問:你剛才不是拍掌為他喝彩嗎?怎麼轉頭又唾棄他了?
戴花道人説:我只是對他的刀法喝彩,卻唾棄他的為人。
朱月明笑起了眯眯眼:你跟他相熟麼
披髮道人道:不熟。
朱月明笑起了仰月唇:你與他相知麼?
詭異道人輕蔑的説:他?還不配。
朱月明誇張的哦了一聲,剔起一道淡如絨毛的短截眉,嘴型成一個○字:哦?你跟他不熟,又怎麼知道他不配與你相知?
手拿銀針的道人卻道:我與他不熟,但我卻知道他是諸葛小花手下的走狗。
朱月明咔咔的笑了出來:他是諸葛先生的義子,當然會走,不過不是狗。
像是頭陀的道士怫然道:不,他是走狗。我太瞭解諸葛了。他為官是奸中之奸,佞中之佞!
朱月明又眯起了眼。他的眼,平時本來就不太容易找得着瞳睛,這一旦笑起來,一眯,可連眼眶也找不着了。
哦?我倒不瞭解諸葛。聽説滿朝文武,江湖武林,都沒幾個能瞭解這個人,你倒説來聽聽,讓我茅塞頓開。
像是僧人的怪道人恚然説:諸葛這個人,立場不分明。他明明一向都是同情元佑黨人,但又不公然反對蔡相爺將這些意圖改革的諫官,全都給判刑發配貶謫,擺明是和稀泥,牆頭草,見死不救,毫無原則,跟這種人做事,怎不教人鄙視!這種人真奸到家了!
朱月明恍然道:奸,奸,奸!果然是奸!要不是他夠奸,陰奉陽違,保住了較為忠耿清正之士如韓忠彥、蘇轍、安燾這些人,讓他們就算遭貶,也流放到比較受教化的地方去,若跟任伯雨、陳瓘、陳次升、龔夬、鄒浩等人一道,貶謫到照州、廉州、象州、昌化軍這些地方,都是些蠻荒瘴癘之鄉,則早就非死不可了。為國家保住精英,為朝廷保存忠良,也順勢保住自己的俸祿人頭,這個人呀,實在奸,實太奸,可惜還不夠奸,應該再奸一點!你説的對。諸葛還有什麼大奸大佞的惡行?
這次到林十三真人把話接了下去:他?野心可大着呢!一隻腳踏在朝廷上,近得了天子皇帝,卻有話不直諫;一腳陷在綠林中,攏絡了亡命之徒,卻自擁實力不移交軍中編管,哼,嘿,他可有野心企圖,抓權抓得狠!抓得準得很!以為他清正不阿,高風亮節,哼,卻只能騙騙小孩子!
朱月明又恍然悟道:對,對,對!你説的對!他狼子野心!他野心勃勃!要不是他有一干武林人物支持,他手底下有幾分功夫,方今聖上在未登基前受排擠嫉妒,初登位時鋭意革新,三次遭刺客行弒,還有兩次叛變,有的為人所知,有的只在宮裏流傳,不是諸葛及時出手,恐怕早已改朝換代了。若這種人不肯出仕,只隱居於青山綠林,卻不知還有誰人可以對當朝奸佞,能稍加制肘,可以鬥智鬥力了!你説的對極了,他有野心,再野下去,可得又變成在野之身了!年青人空懷大志,出來闖蕩,立功立業,自然雄心壯志,自然不喜歡遇上這種能進能退,先自保再渡人的老狐狸!他不是隻憑一股熱血就拋頭顱灑熱血的活樣兒,自然不能讓初生之犢不畏虎也不怕苦的年青人所理解。哈哈,怎麼我小朱出道時就沒遇上一個這樣的貴人!你説的太對了!這樣外表慈和但內裏野火狂燃的長輩師父,卻怎地沒讓我小朱遇上一個!
對這種似是而非的附和,那道士也心裏有氣,但又發作不得。諸葛還説一套,做一套。他使的是陰奉陽違的詐術!他貪圖逸樂,貪戀富貴!你看,他住進了皇宮禁苑,便是武林豪傑,清廉之士,不也一樣任由各路貪官搞花石綱,索賄欺政、漁利肥私、當國唯斂,他一樣舞智升官,華廈美宅,享用富貴,明哲保身,不敢跟權臣硬拼!他既無力挽狂瀾,也不曾中流砥柱,甚至沒有以死諫阻!卻還攢了個忠臣廉吏之名堂!嘿,那是他的狡詐!
朱月明拍大腿哈哈笑着贊同:是呀!是呀!他真夠詐的!比司馬懿還能奸詐,比勾踐還狡詐!我看他還應該更詐一些,要不然,住宅還不夠少保府華麗,不及太保府堂皇,更遠不及相府體面輝煌!我看他應該更詐得徹底一些,不要奉餉,不要俸祿,乾脆自己去跟元佑奸黨混在一起,給貶謫放逐,拷死獄中,餓死途中,這才能搏得萬世功名、清廉百世!不然,就跟蔡相、蔡少保、梁師成比奢鬥靡,來個明貪暗吞,以權謀私,賣官鬻爵,爭個誰高誰下,豈不更好?這才是夠詐呢!諸葛諸葛,這點還差上一點!
現在可誰也看得出來,朱月明是嘴裏附和,明是攪和了。
塗口紅的道士臉色一沉:再説,這幾個人年紀輕輕,就當諸葛走狗,忒也沒有出息!
這回連鐵手也沉不住氣,道:難道,我們跟蔡京、梁師成、蔡卞、童貫、蔡攸、李彥這些人就叫有出息了?
花道人怪笑一聲,血盆似的嘴巴噏動着:還是諸葛太壞!不上道,跟從蔡京他們,至少,出路可是好多了!只要把心一狠,跟這些當權的好好幹,好好説話,就準能錦衣玉食,榮華不盡,富貴無邊。諸葛?忠不夠忠,奸不及奸,不上不下,不三不四,非窮非富,跟他的,只奔波勞碌,忙破案、偵察,平叛亂反賊,連他自己在內,鎮日憂心怔忡,哪有一天好過?就連你們,他也一再給你們出難題,要試煉你們,要考驗你們的忠誠、能力,你們營營役役,又所為何事?真是高不成、低不就,諸葛就壞在忙忙碌碌去訓練你們,你們又辛辛苦苦的去辦事破案,但到頭來換得個兩袖清風,真是悲哀!就你們死心塌地,一味跟從效命,在我看來,只是遇人不淑,拜師不當,投錯了門,無比的笨!
是啊,是啊!朱月明又點頭點腦的同意:人家當蔡府梁府的門客、門生,可享盡榮華富貴,只要附和諂媚,就有福可享,有權可分,你們三人,一個養子兩個徒弟,就沒這福份,可真是笑煞人的笨!諸葛利用你們,坐大他的權力,也真是羨煞人的壞!他不應該叫諸葛小花,該叫諸葛大壞!
只聽一人平和的道:如果世叔不讓我們有面對強敵的機會,我們又如何自強自立?如果世叔只讓我們享受短暫的榮華富貴,我們又怎能為天下黎民爭取長遠的利益?如果世叔不讓我們自行面對挑戰,克服逆境,那麼,我們年輕的時候只會依附在他保護和庇護下,幾時才能有特立獨行,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擇善固執、直道而行的決心?
説話的是鐵手,他整個人堅定如磐,説話則温和明靜:他若不常常試煉我們,又怎知道我們是不是另一個曾布、蔡京?要知道韓忠彥培植出曾布,曾布卻反了他,為虐朝政。曾布又栽培了蔡京,蔡京卻在要害關頭出賣了他,權霸天下。我甘心追隨他,接受他的磨鍊與試驗。要不然,我們也不能確定是否因威武、利益、誘惑而動搖。苦,不要緊,只要能做出像樣的事,我們就熬。險,不打緊,只要是在幹正義的事,我們能拼。窮,不如何,只要能保住氣概,那比富而不仁過得好。功,不稀罕,只要能把持良知,那比諉過飾非強。
他笑笑又説,我只嫌世叔太慈悲,把我磨得不夠利、不夠勒、不夠辣、不夠折騰!
第二章恨出道太早
説話的人是鐵手。
鐵手這回子,已替皓首獅王高興遠敷好了額上的傷,止了血。
他也想跟林清粥止血,但林清粥只要了一點藥,自己敷在足踝上,因為不太會使用洛逝川,藥一遇血便凝結,但敷上去卻先痛後涼,他還是用得小心翼翼的,所以血也止得比較慢。
何問奇則一開始就拒絕鐵手的藥。
他不相信敵人。
他從不相信敵人會來幫他。
要敵人相助,形同送自己入虎口──他只相信這個。
可是,他用了隨身攜帶的三種藥,血,仍是不止,他這才恐慌起來。
卻見鐵手依然微笑在他身前。
並且遞上了藥。
他再張望一下,連清高上人林清粥的血都不再流了,而高興遠正向他點頭。
他還能怎樣?
他只有接受。
鐵手的藥。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一種很珍貴的藥,還很有來歷,而且鐵手所存也不多:
洛逝川
朱月明哈哈笑道:説的好,説的好!這叫自討苦吃!有志氣的,但大都不長命,提心吊膽,進退兩難,既有福不能享,也朝不保夕!
忽爾,那持鏽刀的青年冷笑説了一句:當一個沒長志氣的賊子,就能活得命長一點麼!
那戴花披髮的道士怒道:你們這叫自甘作賤!我本來想勸説你們三個年輕不懂事的棄暗投明,沒想到卻是天生的賤人!
鐵手也不動怒,只道:自在門下沒有自甘墮落的賤人,諸葛麾下只有弟子、門徒,彼此都當着一家人,從來沒有出現過奴才!
戴儺神面具的青年加了一句:我們才不是你們!我們也不想當你們!
林十三真人忽道:當我們有什麼不好!?
朱月明卻又來趁墟,轉去眯一雙小眼盯住鏽刀青年:對,有什麼不好?
青年刀客道:不好。
那戴花道士道:我們比你們有錢。
青年刀客道:我的人生目的不是錢。
戴花道人道:我們比你有權。
青年刀客道:我們不稀罕這種權。
戴花道人道:我們有的是榮華富貴。
青年刀客道:我有的是人生信念。
戴花道人冷笑:信念?那可能當飯吃麼?
青年刀客説:不能,但活着沒有信念,與死無異,生不如死。
戴花道人道:我們呼風喚雨,要什麼有什麼!?
你真要什麼有什麼,今晚也就不必來這兒了。青年刀客道:你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才什麼都要。我們是什麼都有了,所以可以説不要。
戴花道人呸了一聲:你們真的是自甘作賤,冥頑不靈!
青年刀客道:我們為信念而奮戰,自尋快樂。
快樂?林十三真人插嘴不屑的道,我看你們這些苦哈哈兒這輩子都不知道什麼才是狂歡快樂!
鐵手立即回了一句:開心就快樂。
他笑了一笑,向持刀青年道:我們時常都很開心,這是用權、花錢都買不到的。
敢情,在面具裏的臉容,也笑將起來。
他們之間,很有默契。
默契,就是説不出來的瞭解,也是不必要言明的相知。
只可意會,不可言詮。
開心!林十三真人強笑道:剛剛相反,我們一天到晚都很開心!
這時,忽聽一個帶點弱有點柔的語音,好像自己在跟自己説話的跟了一句:
奇怪,這種人都沒有心了,怎會有開心?
林十三真人、戴花道士乍聽,都勃然大怒,轉頭看去,説話的正是那個趺在中天月色下的、單薄伶仃的無情。
戴花道士怒笑道:找死的迫不及待了!
林十三真人狠狠的道:我們這次來,本就是找你麻煩。沒想到你卻還巴望送命的不夠快。
無情道:所以你們自報姓名,當作是一場武林人物的比鬥尋仇,萬一有殺傷,也不必負刑責?
聰明。戴花道士道:諸葛主事大理寺,不好惹,你傷了蔡京二位少爺,用的是武林暗器手法,黑道的暗算手法,我們以武林中血債血償的規則,找上這兒,殺了你,替蔡府二位少爺報仇,縱諸葛回來,也不能以刑律追究。
無情淡淡地道:我想你們也是這樣。你們一向都是這樣。你們大概已不是第一次來了吧。
戴花道士狠狠地道:要不是大石公不自量力擋路,你已死了兩次。
無情臉色煞地變得蒼白:你傷了大石公?
戴花道士恨恨地道:他忒也厲害。我和師弟鬥了他兩次,毒了他五回,只讓他着了道兒一次。不過,在我們手裏,給毒過一次就夠瞧的了。
鐵手一雙炯炯有神的雙目,看着他,就像把眼前的人通體透視過一遍似的,然後道:不過,你也沒討的了好。
無情臉色愈來愈蒼白:而且,你師弟今晚也沒有來。
戴花道士傲然道:對付你們,我一個就夠了。何況,一口氣盡除諸葛門下三傑,平生一大快事也。
持刀青年道:你殺得了我一個再説吧。
林十三真人卻盯緊了這戴兇惡面具的青年:殺了你,倒要剖膛看看,你們恁地叫做開心。那才是一件開心的事。
無情還是幽幽的説了一句:沒有心的人,總要好奇看看別人的心是怎樣的。
林十三真人氣得臉色脹紅,戟指罵道:你口口聲聲的説我們沒有心,你憑什麼説這種鳥話,就憑你這對不中用的腳嗎!
無情不惱怒:沒有良知的人,怎會有心?
林十三真人一張臉已脹得豬肝般的顏色:你放心,我一定留到最遲才殺你,讓你死的特別慢。
鐵手道:令師對付人的手法,早已傳遍江湖,我們早有所聞了。
林十三真人道:耳聞不如目見,今日你們都有機會親身一償夙願。
那戴花道士道:通叟下手雖辣,當還不夠我毒。諸位可知我是誰?
鐵手道:你是舒州張懷素,號稱神通廣大,力能通天地鬼神。
戴花道士臉色轉緩,攏發灑然道:不錯,居然識得我真身。
鐵手緩緩的道:你又自號戴花和尚。常與人言休咎,時有應驗,信徒日眾。
戴花道士扶正了一下頭髮上欲墜的花,道:你還算有點見識。
鐵手微微一笑:你也的確作了不少大事,遊説公卿,哄騙世人。陳留縣有人檢舉你霸佔老婦財物,又姦淫婦女多人,你訛説有天子所發度牒。縣令畢仲游下令徹查,搜出來的度牒卻是江南李後主所發。南唐後主,已歿百數十年,你這不是呃神騙鬼麼,故杖背一百下,驅逐出境,可有此事!?
戴花道士聽來居然也不臉紅,只傲然道:我是世外高人,度牒確為李煜所發,還有唐太宗虎印一枚,封賜為天外散仙,神霄玉清王的門下聖君,那一百杖,虛受在背上,實打在石上,與我聖體無咎。我只恨出道太早,上下千年,今古同寂,現人無有可解我之修為法力者,我每每因此而自嗟!
青年刀手聽了,只迸出兩個字:鬼話!
朱月明卻哈哈笑道:神技,神技,神乎其技!
第三章恨出手太遲!
戴花道人的膝蓋,忽然抖動了起來,就像他的大腿和小腿之間的重要關節,並沒有鎖好一樣。
鬼麪人,他嘴角往下,用力的彎拗着,道:鬼話?我且讓你品嚐一下鬼神之怒。
張懷素,戴儺神面具青年道:我只恨你出手太遲。
張懷素雙肘也忽然彈動了起來,那種騰動的情形就似脱了臼,沒栓好關節,他恨恨地道:報上你的名字,我手下從不超生無名之輩。
青年刀客道:我姓蕭。名字不想相告。
朱月明笑道:諸葛麾下有個刀手,未出手已令人心裏發寒,武林中多稱之為蕭寒僧。
張懷素道:你跟諸葛什麼關係?
鐵手怕青年刀客把話説得更重,故而搶先答:蕭兄是世叔的義子。
張懷素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殺了你,豈非要跟諸葛小花結為死怨?
朱月明乾咳一聲:諸位,請問一下,可記得在下職事何部?所司何職?
鐵手道:刑部。
何問奇在旁接道:大理寺。
他已敷了洛逝川。
血已開始止了。
傷口比較不痛了。
不過,再怎麼説,他已負了傷。
受了挫。
吃了敗仗。
──給打敗的人,心中總有陰影,何況,傷口仍然見血,血流多了,幾乎連站也站不穩,這時候,大理寺這三個字,對他而言,就顯得十分有支撐力。
彷彿,還能支持他活下去一樣。
人,往往就是這樣,自由自在,甚至行兇妄法的時候,巴不得執法的人全不在場,而且也目中無刑,心中無法,不過,一旦是受欺遇劫之際,又恨不得執法吏員,全親眼目睹,盡站在他那一邊。
所以,他也隨着鐵手答得最快。
朱月明又輕咳了一聲:今天,既然我來了,雖然不才,但總也有點代表的意思。
鐵手隨即道:朱刑總來了,當然就代表了大理寺。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這麼説,鐵手和姓盛,也一樣是捕快刑吏,他們也不是一樣出手傷人!負傷的人還在這兒,這就是鐵證!就有他們下毒手,我們就不能血債血償的麼!
鐵手道:相比於朱刑總,他就如大內禁軍,而我們只能算是蕃兵。在大宋例律中,性命受到威脅,遭強梁欺殺之際,還手自保傷人,可以不追究刑責,林道兄敬請留意。
張懷素扶正了一下發上的花:朱刑總是代表了王法,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想招惹。只不過,蔡家兩位公子,一個眇目,一個受了內傷,我這次既然來了,就得要討回個公道,若空手而回,對少保府只怕也不好交待吧。
朱月明道:你説的是。
他嘆了一口氣又説:只不過,我卻來了。我本不該來了,但還是來了。而且來的不遲不早,你們打了起來,雖掛了彩,卻沒賠上人命。既然來了,就不能完全視若無睹,任由你們打打殺殺──這兒畢竟是禁宮之內啊!
我本是不想來的,可是,大家可知道我為啥卻又來了?
他問了個問題。
卻沒有人回答。
因為問題有四種:一種是真的有疑問,要求答案。一種問題不須要答案,而是自問,亦稱之為天問,問的是天,其實問的是心,屈原的離騷句句是問題,但句句都不會有答案。另一種問題其實也不是問題,而是問題本身已提供了答案,他是自問自答,例如:你以為我是好惹的人麼?還有一種問題,更不是問題,而是責備,比如捕役對疑犯人説:你以為這樣狡辯就可以瞞得過我!?如果犯人爭辯沒有狡辯,那麼,刑責只怕比判決更快到來。
真的,問題,有時候沒有問題。
也有的時候,問題,不是問題。
所以,朱月明提出了這個問題,沒有人回答。
只有他自己才能回答。
他提出這個問題,正是要大家聽他自己的回答。
他果然自己作了回答。
還回答得有點愁眉苦臉,有點無奈。
他一向肥嘟嘟、胖墩墩也笑眯眯的,像一座笑彌勒,一旦蹙眉拗唇的,也還是像座佛,但卻是倒過來看的哭佛。
笑佛倒過來看,其實是哭佛。正義的事,倒過來做,卻成壞事。好人內裏,可能是惡人。有位少俠,一直同情一些紅粉女子,嬌弱無依,所以打抱不平,結果,他打殺的人其實才是最無助的良善。有位大俠,一直口口聲聲為了某人好、某事好,所以才出手主持正義,人多以為他真的為善,到頭來,他殺的是好人,毀掉的是好事,純粹是為了:他妒忌。一條路,往右邊直走,可能是左邊回來。一張葉,落下來,可能滋潤了很多張葉子。世事多是如此,連人的長相,也都一樣。
我來是因為有人要我一定得走這一趟的。
林十三真人瞳孔收縮:誰?
朱月明輕輕吐出了四個字:諸葛小花。
林十三真人跟張懷素互覷一眼,臉色都變得很難看。
林十三真人道:那麼,朱大人是來意不善了?
非也。朱月明道:我好歹也是大理寺掛了個差事,諸葛先生要我隨時留意一點堂的動靜,如果有私相尋釁的,要我秉公行事,交送法辦嘿嘿嘿,我總不能把各位都扭送法辦吧?
蔡摘怒道:朱總,我爹待你不薄,你今晚咋回事!?
朱月明依然笑吟吟的道:沒事沒事,今晚你爹不在這兒,怎扯上少保大人的事!
──在皇宮範圍裏頭相毆鬥,要是孩童鬧意氣起衝突,問題不大,但若是成年人私相打殺,無論官銜再高再大,地位再高,若認真追究,也可以治以重罪,觸犯國法。就算蔡卞權大勢重,也絕不敢輕犯。
他這樣一説,張懷素即肅容道:這當然不關少保大人的事,是我們看人恃勢欺負小孩子,打抱不平,代為出頭而已。
朱月明託着下巴,很贊同的道:有道理,有道理,可惜這是皇宮聖殿之內,諸葛先生就怕有人生事,萬一鬧開來了,不好收拾,嚴重的話要究個滅族判死之罪的。
蔡奄不服氣,叫了起來:那我們給他打成這個樣子,又該治何罪!
朱月明故作震訝:哎呀!到底誰把咱家小奄子打成這樣子的!?
蔡奄兀自憤恨難平,一指無情,忿忿地道:他!他不只打傷了我,還有八哥哩!
他?哦──朱月明恍然大悟,又大惑不解的道:他?他可是行動不靈便他有這個本領打傷你們人強力壯的哥兒倆哇!
蔡奄一時為之語塞。
朱月明道:他行動不易,怎去少保府那兒尋釁呢?如果肇事地點是在這兒,那麼,是你們過來諸葛先生的居所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人先動手的呢?這兒,可也是禁宮之中呀!
蔡奄、蔡摘面面相顧,一時答不上來。
這些曲折原由,如果到了刑部,我還可以擔待一二,但要是直轉龍圖秘閣,通判刑治,追究起來,答話都得大傷腦筋的啊。朱月明笑笑又道:先動手起釁的,通常都會理虧些,判得重些,這沒辦法,大宋律法是這樣判定的。
何問奇在旁忽道:我們只是私仇私了,他傷了我家公子,我們要討回個公道。
朱月明也臉色一整:公道?我管大理事司刑律,要討公道得經我小朱點頭。
張懷素:那你是挺護這殘廢小子了?目中已動殺機。
朱月明道:沒辦法。受人之託,忠人於事。這事我本也不想理。但我要再在大理寺吃這口公門飯,諸葛先生所託付的,我是不能不理的。
張懷素冷笑道:我看你的眼睛也不算太大,反正諸葛今晚也不在這兒,你就少看一回風景人物行不行?
朱月明哈哈笑道:我的眼睛是小。白天陽光,晚上月亮,光照映下,人看我好像眼睛沒睜開。不過,在宮外,我瞪眼也可以沒看見。在宮內,我閉目也一清二楚。
林十三真人以手按劍,眉目間已有抑不住的怒憤,道:朱總,你是來了,我也來了。少保託我重任,討回個公道,我總不能兩手空空的回去吧?
朱月明略作沉吟,托腮思慮,哪怕他這樣思考時依然笑眯眯的:那麼,您看,該咋辦呢?
第四章大本營
張懷素忽然像靈機一動,一揚頭髮,道:聽説過神機大本營吧?
神機大本營?蔡奄迷迷糊糊的沒聽懂。
那本是一個訓練禁軍的地方,每年射箭、騎馬、格鬥、角力,乃至十八般武藝,都在那場地舉行,十分熱鬧。這番話,説的很温和,但也很冷峻,奇怪的是,温和與冷峻,居然可以同在一起,讓人深刻的體味出來,不過,大宋以來,重文輕武,那場地日漸少有操練了,一度荒蕪,後轉為皇宮貴族嬉遊獵射之地,漸而成為一些王孫、皇子私相交力、競武的所在,到這十幾二十年,還不斷髮生宮內械鬥──那地方離皇上游賞、御駕、治宴之處頗遠,故較不影響國體,一般而言,也成為宮內鬥爭的一個出氣口,在那兒若發生什麼磨擦、打鬥,只要牽涉不廣,死傷不眾者,大家都有默契,爭執毆鬥者的後台背景必非泛泛,罕有人冒這趟渾水,捅馬蜂窩,搗毒蛇穴,治罪追究,宮中掌刑律賞罰的,也少有過問在神機大本營的爭鬥。
然後他淡淡的加了一句:
久而久之大本營如此就成了一個三不管的地帶。
這一番話,娓娓道來,不激不揚,聽的人,除了鐵手和蕭寒僧,都大為震訝。
大家驀然回首,發現説話的人,居然就是無情。
明月下的無情。
明月。
無情。
明月下的無情。
他端坐在那兒。
靜若處子。
情拘方定。
剛才聞笛幾泣,彈指如訴的他,而今神容恬似,翠箔張燈,枕肩歌罷,都無人管。
大家都知道,這少年人行動不便。
但他閒閒道來,宮中掌故,大本營的神秘所在,如數家珍,深悉熟解,毫無難度。
他是怎麼知道的?
──難道他去過?
眾人忽然想起:近日神機大本營中的確有些皇裔派系,鬧得太過分了,不但聯羣結黨,黨同伐異,還有叛變、逆反之心,不知何故竟給方今聖上發現,一一瓦解伏法,若非多屬公侯將相、王子公主的近人,是怕早已治滅族誅連之罪了。
大家都知道皇上必有高士相助,莫非
無情淡淡的説下去:現在,大本營就另外有個名字,叫三不管。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你要我們去三不管私仇私了?
無情道:我沒有説要去,是張真人提出來的。
張懷素目中發出狂野的厲芒:我們在那兒,立下生死狀,死活也就不必顧礙了。
鐵手道:我們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麼?
張懷素道:是你死,我活。
蕭寒僧道:死活要不由得你。
張懷素瞄了他一眼:你真的活不耐煩了?
蕭小寒忽然抬頭,仰起了面。
他本來也是正面向着張懷素的,不過,他臉上卻罩着面具。
那是儺神的面具,非常大,由於他的臉明顯比較瘦削,所以,他平視的時候,眼洞因面具的框框,其實只能算是俯視。
現在他微微仰臉,才是正視着張懷素。
張懷素忽然覺得有點冷。
不。
──寒。
他心裏一寒,心頭便慌。
一慌突,他的手指又不由自主的彈動了起來。
很奇怪的,那寒意,就像一刀紮在心裏:然而這戴面具的青年根本還出過刀。
但他卻覺得自己中了刀。
他甚至完全感受到中刀的那一段。
刀,就紮在心口。
──怎會有這種感覺呢?
他一向很自負自己有預感能力。
他的預感大多數會實現。
他預感自己會當官,果爾。
他預感自己有一天會有法力,果然。
他預感有一天會得到方今天子的寵信,果然如願。
他甚至在假造度牒而給識穿受懲時,也預感自己有一日會飛黃騰達。
果真。
可是,今晚,現在,這預感實在不太好。
也不太妙。
他一定要擺脱這種感覺:
──要預感不成立,唯一方法,就是使這事情不會發生。
他盯住對方的刀。
他決不讓這把刀插在自己胸口上。
他要毀掉這把刀。
──以及拿這把刀的人。
他要殺了他。
殺死他。
不知怎的,他因為陡然的心裏發寒,就驟生了恨意,進一步要撤底毀滅這個人。
人,就是這樣,因愛生恨,因畏生怖,到頭來,恩義盡忘,只有仇恨。
因為害怕,所以恐懼,因而殺戮,造成害怕。
蕭寒僧盯着他。
像看透了他。
看穿了他。
甚至看死他。
我既入自在門諸葛門下,早已置生死於度外;蕭寒僧道,不過,其他的人,要殺我恐怕不容易,除非我自己自願棄刀──你以為你自己有這個能耐麼?
張懷素雖受蔡京賞識,皇上也漸漸寵信他,但比起諸葛小花來,他名譽、禮遇,以及受人尊重程度,都差上老大的一截,本就嫉恨入骨,滿不是味兒,聽諸葛的義子蕭小寒這麼個説法,更是恚怒,是以冷笑迸叱道:如果他叫你去死,那你還不去死!?
蕭寒僧大概是笑了。
在面具之後。
他不會叫我去死,他只會叫我去破案,去緝匪,去助拳,去卧底,頂多,也去殺了你。
張懷素更為懊惱:你殺我!?就憑你!?拿什麼殺我!?
殺你?蕭寒僧居然回答:用刀啊,一刀,扎進你的心窩裏。
張懷素一聽,心頭再寒。
寒了一寒。
好像墜深淵裏。
這下,他連膝蓋都顫了起來。
因為心生恐懼,功法也立時沸騰起來,壓抑不下來。
魔頭已反噬。
他的指和膝都一齊抖動不已,拍拍有聲。旁邊的人全都感受到那一股彷彿來自洪荒的氣勁,充滿了狂烈與驃厲。
蕭寒僧緊盯着他,右手執刀,自後而前,劃了一道弧圈,鏽刀舉至半頂,已嗡嗡作響。
他使的是疾雷破山?飄風振海大法。鐵手忍不住道,蕭兄小心。
蕭寒僧冷笑道:我看,疾雷破山,他是力有未逮,他頂多是使四莫魔功而已。
鐵手道:四莫?何謂四莫?
無情悠悠答道:莫生莫死,莫虛莫盈,是謂真人。
張懷素給一言道破,更是氣極,這時,連他頭上戴的鮮花都顫動了起來。
這樣看去,彷彿那朵花都似是有生命,會惱,會怕,會顫哆。
蕭寒僧依然盯住張懷素的一舉一動,一震一顫,但他口裏的話,可一點也不容讓:
他貪花好色,貪慕虛榮,貪圖富貴,貪戀享受,他用的是四貪才對!他冷哂道:真人?我看,死人才對!
張懷素狂嘯一聲。
忽然,他伸手,拔掉了粘在發上的那一朵花!
棄花!
第五章剪指如剪紙
張懷素撤下了他發上的花。
──棄之!
他頭上的花,其實就是他發功的罩門,好比一個活塞,眼下這活塞拔了,一切有為法、無為法,都淘湧而上。
噴薄而出!
棄花如蔽屣。
殺人無赦!
他發上花一旦扔棄,手上忽自發裏一掏,掏出一把澄黃油亮的小剪。
張懷素齜着白牙,氣咻咻的道:道行不足?好!且看!
然後,他右手執剪,左手五指駢張。
他的手指猶在彈動、震顫。
然後,他就開始做一件事:
一件非常嚇人的事!
他剪指。
──是剪指,不是剪指甲。
剪的是手指。
他剪指如剪紙。
一剪,卜的一聲,就是一截尾指。
卡,尾指斷落了一節。
指有三節。
他又一剪。
咔嚓一響,尾指又少了一節
鐵手忍不住大叫了一聲:慢──!
但説時遲,那時快,利剪一併,卡的一聲,又剪下一截指。
這次是無名指。
指節斷落。
只有落指,奇的是,沒有血光。
剪鋒又夾住無名指的第二節。
這一次連蕭寒僧的呼息也急促了起來,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他一向是以殺制殺,以進為退,以攻代守,以膽搏膽。
這是諸葛授他自在門的去惡殺法和除惡刀法。
諸葛年輕的時候,時常採用這種殺法。
──除惡,要務盡。
──斬草,要除根。
──殺人招,為了活人命。
既然廝殺,一旦殺將開來,就決不容情,絕不姑息。
除非不動手,一動手則宜先發制人,一鼓作氣,一擊必殺,一氣呵成,一往無前。
這樣的殺法,最痛快,最猛烈,也最義無反顧。
諸葛先生在青年時,受韋青青青的點撥,對這種步步進逼步步殺的絕招,就有兩種,一種是刀法,傳給了蕭寒僧,另一種是劍法,日後則傳了另一門徒。
人性情不同,修為各異,雖執同一毛筆蘸墨,寫出來的字,大抵也是不一樣的。
韋青青青同樣把這類咄咄逼人、不留餘地的口訣授予天衣居士,但天衣居士所修練、發展出來的刀法,則跟諸葛先生大相迥異。
天衣居士許笑一所練成悟得的刀法和劍法,日後也大大有名,並在一個門徒手上發揚光大,名震天下,做出了許多震遏古今的大事來。
這正是隔空相思刀。
還有凌空銷魂劍。
那個了不起的徒兒,正是王小石。
王八旦的王,大小的小,石頭的石。
王,小,石。
名平凡。
人卻不凡。
所作所為,更是不凡。
不過,到諸葛先生年紀大了,反而,很少施用這種殺伐極重、殺氣極強、殺着極厲、殺意極濃的招式與功法了。
正如一個人一樣,青少年時總自以為是,有本領的更易自大自負,浮躁難免,跋扈囂張,喜歡對人指指點點,看人一無是處,那都是因為年少而修養不足,心浮意躁、意馬心猿覊制不住之故。但到人年事漸高,修養漸高,慢慢懂事之後,就知道不能光以殺就能止殺,也不可能以暴便能易暴。有時候,得以退為進。有時候,要以靜制動。有時候,要以柔制剛。有時候,得以弱勝強。
至剛者易折。
至雄者易孤。
這得要靠人生境界的提升,才能悟得的,年紀太輕,才華太高,也沒有用。
歲月,才是真正的鍊金爐。
實踐,才是真正的試金石。
於是,諸葛把這種決殺的刀法、拼命的劍法,如今,日後,都授予他其中一名高徒和其中一位義子。
義子,就是蕭寒僧,日後,他受命潛入大連盟,本擬瓦解驚怖大將軍,刺殺凌落石,結果反而為大將軍所趁,折磨致死。
他潛入朝天門和大連盟時,署名為蕭劍僧,外號為小寒神。
──小寒神蕭劍僧,用的卻是刀,致命的原因是他有了心上人:殷動兒。
這是後話不表。
至於諸葛的另一門徒,正是日後的四大名捕之一,人稱冷血的冷凌棄。
──也就是説,差不多在蕭劍僧潛入大連盟,慢慢獲得大將軍信任之後,冷凌棄,也漸漸在諸葛先生悉心照顧之下,撫養長大,武功漸高。
直至冷血武功漸成,剛要出來闖蕩江湖,立一番功業之際,小寒神也正好慘死在凌落石的毒手下。
月有陰晴圓缺。
人有成敗勝衰。
起伏循環,莫不如是。
只不過,如今,張懷素忽爾剪指如剪紙,手法乾脆俐落,心驚之處令蕭劍僧(原蕭寒僧,文從日後之名,方便閲讀)也不禁為之退一小步。
這一退,氣勢頓斂。
殺勢大減。
張懷素剪法陡急,咔嚓咔嚓,遂又落下幾根手指!
太可怕了,這個人,披着發,第一件事竟是──剪去自己的指!
(卻是為何!?)
就在這一恍惚間,只聽鐵手一聲沉叱:唵!
蕭劍僧初聞,尚不知其意,但腦門中總算給這一聲如大地沉雷的一喝,醒了一醒。
他乍見數物,飛躍而至,疾撲而來!
那都是指節。
但也都不是手指。
一節手指,變成了蟾蜍。
一節指,卻變成了飛蛇。
另一節成了蜈蚣。
還有一節,竟變成了猼訑。
有一節竟成了羬羊。
它們都各自在地上、半空,撲將下來,或一躍而起。
或纏或噬,或牴或刺,全都向蕭劍僧發動了襲擊。
第六章棄花如棄婦
蕭劍僧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抵擋、如何抵抗!他唯有將去惡殺法和除惡刀法一併祭出,見物斬物,遇襲反襲。
七、八刀下來,他的刀已血肉模糊,也鮮血淋漓。
那些怪蟲異獸,一旦遭受斫殺,血肉斷裂,反而緊緊粘貼在刀口、刀身、刀鋒上緊緊不放,而且未死,蠕動卷騰,慢慢侵上刀鍔、刀柄來!
它們輾動時在鏽刀上所發出來的血肉粘糊的掙扎蠕行之聲,確令人聞之慾吐。
蕭劍僧沒有辦法。
只有棄。
──棄刀!
因刀全沾了怪蟲、怪獸的惡血!他棄刀。
刀飛扔向張懷素。
張懷素的十指箕張,指節完好無缺。
他用的只是掩眼法,也正是一種疾雷破山大法。
莊子.奇物論中有云: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也就是一切變異恐怖,都不能使之驚嚇,才能有所破。
張懷素一開始就先剪手指。
這使殺氣森森的蕭劍僧先行驚了一驚。
一驚,氣勢頓失。
殺氣陡散。
元氣一渙,張懷素的各節指骨,在蕭劍僧眼裏,立即成了各類形容古怪的奇獸詭蟲,紛紛攻至。
越砍越兇。
越殺越活。
越拼越熱。
而且見風即長。
見血更猛。
見人就噬。
它們隨刀而上,不怕刀利,不畏鋒鋭,片瞬間,蕭劍僧的鏽刀,成了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肉蟲血漬,且向刀柄飛快上侵,迅即腐蝕。
蕭劍僧再不猶豫。
棄刀。
擲刀。
刀擲張懷素!
張懷素大叱一聲,一甩髮,以一大把亂髮,捲住了刀。
他已成功的奪過了蕭劍僧的刀。
沒有刀的蕭劍僧,豈是其敵?張懷素身形在旋動中,已拾起了花。
他的身子猶在旋動,渾身就似一個大旋風,同一時間,力已蓄沛,一揚手,便發出那一朵顏色鮮麗的花。
原是棄花。
而今卻是,一朵殺人的花!
花是美豔的,但曾給放棄過,所以份外妖嬈殘豔。
而且,變得更有殺傷力!棄花如棄婦!棄婦因為曾給放棄過,更變得妖豔狠麗,同樣,一旦還手,也更歹毒惡絕!
這是一朵棄花,卻一如棄婦,撲開向蕭劍僧的臉!
蕭劍僧手上已無刀,他怎麼抵擋飛撲過來的棄婦,或是,這疾向他綻開的豔花!?
張懷素躲過了而且接住了蕭劍僧的棄刀,但蕭劍僧又是否能躲得過張懷素的棄花?
花開如刀。
刀光如花。
就在這一剎間,張懷素中刀。
着了刀。
刀就紮在胸前。
心口上。
──一如他的預感。
張懷素的惡夢。
刀光如夢。
夢如花。
花開開就要謝了。
夢夢醒便要逝了。
張懷素髮現已遲。
就在他披髮揚起,捲住來刀的一剎,蕭劍僧卻去做了一事。
他一俯身,拾起了刀鞘。
他棄的是刀。
重拾的是刀鞘。
這一瞬間,刀反而是鞘。
鞘是一種掩護。
雪也是一種燃燒。
藉在這一剎那,反而成了刀。
他一刀刺出,猶在花前。
刀先扎中張懷素。
張拾花,飛花,擲花。
但花已無力。
東風也無力。
花殘。
意凋。
勢弱。
蕭劍僧一刀紮在其胸口上!
但棄花也在蕭劍僧臉上開了一花。
蕭劍僧大叫一聲,仰天而倒。
張懷素也着實中了一刀。
刀鞘不鋒鋭,但穿透力依然。
一刀貫穿了張懷素的心胸。
不過,張懷素所運祭的飄風振海大法,已護住心脈,封住要害,閉住死穴。
他以疾雷破山大法攻擊,用飄風振海法放出手。
但他着了這一刀,整張臉都幹了,癟了下去,一下子,整個人都萎縮了三分之一,給風乾了似的,身子屈成哂幹了的蝦米一樣。
他是中了一刀。
他弓着身子。
受了一刀。
也藉這一刀之力,向後疾飛。
飛──
飛──
飛──
飛──
│
│
│
│
飛到無情的身前,拔刀(鞘),一刀就向無情當頭斫落!
他要斫殺無情。
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無情才是他的目標!
為成功順利達到這個目的:
他寧可硬捱一刀!
月下花前,無情仍然端坐。
張懷素、蕭劍僧交手,不過片瞬,已幾度急劇變化:先張懷素棄花,蕭劍僧棄刀,然後張懷素着刀,蕭劍僧中花
驟然之間,張懷素已到了他身前、頭上,一刀當頭斬下。
刀映着猙獰的血光。
那些毒蟲惡獸的毒力,已浸透了刀身!
無情看着那把血刀,那個披髮的人,一時像渾忘所以。
連鐵手也頓感錯誤,張懷素硬吃一刀,聲東擊西,連他也不及出手相救!
刀疾斫而下!
無情就算能避,也斷斷避不過去,因為他既行動不得,猝不及防,又無法閃躲,那一刀內含七種變化、五種殺度,無論他怎麼躲,都斷斷避不開去,就算他及時用暗器招呼,這一刀,還是會斫將下來,要他身首異處:
一刀斫下,也不過是美麗的頭顱。
人命,一如棄花的凋落。
刀光,就像花的餘豔。
第七章這個豬頭有點帥
無情看着那把當頭斫到的血刀,臉上的表情,很有點詭異的悠閒,也很帶點歡忭的悲涼,肝膽楚越、萬物皆一,死生一發、神復化氣,恩甚怨生、愛多憎至,都像在這一刻瀕死前表達了,但又像抱元守一,渾不知大限至,刀落下,表情簡單到可以説是沒有表情,神情疏落到就像失去了神情。
刀將至。
即至。
至!
無情看着刀。
微微仰身。
他的神態就像在坐搖椅。
仰身。
微微使力。
輪椅受不住壓力,後仰翻倒!搖椅一倒,椅底向着天上!
蓬地炸出一蓬藍光,至少,有幾道細如牛毛的銀針,全打入張懷素的胸懷內。
張懷素那一刀,噔地斫在椅底,椅底的鋼鐵,硬受了這一刀。
星花四濺。
張懷素哀號一聲,捂腹,落了下來,整個人趴在地上,呻吟掙扎,一時再也爬不起來。
無情一按地上,下盤使力,崩的一聲,輪椅復又彈坐扶正。
無情伸手往座底一抄,已掏出鏽刀,這時,鐵手已第一個趕到,問:可好?
無情道:沒事。
鐵手接過了他的刀,用手一抹,手上帶着一股沛莫能御的氣勁,把刀身上的毒蟲血漿,污穢惡物,全盡揩掉。
林十三真人電掣而至,這時無情座椅已復起,鐵手已趕到師兄身邊,林十三真人一時也找不到空隙破綻可以下手。
他只好去扶起張懷素。這時那鄔燊喬也趕了過來,一齊攙扶張懷素。
張懷素先着了蕭劍僧一刀(鞘),為急於求功,他還沒回過氣已藉勢襲擊無情,但至少中了三十九道藍色細針,功力盡散,痛入心脾,比死三十九次還難受,整個人已扭曲得幾不近人形。
林十三真人見狀怒叱:你你們竟敢在禁宮殺人──!
無情冷冷地道:他還沒死哩。
林十三真人拿眼睛去瞪住朱月明:大家都親眼目睹了,是這瘸子下的毒手,朱總你給個説法!
朱月明在明月下,似又在尋思,然後笑眯眯的説:剛才我好象看到的是:不管對蕭兄弟還是盛公子,先出手的還是張真人。
他沉思的時候,臉龐有點像一隻給宰了煮熟的豬頭──不過這豬頭還真有點帥。
張懷素痛苦掙扎,輾轉呻吟,斷斷續續的喊出了他的恐懼:
你這暗器淬毒我命休矣
與剛才他出手前的囂張暴戾,不可一世,判若兩人。
無情傲然道:我的暗器,從不淬毒。這暗器叫翻面不認人,在椅底裝嵌。你這一刀來的正好。
無情頓了一頓,待張懷素哀號過一輪之後,才一字一句地説:
我向來是出絕招而不施絕毒,喂暗器而不施暗毒,你聽清楚了。
這時,朱月明已攙扶起蕭劍僧。
蕭劍僧臉上是吃了一花。
也吃了個大虧。
不過,他是戴着面具的。
儺神面具,是護了他一下,代他擋了一花。
他的面具破裂,他以雙手護着顏臉,但隱約仍可見出他冷峻、英氣、堅忍、悍強的輪廓。
他傷得不算重。
──至少,相比於張懷素,他算是傷得很輕的了。
他悶聲道:好,決戰已過,勝負已定,你們請吧。
那蔡奄忿然抗聲道:你們人多欺人少,不公平!
我們人多?欺人少?鐵手真有點啼笑皆非。那你們到底想怎樣?
蔡摘索性耍賴:金睛火眼爺,你答允過我爹咋了?怎麼一直不説話、不開聲、不出手、不幫忙哪!
剩下的那名道人,灰色懵懂的怪眼一翻,哼哼唧唧了幾聲,像一壺水快燒開了,冒了點煙,但還仍沒完全煮開來,壺蓋子仍好好的,一動也不動。
那公子本來在樹後。
好象樹後有很多風景可看一樣。
彷彿樹下有個洞,裏面有許多神仙、傳奇、妖怪和佳話一般。
不過現在,那公子好像已經不見了,沒聲沒息地離開了。
看樣子,這兩位蔡家少爺,還是請錯了助拳──不過,光是張懷素,戰鬥力已十分驚人:
他負隅在先,居然還想先把無情幹掉,光是這一點,已非泛泛。
鐵手扶起無情後,發現他身上沾了些泥塵,用手替他一一撣掉。
他發現無情的肩膊,也微微顫抖着,儘管,他剛才看來,是多麼的鎮定悠閒。
其實無情也心裏明白:剛才那一下翻面不認人的救命絕招,他也是第一次用,既不知可行不可行,也未知威力如何,情勢其實十分兇險。現在既已把大敵打翻在地,已算喜出望外,十分僥倖了。
但他可沒第二把暗器。
他自己也為自己捏一把汗。
也驚得汗濕重衣。
夜風一吹,也覺得有點微冷。
微冷的風。
咫尺天涯。
──他一定得活下去,所以一定得戰勝,否則,怎可以再見到那小姑娘,怎可以有朝一夜再簫笛同譜?
他剛歷生死關頭,肩膊還有點微哆。
鐵手感覺到了,先用手輕拍他的肩膀,再用温厚的大手抓住他的肩肘,温和的把渾厚的內力,源源的輸了過去。
無情知是鐵手的好意,但欲拒絕,也有所不能。
朱月明看看仍在劍拔弩張的林十三真人,還有那個眼睛瞪得好大但卻混濁一片的道士,又笑眯眯了起來,好象是又掘到了一桶金子似的:
如果一定要較量下去,我建議,不如就去大本營走一趟。
不止是大本營。荷荷。
忽聽一個聲音呵呵笑説:
我還知道一個地方,在京城裏,算打個天翻地覆,也決無人管!
説話的是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很快樂但又很悲酸的道人:
要打架,要幹場真格的,那兒可比什麼地方都痛快、暢盡、淋漓!
什麼地方?
超過三個人一齊問他。
苦水鋪。
他説,末了又加兩聲:
呵呵。